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洗好一只碗放至流理台面,继续冲刷下一只,眼眸撇过来:“嗯。”

周霁佑有了一种猜测:“你们是不是在对待沈老头的事情上达成一致态度了?”

就像他之前那样,就像沈恪之前那样,他们都有他们各自的处理方式。

他较为严肃,沈恪则漫不经心。他们都已看透沈国安,抓住他的心理变化,酌情相待。

沈飞白望她一眼,眸光沉静,含一丝赞许和无奈:“什么都瞒不过你。”

周霁佑挑眉:“你还想瞒我什么吗?”

沈飞白神色一下转深:“那就要看你还瞒着我什么了。”、

“…”周霁佑呼吸一滞,她无意间把自己带进沟里。

在他深深的眼眸注视下,她走到他身后,双手慢慢环住他,脸颊贴在他后背。

“沈恪说有人求他来救急,是你吗?你们关系还可以?”

沈飞白原本也不清楚沈恪为何会及时出现,听她一说,顿时明白了。

“应该是心羽。她打电话通知我他们来了,可能转手又给他打了一个。”

沈心羽…沈恪…

周霁佑笑了笑:“你们还真像一家人,互相帮衬着。”

沈飞白没吭。沈恪究竟是帮谁,没必要刻意点明。

“小佑。”

“嗯?”

“我们以后会很好。”

周霁佑轻轻笑:“我知道。”

苏菲已经躺下睡着了,周霁佑轻手轻脚上了床,睁眼熬到凌晨。

远处的鞭炮响彻天空,苏菲醒了,她也跟着彻底没了睡意。

“奶奶。”她在苏菲坐起身时,低唤。

“我把你惊醒了?”苏菲靠坐床头,有点抱歉。

“没有,没睡着。”

她伸手掀开壁灯开关,莹润的一盏小灯劈出一方光亮。

苏菲低眸看她,了然于胸似的:“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周霁佑也拥着被子坐起来,她稍稍捋了捋头发,然后低头看着被面。

半晌,她说:“我以前一直奇怪沈老头为什么平白无故总是看我不顺眼,现在我好像弄明白了。”

犹记得,那晚在沈宅后。庭花园,沈国安曾怒目指责:还真是遗传了你们周家的好基因。

那时她觉得他扯上基因简直就是信口雌黄,但此刻想来,事出必有因,上一代的恩怨摆在面前。

苏菲叹口气:“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和我提过的沈家爷爷,难怪了。”

她和周霁佑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苏菲年轻时随同外交官父母来到中国,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她坐在有警卫保护的红旗轿车里,透过玻璃窗参观北京。

警卫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浓眉大眼,会说英文,且十分幽默。

父母忙于公务,十几天的来华行程,都是这个英俊的警卫员陪伴左右。

她对中国、对北京产生的浓厚兴趣一方面基于自己的眼睛观察,另一方面恰恰源自于小伙子的热情介绍。

她励志要来中国留学,小伙表示欢迎。

三年后,苏菲如愿来到北京,一次偶然的机会重遇退伍经商的警卫员小伙。

人生地不熟,苏菲对他还保有当年的亲切感,再加上已经会用中文简单交流,与他更增添许多话题。

情动只是在某个瞬间产生的变数,他们很快坠入爱河。

而这个人,就是沈国安。

沈国安不是北京人,他生意的重心在南湘。

他事业心重,一个月只会来北京一两次。

苏菲提出去南湘找他,可他从来不允许。他说,她一个外国姑娘独自出远门很容易被坏人盯上。

那个年代,新中国百废待兴,社会治安不比现在稳定,苏菲身边的同学也建议她不要冒失行动,很多次涌现的一丝胆量都在他们的规劝下浇灭。

她忙于学业,忙于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她觉得,她的爱人在为事业奔波,她应该向他看齐,不应该因为儿女私情扰乱心思。

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充满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奋斗的昂扬斗志,苏菲所接触到的,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

她跟随他们去过周边很多地方,金色长发编出两只垂在胸前的麻花辫,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她是一群人中的异类,也是闪光点,一个洋娃娃般的存在。

后来在辽宁抚顺,她独自走丢,遇到当时还是地痞的周霁佑爷爷周远。

他一副流氓样儿,调戏她,逗。弄她,她一边流眼泪一边死撑着装作不害怕。

周远兄弟二人每天给电厂送煤,衣服上黑乎乎的到处可见煤渣,他脸上也不干净,脏兮兮的,五官摆在那儿,却让人根本辨不清模样。

他身上的那股匪气将他的落魄寒酸冲淡不少,苏菲遇到真正的流氓无赖,多亏他帮忙打跑。

可他蔫儿坏,在出手相助前,一张黑脸嬉皮笑脸:“你求我啊。”

很难相信,就是这样一个她简直都要讨厌死的男人,会在她被脚踝受伤后,背着她一路寻找大部队的居住地。

她心肠软,总想谢他,第二次再到抚顺,她在同学陪伴下等在电厂门口,结果等到的却是他哥周近。

周近说周远被板车砸伤,卧床在家休养。

她去看他,周远跟着哥嫂住,家里特别简陋,他居住的北边屋子常年不见光。

那天,他脸上没有脏污,肤色依然黑,但眉目英挺,竟比她身边的男同学都要好看。

看见她,他惊讶归惊讶,却还是嘴巴里吐不出好话。

她一时激起同情心,看他无法下床还在嘴硬,丢下五块钱就跑了。

当时的五元相当于苏菲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给过钱后也没后悔,只不过,一想起周远瞬间傻掉的样子就想笑。

讲到这里,苏菲依旧忍不住笑了。她这一生所有幸福的回忆都和周远有关,她回忆着,也痛苦着。

周霁佑没有催促她继续,而是静默等待,就像沈飞白先前指示的,给她一个独自缅怀的空间。

她给沈国安写信,收到的回信却不止一封。一个自称是沈国安未婚妻的女人在另一封信上说,希望她能够离开他,他们就快要在当地举行婚礼。

无凭无据,她不信。

信上说,沈国安想出人头地需要倚仗女方家的势力和财力。

写信的女人还表示,这是第一次警告,如若她不肯知难而退,她怎么来的,就让她怎么滚回去。

苏菲分辨不出真假,信上明确注明了婚礼地点和日期,她没想到周远会千里迢迢找来学校,他很聪明,只有一个食堂,他就专门挑在饭点等在食堂门口。

她见到他,第一反应不是惊愕,而是像抓住救命稻草,奔上去大胆直接地牵他手。

“你陪我去南湘,我会给你报酬。”当时她的中文很烂,说话一字一顿。

周远任由她拉着走,她焦急而迫切,没看见他的表情。

许多年后的凌晨时分,苏菲闭上眼,慢慢给记忆中的他补刻了一个模糊的面部神情。

他带着全部身家来北京,一下火车连落脚点都没去找就直接到学校来见她,可她走上来的第一句话却是要支付他报酬,并且还在之后,让他亲眼目睹她的失恋全过程。

“爷爷陪您去了南湘,然后您发现,事情是真的,沈老头的确为了利益娶了别人。”周霁佑替她说出接下来的故事,“搞半天,他就是这么发家的,怪不得一直不肯放权。”

苏菲情绪有些上来,她补刻不出清晰的神情,她忽然发现,她不太记得周远年轻时的样子了。

呼吸急促,她慌乱地下了床。

“奶奶…”周霁佑不放心,也作势要掀被子。

苏菲手一抬,制止:“我没事,我出去喝口水。”

隔音不是很好,沈飞白在客厅能听见一点只言片语。

苏菲出来时,他躺在沙发上没有动,降低存在感,好让她能尽快放轻松。

苏菲在黑暗中倒了水,静立足足五分钟,她轻叹着,走到沙发前。

“飞白,我知道你也没睡着,你陪我到书房去,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

周霁佑站在卧室门后,透过一条门缝望向外,他们前往书房,她一颗心吊着,不清楚苏菲究竟会和沈飞白说什么。

书房内。

灯打开,苏菲捧着热水杯,思绪万千。

“你有遗憾的事吗?”

沈飞白身上穿的是周霁佑买的睡衣,上下一套,和她的那套是情侣款。

他坐姿随意,态度却认真,想都不用想:“有。”

苏菲问:“什么?”

“没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好她。”

他的回答让苏菲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已经独自走过了没有周远的几十年,可她还是时常想起他,尤其是回到北京的这几天,想他的次数越发频繁。

“你是该遗憾。”水太烫,她暂时还无法喝下嘴,她的嗓子有点干,声音微哑,“我也遗憾。Rita刚到纽约的时候我就该走到她面前获得她的原谅,我能早一点留在她身边照顾好她,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失去孩子。”

沈飞白霍然脱离椅背,身体僵直。

“她意外流产,手腕又受了伤,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状态都不好,特别的脆弱。”

“她喜欢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才会露出笑容。我询问学校心理学的教授,他建议我,从这个突破口入手,帮助她打开心结。”

“邻居家的小儿子在超级宝贝上课,刚好那里缺老师,我就帮她报了名。”

“面试很顺利,很快她就参加了培训,考取了执教证书。”

苏菲缓缓抬头,“飞白,我知道以她的性格不会把这件不好的事情告诉你,我本来也不愿意提。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今晚之所以忽然开口,是希望我们都能避免这种遗憾再次发生。”

“我和Rita的爷爷只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两个人朝夕相处会觉得后面的路还很长,可我们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何种变故。你们都不小了,中间白白丢失五年,后面可不能再浪费光阴。”

***

周霁佑坐在床头发呆,他们已经在书房待了半小时,夜深人静,烟花炮竹都已没了声音。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她抬眸,以为是苏菲,却不想,是沈飞白。

“奶奶呢?”

“在书房坐着。”沈飞白走上来,侧身坐在床沿,拉起她的手。

“你们说什么了?”

话才刚问出口,她感觉到,他拇指肚摩挲在她的右手腕,一下一下,别具意味。

她一懵,盯着他的手,欲言又止。

“这里为什么会骨折?”他声音无波,却很沉。

果然。周霁佑深吸气,想想还是如实告知:“还记得一个学生开车故意撞我么。当时到医院就诊,没检查出毛病。在纽约又受伤,结果就意外发现手腕存在陈旧性骨折。”

“那家医院有漏检责任,按理说我是可以回国索赔损失的。”她看他那么严肃,有心活跃气氛,“算他们走运,我放过他们了。”

寂静。

沈飞白捉着她手腕贴在脸颊边,他的脸温热,她的手偏凉;他另一只手隔被抚摸她腹部。

还未满一个月,肚子没有任何起伏变化。但他黝黑的眸色却瞬息万变。

“不要说,你什么都不要说。”她看着他,因他的动作而鼻酸,“我很好。我的手已经养好了,能继续画画,只是我现在心思不在上面。至于孩子,我想那可能是天意吧,上帝知道我还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也知道我们之间还存在很大的阻碍,孩子在那时候出生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

就算不是一个好时机,可他毕竟是一个小生命…

周霁佑垂下头,她控制不住自己,这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疤,即便真的一辈子碰不得画笔,她也甘心认命。

她肩膀轻颤,沈飞白搂她入怀。

他说不出话,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会给她心头增添负累。

他们都为彼此着想,都把苦和恨往自己心里咽。

谁也不想,可谁都得面对,都得往前走,往前看。

年后,周霁佑陪苏菲去给爷爷周远扫墓,周远的墓地和她父亲周牧不在一块儿,祖孙二人在沈飞白的陪同下,先后探望,

苏菲很平静,在周远的墓碑前,她突然觉得自己叶落归根了。

“我回来了,你以后经常到梦里来看看我,我怕我年纪越来越大,万一哪天得了老年痴呆,就真想不起你年轻时的样子了。”

天气一天天回暖,新房已经装修妥当,每天开窗通风散气,周霁佑还在花卉市场挑选绿萝、吊兰、白掌、芦荟等绿植摆在房间里吸甲醛。

家具和家电购买齐全,婚期也越来越近。

四月底,他们搬进新家,景乔和周启扬,沈心羽和肖晋阳都来帮忙。

晚上,沈飞白在周启扬新开的餐厅请客。

推杯换盏间,沈心羽主动敬酒:“嫂子,我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