她沉默看着他,从浓黑的眉到红润的唇,即使再早熟,她也从未在心中想象过另一半的模样。

喜欢上沈恪时,怦然心动,觉得,大概他们会是一路的。

喜欢上他时,日久生情,以为,他们未必会是一路的。

“沈飞白。”她眸光柔暖。

沈飞白始终回以迎视。

“我记得那本书上还说,鼠先生和虎太太的个性存在差异,在相处时要多多理解对方,鼠先生少挑剔一些,虎太太就会多关心他,两个人就能创造更好的感情生活。”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当时就在想,一直以来,你好像没有挑剔过我。”

像是感慨,又像是感激,她微微笑着,神情柔美而宁静。

她正在试图表达的,沈飞白不用去研判就能深刻领悟。

他的口吻听起来不是很赞同:“我们能够创造很好的感情生活,归根结底,说明我们彼此合适。”

顿了下,他眸色朗润地看着她,问:“星座、属相之类,你信?”

周霁佑摇头,因他手捧着她脸,她一动,他掌心的老茧就磨蹭她皮肤。

“当然不。”她说。

沈飞白眉梢轻扬:“人定胜天,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自己如何经营。”

周霁佑默然,他也有一点分神。

她觉得,他可能和自己一样回忆起过去这些年的经历——他们努力经营这段感情,倔强,隐忍,不肯低头。

她圈在他颈后的手用了点力,迫使他脖颈更深地弯下来,抬臀些微起身,触碰到他的嘴唇。

亲一下又很快坐回去,她目不转睛:“最大功臣还是你。”

沈飞白没有立刻接话。

“如果不是你在最开始得以坚持,我们根本没机会发现彼此合适。”

万事总是开头难。她发自肺腑。

沈飞白却极轻地笑了一下:“机会是你给的。”

“那又怎样。”周霁佑语气随意。

不怎样。她并没说什么,可沈飞白静谧的眼眸却在一瞬间沉淀几多不易察觉的情绪。

“小佑…”

“嗯?”

他深深地看她:“你有多好,我很清楚。”

周霁佑心口一热,突然就哑了言。

她好么?她从不知她有多好,她只知,他是真的很好,好到能和他一路走过来,她一千一万个感激。

沈飞白插上吹风机开关把她头发吹干。

以前她嫌披散碍事,无论出门还是宅家都会扎起,现如今除了工作时会简单扎个马尾,平时都习惯性散着一头长发。

经历了那么多,她已不再怕麻烦。工作上,迎难而上;感情上,亦勇往直前。

在周启扬和景乔的家里遇见张琪,她就是这样一副淡然且无所畏惧的状态。

反倒是张琪,登门进屋一看见她,表情些许不自然。

她们年纪相当,可能这几年事业和生活不太顺心,也可能经济方面有所局限,只能在她脸上看到干练和成熟,往日的年轻朝气已不复存在,她有点憔悴,也有点初老化。

景乔是故意把周霁佑叫来的。

张琪固执不听劝,景乔觉得她需要受点刺激。在张琪到来前,她百般央求周霁佑一定要在她面前多多秀恩爱,好让她对沈飞白彻底死心。

周霁佑没答应,也没拒绝,她已经被骗过来,忙不是不可以帮,但她有另一种解决方案。把自己和沈飞白的私人生活展示在一个外人面前,不是她行事风格。

潜意识里,周霁佑不会去刻意细想自己的年龄,可时光不待人,她到了一个尴尬的年纪,过几天就是三十岁生日。

沈心羽说大龄剩女愁嫁,她自己无体会,看到张琪,听景乔一张张照片翻看着替她张罗相亲,忽然就有了一丝感触。

她其实什么都不用说,她只需安静坐在一旁,景乔当她的面给张琪介绍对象,对于张琪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

她看着张琪脸颊微微涨红,看着她放在膝头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适时打断景乔,插了句嘴:“乔乔,你不是还在厨房熬着汤么,不进去看看?”

景乔嘴快,差点来一句“我哪有熬汤”,猛然瞥见周霁佑投递来的眼神,止住话头,“啊”一声:“对对对,我都忘了。琪琪你先自己看,我去厨房瞅瞅,汤别扑锅咯。”

张琪没回话,僵硬地坐着。

唯一的声源一走,世界安静,落针可闻。

景乔以为周霁佑有话单独和张琪谈,可事实上,她根本无话,只是看张琪可能快撑不住,支走景乔,让她稍微缓解一下。

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周霁佑没看她,伸手拿过茶几上的一张健身房宣传单,看上面的广告。

一看就知是景乔拿来琢磨的东西,她还做了标记,圈出感兴趣的项目。

周霁佑弯唇,心中含笑。

“我知道你们结婚了。”张琪突然开口说话。

周霁佑把头抬起,与她略带凄哀的脸相对。

她苦笑:“当初和你放话我要追他,你就当是个笑话,别介意。”

宣传单在周霁佑手里卷成一个纸筒,她诚挚道:“你不是一个笑话,我也不会介意。”她笑着调侃,“你能看上他,不是刚好反衬我眼光很好么。”

张琪一愣。

周霁佑和过去相比模样上没有任何改变,她依旧是个水灵灵的美女,杵在何处都是发光体。可她以前清冷,话又不多,让人觉得她稍带傲气。

眼下她一笑,尘封已久的记忆扑面而来,张琪想起曾经初初相识时的某些画面,喉咙干涩,面容一白。

“你挺好的,是我自欺欺人,觉得你配不上他。”

周霁佑笑容不变。

张琪说:“我姐结婚那天,你和伴郎看起来暧昧不清的,我脑子一热,就和你说了那番话。”

她和牧禾暧昧么?周霁佑心中摇头。

牧禾完全就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兄长,她在纽约的第三年,他就回国发展了,遗憾的是,一年前她没能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张琪兀自沉默,须臾,捧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一口。

“其实我早就对他死心了。”她手捧早已凉掉的杯子,眼神僵直,盯着虚无一点,“他根本没给过我机会,当他察觉到的时候就明确拒绝过我,只是我那时不甘心,心想,男怕痴情女怕缠,我又和他一块儿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她虚虚地一笑,“台里的同事、领导,都明里暗里介绍家里的适婚女孩和他认识。我在台里消息多,据说他都给拒了。”

“他逢人都说自己有女朋友,人家就问,你女朋友人呢,怎么从来没见过。”

“没人信,也不知道他怎么说服的江老师和雷老师,让他们二人作证。台里谁不知他们关系匪浅,还是没人信。”

周霁佑心尖一颤。

“可是后来,大家还是信了,而且深信不疑。”张琪轻抬眼,望她的眼神有点奇怪,“你猜为什么?”

她平淡回应:“为什么?”

张琪还是用那种半分迷蒙的眼神看她:“新闻评论部的内部年会一向热闹,大家在那天都很玩得开,辛苦压抑了一年,年会的基调就是释放和调侃。”

“参加年会的人会被要求在入场前进行一个简单的宣誓,誓言就是保证当晚会严格遵守所有的游戏规则。包括领导在内,都有可能被拎出来开涮。”

“他刚坐上新闻联播主播台,去年年会被单独揶揄。大家起哄让他上台表演节目,关系好的说他歌唱得好,让他唱首歌。”

说到这儿,张琪顿住。

周霁佑忽然心跳如擂鼓。说不清原因,纯粹是直觉,一种扑通扑通乱跳的直觉。

“他唱了一首粤语歌。”张琪又让她猜。

周霁佑不是特别笃定,但她还是说:“张学友的歌?”

张琪一霎那瞠大眼,呵出一口气:“你怎么会知道。”

周霁佑心中浮有暖意:“蒙的。”

张琪或许不信,或许信了,她说:“你再蒙一下是哪首。”

“只想一生跟你走?”

张琪笑了,似乎很乐见于她蒙错,这样就能得到一些心理安慰。

沈飞白唱的另一首张学友的粤语歌,同样七个字,同样单看歌名就宛如一句简单质朴的情诗。

张琪说:“他眼睛里有内容,这些年他已经隐藏得很好,播新闻做节目,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专业素养过硬的播音员,再看不到他动容的一面,可他那天唱这首歌时,他是真的唱动了情,听哭了好几个女同事。当然,也包括我。”

“后来他下台来,我好像看见,他眼睛也有点泛红。”张琪由衷地说,“我真嫉妒你,有一个这么好的男人甘愿在原地等你这么多年。”

周霁佑垂眸看自己的手掌,纤细的手,清晰的纹路,那条感情线由小指下掌边一路延伸,走入食指与中指缝。

年少时同学教她看手相,她那时根本不信所谓的感情线,如今她也不信,但她看着掌心上方的那条斜线,心里特别的安定。

景乔在厨房门口伸长脖子朝客厅望。张琪背对她,没能看见。

周霁佑不置一词,张琪也忽然不再出声。

她又往嘴里猛灌口水,咕咚咕咚咽下去,半晌,再次开口:“家里人都以为我是因为他才不愿意去相亲,根本就不是。说白点,相亲不就是条件交换么,拿我的条件去和另一个人的条件做连线游戏,线连得越多,条件越合适,合适就能在一起试试。”

她嗤笑,“他们怕我变成老剩女,坦白说,我也怕,但我不想这样,我很清楚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只会奔着我的标准去找,不会先把我的条件晾出去任由别人挑三拣四。”

景乔扶着门框,嘴唇抿紧。

房子是跃层户型,厨房距离客厅很近,张琪故意说给景乔听,景乔心里有数。

回家之前,周霁佑先去了趟新房查看装修进展,然后又在地图上找到宜家的店址,打车找过去。

倒是看上了几款家具,问问价钱,比比质量,收了一张导购员的名片,打道回府天色已晚。

坐在地铁站的长凳上等地铁,她把耳机插上,在人来人往的地下空间里打开音乐播放器,搜索那首歌。

歌神的嗓音极具特色,低音浑厚,高音稳重,高低音过渡得非常自然,且,他在运用共鸣时,富有一种金属的质感。

周霁佑微微闭上眼,想象着正在她耳边鸣唱的人,是沈飞白。

好像从未听过他唱歌,但神奇的是,丝毫不影响她在脑中构建一幅完整的画面。

而这幅画面,与那夜在中央电视塔上的他逐渐重叠。

低迷的他,悲伤的他,执着的他…

周霁佑眼眶热了。

***

沈恪是大忙人,和他见面需要提前预约,预约上了也不一定能见着,他可能不在北京,甚至可能不在国内。

周霁佑坐地铁回家的路上,沈飞白经过数日等待,终于在沈恪北京的家见到他。

这些年他们偶有联络。

没人知道,沈恪能赶在沈国安清除他所持有的集团股份前及时行动,是沈飞白在暗中给予的帮助。

他是沈国安唯一的血脉,原本集团就该由他继承。沈飞白对此看得通透,他想要摆脱沈家束缚,最能以绝后患的方式就是一举架空沈国安的权力。

沈恪实施动作时,沈飞白住在沈宅,时刻关注沈国安的情绪变动,以防他身体突发状况。

计划进展顺利,他们都如愿以偿。

沈恪看好戏,曾凉薄地说:“好歹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这么吃里扒外,良心上过得去?”

他无言,这个问题无解。或许他过得去,或许他过不去,他没有别的选择,他那颗赤诚的心,自周霁佑走后,就冷了,硬了。

“想喝什么,我这里什么酒都有。”沈恪收集了不少好酒,一整排酒架上的瓶瓶罐罐,让人眼花缭乱。

沈飞白在吧凳上坐下,两只手臂搭在吧台,右手食指轻叩台面,面容清淡:“我开车,不喝酒。”

沈恪挑了一瓶05年的卢米慕西尼特级园干红,取两个酒杯,一副“你别扫兴”的架势,说:“我让司机送你。”

沈飞白不为所动:“我答应小佑不在外面饮酒。”

沈恪下颌抬高,吊起眼皮,面色一点点冷凝:“上回在后海你就给我来的这套,怎么,没过瘾?”

气氛一肃。

沈飞白仍旧淡淡:“还行。”

沈恪:“…”

他没理他,开了酒给自己倒上,闷头一干到底。喉结滚动,他胸口堵着一口气,无处宣泄。

“我是输给小佑,不是输给你。”他眸色极冷。

沈飞白轻叩台面的食指定住。

外面在刮狂风,里面却不受影响,听不到风声,只听得到墙壁上的复古时钟来回摇摆。

他开门见山:“我来是想问你,10年春节心羽住进医院的那两天,小佑遭遇过什么。”

沈恪捏着酒杯,指节一松,情绪在一瞬间凝滞,微讶:“这么些年过去都没人告诉你?”

他没回话,平静的眼波说明一切。

沈恪哼笑:“早知道当年我该中间插一脚。”

“没用。”沈飞白用十足肯定的语气道出事实,“我不会信。”

沈恪微挑眉,睨他一眼,低头又斟上一杯。他看着杯中液体,嘴角一扯:“信不信随你,我还真就亲着了。”

他语意里有被动的成分,沈飞白听明白,周霁佑是被迫。这一点,其实不必他明示,但他既然肯坦诚,证明他有心解释。

拳头缓慢地握紧,沈飞白耐心静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