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涟卷 空山龙吟

郭敖依稀记得自己与凌抱鹤洞庭对决,两人劲气交击在巨大的青鸟卵上,两败俱伤,都是手足折断,随波而去。

凌抱鹤狂烈的笑声刺耳震响,那是郭敖永远忘却的。

但现在,他却疑惑了,因为他感到周身炽烈无比,竟宛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熔炉中一般。

他不是漂在洞庭之上么?

郭敖奋力地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仿佛有千斤万斤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一声接着一声,他的耳鼓被巨大的撞击声充满着,直透进心底,砸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

不,这不是记忆,而是他永远不想再记起的噩梦。

郭敖的心不由自主地收紧,这撞击声每响一次,他整个身子都一阵颤抖。那炽烈的热浪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将他的恐惧完全蒸发出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全无抗争之力的孩童时期,熊熊烈火中,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他面前,用罪恶的铁锤狠狠捶打着他的身体。

这就是他的死神,他的魔王。

他惊恐地嘶叫着,用尽力气挣扎。但他随即发现这全无用处,他的咽喉被紧紧扼住,身体也被捆缚在铁链中,连动一动都艰难无比。

这一幕本被郭敖封在心底,永远埋藏在了记忆深处,现在却又那么清晰而鲜活地出现了,将他再度拖入煎熬的深渊。

武功,计谋,此时全都无用,他只是一块铁,在熔炉中被敲打着,承受生不如死的酷刑。

那敲打声越来越响,身边的火焰也越来越热,郭敖终于放弃了挣扎,使劲蜷缩住自己的身躯,瑟瑟发抖,想逃开这无边的热苦。

但如同多年前一样,那烈火却不因为他的惊惧而减弱分毫。

突然,那巨大的敲击声猛然止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陷入窒闷的寂静中。郭敖大喜,吃力地挣扎着,盼望着有一缕光将自己照耀,好让自己看清楚究竟身处何地。

他绝不希望再回到原来的梦魇中!

一阵清凉从头顶沁下来,蘸满他全身,接着,那浓密的黑暗被撕开了一条,郭敖急不可待地睁大了眼睛,就看到一张憔悴的脸一闪而过。

不是那个人!他大大松了口气,惊恐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黑暗被一条条地撕去,郭敖渐渐明白,他并非被绑了起来,而是全身上下缠满了绷带。那难忍的酷热,只不过是因为全身上下都涂满了药性极强的伤药。

他受伤极为严重,一连做了一整天的手术,才堪堪将他的性命保住。他所听到的敲击声,就是手术的器具相碰而发出的。声音本不大,但反射到他脆弱的神经中,却无疑是焦雷阵阵。

这手术虽为救命,但一整天下来,也几乎耗尽了郭敖所有的精力。巨大的疲倦侵蚀着他的心魂,他只想尽快躺下来,陷入沉睡中。

但他还不敢睡,心底躁动的惊惧使他圆睁双目,搜寻着所能看到的每一丝踪迹。

他并没有看到太多,这是个很简陋的茅屋,屋里摆着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所盛奇形怪状,绝大多数都是郭敖所不曾见过的。那惊惧促使他极力辨认着这些东西,他认出了一个罐子中装着的是一颗两尺长的人参。

这些罐子装的都是药材么?郭敖心更定了些。屋子里没有剑,不是江湖人的住处。这个发现让郭敖不再恐惧,他的目光转而望向茅屋中心的那个人。

那人正在洗着自己的手,他洗得很慢,似乎是想借此来消除疲乏。

灰色的斗篷几乎盖住了他的全身,斑驳的长发散开,隐约露出他的面容来。

那是一张极为清绝的脸,只是面容中却含着一份落寞与愁苦,再加上满脸的疲倦,让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灰色。

他发现郭敖在看他,也望了过来,微微一笑,道:“好好休息吧,没有大碍了。”

他的笑容极为安详,甚至让郭敖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无法回忆起来。

“这是你的,千万别再丢了。”那人和善的微笑着,将一道冷光放在他掌中。

沉重的冰凉入手,却是如此熟悉。

舞阳剑。

他曾抛弃过的舞阳剑,此刻却再度回到了他手中。

郭敖心中长长松了口气,什么剑心,什么枷锁,什么突破,不过是骗人的鬼话,在这无依无靠的时刻,只有这柄长剑,还忠诚的跟在他身边。

他一时有些感动,牢牢握住剑柄,再也不愿放开去。

舞阳剑透出淡淡的光芒,让他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巨大的疲倦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迅速就将他吞没了。

而失去多时的功力,开始一点一滴在他体内复苏。

力量,他需要力量,他绝不容许那梦魇再度发生,他的人生,要由他来掌握,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那人的医术居然很高,高得远超郭敖的想像。

洞庭一战中郭敖所受的伤极为严重,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还有生机,但在此人的悉心治疗下,他的生命之火又重新燃烧起来,整整三天的时间,郭敖仍然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身上的伤痛也不时发作,仍只能静养,无法下床活动。

茅屋中极为清净,那人自救他之后,就再未出现过。郭敖全身仍然裹在那重重的绷带中,只不过五官露了出来,他可以正常地呼吸,巡视。

他已完全从那个梦魇中清醒,不禁为自己的恐惧感到可笑。

是啊,他是郭敖,那个多年以前的梦魇,再也不会回来了。

郭敖并不饿,大概那人所喂的药物也有疗饥之用。他盯着茅屋中漏下的阳光,静静地回想着所经历的一切。少林、武当、仇杀、谜局,从他一入江湖,就从未脱开过。

洞庭大会怎样了?柏雍找出凶手了么?李清愁铁恨他们,又是否平安?郭敖发觉自己无法不挂心这些,他只想伤快快养好,好去亲眼看看他的朋友们,看看江湖。

一个稚弱的声音传来:“你也生病了么?”

郭敖一惊,他急忙转头,却见一个小女孩静静地坐在茅屋中间,亮亮的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那女孩脸色极白,就宛如最纯粹的玉一般,似乎连阳光都不能在之上留下丝毫的痕迹。白色的长裙宛如云一般轻,上面寻不到一丝皱痕,也没有半点灰尘。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平平放在膝上,整个人就仿佛一尊精致的瓷娃娃,沐浴在茅屋微微的风中。

郭敖心中动了动,难怪自己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

他将舞阳剑藏在身下,笑道:“是啊,我生病了,不过就快好了。”

小女孩道:“你骗我,一旦病了,就不能好了。”

郭敖道:“不会的,什么病都能治好,不信你看,过两天我就能跑能跳了。我带你出去打雀玩,好不好?”

那女孩摇头道:“不行的,我不能出这个茅屋。”

郭敖奇怪道:“为什么啊?这屋子里装满了东西,逼仄的紧,外面有花草,有阳光,有很好玩的小鸟小兽,可比这里好多了。”

他从第一眼看到这女孩起,就不禁对她起了爱怜之心,见那女孩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快活之情,不禁就要逗她开心,于是将自己少年时在江湖中的见闻讲给她听。

他讲到华山上有很多很多好大的花,讲到藏边之地有个奇怪的阵势。

这些,本是他也已遗忘的,却在那场大病中中,竟慢慢回忆了起来。此刻一点点讲出,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女孩静静地听着,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艳羡。她有着远超过她的年龄的平静,倒让郭敖觉得自己是个夸夸其谈的顽童。

那女孩等他说完,道:“爹爹告诉我,外面不好,叫我不要出去。”

郭敖默然,外面的世界是多姿多彩,五色缤纷,但真的能称得上好么?看着小姑娘那淡淡的脸庞,他忽然无言了。

若是那个世界好,他也不必落得遍体鳞伤了。

那女孩道:“你吃了我的药。”

郭敖一惊,女孩指着茅屋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瓶罐,道:“这些都是爹爹为我采的药。”她又指着几个空瓶子,道:“这些都被你吃了。”

郭敖心中涌起一阵歉意,道:“真对不起,我一定采了还给你。”

那女孩摇头道:“不用。我只想告诉你,生了病不要吃药,一吃药,病就治不好了。”

郭敖更是吃惊,他忍不住盯住那小女孩,仔细地看了起来。那女孩脸上玉一般的洁白是那么的缥缈,竟让显得有些虚幻。

他越看越惊,这女孩究竟得了什么病?

突地一个疲倦的声音道:“小鸾,不要打搅哥哥。”

那小女孩站起身来,握住来人的手。那人脸上仍然布满了憔悴与疲倦,他注视着郭敖,目光在郭敖身上游走着,似乎已看穿了他身体中的一切,缓缓道:“你真气恢复的速度很快,超出了我的估计,但你的身体却恢复得太慢。”

郭敖苦笑了下,他也很想赶紧恢复,无奈这伤势实在太重。

那人道:“我已等不到这么久了,你忍住些痛。”

他转头对小女孩道:“小鸾,你去看看紫缨苏开了没有,好不好?”

那小女孩点了点头,听话地向外走去。那人等她的身形完全隐没了,这才伸手拿起了挂在墙壁上的一只葫芦。那葫芦极大,上面布满了紫色的花纹,看上去古意盎然。

那人满脸都是郑重之色,对郭敖道:“你也看出了,小鸾受不得任何惊吓,所以我先将你的穴道封住,免得你痛得叫出来,吓了她。”

郭敖本极为硬朗,就算利剑斩身只怕也不会叫出来。但闻那人如此郑重,知道此物非同小可,于是点了点头。

那人伸出两根手指,瞬间流水般点住了郭敖胸口的七大穴道,将郭敖周身经脉封住。他的手法极为怪异,每一指点下,郭敖就觉指尖所触周围的一大片筋肉立即不受控制,但气血运行却依旧通畅。

那人从桌上拿起一瓶水,慢慢倾洒到郭敖身上。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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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胜乾坤万法藏

那不是普通的水,含有一种极为奇异的芬芳,才一倾出,便溢满了整个茅屋。就算郭敖的筋脉都被封住,却依然能够感受到那宛如置身众香国里的馥郁。

那人仿佛知道郭敖心中的想法,淡淡道:“这花露的名字就叫做众香国,乃是香妃们最爱食之物。花露一入人体,便迅速渗入,跟你关节、肌肉中的淤血融在一起。香妃们吸食众香国的同时,也就将你体内的淤血吸出,同时再将体内的凝香脂反哺到你血脉内,此物于疗伤大有好处,可迅速使你复愈。只是香妃吸食之时极为痛苦,你且忍耐。”

他说着,将葫芦的盖子拔开。猛然茅屋中金光大乱,一丛金影从葫芦中流泻而出,同时金影丛中腾起一股虽然淡约,但极为清爽的香气,跟众香国浓郁的馥香混在一起,更是花笼柳约,众妙纷呈。

郭敖忘了那人的话,甚至期待金影飞得更近一些,好多闻闻这不似人间的香味。

猛地一道尖锐的疼痛直刺进郭敖的肉体,郭敖自谓身经百战,但却抵不住这一刺之疼痛,若不是穴道被制住,已狂叫出口。那疼痛刺进之后,立即啜吸起来。每一吸之下,剧烈的疼痛立即沿着他的血脉飞速蔓延,游走遍全身,最后笼约在他的心脏处,就宛如一只无形的手,在上面狠狠一捏。

那种痛苦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承受,郭敖大汗淋漓,疼得几乎失去了意识。

而这仅仅只是一刺而已,金影光乱,覆在他身上的香妃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每一刺,他的全身就宛如被巨大的车轮碾过,连肉体带那颗心全都被碾成了灰尘。

他承受的简直如这个世界再造时的阵痛,无边无际,广大浩瀚。

他的心从未这样脆弱过,无声的狂啸中,他竟然硬生生疼昏了过去。紧接着,他又痛得醒了过来,就这么反反复复,一直经过九度之后,那些金影才仿佛餍饱的酒徒,慢腾腾地离开他的身体,飞回那人手中的葫芦里。

郭敖心下一宽,连身体中不断腾起的那股烧灼般的痛楚都顾不得,昏死过去。

一股冷冽的真气透入他的体内,使他忍不住激烈地跳了起来。

那人沉沉的眸子注视着他,淡淡道:“现在还不是昏睡的时候,记起你的武功!”

还要记什么武功?郭敖身心疲乏到了极点,只想跌倒在床上,什么事也不想,哪里还去考虑什么武功?

那人盯住他,一字一字道:“若你睡下,那就只有死!”

那人的身上忽然腾起了一阵杀气,他的人立即变了。

苍老、疲倦,忽然就远离了他的身体,他变得干净、肃杀,他身上那件平凡的灰色斗篷也变得夺目起来。

郭敖注视着他,突然全身一震,叫道:“你……你是步剑尘!”

他记得步剑尘。那个在吴越王军营中初见到的华音阁代阁主,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落拓而苍老的医者,竟然是他!

这其中的差别也太为巨大了。巨大得让郭敖根本想都没想到!

但步剑尘一旦露出锋芒,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法掩盖住的。

望着他越来越锐利的眸子,郭敖知道,自己若不小心应战,只怕一招之内就会死在他手上!

这绝不是个玩笑。步剑尘从来不开玩笑。

但重伤之下的郭敖又有什么力气来面对步剑尘的一击?

步剑尘轻轻抽出了他的剑,那柄如丝一般细,如竹一般轻的丝竹剑。

突然,满室都是清越的鸣啸声,步剑尘手腕轻轻一抖,丝竹剑顿时化作一团清光明影,向郭敖突了过去。伴随着这团清光的,是那游丝一般的剑身所震发出的鸾凤之声。这声音本悦耳之极,但在正面承受剑威的郭敖耳中,每阵清音都仿佛雷霆炸开,几乎轰散了他好不容易集聚出来的真气。而那团清光,倏忽之间已然斩到了郭敖眉心处!

斗室中突然紫光一闪,郭敖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把长剑。

舞阳剑!

宝剑才出,立即化作一道紫电,直向清光劈下。那清光忽然散开,化作万千流萤将舞阳剑的紫电包住。

郭敖就觉双手剧震,再也拿捏不住剑柄,舞阳剑脱手而出。清光炸开,还原成丝竹剑的样子,点在了郭敖的眉心处。

步剑尘一动不动,面上显出了疲倦之容。良久,他叹道:“不行……这样远远不够。”

郭敖见他如此失望,心中也有些歉意,急忙捡起舞阳剑,道:“再给我三天的时间……只要我的内力恢复,我一定能挡住这一剑。”

步剑尘摇了摇头,道:“这一剑叫大雪孤舟,并不是我最得意的剑法,你若连这一剑都挡不住,又如何能够做到天下无敌?”

郭敖吃惊道:“天下无敌?”

步剑尘脸上的倦容更胜,道:“我本也想多给你些时间的,但他既然已出手,就绝不会停下。我必须尽快让你领悟剑心诀!”

郭敖讶道:“你……你怎知我会剑心诀?”

步剑尘淡淡道:“这就是我救你的原因,也是你必须要天下无敌的原因!”

郭敖笑了,笑得有些揶揄,也有些心酸:“那你必定会失望的,因为我永远无法再领悟剑心诀了!”

步剑尘双目倏然张大,厉声道:“不可能!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领悟剑心诀,那就必定是你!”

郭敖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反正,我是无法悟出剑心诀的,日后你就知道了!”

步剑尘盯着他,似乎想看出来他所说的是否真话。渐渐的,他脸上的疲倦愈来愈浓,转化为深重的失望。

郭敖傲然道:“就算没有剑心诀,难道我就不能天下无敌了?”

步剑尘不去管他,喃喃道:“剑心诀……剑心诀……”他颓然坐倒,道:“那该怎么办?”

他满脸的失望刺激了郭敖,郭敖傲然道:“难道没有剑心诀就没法活了么?你再出一剑,看我接得住接不住!”

他双手平举舞阳剑,眉宇中尽是决然之色。他最恨别人瞧不起他,见步剑尘目中尽是轻蔑之意,顿时激发了他旺盛的斗志。

体内残余的内息火焰般烧灼了起来,他甚至有信心接住步剑尘任意一剑!接不住就死!

步剑尘盯着他,目中有了一丝赞赏。但他仍然摇头:“能接住我的剑法,不算什么稀奇,也绝称不上天下无敌。”

郭敖狂傲之气发作,厉声道:“那你让我接谁的剑法?”

步剑尘沉吟着,终于手指伸出,道:“从这茅屋中走出,穿过那片树林。我会在尽头等你。只要你能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你就没辱没了你父亲的名号。”

郭敖身子猛地一震,死死盯着步剑尘,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父亲?!

自己的父亲,难道不是臭名昭著的权奸严嵩么?

自己难道不是奸相的少子么?

他的嘴唇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似乎要问些什么。

步剑尘却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应该明白我的话。若不明白,也就不必再站在我面前。”

他眼中的神光垂照在郭敖身上,郭敖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问不出口,他甚至不敢再看步剑尘的一眼,

他应该明白,他只能明白!

然而,步剑尘口中的他的父亲到底是谁?

郭敖虚弱的身体中突然腾起一阵热浪,猛然转身向林中奔去。

父亲……这两个字仿佛重逾千均的大锤,一次次击打在他的心头。

郭敖倏然止住奔跑,久久立在丛莽中,直到风露打湿了衣服。破碎的时空片断宛如五彩的色块,从他眼前一一滑过,每一块都带着尖锐的刺痛,刻划着他的记忆。

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神经被割裂的钝响。

郭敖跪了下去,死死抱着头,强忍着脑后剧痛,整理这些毫无次序的残片。

父亲。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可怕的是,浮现在眼前的竟不是严嵩那冠冕惶然的脸,而是另一张清绝萧散的面容。

记忆一点点清晰,渐渐凝聚成那段儿时与于长空相处的日子,以及于长空和自己母亲的一些对答。

那难以琢磨的只言片语……

“青凤,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后来回去找你,却被人告知你已经被魔教杀死了,为了替你报仇,我独闯魔教……”

“我当年身有要事,不得不走,那时你已重身[1],我本留有足够的银两,哪知……”

“我此次来,就是要将我全身的功夫教给宁儿,他必然能够独步武林,做一代名侠。”

……宁儿,严世宁,就是自己儿时的名字。

郭青凤,这个受尽欺凌、郁郁寡欢的可怜女子,却是他的母亲。

那么,于长空,这个独步江湖的大侠,这个天下第一的绝顶高手,这个权重一世的华音阁主,到底和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为什么,他会在临终之时找上门来,将绝世的名剑和绝世的剑法交给了自己?

难道那传说是真的么?

郭敖脑中又是一阵剧痛。他突然拔步向前狂奔而去。

无论如何,他都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郭敖能够感受到随着他的步伐,他身上的伤势也完全被牵动,开始隐隐作痛。他甚至有些喜欢这疼痛,因为疼痛能让他暂时从记忆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他需要这份清醒,因为他的确没有什么别的筹码了。

茅屋坐落在一座不幽静的湖边,周围景物极为幽清,连一点人声都闻不到。

郭敖止住了奔跑,循着步剑尘的指引,慢慢向前走着。不知怎的,他心中隐约感到有些不安。

周围很安静,在朝阳映照下,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透明,看不到一丝危险,但郭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

终于,他意识到了不安的原因。

——这周围太安静,不但没有人声,连鸟声、风声、虫声都没有。那些树静静地立着,仿佛就算暴风雨袭来,也绝不会动一分一毫。

这是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压得郭敖几乎透不过气来。终于,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只是一声轻微的咳嗽,那沉沉的死寂突然就被打破,郭敖忽然就听到了声音,无穷无尽的声音。那声音一发而不可收拾,铺天盖地般潮涌而来,郭敖心中一阵惊恐,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这一声咳嗽所引发。

他顿住脚步,舞阳剑迸出一丝紫芒,笼罩在身上。他已准备出手。

募地里,树林中忽然生出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向郭敖卷了过来。郭敖心中警惕,立即运起了龟息之法,将呼吸闭住。周围雾气越来越浓,突然,一声短促的啸叫从雾中传了过来。

郭敖急忙转头,脸色骤然改变。

那雾气中载沉载浮着一朵花,一朵极为鲜艳的花。花盘大如栲栳,上面布满了七彩的花瓣,随着雾气振荡,微微颤动着,就仿佛是在呼吸一般。

突然之间,那花发出了一声锐啸。郭敖心头一震,这朵怪花难道真的是活物?

他正惊讶之间,那花层层花蕊突然张开,一道白雾疾吐,向郭敖冲了过来。那白雾又粘又腻,倒更像是怪花喷出的黏液,郭敖惊惧之中,身子一滑,向旁边闪去。

他身边就是树,郭敖贴身树上,躲开那团雾气,忽然之间,他就觉得一阵极为怪异的律动从树身传来!他急忙闪开,只见那树一阵扭曲,竟然化成了一条粗大的蟒蛇,周身青翠欲滴,大口张开,红信急速吞吐,向郭敖冲来。

郭敖一声大喝,身子间不容发地与那大蛇擦身而过,长剑挺出,刺进了大蛇的尾部,真力运处,将那大蛇挑起,向那朵怪花掷去。

他仍然对怪花充满了忌惮之情,宁愿勇斗大蛇,也绝不敢靠近怪花半步。那怪花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鸣叫,一口白雾喷出。白雾碰到蛇身,立即散开,将大蛇完全笼在其中。大蛇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叫声,白雾剧烈地扭曲着,那只大蛇竟全部被白雾融化于无形。白雾更显粘稠,周围响起了一阵尖锐而又惊惧的啸叫声,郭敖急忙转头,他的脸色立即白如纸。

所有的树木都在诡异地扭曲着,显出它们本来的面貌。每一株绿树都是一条青翠巨大的蟒蛇。那些蛇生得极为狰狞,周身布满了暗绿的光斑,

巨蛇扭动,光斑如流,满目的巨蛇就组成了一片诡异绿斑的海洋。

而郭敖就是这片海洋中的孤岛。

怪花又发出了一声啸叫,那些蟒蛇仿佛受到了命令驱使,一齐高高抬起三角形的头颅,向郭敖窜了过来。

郭敖紧紧握住舞阳剑,这把曾屡次伴他出生入死的宝剑,是否还能解救他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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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中相望水苰香

步剑尘站在一座石亭当中,亭中空无余物,只有四只颜色各异的石柱。

东方青石,西方白石,北方玄石,南方赤石。

此刻立在步剑尘面前的,正是南面的赤血石柱。

一团朦胧的血雾就围绕在赤石周围,缓缓流动,石体通透润滑,遍布着丝丝缕缕的经脉,而那些经脉似乎还随着血雾的运转,在无声搏动着。

步剑尘一手悬于血石之上,真气缓缓渗下。石上红雾流转,不时有细小的震动传来,透入他的手掌。这些震动虽然微小,却告知他太昊清无阵中所发生的每一点细微变动。

怪花的出现,巨蟒的显身,都历历在他心头浮现,他知道,郭敖正在经历着四天胜阵中最诡秘、最恶毒的太昊清无之阵——那由上古奇兽镇守的蛊毒之阵。

四天胜阵分四个方位拱守着华音阁,据说从未有人能破阵而入。

步剑尘让郭敖独闯此阵,也是想要历练他这把名剑,让他能够突破自己。

但若是郭敖不能突破呢?

步剑尘的长眉微微震了震,他知道,经他亲手改变过的四天胜阵,决不会对任何人留情的。江湖就是这样,不进则死。

突然,从西极太炎白阳阵中传来了一阵奇怪的波动,并迅速地向东方太昊清无之阵涌去。步剑尘的眉头遽然皱起,难道有什么人能突破四天胜阵,来去自如?而且他所去的方向,正是郭敖所在之处!

显然他并没有怀着什么好意!步剑尘身子倏然站起,跟着缓缓坐了下去。

只因他已想明白,此人是谁了!

只有一个人,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无论什么阵法机关都困不住他,无论什么绝境禁地都奈何不了他。

只是步剑尘没料到他们两人会这么早会面。

那么,郭敖能从他手下逃脱么?

步剑尘聚起了所有的精神,全神感受着石柱传来的每一丝震动。

 


巨蟒向郭敖逼了过来。对新鲜血肉的渴求让它们极度兴奋,血盆大口张开,喷出了淡淡的雾气。郭敖虽然逼住了气息,但仍然感到一阵晕眩。从体形上来看,这些巨蟒都是上古异种,凶猛灵警,极为难斗。

何况,还有朵神秘莫测的怪花。

危机,就在旦夕之间。

郭敖强提了一下真气,不禁苦笑起来。与凌抱鹤那场势均力敌的决斗让他精神、肉体、经脉尽皆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虽有步剑尘施救,但他此时体内的真气仍不到全盛时的十分之一。他所能施展出的剑法的威力,也不过是本来的二十分之一。

怎么办?

郭敖忽然抬头,注视着那朵怪花。无疑,这朵花是群蟒的首领,他可以感受到那些蟒蛇对怪花的恐惧。他又该怎么利用这恐惧呢?

他的身子忽然疾飞而出,一剑就刺中了一条蟒蛇。

那蟒蛇本也是凶狠毒物,但因为冒进,已有大半条身子进了怪花的威慑范围,此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正对着怪花呜呜乞怜。郭敖一剑刺过来,它连反抗都不敢,被郭敖运劲挑起,向怪花砸了过去。

那怪花沙哑啸声中,又是一口白雾喷出,将巨蟒包了起来。郭敖一声大喝,连人带剑撞了过去。怪花猝不及防,顿时暴怒,白雾一口接一口喷出。郭敖手起剑落,一连几十剑砍在巨蟒的尾部。那巨蟒裹在白雾中,一双眼睛早就被雾中剧毒蚀瞎,又受了如此痛苦,哪里还有理智?大口张开,一口就将怪花咬住!

郭敖大喜,却见一阵白光闪过,那只巨蟒的身子就在这一瞬间已变成洁白一片。郭敖情知不好,急忙后退,那巨蟒已在片刻之间被蚀成了一阵白雾,向他吹了过来。

那怪花毒性竟如此之强!郭敖越战越是心惊,嘶啸声中,怪花又是一口白雾喷出

郭敖心中一动,那怪花越来越怒,但却不向他追来,难道此物竟然无法奔行么?

他身子疾掠而起,看似撞入了白雾中,但却在间不容发中闪过雾气,窜到了怪花的根部。

那怪花骤然失去了他的踪影,暴躁地嘶啸着,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郭敖的踪迹。郭敖屏气凝神,就见那怪花的下半身根藤缠绕,形状极似一位盘腿坐着的女子,两截小腿深深埋入了土中。那朵诡异的大花就顶在它的头顶,随着身体的呼吸,颤悠悠地抖动着。

——这是何等怪物?郭敖越看心中越惊。他仅余的内息已几乎耗尽,再也没有出手的力量。

他只能任人宰割!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三下掌声:“能在此危急之际看穿蔽玺的弱点,阁下并没让我失望。”

随着这声音传来,那被唤作蔽玺的怪花仿佛受了什么指引一般,身子急速钻动,向土中缩了进去,片刻之间,就被层层藤蔓盖住,看不真切了。那些巨蟒也收起了毒牙利齿,重新结成了古树的模样。

郭敖心中大为惊讶,抬头看时,就见一个年轻人负手站立,正在含笑看着他。

郭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这个年轻人原来并不在此,否则,就算怪花巨蟒再多一倍,他也会一眼看到此人的!

江湖虽阔,却没有人给郭敖带来这么深刻的印象,他就仿佛浩浩长空垂了一片羽翼下来,看到的虽然是他的身影,却无疑这整片天空。

郭敖瞳仁急速收缩,沉声道:“你是谁?”

他感觉的到,此人绝对比蔽玺怪花加上满山巨蟒还要可怕。

那人的脸上却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悠然道:“我来看看你……”

看看我?郭敖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那人却转身离开:“一个月,这是我给你的时间。”

他的身影萧萧而去,但声音却依然传了过来:“步剑尘并不明白,这阵法已不能给你带来什么了!”

 


石亭中,步剑尘忽然发现他手中的赤石柱停止了颤动,无论他怎么透入内息,也不会再有任何信息传递过来。

他抬起头,就见郭敖站在他面前。

郭敖已通过了太昊清无阵,但步剑尘却感受不到一点欣喜。

他慢慢站起来,声音有些嘶哑:“欢迎你来到华音阁。”

郭敖一惊,华音阁?号称江湖上最神秘之处的华音阁?

他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向四周打量起来。

若只是这么泛泛看来,华音阁并没有什么诡异可怖之处,一条河流从中穿过,带映着无边的绿树和绯红俪白的花朵。无数楼台亭阁就掩在这绿树鲜花中。

绿树苍苍,这片土地竟似越看越广,不知边际,郭敖的目光极力探出,也只能看到冰山一角,传说中华音阁那些或恢宏壮丽、或妖异恐怖之所,却仿佛都隐藏在无边雾气之中,一时难以寻觅。

他只感到,这里的宁静。秋风瑟瑟,不时有几声鸟鸣响起,显示出这是个祥和的地方。

华音阁是个祥和的地方?这个结论连郭敖自己都觉得好笑。

天罗教的声威虽然一时无俩,灭少林,屠武当,但江湖上公认的第一大帮,却从二十年前起,就是华音阁了。

那时长空大侠于长空初膺阁主之位,一剑震铄江湖,二十年来,于长空的威名无人能及,华音阁的声势也没有任何帮派能凌驾其上。

是以郭敖虽然只看到了红墙绿树,仍忍不住心中一阵激动。

华音阁!这里面藏了多少的龙,卧了多少的虎?

远方,雾气氤氲,展开一片无边的水域,水云深处,风烟被晨风吹开,隐约露出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牌楼,和周围环绕的几座盛唐风格的殿宇。

烟波缥缈,水色森森,传说中蓬莱瀛州,也不过如此罢。

步剑尘手指抬起,遥指着那牌楼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华音阁的阁主。”

郭敖大惊,失声道:“我做阁主?这……这怎么可能?”

步剑尘淡淡道:“你知道原因的。”

郭敖胸口起伏,大大喘了几口气。

是的,他知道原因的,是因为那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个叫做于长空的人。

华音阁无上的声威是由他缔造的,郭敖的一生也是他的手笔。

想到那个人曾经傲立于这座牌楼之下,天下英雄尽慑服,郭敖不禁用力握紧了拳头。

步剑尘并没有看他,缓缓道:“看来你已经明白了。你想必也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急着让你膺阁主之位。”

郭敖点点头,他想起了太昊清无阵中的那个少年。

君山一战,若不是步剑尘在最后关头用遁术逃脱,若不是他手中还保留着那人如今还不能完全控制的资源,若不是那人还有几件重要的部署没有完成……几日前,华音阁就已经易主。

自那一战后,占尽先机的他,竟并没有急于发动攻势,反而凭空消失在江湖深处。

无人知道他所去,无人知道他所踪。

更为可怕的是,仍然居摄华音阁主之位的步剑尘,竟无法趁机将他消灭,只能如一个垂垂的老者,在最后的阵地中垂死挣扎,等待着他羽翼全丰,取代自己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不会太远。

——这就是步剑尘无论如何也要急着扶植郭敖上位的原因。

郭敖沉吟着,试探着道:“为什么不让他做阁主呢?我觉得他更适合一些。”

步剑尘的眸子倏然抬起,盯在他脸上。

这眸子凌厉而沉着,步剑尘似乎在观察,郭敖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

一字字的,步剑尘道:“华音阁若是交到他手中,必会败亡!而且……”

他冷笑道:“我想不到于长空的儿子竟会怕了别人!”

听到这句话,郭敖的身子不由剧震……

 


权重武林,名满天下的于长空,爱上的却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平凡女子,郭青凤。

二十余年前,为了继任华音阁主,于长空暂时离开了已身怀六甲的青凤,远赴洞庭。当他志得意满,得胜归来之时,只看见了残破的院落,和空无一人的小屋。

传说青凤已被魔教杀死,因此于长空独闯魔教,杀得天罗教一蹶不振。然而,他能够改变整个江湖的命运,却并没能找回他的妻儿。

青凤流落到严府,成为权奸严嵩的侍妾。在怨深似海侯门内,一天天忍气吞声,苟延存活。她并没有想过去寻找于长空,因为她只是一个怯懦的女人,只希望能够在艰难的生活中,让自己与儿子吃上一碗饭,远离江湖争斗,这就足够。

直到世宁十岁那年,于长空连败魔教十大长老和九华名侠辛铁石,重伤濒死。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远走千里,只身找到了他们。(事详拙著《舞阳风云录·月出秋山》)

这本是一场普通的重逢,然而世事变幻,命运却向着完全无法控制的方向运转。

于长空奋战力竭,死于严府,世宁逃走,浪迹江湖。

多年后,这个出生在严府、原本注定要远离江湖的孩子却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郭敖。

剑神郭敖。

继承自母亲的姓氏,也铭记着他对母亲的承诺——等他有了出息,一定要将母亲从严府救走。这一切,本是他永生不会忘记的。只是,他的部分记忆,却在一场可怕的灾劫中,被破坏得不成片断。直到重伤在凌抱鹤剑下,又接受了步剑尘宛如再造般的治疗,才渐渐回忆起来——回忆起他的父母,他的童年。

故事本没有特别的动人之处,也不知在江湖中上演过多少遍,只是因为有了于长空的光辉,才变得如此不平凡。

 


郭敖怔怔的立在屋中,心中如五味杂呈,不可平息。

于长空的儿子,这就是是句祝福,还是串魔咒?

童年、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那些痛苦与欢喜全都与这六个字相关!

原来自己的一生,早已为这句话改变。

郭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深吸口气,道:“我并不怕任何人,只是我疏懒惯了,不想做什么阁主,何况你不是做得挺好得么,为什么要禅让给我呢?”

他转身走去,傲然道:“我并没给任何人丢脸,但现在,我是郭敖,仅此而已!”

他大步跨了出去,心头掠过李清愁,铁恨,柏雍,他要去找他们,一起再战江湖。

华音阁纵然是天下第一大帮,也不过是一方所在,又岂能卧得了真虎、藏得了狂龙?

步剑尘一抖手,一幅白绢向郭敖飞了过去:“就算如此你也不肯答应么?”

这副白绢恰恰好落在郭敖的手中,不用他展动,就自行打了开来。

郭敖的身形立即顿住。

“七日之后,与先生论剑于西湖城隍阁。”

落款赫然是“天罗崇轩”!

郭敖讶然盯着步剑尘,他并没有小瞧步剑尘半分,他也并没有见过崇轩出手,但他知道,这两人若是论剑的话,无论用什么方式,败的肯定是步剑尘。

崇轩并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步剑尘既然接到了这封战书,那他就非去不可了。

败了的结果,就只有死!

这也是步剑尘为什么急着将华音阁主之位传给他的原因么?

步剑尘一字字道:“我乃华音阁的代阁主,代的就是你父亲,现在,该是将阁主之位归还的时候了。但是,华音阁并不是一言堂,你要做阁主,就要自己去争取。”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去将苍天青阳宫的韩青主、下弦月主秋璇的职务解除吧。”

郭敖知道,这是个考验,是对他有没有实力就任华音阁主的考验。

他必须要接受,因为他不能坠了于长空的威名。

于长空的威名,是永远都不能坠的。

更何况,如今除了华音阁,还有谁能对抗天罗教,对抗崇轩?

或许,继承阁主之位,以华音阁之力对抗天罗教,是解救武林苍生于水火的唯一途径。

郭敖抬起头,目注着步剑尘所指向的苍天青阳宫。那里,有一个他所不了解的高手韩青主,而他,却浑身酸痛,真气枯竭,行将就毙。

但他必须走下去,因为他是于长空的儿子,因为他是郭敖。

没有人知道,于长空在郭敖心中的分量,也没有人知道,身为权奸少子的痛苦。而如今,这痛苦已经荡然无存——他的父亲,不再是人人唾弃的奸臣,而是旷古绝惊的大侠!

若自己真是于长空之子,那舞阳剑的束缚,还能成为束缚么?

不,那是他继自父辈的荣耀!属于他血脉的荣耀!

这荣耀,将带领着他,对抗魔教,拯救武林,建立起属于他自己的伟大功业。

郭敖紧握舞阳剑,一步步向前走去,心中却被无边的喜悦充满:

只要走下去,他就一定能像于长空那样伟大!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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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海棠花乱醉时妆

同样的四封白绢,摆在了四张桌子上。

“七日之后,与先生论剑于西湖城隍阁。”

“天罗崇轩。”

四个皱紧了眉头的人,呆呆对着这封白绢。

他们的脸上都是死灰色。

这二十年来,他们再也没显出个这种神色了。因为他们是神拳门掌门,铁剑门掌门,九华掌门以及吴越王。少林先灭,武当再亡,他们就是江湖上最有权势的人了。

 


峨嵋,依旧是秀丽而安宁的峨嵋,没有半分江湖险恶的峨嵋。

没有人知道,天罗教天音、天香、天枢三部已齐集山下,等待发动致命的一击。

步剑尘与卓王孙相争,华音阁已无余力来管天罗教的闲事,峨嵋的灭亡,又能延后几时?

“不出三日,峨嵋必定会亡。”这是崇轩的断语。

 


苍天青阳宫通体青色,并不特别雄伟,却有种逼人的古意。

郭敖慢慢走上台阶,手刚扶在那古拙的兽钮上,紫檀木的大门就自动张开了。

院子很幽静,里面种满了翠竹,清风拂面,将那阴阴的碧气推扫到整个院落里。竹子下面是浓密的青苔,将半埋在土中的石雕全都染成了浓碧色。

于是,那幽静就更深了。

纵然每一分每一寸都充满了恬静的祥和,郭敖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残余的真气全都运到了脚尖上,全力感受着踏出的每一步。

他必须要确保每一步都正确无比,这样他才能走下去。

他的伤口依旧在痛着,也在迅速地恢复。哪怕再多半天,他都能以全新的姿态应战。但郭敖知道步剑尘的用意,若是他能以这种状态赢得了韩青主,那么伤痊愈后的他,也许就能赢得了太昊清无阵中的那个人吧。

一想到那个人,郭敖心中顿时充满了沉沉的压力。

他十一岁就踏入江湖,屡历生死,见识高手无数,却从未有任何人给他这么重的压力。

他能战胜这个人么?

于长空的儿子,能赢得了他么?

郭敖的拳头紧握,他心中充满了斗志。不能输,一定不能输!

他的头霍然抬起,一个淡淡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处。

若不是郭敖刚同步剑尘分手,他一定会认为眼前的这人就是步剑尘。

他实在同步剑尘太像了,那疏淡的眉峰,那忧郁的气质,以及那身洗到发白的布衣。唯一不同的是那人的年纪比步剑尘轻了很多,他的眼睛中也就更多了份俊逸之气。

一见到他,郭敖立即得出几个结论。

第一,这人很崇拜步剑尘,也许他就是步剑尘的弟子。

第二,这人很骄傲。

郭敖的眉头有些皱起。骄傲的人武功都不错,若是他还有步剑尘那般的冷静沉着,郭敖赢的机会不会大。

问题是他的实力,到底能有几分像步剑尘!

那少年盯着郭敖,他的目光很凌厉,似乎想将郭敖看透。郭敖不与他的目光对视,脸上淡淡的,等着此人发话。

他很疲惫,疲惫得连出招都力不从心了,而只能接招。

那少年笑道:“你是郭敖。”

郭敖一惊,他认识自己?

那人见他吃惊,眉梢孕了一丝笑意,道:“你不必吃惊,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一定要将对手的一切全都打探清楚,所以当我说出你的缺点优点时,你不用惊讶。”

郭敖沉默着,凝想着这句话的意义。他缓缓道:“你是韩青主?”

那少年微笑道:“是我,步先生离开青阳宫、居摄阁主之位后,便由我代理苍天青阳宫主之职。”他注视着郭敖:“你是个很令我迷惑的人,你有时表现得很睿智,有时又鲁莽冲动;有时侠肝义胆,有时又冷酷绝情。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郭敖苦笑。他叹道:“我是个剑客。”

韩青主慢慢点头,道:“不错,你是个剑客。”他肃然道:“拔你的剑!”

郭敖眸子中爆出一丝精光,青阳宫中倏然闪过一阵森冷的杀气!

韩青主看着他,眼神中有些揶揄。也许他在想,重伤如斯的郭敖,能够做得了什么?慢慢地,郭敖笑了:“一剑。”

韩青主有些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便在这时,剑光冲天而起。

满庭碧气,这剑光也是碧色的。韩青主瞳孔骤然收缩,他竟然没看出来这一剑是如何击出的,他甚至没看到这一剑从何而来!但只要在青阳宫中,他就可以应付任何攻击,所以他并不太担心,他只是不愿硬接这一剑,所以他退。

武学并不是暴力,赢就要赢得优雅。

漫天碧气仿佛都被这一剑搅动,韩青主一退之后,才看清楚,这一剑斩向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丛竹子。他立即觉得一阵难过,这丛竹子装饰得绝不仅仅是青阳宫的庭院,还装饰了他的优雅,他绝不能容忍有人破坏它!

韩青主后退的身形立即冲出,向郭敖的剑光迎了过去。

就算真气几将枯竭,郭敖的剑光仍决不可小视,不仅仅因为他是剑神,更因为他每一剑刺出,都尽了自己的全力。

郭敖知道,这一剑刺出后,自己将再也没有能力刺第二剑,所以,这一剑就是绝剑!

韩青主绝不是个无知的人,所以他才与这团碧色剑光相接,就立即明白了这一点。

而郭敖的剑光此时已如滔天巨浪般压了下来。

这是悍然的一剑,这也是赌上性命的一剑!

韩青主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他想不到郭敖一出手,竟然就是如此惨烈!他一咬牙,周身劲气也翻滚提起,做这誓死的一争。

剑气几乎已刺进了他的肌肤,这一剑,注定了是两败俱伤。

突然剑光一沉,碧气茫茫,立即归于静止。韩青主一愕,聚满内力的双掌摧到了郭敖面前。郭敖的宝剑却已消失,手中空空。

巨大的压力陡然失去,韩青主一时无法适应,大大喘了一口气,勉强将双掌收住,大声道:“你……你做什么?”

郭敖瞧着那丛竹子,凝思道:“我在想,我若是砍了这片竹林,纵然胜了,是不是胜得殊不光彩?”

韩青主冷哼道:“当然!不过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你一剑出手,逼得我一切招数都没施展出来,青阳宫的种种妙处居然全都如废物,也算你的本事。”

郭敖沉思道:“若是于长空来此,他必然不会这么做。所以,这把剑决不能砍竹子。”

他反手掣出舞阳剑,脸上闪过一阵傲然之意。

韩青主的目光也盯在那柄剑上,他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步先生让你来的用意了!也许……也许你真的能行!”

他大笑道:“你去回复步先生吧,你已经过了我这一关!不过你要小心下一个人。”

郭敖道:“为什么?”

韩青主叹道:“我只能忠告你一句,你绝对绝对不能向这人出剑,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送客!”他大喝了一声,砰地将青阳宫的大门关上,几乎碰歪了郭敖的鼻子。

他的大笑声尚不住从宫中传出来,让郭敖疑惑不已。

绝对不能向此人出剑?

难道华音阁中这个叫做秋璇的女子,竟然与前任上弦月主姬云裳一样,身怀着绝世的武功,与威慑众生的杀意么?

韩青主并不像是个说大话的人,那么秋璇这一关,绝不会好过。

所以虽过了第一关,郭敖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止,他必须要走下去。

冥冥中似乎有个孤高的影子在看着他,鞭挞着他,让郭敖无法停步。

他离这个影子的荣耀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青阳宫的竹影一直连绵出一里许,将浓重的绿意随意挥洒在这条河的两边。绿影到了河转折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火红。

那是一丛丛,一簇簇的海棠,开得正是鲜浓。

郭敖知道,他已进了第二关。

想起韩青主的话,他不由谨慎起来。

绝对不能向秋璇出剑?那他该怎么打败她?郭敖沉思着。

他只能沉思,与韩青主一战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他连避开陷阱的谨慎都没有了。

他绝不敢高看自己的武功,方才他一剑击退韩青主,并不是他的武功高于对方,而是对方太傲。他看得出青阳宫中有重重杀机,不过是因为韩青主面对重伤的自己时,放松了警惕,最终被自己一剑逼得来不及施展。

这海棠花连绵无尽,比青阳宫的竹林广了好多,显见下弦月主在华音阁中的权势,也比那位代理的青阳宫主要大了许多,其中安能没有机关?那些海棠花丛看似随意栽种,郭敖暗以剑意相拟,竟有种广漠浩瀚之意,看得他无比心惊。

但他一路走来,却连一只机关都没有触动,竟是无惊无险。

花海无尽,秋璇何在?

郭敖一片茫然。他体内的伤突然一阵剧痛,郭敖步子踉跄,几乎站立不住,急忙拉住一株海棠,这才勉强站住。

他大大喘息了几口,突然一个慵懒的声音传了过来:“放开你的手。”

那声音娇媚之极,宛如一朵白云,在阳光中淡淡浮沉,却又飘转九天之上,淡然注视着这个纷扰尘世。

一只玉白的手臂抬起,抬起在海棠花中。

蓝天、花海、绿叶似乎在一瞬间被剥离了艳丽的色泽,变得灰暗阴郁,唯有一道明媚的日光仿佛从天际深处透空而下,静静笼罩在这条玉臂上。

这光是如此夺目,几乎将郭敖的眼睛晃花。

慢慢地,绚烂的光影从手臂上扩开,一个人影依着花枝,徐徐坐了起来。

郭敖正在诧异,不知从哪里吹起一阵幽风,将遍地落花扬起,又缤纷飘落。

漫天花影中,那人似乎不满俗客打扰了她的休憩,幽幽叹息了一声,将垂散在花床上的秀发拢起,又随手摘下一朵海棠,挽住松松的发髻。

她起身、摘花、盘发,每一个动作都优雅无比,却又透着难以言说的妩媚。

更可贵的是,这妩媚并不带丝毫做作与炫耀,仿佛这就是她与生俱来、最自然的姿态。

她的动作很慢,但或许是那道红色的光晕太过刺目,郭敖竟始终不能看清她的容貌。即便如此,郭敖仍禁不住暗自震惊。他自幼行走江湖,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风华的女子。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一类的词语,用在这个叫做秋璇的女子身上,也不过是一些俗气的赞誉罢了。

而且,她还非常年轻。

她的绝代风姿并不来自于岁月的沉淀,而只是上天那太过慷慨的赐予。

郭敖久久注视着她,目光没有丝毫偏移。

秋璇却毫不在意,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似乎早已习惯于别人在她的美貌下的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她淡淡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并没有问郭敖是谁,也许是因为这并不重要?

郭敖怔了怔,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挫折感,他笑道:“我来找秋璇!”

春衣破败,伤痕满身,郭敖的笑容也显得有些落拓。

秋璇目中终于有了一丝在意,道:“你就是步先生所说的那人?”

郭敖点点头,秋璇一抬手,道:“喝下去。”

她手中握着一只白玉盏,那杯子也跟她的手一样,润若凝脂。杯中满盈的是火红的液体,不知为何物。浓香阵阵,从杯中溢出。

郭敖不禁一阵迟疑。

秋璇也不看他,只凝视着手中的玉盏,轻轻转侧着:“此乃鹤顶红与琼林玉露调制而成,其毒无比,你可敢饮么?”

她的语气中透出淡淡的笑意,却也透出淡淡轻蔑。

郭敖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冲动,一把夺过杯子,昂头喝了下去。

秋璇抬头看着他,眼神中并无惊讶,仿佛早就料到郭敖会如此。

郭敖喝完,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若是死于这杯毒酒下,算我命该如此。若是侥幸还留有一口气,秋姑娘就随我去见步先生。”

秋璇轻抚着手上的一支海棠:“去见步先生?”她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

她的笑很狂,很张扬,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

狂而不损其媚,或者这也是上天赐给绝代佳人的特权。

郭敖却被她笑得有些生气,剑眉竖起,重重地重复了一次:“跟我去见步先生。”

秋璇止住笑,脸上那种倾城的妩媚淡了些,却透出孩子一般的娇俏与顽皮:“跟你?”

她樱唇微启,徐徐吐出一个字:“好!”突然伸手向郭敖抓去。

郭敖骇然,正要躲闪,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完全不能动弹!

他的意识非常清晰,但身体却已完全不受控制,正在惊骇,秋璇已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伸手拿过一根长竹,竹上拴了条长长的丝线。

秋璇手一抖,丝线将郭敖绕住。

秋璇轻轻笑道:“好沉的鱼饵,相信小黑一定会喜欢的!”

她身子飘起,宛如卷起一阵红香之风,向河的源头飘去。

 


河的源头是一条巨大的瀑布,瀑流飞湍曳翠,直泻千里,冲激出了一方小潭。

秋璇望着深潭,笑道:“上次让你跑了,这次看你还能不能逃脱?”

就见她轻轻一抖手,长竹深深插入了潭边土中。丝线层层围绕,将郭敖紧紧绑在竹子上。那竹子黑沉沉的,却极为坚韧,郭敖这么大个人绑在上面,竟然连颤都不颤。

秋璇身影如花飘动,也不知在潭边布置些什么。许久,她俯下身,轻轻整了整郭敖胸前的丝线,对他嫣然笑道:“保重。”

一拂袖,丝线层层展开,郭敖身子直落而下,扑通一声,半截身子浸在了潭水中。

秋璇的声音从崖上传来:“昔日任公子用大牛作饵钓巨鳌,今日我以你这笨牛作饵,不知能否钓出小黑来?”

说着,身子飞舞而上,消失在花丛之中。郭敖目能视,口不能言,闻说她要以自己钓这潭中的某一灵牲,心知不妙,但饮了那杯酒之后,手脚僵如木石,却是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

郭敖半截身子浸在潭水中,丝线颤颤而动,他就仿佛蜻蜓一般,不住点着水面,晃出一层层的水晕来。

突地,那潭水陡然长了一尺。

郭敖心中一寒,眼睛余光急忙下视,但见清澈的潭水忽然就变成了深碧色,浑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大吃了一惊,急忙用力挣扎,就见水潭的正中央,映出了一团巨大的灰影。

那灰影怕不有三丈方圆,宛如一片黑云,静静沉浮在潭上。什么灵牲,竟然如此巨大?郭敖心中一阵骇然,突地一声莽牛怒吼,一只硕大的头颅猛然从水中冒出,正突在他面前!

那头颅呈四角形,大如栲栳,头颅的正中间生了一只长大的黑角,高高冲天而起,从角底部起,巨大的鳞片将整个头颅覆盖住,看上去威猛狞恶之极。此头才浮出水面,立即潭水就宛如煮沸了一般,咕嘟咕嘟冒个不休,几乎将郭敖淹没!

若是郭敖手脚自如,功力全在,自然也不怎么怕这怪物,但此时全身僵硬,一丝武功也施展不出来,怎不心胆俱裂?

可怜他连啸声都发不出,只能跟这怪物大眼瞪小眼,默默注视。

那水中怪兽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慢慢地沉入水中。郭敖心中一宽,却发觉潭水中仿佛生出了一股巨大的吸力,拖着他向下沉去。难道这怪兽要将他拉到巢穴中再行吞噬?郭敖心下焦灼,那丝线陡然一振,牵着他摆脱了潭水的吸引,飞纵而上。郭敖大喜,猛地就听脚下一声狂吼,潭水冲天而起,那怪兽踏波飞越,竟一飞两丈,向他冲了过来!

怪兽离水,形象更是狞恶凶猛。它有些像龟,背上生了个巨大的甲壳。郭敖先前所见的灰影,就是这只背甲。它身子长约数丈,每隔三尺,就生有一对巨大的肉翅,此时奋力腾空,竟然跟郭敖追了个首尾相接。大口猛然张开,口中利齿一尺多长,向郭敖猛噬了过来。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它口中狂涌而出,那丝线陡然拉直,郭敖就觉身子猛然下坠,周围突转黑暗,竟被这只怪兽硬生生地扯到了嘴中。

腥风大盛,那怪兽一口咬下!

突地,就听秋璇清叱道:“小黑!”

那怪兽似乎极为害怕秋璇,闻声一愕,巨大的吸力陡然消失,丝线猛然弹起,将郭敖抛了出去。

秋璇的身影冉冉自花丛中升起,笑盈盈地看着怪兽。

 

--------------------------------------------------------------------------------

[1] 怀有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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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脉脉碧血照澄塘

那怪兽情知不好,莽然一声巨啸,一头向潭中潜了下去。突听机簧声大响,一排巨弩从花丛中激射而出,正中怪兽的对对肉翅。每只弩上都拖了一枝巨竹,怪兽肉翅被锁,无法扑腾,再加上巨竹浮水,登时行动大为迟缓,几次想要潜水,却无论如何都潜不下去。行动稍大,牵动了肉翅伤处,阵阵剧痛传来,引得它一阵阵痛呼。

秋璇红裳如花,从天而降,赤足踏在那怪兽的头顶,笑道:“我早就叫你投降,你却就是不听,怎样,还不是落在我手中?”

那怪兽见了秋璇,不知怎的极为惊惧,硕大的头颅埋在水中,连动都不敢动。它伤处的鲜血流出,将整个潭面染得通红。

秋璇笑道:“有了你,我家咕咕跟噜噜又可睡个好觉了。不是我要伤你,实在咕咕和噜噜很可怜,没的吃没的睡,所以你不要怪我哦。”

她笑盈盈地扯住丝线,将郭敖浸在怪兽的血中,道:“此兽也是上古龙种,其血可辟百毒。姑娘今日心情不错,先放了你,以后休要再来罗嗦了。”

那怪兽的鲜血浸入郭敖体内,郭敖就觉全身暖洋洋的,被鹤顶红困住的身体渐渐复苏了起来。猛地,他就觉那潭水又是一阵凶猛的震动,急忙大声道:“不好,快走!”

潭水突地冲天而起,水中又露出一个硕大的头颅,跟先前的怪兽极为相象,只是更大一些。那头颅一显即隐,潭中水势却又狂又猛,不住上窜。噼啪几声,那些钉在怪物翅身的巨竹一一断裂。

郭敖虽已能够行动,但真气几乎枯竭,却哪里能够挣脱?被潭水冲了个昏头转向,猛地一团巨大的黑影已在面前。

耳听秋璇娇叱道:“孽畜找死!”

她身上忽然冒起一团彩光,一左一右,两只淡绿色的怪虫舞空而起,向潭水中扑了下来。两只怪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极似金甲虫,只是耳朵极大,仿佛翅膀一般悬浮在空中。狂风陡起,怪虫的两只耳朵兜风张开,竟达到身体的数倍余长。日光透过,衍射出七彩华辉,一线啸音直上,烟火般层层爆开,如九钟齐鸣,天神作乐。郭敖心神大震,竟差点被这啸声所摄!

双虫直扎入潭中,猛地一阵浓血涌出,潭水急速退了下去。双虫齐齐飞起,落在秋璇的肩头。那潭水迅速转为风平浪静,两只怪兽显然吃了极大的苦头,再也不敢露面。

得胜的两只怪虫对着秋璇一阵呢喃的啸叫,狞厉的面容忽然变得疲惫不堪,缓缓钻入了秋璇怀中。

秋璇柔声道:“咕咕、噜噜不怕,我早晚逮住它们,叫你们饱餐一顿。”她拍着怀中的双虫,踏着残花乱蕊,一面低声安慰着它们,一面去了。

郭敖依旧被丝线吊着,悬在水面上,无计可施。忽然潭水一阵涌动,郭敖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猛拉进了深潭中。

郭敖吃惊挣扎,凝聚起全部的力量,一拳砸了出去。

他知道,这一拳无法伤了那怪兽,但他又能如何?

砰的一声闷响,郭敖就觉自己的拳头击中在一个绵软之物上,似乎不是怪兽那坚硬的躯壳。他微微怔了怔,满潭水花中,就见一人正拉了自己向潭边游去,自己这一拳正砸在那人的脸上。那人猝不及防,被砸得向旁边摔去,他手中刀光一闪,将缠住郭敖的丝线斩开,身子游鱼般窜动,拉着郭敖从芦苇中游了上来。

郭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赶来救他的人,竟然是韩青主。

韩青主爬上岸来,还不敢停留,一直拖着他走出去一里多远,这才倒在地上喘息着。郭敖这一拳情急出手,力量不小,将他清秀的脸庞砸得高高肿起。

韩青主勉强笑道:“早知道你还有这么多力气,我就不救你了!”

郭敖惊魂始定,道:“那是什么东西?”

韩青主道:“这是上代阁主从藏边捉来的灵兽隆准。据说已经活了几千年了,乃是龙的一种。它们栖息在这忘忧湖中,不时出来捕猎虎豹之类。它们受了前阁主的教化,从不伤人,但力量极大,生性灵警,寻常高手都挡不住其一击,但自秋璇来之后,它们便深藏潭底,极少再显身了。”

郭敖点头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叫我不要向秋璇出剑了。单她身边的那两只怪虫,我就未必打得过!”

韩青主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郭敖疑道:“难道她真有绝世武功不成?”他见识过秋璇的出手,虽然当世已罕见,却仍不是他的对手,何以韩青主说得如此郑重?

韩青主悠然道:“你若如此想知道,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只要你一剑刺出,就会知道原因的!”

郭敖默然,他素来狂傲,但也知道这一剑是万万刺不得的。

他沉吟着,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韩青主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道:“因为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你要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向那人挑战了!”

那人,郭敖知道韩青主所指的是谁。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太昊清无阵中那个孤高的身影。

是的,他能胜过那人么?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深深的疲倦。

他站起身来,道:“我要十二头健硕强壮的公牛,一只大铁锚,还有若干木炭、调料。”

韩青主讶道:“你要吃烧烤么?”

郭敖道:“不须多问,一会你就知道了!”

韩青主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咯咯大笑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决定帮你!你等着!”

他如飞般走了。郭敖盘膝坐下,深深吸了口气,调运起体内散乱的真气来。他受了香妃之噬后,体内的淤血已清理干净,伤势在迅速地恢复着,逐渐感觉到体内的真气越来越圆满。他的自信心也在增加着,若是他不用武力就能擒住这两头隆准怪兽,那等他武功尽复之后,是不是就能胜过那人呢?而那看似万物不萦于心的秋璇,会不会也对他另眼相看呢?

郭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韩青主又如风般冲了回来。

十二头壮硕的莽牛跟在他身后,每一头莽牛身上都驮着一堆东西。巨大的铁锚,木炭,调味品,均都齐备了。韩青主只扔下一句话,就如风般走了:“我要去看守青阳宫了,不过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看到的!”

你的一举一动,华音阁里每个人都会看到。

郭敖心里很明白这一点,他将十一头牛牵到离潭不远的地方,牢牢拴好,然后,将剩下的那头牛牵到潭边。潭水依旧清澈,郭敖甚至能够看到潭底那两团巨大的黑影。隆准兽正在凝视着潭面,只是方才的惊吓让它们不敢贸然出击。

郭敖一剑将莽牛头斩了下来,那牛连叫都没叫出声来,扑通跪倒在潭边,鲜血从腔子里咕嘟咕嘟冒出来,将潭水染出大片血红。

潭水一阵翻涌,血迹洇开,整个潭都变成了淡红色。那巨大的黑影嗅到了这甘甜的血腥,不安地扭动着身躯。但对天敌的恐惧,却使它们只敢深深潜藏在水底,绝不轻易出头。

郭敖将那只巨大的铁锚插在地上,将牛头捞起来,插在铁锚上。那巨大的牛身子洗剥了之后,用铁锚的三只脚撑起来,生起炭火,烤将起来。一面烤,一面将各种调料合水拌了,抹在牛身上。不一会子,那股诱人的香气就飘荡了出去。

潭底黑影的躁动更加急骤。郭敖取下一截烤到半焦的牛肠,扔到了潭中。那牛肠在水上飘荡了一会,便突然被一股巨力扯着,直向潭底潜去。两团黑影交揉在一起,争抢着这团牛肠。郭敖知道,对吃惯了生食的野兽来讲,烹饪精到的熟肉,将是无上的美味。

他知道食物对饥饿者的诱惑有多大,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这正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教训啊。

他慢慢地烧烤着,极为用心地调节着火候跟调料的香浓,不时撕下一截内脏,扔到水中去。潭中的那两团黑影争抢着,变得越来越清晰。当所有的内脏都扔完了之后,郭敖甚至能看到隆准兽头顶那巨长的角。

他嘴角噙着一丝满意的微笑。时机已成熟了。

肉香撩人,那只铁锚也被烤得通红。郭敖微笑着,他慢慢将另外十一只牛的缰绳笼在一块,缠绕在了铁锚的另一端。

隆准兽见他并不再投入食物,逐渐焦躁起来,又见这么长时间那怪虫也不显身,便忘了天敌的存在,慢慢向岸边靠拢。郭敖见它们游到了岸边几丈处,知道再不出手,两只怪兽只怕就抵抗不了肉香的诱惑,奔上岸来。他突然大喝一声,一脚向那铁锚上踢去。

那铁锚连同烤得肉香四溢的莽牛一齐腾空而起,向潭中落下。两只隆准大喜,阔大的头颅冲出水面,向牛身子咬下。

只听一声惨叫,那只烧红了的铁锚正落在较大的那只隆准兽的嘴中,郭敖一声大喝,一把石子击出,十一只莽牛一齐吃痛,拼命地向外奔去。咯嚓一声,铁锚正勾在隆准兽的下颚上,十一只莽牛一齐前冲的力量何等巨大?那隆准兽被拉得箭一般向岸冲去。

但这等上古龙种毕竟不凡,嘴中嵌了这么大一只火红的铁锚,仍然悍勇之极,两只粗壮的前爪在地上一按,硕大无比的身躯疾窜而上,将一头莽牛扑到在地。

但那莽牛实在太多,另外十只受惊,更是戮力奔跑,只听一声轻响,隆准兽的下颚被硬生生拉断。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粗长的身子倏然直立了起来,跟着轰然摔倒,便此没了声息。

郭敖知道自己的计策已经成功。就算以隆准兽如此悍猛,它也绝受不了烧红的铁锚入口。耳听一阵悲嘶,水浪轰卷,另一头隆准兽破水跃出,抢到已死的隆准兽身边,口中悲嘶不绝,围着它不住打转。猛地一声大响,那隆准兽竟一头撞在先死怪兽的长角上,角贯喉而入,两兽身躯紧紧迭压着,双双死去。

郭敖一阵讶异,慢慢踱了过去。但见后死的那只怪兽用粗长的躯体盘旋着先死的怪兽,两兽紧紧相偎,竟似生生世世,永不分开。

他心中一阵震动,不觉黯然。自己设计杀了这两只灵物,究竟是对还是错?

郭敖苦笑了下,不再多想。舞阳剑光闪过,将两只巨大的头颅砍下,用力提起它们向海棠花深处走去。

海棠瓣瓣落如血,秋璇斜倚在海棠花树下,她的手中依旧握着那个白玉酒杯。

郭敖来到她身前,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她的目光迷离朦胧,似乎已超越了这个尘世,而期汗漫于九垓之上。

郭敖一言不发,将两只巨大的头颅重重掷在地上。秋璇那朦胧的目光这才清晰起来,她看了看兽首,再看看郭敖,她的目光中有了一丝讶意。

她能看出来,郭敖的功力顶多恢复了三分之一,只同江湖上普通的高手相若,而普通的高手,是绝无可能擒得住隆准兽的。

但现在,两只隆准兽的头颅却全都在她身前。

秋璇的目光第一次郑重起来。她的怀中响起两声尖锐的欢啸,两团明亮的彩光突然从她胸口透出,倏然就射到了隆准兽那巨大的头颅上。咯的一声响,隆准兽的头颅竟被它们生生钻开,露出中间那乳白色的脑髓来。它们欢喜地埋首其中,不多时,就将那团拳大的脑髓吸了个干干净净。

它们细小的脸上显出极度满足的表情,大大的眼睛眯着,身躯酒醉般地摇晃着,想飞到秋璇身上,却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秋璇弯下腰来,将它们抓起,放在自己肩膀上,它们就相亲相爱地偎依在一起,满足地沉睡了。

秋璇柔声道:“咕咕和噜噜说,谢谢你。”

郭敖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

秋璇眉头皱起,道:“你不想带我去见步先生了?”

郭敖笑道:“这两只头颅,不过是我的礼物而已,本就是送给咕咕和噜噜的。只是想问你,你愿意接受我的挑战么?”

秋璇凝视着他,夕阳之中,郭敖显得那么桀骜不逊。

淡淡地,她笑了:“我接受。”

郭敖道:“有个人忠告我,绝不能向你出剑,但我是剑客,剑是我唯一的武器,所以,我的挑战就是比剑!”

秋璇嘴角挑起一丝揶揄的微笑,道:“那人的忠告很有道理,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郭敖傲然笑了笑,道:“明晨露晞之时,我会再来,一剑取你鬓角的红花。若我败了,不妨拿我的脑浆去喂咕噜!”

他说完,大步走了出去。夕阳布散在他身上,看去是那么辉煌。

秋璇轻轻抚摸着两只怪虫的背脊,喃喃道:“看到没有,又来了个很有趣的人呢……”

 


郭敖并没有回那间茅屋,他走到了石亭中。

步剑尘已不在了,郭敖仰天沉思良久,缓缓坐了下来。他的真气缓慢而生涩地运行着,逐渐打通身上闭塞的经脉。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回来了,那个一剑纵横江湖的郭敖,又回来了。

“你绝不能向她出剑!”韩青主并不止一次叮嘱过他,这叮嘱,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答案就在明晨,那时,他将刺出这注定的一剑。

明晨。

阳光渐暗,将漆黑的影子布散在他身上。黑夜来临,然后就是黎明。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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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紫府仙萧来凤凰

黎明。

郭敖慢慢踱着步,走过了海棠花径。

海棠带露,分外娇艳,郭敖走得很小心,似乎每株海棠都是一位沉睡的美人,不忍惊动。

步剑尘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重担,同时也给了他生活的意义,让他重新感觉到了生命的跃动。郭敖并非一个愚者,很多时候,他鲁莽,冲动,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想思考罢了。江湖风雨,人又何必那么冷静?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慎重。

韩青主的叮嘱,绝非空穴来风。秋璇身上的两只怪虫,竟能让上古龙种隆准兽如此畏惧,绝非凡物。昨日她用来缚绑郭敖的丝线,细到了极处,但坠了个人后,无论隆准兽如何吸扯,都绝不断折,韩青主出手一剑,虽然将丝线斩断,但郭敖看得出来,他已出了全力。

这么小小的一段丝线竟然要让韩青主尽全力,又岂是寻常的宝物?但秋璇却弃之若敝履。身家十万的富翁,丢了一两银子绝不捡起,难道这条宝丝在秋璇看来,不过是十万身家中的一两银子?

郭敖越想心下越沉,剑道的根基便是信心,他还有足够的信心击出那一剑么?

秋风萧萧,也有些寒了起来。

满地海棠,美人依旧。

秋璇笑看着郭敖,似乎有些期待:“你打算如何击出这一剑?”

郭敖沉吟着:“海棠无辜,不应染上杀气。在这里,我无法出剑。”

秋璇深深看了郭敖一眼,笑道:“就冲这句话,我让你挑选比剑的场所。”

郭敖仍然沉吟着,缓缓道:“姑娘天纵蕙质,想必明白,无论什么剑,都绝非简单的一柄剑,不但要看手持的是什么人,还要看是在哪里施展的。君子所持之剑大若天下,中正平和,剑虽能御,气不能挡。小人所用之剑阴狠毒辣,旁逸斜出,剑锋若针,剑气若瘴。而海棠从中,刺出的无非是花下之剑,浓艳风流,可舞而不可斗。绝巘顶上,刺出的却是肃杀之剑,夺命锁喉,凌厉如电。”

秋璇笑道:“想不到你对剑中之道也颇有领悟。”

郭敖一笑,道:“宋代有位奇侠叫龙八,他所施展的瀚海长风掌以山川灵秀之气为力,一掌拍出,山川为动,沛不可挡。越是在钟灵毓秀的地方,掌力便越是沉郁雄厚。在下不才,尚有几分追慕先贤之情,知道要挡住姑娘之剑,也需要借助山川秀气,助此剑意。”

秋璇目中光芒晕转,似乎提起了兴致:“你要借什么山川秀气?”

郭敖道:“韩青主屡次警告我,绝不能向姑娘出剑,所以,我这一剑,该是赌命之剑,所以,要借就借天下最灵秀的山川。峨嵋。”

峨嵋,自然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因为他担心李清愁,他知道天罗教在剿灭少林武当之后,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峨嵋派,去峨嵋通报的李清愁现在怎样了?

能约秋璇远上峨嵋,既能避开华音阁中种种防御,又能打听李清愁的消息,实在是一举两得。

秋璇笑道:“那可就难了,此地距离峨嵋怕不有千里之远?”

郭敖摇头道:“若无峨嵋助剑,我甘拜下风,但若是身在峨嵋,我有必胜的信心。”

秋璇笑了。笑得很婉媚,笑得有些揶揄,又笑得善解人意:“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绝不能去峨嵋,所以才这样说。”

郭敖道:“绝不是,至少我还有这柄剑。”

紫光一闪,舞阳剑被他横握在手中,光芒吞吐不定,一线龙吟从剑身上发出,婉转缭绕于海棠花丛中。

秋璇双目凝注在剑身上,她自然认得,这柄天下无敌的宝剑。这柄剑本就可以震慑天下,有此剑在,天下绝无不可能之事!

因为此剑属于那个辉煌的名字。虽然那人已不在了,但剑势声威仍在,绝没有人敢小觑。

秋璇脸上浮现出一丝郑重,道:“好,我相信你,我们这就去峨嵋!”

她看着他,轻声道:“你知道么?我很想你打败我!”

郭敖脸上沉吟之色更浓——只有天下无敌的人,才盼着别人打败他。

难道秋璇的修为,竟高到如此境界了么?

 


秋璇悠然走过海棠花丛,在落花中间,伏着一只巨大的鸾凤,长几四丈!它身上覆满了七彩的羽毛,高昂着凤头,看去神骏英武。

郭敖大骇,几乎错疑自己到了琼岛仙府中。他绝没有小看秋璇,但仍想不到秋璇竟豢养着如此灵物!秋璇见他那发呆的表情,笑道:“这是假的。”

郭敖这才注意到,那鸾凤一动不动,果然不类活物。但是此等巨大精致的一只鸾凤,纵然是木头雕成的,也是珍稀之极。就是不知道秋璇带他来看这只木鸾是什么意思。

秋璇道:“它虽是假的,但却能载我们到峨嵋去。”

此物能载他们去峨嵋?郭敖几疑自己听错了!

秋璇解释道:“前日华音阁截获了这只璇玑青凤,钧天部详审之后,云是从峨嵋飞过来的。此物制作极为精巧,钧天部一时也不明如何操作,但此凤本就被设定为飞回峨嵋,只是被我们捉住了,才羁留此地。你要去峨嵋,那就上来吧。”

说着,她身子翩然飞起,落在了青凤头上。

郭敖有些犹豫,但大话既已经说了,又岂能改口?当下运起轻功,也跳了上去。

秋璇在青凤头顶扣了几下,几片雕琢精致的水晶薄壁从四面升起,将两人护住。跟着青凤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叫,突然两丛金光从凤目中射出,金灿灿地直烛两三丈远。那青凤抖翅剔羽,突然身子拔空而起,在华音阁上空打了个盘旋,直向西南飞去。

身在空中,眼界清阔,秋璇心怀大畅。她强行将璇玑青凤从钧天部要过来,便是想遨游天际,一扩胸臆。此时心愿得遂,高兴之极。

至于与郭敖的一剑之约,反正他必败无疑,也就不放在心上。

也因此,她没有看到,郭敖双目中渐渐升起一股恐惧之意。惧意越来越深,天不怕地不怕的剑神郭敖,身子竟慢慢颤抖起来。

那无边的狱火,狰狞的捶打之声,竟仿佛从天际徐徐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青凤嘹亮鸣叫着,越过山川大地。

峨嵋,已遥遥在望。

 


步剑尘缓缓抬头,望着那遥远的天际。他知道,自己也要行动了。在郭敖还未正式就任华音阁主之前,他一定要消除所有的变数,力求不出现任何的阻隔。

最大的变数,就是卓王孙。

步剑尘甚至能看到那双心怀天下的眸子,他的手紧紧握起来了,他耳边响起丹真的话:

卓王孙必将会是华音阁的主人,也是华音阁最后一任主人。

他万万不能让华音阁灭亡,那是他的承诺。

 


白云缭绕在千年沉寂的崖壁上,静默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那青凤在崖边盘旋着,缓缓坠下,穿云而过,两人面前显出一个巨大的洞口。青凤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缓缓自洞口飞了进去。

随着青凤翔舞,那洞府次第亮了起来。

红色、橙色、黄色、绿色、蓝色、靛色、紫色的灯依次闪亮,将洞府笼罩在一片七彩的异辉中。那些灯通体都是水晶雕就,光芒柔和明艳,灯光流转,就宛如泻水流波一般,绚丽已极。

秋璇笑盈盈地四下张望着,深感此次没有虚来。

郭敖的身体却已开始颤抖。

那洞府越深入便越是广大,似是整个山腹都被淘空了一般。里面装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秋璇竟一样都不识得。最为奇异的是一朵巨大的莲花,高十数丈,花瓣紧紧闭合着,矗立在洞府的正中央。

青凤围绕着那朵莲花盘旋,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叫,莲花竟慢慢绽放开来。

莲蕊正中间盘膝坐着一个白衣人,他手中拿着一只拂尘,指引着青凤盘舞落到了莲房之上。那莲房径长七丈,广大无比。白衣人放下手中的拂尘,向青凤走了过来。

他似乎并没想到青凤身上竟然藏了两个人。

秋璇脸上闪过一阵笑意,她知道,这个人必然很有趣。

咯咯一阵声音传来,秋璇微觉讶然地转过脸来,就见郭敖死死盯着白衣人,钢牙几乎咬碎。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郭敖认识这个人?

正疑惑之间,就听郭敖用一种压抑之极的声音嘶叫道:“钟……钟成子!”

白衣人身形倏然顿住,他眼中闪过一阵冷冽寒意,直盯向青凤的头颅。他的眼神立即变了,变得有些困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喜悦。

他眼中的寒意完全消失,他的人也变得潇洒而悠闲,仿佛看到了多年的老友,又仿佛突然拣到了倾国连城的珍宝:“你还记得么,三年之前,我就说过你一定会回来的!”

郭敖目中几乎喷出火来,紧紧盯着钟成子:“你……你这恶魔,你竟然还不死!”

钟成子大笑道:“怎么会死?我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我居于大罗仙境中,不与凡俗同染,怎会死?你此次回来,是不是想求我完成上次未竟之事?”

郭敖大叫道:“住口!住口!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杀了你!”

他面孔涨得通红,似乎全部生命与力量都化成了怒火,将他整个人都焚烧起来。

秋璇不禁有些讶异,郭敖的反应怎会如此剧烈?

上次未竟之事?那究竟是什么?

钟成子目中闪过一阵狂热:“还是说,你已经突破了大罗仙障,自行用心火锻造出了不败心剑?那就施展出来吧!”

他双手张开,无比真诚地道:“来,刺我一剑。如果你真的修成了不败心剑,一定可以破我护身的大罗仙阵。来,杀死我,让我看到我三年的期待没有落空!”

郭敖大叫道:“那我就杀了你!”

他猝然出手,身子猛地向前冲去。一道紫色的艳影随着他的身形飙射而出,化作一丛怒放的剑华,在他身周蓬炸而开。剑光盘旋飞舞,威力愈来愈大,最后凝结为一道深紫的光影,厉啸震响整个洞府,向钟成子冲去。

这一剑,乃是凝结了郭敖重伤这几天来的所有心得,是他参悟剑道更上一层楼之后的率意而为,这一剑出手,郭敖有信心胜的过凌抱鹤的清鹤剑。

但钟成子脸上却泛起一阵失望之意,深深叹了口气。

他的身后倏然闪过了两道凌厉的白光。

白光在他身前交击,形成一个巨大的、耀眼的十字,跟着横扫而出。一阵断金曳玉的巨响爆出,郭敖连人带剑都被这个巨大的十字斩中,禁不住踉跄后退。

白光消散,那十字显出它的本来面目,却原来是两只巨大的刀刃。刀刃的尾端互相连接在一起,也不知钟成子用了什么手法,让这刀刃宛如手臂一般,可以自由曲伸、摇摆。

这两截手臂一样的刀刃从钟成子的背上伸出,让他看去就像是个生了四只手臂的怪物,这怪物正充满了失望与惋惜地看着郭敖,摇头道:“不行,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不但没修成不败心剑,连大罗仙障的第一层都没有勘破。那个连凌天宗都击败的少年剑神哪里去了?(事详《舞阳风云录·长空剑诀》)为什么我有种看到蠢材的羞耻感呢?”

他越说越怒,白光闪动,巨大的刀刃追着郭敖刺了出去:“我费尽了心血,就培育出你这个废物来么!”

郭敖发出一声受伤的咆哮:“你这妖人,谁让你培育了!”

他恶狠狠地刺出一剑,却被那刀刃轻轻挡了回去。

钟成子的声音里满是受伤的失望感:“我为什么选择了你这个蠢材,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一定能够突破天人极限,修出剑中极道呢?”

他也暴躁起来,两只巨大的刀刃狠命地挥舞着,暴雨一般地击向郭敖。

秋璇脸上闪过一阵讶异,她实在没有料到,这个蜷缩在山腹中的苍白男子,武功竟然高到如此程度,白光交斩如电,将郭敖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他竟然真的想杀掉郭敖!

郭敖还不能死,她还期待着郭敖的那一剑。想到一剑刺出后郭敖的表情,秋璇就觉得极为有趣。就算单为了如此有趣的事,秋璇也绝不能让钟成子杀了郭敖。

她身子翩然飞下,叫道:“住手,你不能杀他!”

钟成子冷冷一笑,背后突然又升起一道白光,闪电般隔挡在秋璇和他之间。他没有向她出手,因为这隔挡已经足够了,料想如此坚韧的屏障,眼前这个娇怯怯的小姑娘是无论如何都突不破的。

哪知秋璇的身子轻轻一转,白光贴身而过,已落到钟成子面前。

钟成子惊讶地转过脸来,他开始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小姑娘。

白光倏然收回,转而斩向郭敖。三道巨大的刀刃纵横飞舞,击得郭敖透不过气来。

钟成子脸上却转回了那股散淡而优雅的笑意:“小姑娘,你想不到见识一下剑道中的极诣?”

郭敖脸色陡变,大叫道:“不要听他胡说!”

钟成子脸色一寒,刀芒陡摧,将郭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秋璇的目光却柔和而温煦:“你看到我现在的武功了么?等你领悟到剑道极诣之后,随手一剑,就可以破尽我护身的大罗仙阵,一剑将我击杀。不但是我,天下任何高手,你都想杀谁就杀谁。那种傲视天下的姿态,唯有你才能拥有。小姑娘,你想不想试试?”

他的目光变得热切无比,狂烈地盯着秋璇。

只要身在武林,就没有人能抗拒这种诱惑,钟成子有足够的信心!

尽管那锻造过程的确惨烈了一些,让郭敖这样的蠢材望而却步,半途而废。但他相信,真正的天才是不会畏惧这些的。

而秋璇,也许就是他穷一生精力所要寻找的天才。

秋璇笑了:“剑道极诣?真的有这么厉害么?”

钟成子急忙道:“当然有,绝对有的!”

秋璇蹙起眉头:“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这种空口无凭的事情,我该怎么来相信你呢?”

钟成子见她有些动心,一腔热望登时被完全引起,再也控制不住,急道:“我现在就演给你看!”三道白光倏然回转,托着钟成子飞了起来。

秋璇的脸色有些变了,她已看出,钟成子方才并没有施展出全力。

难道他的武功竟然高到如此境界,应对郭敖这样的高手都如此轻松?钟成子这一飞几达四丈,三道白光交击成一朵娇艳的白花,升腾在他身周,将他严严密密地护住。

便在这时,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剑光。

那仿佛是情人眸子中的一丝怅然,又仿佛是盈盈秋波中的一抹慵懒。

白花依旧光焰烛天,但却掩盖不住这抹剑光那淡淡的冷光。

钟成子胸前忽然爆出一片血光,威力浩荡无边的白花竟然无法护住他,被这一抹冷光斩成重伤!白光轰然散乱,每只巨大的刀刃上都留有一道深邃的斩痕。

这一剑,竟然是无坚不摧,无力不破!

钟成子身子坠落,重重摔在地上。鲜血不断涌出,但他的脸上却满是欣喜之意,大叫道:“看到没有?这就是我穷一生精力模仿出来的剑道极诣。要知道这只是模仿,若是真正的剑道极诣,这一剑就足以要我的性命!你该相信了吧?”

他兴奋的目光呆了呆,因为他的面前已没有了秋璇的踪影。他极目搜索,才发现在他演示剑道极诣的时候,秋璇已经乘机拉起郭敖,冲向了一个泛着微光的洞口。

有光,便有路。

她想逃走?钟成子费力思索,见到了这么高明的剑术,她竟然还想逃走?

她竟然一点都不动心?

这怎么可能!

但看着他们奔向的洞口,钟成子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那是禁忌啊,尤其是郭敖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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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世魔魇起彷徨

幽光极为隐晦地闪烁着,仿佛是在向他们宣示生之希冀,又仿佛是在诱惑,诱惑他们投入到更大的黑暗中去。

郭敖突然住脚,一股恐惧感从那幽光中喷薄而出,硬生生地植入到他的心中。

那是一位高手对于危险的直觉,曾在危急关头数度救了郭敖的性命。

难道有什么更可怕的敌人藏在这洞中,等着阻杀他们?

难道那敌人比钟成子更为可怕?

郭敖目中泛起了一阵复杂的神色,命运再度以广漠的未知姿态矗立在他面前,让他感到无边的恐惧。

这种恐惧,原本只存在于那些残破的记忆里,多年来重未有过,而今却如此不可遏制的涌上心头。

秋璇皱眉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的确有些来不及了,因为钟成子背后又伸出几只更粗更长的刀刃,正以刃为足,向他们缓缓逼了过来。

进还是退?

郭敖一咬牙,拉着秋璇的手,冲进了洞穴那淡淡的微光中。

隐约之中,他听到了钟成子一声长叹。

幽光越来越盛,将他们包围住。两人被这幽光吞没,只剩下脚步声撞在洞穴的壁上,铿锵作响。

郭敖的脚步猝然顿住,再也不肯前进半步。

秋璇一下停不住脚步,但郭敖的手紧紧攥住她,拉得她手臂一阵剧痛。秋璇讶异地看了郭敖一眼,却赫然发现郭敖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一双眸子完全被惊恐塞满。

秋璇心中升起了一阵错愕,她看到的似乎不是个身临极度危险的剑客,而是一个被惊惧压倒的孩子。

她忍不住顺着郭敖的目光看去,美丽的面容瞬时也被惊愕充满。

这并不是通往山外的通道,而是一间小小的房子,是间陈列室。只是那些陈列品太过于奇异。它们每一件都是模糊的,扭曲的,仿佛是一团写满了墨,然后揉烂了的纸团,被乱糟糟地堆在了这里。但盛着它们的托盘,却是镂刻了极为精致的花纹的金盘。

一丛巨大的水晶从金盘中矗立而起,将它们包裹在中间,它们就仿佛是亿万年前的化石,被冻结在这巨大的水晶中。

这一团团模糊的陈列品,却恍惚散发着极为诡烈而残忍的气息,让人不忍再看。

因为,它们实在太像一个个的人。

一个个被扭曲,揉烂了的人。

秋璇甚至看到了一个头颅,那个头率头颅尚且完好无损,也因此它面部上的表情是如此生动,生动到它每一丝纹路中所表现出来的恐惧,都足以骇破一个常人的胆。

秋璇忍不住想象,那团污糟的黑团,实际上就是它的身体!这个想法让她禁不住一阵恶心。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法,会将一个人的肉体蹂躏到这等地步?

秋璇呆了片刻,转身向外冲去。她绝不愿在这里多呆哪怕一秒钟。

猛然一声响,郭敖一头栽倒在地。

他的手仍然紧紧握着秋璇,任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摆脱。那仿佛是沉入奈河的鬼魂所握住的最后一丝温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的。

郭敖双目紧闭,身子抽搐着,竟已昏迷了过去。

秋璇怔了怔,将头上簪着的海棠摘下,用力向郭敖眉心刺去:“快些起来!这里不能睡的!”

一个声音道:“每个月的十五,我都要到这间房子里呆半个时辰,好好看看我的这些作品。”

钟成子身形潇洒地踱了过来,尽管鲜血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还在不停地向下流淌,但他却全然不觉。

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傲岸,看上去荣耀无比:“虽然它们都失败了,但却源于一个伟大的构想,所以它们一样伟大无比。”

他的目光从这些污团上掠过,目光中带着无限的赞赏:“每次我坐在这间斗室中,我都觉得是与伟大同在。”

他的目光掠过它们,最后落在抽搐的郭敖身上,那声音柔和无比,仿佛带着无上的慈祥:“再次回来的你,是为了完成我的构想,还是响应着它们的召唤呢?”

他的双手大大张开,仿佛要拥抱这些污团:“它们都是你的兄弟啊!”

昏迷中的郭敖仿佛听到了这句话,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秋璇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你……你说这些都是他的——”

她仿佛觉得这两个字很残忍,犹豫了许久,方才吐出:“兄弟?”

钟成子微笑道:“不错!它们都很伟大,为了成全他们中最优秀的一个而牺牲了自己。若不是郭敖这个懦夫在最后关头逃走,它们就不会死得这么没有意义了。”

他的眸子落在秋璇身上:“所以你肩负的责任重如泰山,它们将因你而变得伟大无比,而我的构想,也将实现。”

秋璇冷笑道:“让我完成你的构想?你可知道我是谁?”

钟成子的微笑优雅无比:“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公主,是造物伟大的创造——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体内流淌着的每一滴血液,只有真正的剑道天才才能拥有,别再逃避了!”

一只只刀刃从他背后伸出,将整个洞口挡住。刀口上反射着洞中充斥的幽光,那幽光漂移着,无边无际,不可捉摸。

秋璇忽然想到,这幽光正是从禁锢着那些污团的水晶上发出的。

她用力地抓住了郭敖的手。

但郭敖却连动都不再动了。钟成子脸上的微笑让秋璇有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感,她突然抽出一柄匕首,猛然刺在了郭敖的肩头上。剧烈的疼痛让郭敖倏然弹身而起,然后,他的目光便被那些养在水晶中的污团紧紧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曾几何时,他熟悉他们每一人,他熟悉他们每一张脸。

他也记得他们离开他,走向那团烈火时的惨叫,最后,是他在那团烈火中。

那是地狱般的回忆,本被紧锁在郭敖的心底,是他永远不愿触及的。

但现在,这个封印被血淋淋地揭开了,于是悲痛与惊惧一齐来。

他想要伸出手来,触一触这些早就迷失的脸庞,但他却不敢,他只怕一动,就会再落进那个梦魇中,再也醒不过来。

钟成子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还记得被他们包裹住的感觉么?”

这句话猛然刺进了郭敖的心,他那宁静的身躯再度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法控制的颤抖!钟成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声,似乎是在享受着郭敖的恐惧。

一阵苍凉的怒啸自郭敖的口中发出,他的双目猝然转过来,冷冽地盯在钟成子的脸上。他的颤抖那么剧烈,但这双眼睛却极为安静,仿佛天地改换,风云变诡,都不能影响这双眸子!

因为这眸子中再也没有任何感情。

那是伤到极处,怕到极处后的宁静。

撕裂的怒啸带起郭敖的身躯,向钟成子冲了过去。钟成子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白光骤然激烈,他背后的刀刃带起一阵七彩疾风,向郭敖斩下!

郭敖并没有闪避,刀刃斩在郭敖身上,那些七彩光晕瞬间透体而入,深深钻入了他的血脉中。然而郭敖一刻也不停,一拳向钟成子的脸上轰去!

这一拳一出,满洞幽光登时黯淡,十几块巨大的水晶一齐破裂,郭敖拳头上涌起一篷鲜血,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突然生出,牵引着那炸响再度汇聚到这拳头上,仿佛带着十几人的怨恨,痛快地轰在了钟成子的脸上!

钟成子的脸立即扭曲,被这一拳砸得直向后跌出,重重撞在了洞壁上。

他那精妙无比的大罗仙阵,竟然挡不住这一拳。

但他却狂笑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珍宝一般:“打得好,打得好,从此,大罗真气已然注入你的身体,你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郭敖大踏步向他冲来,却被秋璇一把抓住,叫道:“快走!”

郭敖头脑稍稍一清,知道钟成子奇怪的机关极多,再不走,只怕再也不能逃脱了,急忙与秋璇一起,向洞外奔了出去。

钟成子的狂笑声轰彻整个山洞,远远传了过来:“你一定会再回来的,你记住,这是你的宿命!”

这笑声宛如诅咒般深深刺进了郭敖的心中,他咬住牙,拼命压住心底的恐惧,狂奔而出。

这一次,他们并未受到任何阻拦,顺利地冲出了山洞。但山洞在悬崖的正中,他们无处可逃。上视是苍茫的天空,下视是青翠的山谷,他们就悬在半山腰中。

秋璇皱起了眉头,也许他们应该抢下那只璇玑青凤的。

郭敖忽然放开她的手,向自己的胸口抓去。他的表情极为痛苦,似乎要将体内某种肮脏的东西挖出来一般。

片刻之后,他似乎发现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只得颓然住手,仰头向天空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凄厉,震动云霄。他突然踊身一跃,向谷底跳下!

这并不是要逃命,而是自杀。

秋璇大惊,不明白郭敖何以如此,伸手欲要拉住他,却又哪里来得及?

云雾缥缈,崖下早已不见的郭敖的踪迹。她从怀中将那两只怪虫掏出来,道:“咕咕、噜噜,快些帮帮我!”

那两只怪虫尚在沉沉睡着,闻言强自张开眼睛,不甘心地啸叫一声,慢腾腾地张开两只巨大的耳朵。秋璇身子凌空跃起,两只怪虫四只巨大的耳朵尽皆张开,仿佛四只巨大的伞,将风兜住,让秋璇平稳落下。

山谷中是一片浓密的丛林,里面生满了藤蔓野草,积了厚厚的一层。也因此,当秋璇找到郭敖的时候,发现他虽全身是伤,却并未送命。只见郭敖嘴紧闭着,绝不肯说一句话。秋璇知道,在那个山洞中,一定留有郭敖极为痛苦的过去。

她轻叹一口气,沉默地拉起郭敖。

郭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量向外爬去。藤蔓缠住了他的脚,他就使劲蹬扯着,野草挂住了他的手,他就用力撕抓着,仿佛要将恶魔植入自己体内的种子驱除。

然而他不能。他能做的,只是远离这个山谷。

他想要离开的也许并不是这个山谷,而是那段记忆,那场梦魇。

秋璇静默地跟在他身后,她知道,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帮得了他。

要走出自己的心,终需只能靠自己。

 


一天一夜的挣扎,他们终于走出了山谷。

秋璇已彻底对这次峨嵋之行失去了兴趣,她只想快些回到华音阁,躺在自己那片海棠花丛中,尽情欣赏美酒与夕阳。

江湖险恶,秋璇甚至后悔再次踏足于这片土地上。

朝阳升起的时候,郭敖脸上的狂乱已经渐渐平复。甚至,比以前还要冷静、坚毅。但他的眼中,却透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他机械的向前走去,却并不是在下山,而是上山。

秋璇望着他的背影,竟隐约感到有些陌生。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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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瑶台飞血战龙狂

上金顶。

秋璇有些讶异,她这才想起,他们来峨嵋的目的,是为了借助山川灵秀之气,让郭敖施展出最强一剑,决战于峨嵋之巅。

难道郭敖还没有忘掉这件事么?

郭敖的脸色越来越冷。时近正午,蜀地日色幽淡,穿过峨嵋无边翠木,变成一片森碧,再照在郭敖的脸上,便将他的脸照得斑驳陆离、阴晴不定。

金顶已然在望。

郭敖忽然转过头来,对着秋璇道:“我将比剑的场所选在金顶大殿之前,你没有意见吧?”

秋璇默然,点了点头。无论在哪里都一样,都只会以郭敖惨败而告终。

钟成子的刀刃并非指向秋璇,他只是在炫耀,在求告。否则,他早就死了。

不要向秋璇出剑,这也是个禁忌。

金顶寂然,大门紧闭,似乎整座山都在沉睡着,并不欢迎他们的到来。

郭敖猛然用力将大门撞开,里面的目光齐唰唰地向他们转了过来。

秋璇没有想到,门内院子中竟然有这么多人,几乎将整个山头都塞满!这些人都穿着红黑相间的长袍,手上都握着兵器,可以看得出,他们的武功都不弱,甚至不少都是威震一方的高手。

那些人显然没有料到二人的闯入,目光中充满了震惊。

郭敖却长笑了起来:“我没有失望,今日我赢定了!”

他转身向着秋璇,悠然道:“这些就是我的剑!”

秋璇看着他,眸子渐渐亮了起来,她嗅到了一丝有趣的味道。

她能看出,从那个阴暗恐怖的洞穴中走出之后,郭敖身上起了某种莫名的变化,或许,这能让峨嵋之行变得有趣起来?

她甚至有些期待郭敖的出手,让她好好看看,他究竟要刺出什么样的一剑。

郭敖转过身,缓缓向人群的正中间走去。那些人想要拦住他,但郭敖身上升起一股异样的杀气,却让他们不敢妄动。但当郭敖逼近大殿时,几十把长剑同时亮了起来,雪浪般的剑光连成一片,将郭敖挡在了外面。

郭敖低下头,血,将他的鞋袜染湿,他循着血流来的痕迹看去,就看到了一具扑倒在台阶上的尸体。那是一具女尼的尸体,郭敖知道她死的时间并不长,因为鲜血透过鞋袜,还能感觉到一丝温热。这样的尸体还有很多,歪歪斜斜地倒在台阶周围,将大殿围了一圈。

殿门口,守着几十名女尼,脸上全都布满了惨烈的表情,郭敖看到了她们的心情,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种誓死保卫某物的决心。

所以他停住,转过身来,就站在这群女尼身前,面向着那些人。郭敖的目光掠过他们,淡淡道:“我知道你们是天罗教众,也知道你们是来灭峨嵋的!”

众人耸然动容,所有的目光齐聚在郭敖身上。郭敖笑道:“我们并不相干,我是来比剑的。”

那些人稍稍松了口气,郭敖身上透出的气息让他们感到有些压抑,他们决不愿意在即将攻灭峨嵋的时候,惹上这么一个难缠的对手。

哪知郭敖却说了句让他们费解的话:“但见到你们,我忽然想起我的另一把剑来。”

他的手伸出,一把洋溢着淡紫色光芒的古剑出现在他掌中,郭敖手指抚过剑锋,那剑身上响起一阵微微的啸音,一望而知是柄绝世的好剑。

众人中有几人见识广博,禁不住叫道:“舞阳剑!你是剑神郭敖?”

郭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反手将舞阳剑插在台阶上,淡淡道:“舞阳剑以山川秀气为剑,但现在,我的剑却是你们!”

他猝然凌空一抓,随着他手势才抬,一篷诡异的红光突然从他手间溅射而出,竟随着他的五指布散满周围一丈,鲜血飞溅,五名天罗教徒的头颅被这几道红光掠过,直飞向天!

郭敖缓缓收指,他每根指尖上都凝结着一点鲜血,他将沾满鲜血的手掌加于额头,阖上双目,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在享受这血液的温暖。

然后他睁开眼睛,双目已变得完全赤红。

他的手再度挥出,诡异的红光闪电般掠过,又有十几人被这红光扫成两段!

而每杀一人,红光便强盛一分。天罗教徒一阵大乱,纷纷掣出兵刃,向郭敖攻了过来,但郭敖身子已幻成了一团血光,每一动便有几人死亡!

秋璇心头闪过一阵不祥的预感,眼前的郭敖已不是她能够想象与控制的了,她再也不想继续。于是,她转身,向山下走去。

红光陡然强盛,一闪就到了她身前,郭敖长笑道:“我还未出手,你怎能走?”

秋璇就觉一道大力涌了过来,她纵身疾退,绯红的衣衫越过人群,飘到大殿门前。她身子才站稳,就看到了郭敖那红到诡异的眸子。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山洞中陈列的那些扭曲的肉团。

从进入山洞开始,郭敖的行为就渐渐失常。难道这可怕的剑法,也就是他封印在自己心底的秘密么?那么,他为什么又将它施展出来呢?

秋璇蹙起了秀眉,沉沉思索着。

郭敖的声音轻轻传来:“小心了,我要出剑了!”

她猛地一惊,就见几朵血花炸开,组成一幅凄美的图画。那是郭敖的手闪电般挥过,将几名教众的头颅斩下。而他的手掌染满了这些鲜血,也仿佛一朵赤红之花,妖艳地在空中滑过,逼人的剑气就从其中流泻而出,直溅秋璇!

秋璇并不担心这道剑气,她只是有些心惊。

因为,她完全看不到郭敖,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完全幽闭起来的灵魂。

她看到的仍旧是剧烈颤抖着的、昏迷着的、怀着无际无涯的惊惧,蜷缩在绝望尽头的孩子。

剑气冲天,卷起峨嵋金顶上残存的森森碧气,陡然化得凌厉无匹,带着冲天厉啸,向秋璇直斩而下。

天罗教徒的脸上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这一剑威力之强,恐怕连金顶大殿都能斩成两半!

剑气直取秋璇。

不要向秋璇出剑。这个禁忌就要在这一刻被斩碎,化为尘埃。

秋璇却全然不动,漫天红光就在触及她衣襟的一瞬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郭敖忍不住动容,他的剑气仿佛击到了汪洋大海中,并未激起一丝风浪。他骇然抬头,就看到两只面具。

一左一右,两只青铜面具,森然矗立在郭敖面前,几乎将面具背后的人完全覆盖住。面具的顶端有两只突出的魔怪一般的利角,上面涂满了奇怪的花纹,看上极为骇目;但面具上雕的,却是无锡阿福一样的胖娃娃脸,在满足而天真地笑着。这面具的雕工精细之极,魔怪长角的森厉,胖娃娃的富态,都栩栩如生。这两者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异样的诡秘。

面具后伸出四只红润的手掌。郭敖那威力无匹的剑气红光,就被这四只手掌挡了个干干净净。郭敖血红的双目中也不禁露出了一丝讶异。

一个干涩而有些沉闷的声音从面具背后响起:“飞血剑法?”

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从另一具面具背后传出:“这等邪剑本该灭绝才是,想不到我们两个老头子又见到了。”

秋璇笑道:“既然让正义的哼哈二将见到了这么邪恶的剑法,那一定就要铲除的了。你们慢慢打,我先回去了。”

郭敖目中赤红之色更浓,长笑道:“想要铲除我?那就看你们受不受得了我的剑了!”

他一探手,红光陡长,向两边疾射而去。那两位头戴面具的神秘客同时出手,郭敖就觉两道沛然之力猛然扫出,凌空将他的剑气截断,跟着反压而下。那么霸猛的飞血剑法,竟被这两人硬生生压制住。

耳听那两人怒道:“在我们两位老人面前,还敢施展这等邪恶的剑法,难道当我们这两位武林正义使者不存在么?”

“我管你!”

“你肆意行此恶事,滥杀无辜,难道就不怕天诛地灭么?”

“你管我!”

“咦?!”

郭敖甚至能想象到两只面具后的脸的表情,他心底涌起一阵快意,忍不住长笑起来。

笑声中,众人的脸色却都有些沉重。

飞血剑法是最为邪恶的魔道剑法之一,乃是以敌人或者自己的鲜血增加剑势的威力,杀人越多,威势越盛。这种武功虽为罕见,但也并未罕见到绝传江湖的地步。几乎每一代都会有几个邪派高手,仗着这种剑法,横行江湖。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的飞血剑法,能凌厉到郭敖这种地步——这几剑一出,几有天地破碎,神鬼难当之力!

难道他还得到了其他秘法的淬炼,才让这种邪道剑法显得无所不能?

猛地一阵响亮的大笑声传来,就见峨嵋金顶上冉冉飞来三四只巨大的璇玑青凤,钟成子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好!杀得好,这样才有霸气,才会成为天下无敌的剑神!什么狗屁的天理人情,天诛地灭,都是骗小孩子的玩意!”

他的手扬起,指着金顶万千人中的郭敖:“杀吧,在大罗真气的引导下,这些人都将成为你的剑,而你将成为天下无敌的剑!”

天罗教众闻言一阵惊恐,有人认出钟成子来,大叫道:“钟成子,你也是天罗教众,竟敢行此残杀同道之事,难道就不怕雄尊降怒,教主将你形神俱灭?”

钟成子大笑道:“我已与天地同寿,什么人能灭我?什么天罗教,什么雄尊,岂能约束得了我钟成子?今日我修成剑道极诣,连崇轩都不是我的对手,你们这些小孩子,还是乖乖地成为剑的一部分吧!”

他座下的青凤突然一声鸣叫,口中喷出一阵淡红色的粉雾,迅速在金顶布开。天罗教众惊恐叫道:“钟成子,你下的是什么毒雾?”

钟成子笑道:“放心,此乃桃花仙瘴,只会令你们的内息迟缓,武功打点折扣而已。”

那些天罗教众齐声怒喝,纷纷向外冲去。钟成子慢悠悠道:“但你们千万不要冲出这团红雾,因为桃花仙瘴之外,就是青梧仙瘴,沾之必死。”

众人这才看清楚,粉雾之外,还有一层淡淡的青光,映在峨嵋山千重碧气里,十分隐晦。但山顶风那么大,却依然吹不散这层青光。想到钟成子的种种可怖之处,天罗教众不禁都是一凛。他们不由都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要是崇轩在这里就好了!

只听钟成子悠悠叹了口气,道:“若是崇教主在此,我忌惮他神鬼莫测的手段,若是没有十分的把握,可真不敢动手。但现在,你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粉雾更浓,天罗教众就觉内息都是一窒,胸口烦闷之极,几欲呕出。但郭敖却感觉到无比的舒畅,这层粉雾中仿佛含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正不住灌输到他体内。他的目光越来越锐利,身上的杀气也越来越浓。

哼哈二将的掌力,已渐渐约束不住那团跃动的赤红。

郭敖直盯着哼哈二将,两人心中同时升起一股寒意,哼大叫道:“乖乖不得了,这小子越来越厉害了,老头子快撑不住了!”

哈也跟着叫道:“咱们这天下无敌的正义使者,看来是主持不了正义了!”

郭敖目中泛起一阵冷意,大笑道:“原来你们已经明白了,那就送你们上路吧!”

他身子倏然后退,被哼哈二将控约住的那道赤红剑芒立即被拉长,宛如一道长虹,溅射在郭敖与哼哈二将之间。郭敖身子闪电般向一侧跃出,只听一阵惨叫,被这道剑芒触及到的天罗教众,尽皆身子断为两截,浓重的血腥气冲天而起,金顶之上顿时充满了腥风血雨!

哼哈二将急忙收手,郭敖手一抬,那道剑芒顿时收缩到他的掌间,吞吐不定。漫天血气宛如受到什么牵引一般,向他的掌间汇聚而去。那道剑芒更深、更红,耀眼欲盲。

郭敖长啸道:“试试这一剑!”

他身子飙射而出,赤红的剑光萦绕在他身周,宛如一个巨大的血球,向哼哈二将冲了过来。哼哈二将冷笑道:“才学了几招剑法,就想挑战老头子?”

他们退后一步,两只手掌一起拍出。一掌直立,一掌横斩,郭敖的剑光竟然无法越雷池一步!

但郭敖全然不惧,长笑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那就等我再杀几人!”

他身子闪电般退入人群中,血浪立即高高溅起。他的身形一退即进,掌间那无形的剑光更加浓烈起来。

郭敖双目浓赤,但神情却极为冷漠:“十人之剑不能胜你们,我就杀百人,百人不能,我就杀千人!”

钟成子闻声纵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知道么,你缺少的就是这道邪魔之气啊,现在你完美了!”

郭敖赤瞳抬起,冷冷盯在钟成子身上:“我杀了这两个老不死后,接着就来杀你!”

钟成子兴奋地大叫道:“我等着你呢!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我死都甘心!”

郭敖不再说话,双瞳缓缓垂下,照在哼哈二将身上。怨怒的杀气从他身上散开,整个金顶都被这股凌厉的邪气包围。

哼哈二将忍不住退后一步。

突地,大殿殿门轰然打开,几十位女尼鱼贯而出,秋水一般的剑光指向郭敖。

郭敖一动不动,目光却倏转森然:“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的剑为什么却对着我?”

为首一位尼姑身上遍染血迹,正是峨嵋九凤中的轩清,面容肃然道:“本派讲究的是除魔卫道,你滥杀残忍,便是魔头。”

郭敖大笑道:“我杀的都是你们的敌人,岂能是滥杀?”

轩清合掌道:“阿弥陀佛,峨嵋弟子乃方外之人,并无敌人。”

郭敖怒极,道:“那这些人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呢?难不成他们要杀你们,你们就引颈就戮。”

轩清道:“那倒不必。他们乃是凡俗之人,不懂慈悲,是以打打杀杀。峨嵋弟子志在自保,方才据挡各位施主,误伤了十几条人命,已是大为过分,死后当落血池地狱了。”

郭敖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若是死后,要生生世世都浸在什么血池地狱了?”

轩清道:“那也不至于。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只需消了杀意,峨嵋立时又成清净之都。”

郭敖冷笑道:“我却不相信什么神佛地狱。我只知道,若我真的放下手中刀,我立即就会落入地狱!你们是出家人,我不想杀你们,快快闪开,我要出手了!”

轩清面容无比虔诚,道:“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施主若是出手,便请先对付我们吧!”剑光如水,层层布在郭敖身前。

郭敖脸上的红光一闪而灭,冷冷道:“你们当真不闪开?”

轩清缓缓摇了摇头。她身材瘦小,裹在宽大的僧袍里,并不显眼,但现在却仿佛是一块碑,将郭敖所有去路一齐挡住。郭敖不再说话,红光倏然破空而出。

猛地眼前风声大作,一座庞然大物猛然向他砸下。郭敖心灵与剑光几乎相合,动念之间,身子已然斜退八尺。只见一个巨大的金卵矗立在他的面前。

那卵有一人多高,尽是由金色的丝线缠成,坚固之极。卵顶上,坐着一位头戴青铜面具的黑衣人。哼哈二将大喜,叫道:“大哥来了!”

他们得意洋洋地对郭敖道:“我大哥嘻来了,你就威风不起来了!”

嘻、哼、哈,他们的名字可真是奇怪。

郭敖知道,这决不是他们真的名字,这三位老人看似疯疯癫癫的,功力却深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远远超过郭敖所遇过的高手。他们为什么会形影不离地保护着秋璇,郭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打败他们,取得华音阁阁主的位置。

那时他才不辱没了手中的舞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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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万仞佛山曙色长

郭敖并没有多说话,手中红芒猝然击了出去。嘻惊咦一声,身形飞舞而起,红芒敲在了金卵上。立即一声稚嫩的鸣声响起,嘻落在哼哈二将的身侧,大笑道:“你惨了,也让你吃吃这个小家伙的苦头!”

一团金光从卵上腾起,显出一个通体金色的胖乎乎的虫子来。他只有拳头大小,生得却极为可爱,大大的脑袋,清秀的面庞,蜷缩着的手脚。如果不是通体金色的肌肤,倒是似极了一个极为惹人怜爱的孩子。但他的背上,却有七对蝉翼般的翅膀,轻轻抖动着,将他的身子托在空中。

金王。万蛊之王的金王。

现在,他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盯住郭敖,口中呀呀呀呀的一阵怒啸。

郭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单看相貌,便知道这只怕是种从未见过的蛊虫。他对这些假扮婴孩的怪物没有半分好感,红光掣动,厉声道:“滚开了!”

金王冷不防被这道红光抽中,饶是他肌肤如铁,也是一阵剧痛。不由得立即暴怒,“呱哇”一声儿啼,一口红雾吐出,向郭敖击了过去。

郭敖哪里将他放在眼中?飞血剑法卷起漫天血腥之气,向这团红雾搅去。哪知剑光才碰到红雾,立时便觉一阵粘滞之力四面八方涌来,将剑光困住。

郭敖吃了一惊,另一只手闪电般掠出,硬生生将这团红雾斩开,这才勉强将飞血剑光收回。饶是如此,仍觉一阵心神激荡,心浮气躁。

那金王却仿佛受了侮辱一般,一阵呱呱大叫,猛地张嘴用力一吸。钟成子脸色惨变,他所布下的桃花仙瘴与青梧仙瘴几有天地造化之功,这么多武功高强的天罗教众都不能破,但被金王这么一吸,竟宛如宿鸟投林一般,尽皆被他吸走!

金王的肚皮高高鼓起,打了个饱嗝,似乎很是满足,但目光再落到郭敖身上时,却立即暴怒起来,似是想到了郭敖击他的那一剑。呱的一声叫,又是一团雾气喷出。

这团雾气却是青红交杂的,雾气才出,钟成子脸上立即变色,大叫道:“快些闪开,这雾气粘不得!”

郭敖心头一凛,脚尖点地,身子疾退。雾气扫到了台阶上,石色忽然就变成了暗灰色。众人都是大惊,金王头斜斜抬起,看着钟成子,似是怪他提醒,倏然七对小小的翅膀一齐闪动,化作一道金光,向钟成子射了过去!

钟成子情知不妙,急忙发动大罗仙阵,几道白电缭绕而出,身子腾空而起。金王却一头钻进了璇玑青凤的躯内。那青凤通体都是钢铁铸成,却丝毫碍不住他的去势。一阵咀嚼吸食之声从青凤腹内传出,钟成子脸色更是惨变。

他知道,这青凤体内,藏着他这十几年来秘密炼制的各种蛊毒,威力极为恐怖,可以说是他的看家本领。但现在,这些蛊毒显然都被金王嚼吃了。

他究竟是什么怪物,竟有如此威力?

金王慢腾腾地从青凤腹内飞出,肚皮已然鼓得滚圆。他摇头看了另外几只青凤一眼,似是想吃,又似是已经饱了,再也咽不下了。他摇摇摆摆地飞起,抱着这几只青凤,在它们的额头上都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淡金色的唇印,这才满足地向那个金卵飞去。

郭敖似笑非笑地站在卵前,悠然道:“这卵中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叫你如此舍不得呢?”

金王的翅膀顿时凝止在半空中,发出一阵焦急的呼叫,似乎极为惧怕郭敖损害那个金卵。

郭敖冷哼一声,赤红的剑光烛天腾起,向金卵落下。

金王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锐啸,全力冲了过来。但他的来势又如何快得过剑光?这一剑直劈在金卵上!

一阵闷响传了出来,这一剑将金卵直劈成两半!

郭敖却忽然怔住,他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大叫:“李清愁?”

李清愁双目紧闭,坐在金卵的正中间。他的面容恬静,仿佛只是睡去了一般。郭敖双目中的赤红色稍减,伸手向李清愁扶了过去。

随着他的手伸入,卵壁上的金色退去,转而为深沉的红色,一如他的眼眸。

李清愁的双眼倏然睁开,深深盯在郭敖的脸上,缓缓道:“郭敖,你又入魔了。”

郭敖一愕,伸出的手瞬时顿住。

李清愁双目清澈,仿佛透过郭敖的眸子,直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郭敖突然感到了一阵深入骨髓的痛苦,他双手抱住头,大叫道:“不……不要跟我说话!”

他的痛苦叫声转化为一阵大笑:“我没有入魔,我是武功大成!你知道么,再没有人能打败我了,绝没有人!”

李清愁看着,幽幽叹息了一声,他忽然伸指,一指点在了郭敖的眉心处。

他缓缓道:“你在恐惧什么呢?”

郭敖一声大叫,李清愁的手指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连他的灵魂也一起灼伤。有那么片刻的功夫,他双目中的赤色隐去,显示出来的却是巨大的恐惧。

这恐惧瞬间将他的全身都占满,郭敖忍不住大叫道:“救我……救救我!”

但赤色转瞬而来,将他再度吞没。然而郭敖的身子却在剧烈颤抖着,那道被钟成子植入体内的大罗真气,已完全引动了三年前残存在体内的魔种,彼此呼应,慢慢成长,正在一点点蚕食他的心智。这道大罗真气,将本无殊能的飞血剑法化为无上魔剑,也将他变成一个充满恐惧的噬血恶魔。

他忽然明白,无论什么力量都救不了他,因为那恐惧来自他的心。

他无法将自己的心挖出,丢弃。所以他无法摆脱这恐惧。

李清愁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怜悯。

李清愁无法理解郭敖的恐惧,因为合他与郭敖、铁恨之力,绝不必惧怕任何人。而无论郭敖出了什么事,他们都绝对会站在郭敖这一边的。

那么郭敖还恐惧什么呢?

他抬头,望着钟成子,难道郭敖怕的是这个人么?他认识钟成子多年,这个人的确有些古怪的门道,但绝不至让郭敖害怕到这种程度。

李清愁的眉头深深锁了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脱身,去追寻自己的困惑了。

他最后瞥了一眼空空的金卵,那里面的空间很大,足以容下两个人。

只是蓝羽去了哪里呢?

他缓缓收回目光,也收回了那声叹息。

他目注钟成子,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放过他好么?”

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玉手神医的请求,钟成子也无法例外。

他微笑着抬起双手,道:“好,就冲着神医这句话,我今日袖手!”

李清愁深深看了他一眼,扶起了郭敖。只要钟成子答应让他救治,他就有绝对的把握治好郭敖,哪怕他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鬼门关。

钟成子并没有食言,他微笑看着李清愁,似是宽容,又似是有着绝对的把握。

李清愁伸指点了郭敖身上的几处穴道,但觉郭敖体内真气杂乱之极,这几指能不能镇住他的真气,殊无十分把握。然后他伸掌抵住了郭敖的后背,将自己的本命元气缓缓渡入其体内。

这股本命元气乃是李清愁一身医术所萃,是他治病救人的根本。这股元气丰沛绵厚,连绵不绝,渡入人体内之后,就算只有最后一口气,也可以接续。

李清愁沉稳不如铁恨,狠辣不如郭敖,便是由于半生修为,都集聚在这股本命元气上。也因此成就了他玉手神医的名号。他自忖以自己的修为,本命元气入体后,至少可以将郭敖体内的异变控制住。

钟成子猛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声,他厉声道:“李清愁,我就等着这一刻呢!”

随着他这声怪叫,郭敖体内猛地升起一股极强的吸力,将李清愁的本命元气吸住,使劲侵夺了起来。李清愁猝不及防,那股本命元气刹时被吸去了十之七八!

郭敖的身子倏然脱出,诡烈的红芒倏忽之间笼罩住整个峨嵋金顶!

李清愁真元被夺,就觉体内空空荡荡的,胸口烦恶无比。

耳听钟成子尖锐地笑道:“郭敖此时已入魔,一切全与常理相反,你用真气助他疗伤,却无疑将他往火坑里推。却原来是你害了他!”

李清愁怒道:“你……你怎不早说?”

钟成子笑道:“我说过袖手,就一定会袖手。你看到我出手了么?”

李清愁待要再说,峨嵋金顶风云倏乱,郭敖双目赤红如血,脸上杀气大盛,一举手之间,红光怒发如电,他身边的十几位天罗教徒尽皆身首两段,

鲜血烛天而起。

郭敖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大叫道:“没有人能胜得我,没有人能欺得我!”

他血红的眸子中满是鲜浓的杀意,厉啸道:“我要杀尽你们!”

李清愁大惊,道:“不可以!”只见眼前红影乱舞,郭敖身子飞纵而来。

李清愁一咬牙,玉手陡然伸出,向郭敖弹来。

红血如潮水般倾泄而下,李清愁本命元气被夺,却再也无法抵挡。只觉胸前一阵烦恶,李清愁不禁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使劲向后拉去。

铿然声响中,郭敖一剑斩在了地上,整座峨嵋山仿佛都晃动了起来!

李清愁脸色微微一变,郭敖血红的眸子追着他映了过来。那道猩红的剑光,也一直追着他袭至!

但背后的这只手仿佛有通天彻地之能,无论郭敖的剑法如何猛恶,依旧不能斩到李清愁的衣角。

郭敖目中杀气猛地大盛,身子斜窜而出,冲进天罗教人中就是一阵乱杀。

李清愁身形稍缓,只见拉住自己的人,正是那个头戴青铜面具,自称为嘻的神秘客。

只听他肃然道:“看来我们三位糟老头子要大开杀戒,共出一掌了。”

话音才落,三人一齐举起了右掌。但见三只手掌尽皆呈玉白色,在浓艳的血气中,犹如佛骨般刺眼。手掌缓缓翻动,顿时一股沛然之力自三掌中生发,湛然向外排去。

这三掌所夹的威力,竟仿佛能改天换地!

李清愁大惊,道:“三位前辈,不能杀他!”

嘻搔了搔头,道:“那可就难办了,我们的乾天神掌施展出后,天下无敌,威力至强至猛,要杀他容易,但若只是伤他擒他,可就千难万难了。”

李清愁道:“他受钟成子引诱,一时入魔,前辈千万要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绝不能杀了他啊!”

只听一声冷哼传来:“他要有改过自新的机会,那被他杀死的人呢?”一人森然踱了过来,正是峨嵋派的轩清。

她冷然望着李清愁,道:“先诛杀此獠之后,再杀你为心明、心清师叔报仇!”

李清愁轻叹道:“二位师太绝非我所杀,此心天日可表,日后你一定会明白的。”

轩清冷冷道:“我现在就明白的很!”

嘻看了轩清一眼,又看了李清愁一眼,突然道:“还有一个办法能行,你们想不想听?”

轩清的脸色稍缓,道:“前辈请讲。”

嘻微笑道:“在大罗真气的控制下,他已完全入魔,加上他以前曾习过正宗的魔道武功飞血剑法,如今以魔御魔,绝非常人所能控御。除非我们三人用乾天神掌将他摧为肉泥,否则他便会噬血增强功力,威能越来越高,直到杀尽这里所有的人。”

他越说,轩清便越是心惊。只见郭敖来去几如电,红光剑芒越来越强盛,知道嘻所言非虚。急问道:“那该当如何是好?”

嘻肃然道:“峨嵋派素称为降魔第一,这个法子,就须在峨嵋派中求。”

轩清愕了愕,道:“在本派中求?那是什么?”

嘻一字字道:“那便是峨嵋派的镇派绝学:慈航普度!”

轩清叹道:“本派绝学慈航普度乃降魔第一心法,将本派弟子的所有修为集聚到一人身上,显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之法像,降魔镇邪,无拘无碍。但这门武功反噬之力极强,自心明、心清师叔死去后,本派已无人能承受住慈航之力了!”

嘻笑了笑,道:“不!这里有一人能承受。”

轩清摇头道:“前辈说笑了,弟子虽然有先入地狱之心,但委实力有不及,无法胜任。”她长叹一声,神色黯然,似乎为自己无力化解这一惨劫而悲哀。

嘻悠然道:“那就是他!”他伸指指向的,赫然是李清愁!

轩清愕了愕,愤然道:“他杀害了心明、心清师叔,我们绝不会与他同仇敌忾!”

嘻淡淡道:“但此时邪魔横行,而这是唯一的办法。”

轩清牙齿使劲咬住嘴唇,目中喷出热火,盯着李清愁。

李清愁心下黯然。只听嘻道:“但慈航普度威力无比,你虽修为够了,但仍有极大的可能从此武功尽废。你可愿意?”

李清愁看着那个神魔般的血影,想到他们共行江湖的逍遥,指点江山的豪情,不由道:“我愿意!”

轩清嘶声道:“你休想!我不会将全身功力都传给你的!”

嘻悠然道:“你应该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是执着于个人恩怨,还是降魔卫道,我想你应该很清楚的!”

轩清大叫道:“不要再说了!”

她紧紧盯住李清愁,牙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她仿佛要靠着两只眼睛就将李清愁嚼碎,吞没。她很想冲上去,一剑捅死这个杀了她师父师叔的人,但又有个声音告诉她,江湖上人称玉手神医的少年高手,也许真的是唯一能承受住慈航普度那无上威力的人。

至少在现在的金顶,是这样的。

——除魔卫道,还是个人恩怨?轩清的心都在滴血。

她猛地回头,大叫道:“结普度大阵!”

峨嵋弟子脸上都是一阵犹豫,轩清嘶声道:“准备施展慈航普度!”

她的身子飘然而起,就趁着峨嵋山上的风雾,飞舞了起来。

缁衣飘转,尽含慈悲。

嘻道:“莫怪我老人家多嘴,慈航普度讲的是心,你若是勉强,就不必施展了。”

轩清咬住牙,不发一言,但她的身子却不再停下,脚步越来越急,带着峨嵋派的十数个弟子,一齐围着李清愁旋转曼舞。

缁衣开谢,如蝶飞扬。

突然,她们一齐出掌,击在李清愁的背上。立即一圈氤氲的佛光从李清愁的背上腾起,迅速没入了他的体内。李清愁不禁发出一声曼啸,身子飞纵而起。

半空中倏然大放光明,金顶半空中,忽然显出了一圈七彩丽辉,萦绕缠绵,组成了万丈毫光,将整个峨嵋峰顶都笼在其中。李清愁身子若浮若沉,就悬在其中。

轩清全身功力几乎尽耗,但仍忍不住脸上变色,叫道:“佛光?”

只见满空尽是彩辉,伴随着李清愁身子腾起,布满清宇寰宙的,便是名闻天下、但却没几人得见的金顶佛光。轩清眼睛中满是欣喜与迷惑,难道真的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诸天神佛,所以才在他们施展出慈航普度时,显漫天佛光么?

只见佛光中隐约显出一尊佛陀的影子,颔首合掌,慈悲面世。

轩清一惊,忍不住叫了出来。她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佛光中的佛影,赫然便是李清愁!

佛光冲天,那奇异的妙境震慑住每一个人的心,就连被魔火迷住心窍的郭敖,也禁不住微微一顿,仰头望着这神异的美丽。

李清愁的身影宛如佛陀降世,缓缓落下,她的手掌就如同菩萨手中的杨柳枝,轻轻拂在了郭敖的额头。

甘露垂下。郭敖猛然就觉心头一清,佛光那无限的光辉照耀进了他的心房。金光夺目,郭敖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通天震地的心跳声响起。

漫天佛光渐渐合成了一颗心的形状,一颗被血色浸染的心,正被金色的光芒照得通透无比,悬挂在金顶之上。无数细小的暗影,就在那心灵的血海中沉浮挣扎。

李清愁的手掌缓缓抚过郭敖的额头,漫天佛光登时又强了一倍。通天彻地的心跳声也强了一倍。

那血海中细小的暗影们,似乎同时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头顶上荧荧旋转着的这片大光明,仿佛是地狱中的恶鬼,第一次见到太阳一般。灵心柔和的光芒,也照亮了他们那湿冷的心底。

渐渐的,有什么东西融化了。

在佛光的照耀下,它们竟似想起了过去一般。生的欢乐重新在他们那干枯的心房中滋生,使他们暂时忘记了血海的束缚。

真正的忘却,就是解脱。

就在这一刻,郭敖心中的恐惧、焦灼、暴虐也仿佛随着着光影的照耀,被封印、凝固,成为无限灵台上的一块块顽石。

然后,心跳声渐渐小了下去,而这些顽石的影子也渐渐淡了……

佛光氤氲,郭敖睁开双眼,然后,他看到了李清愁。

看到了他那充满关切和善意的脸。

郭敖忽然明白,自己并不需要恐惧,因为他还有朋友。

李清愁对他笑着,这笑容使他明白,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事,李清愁都会全力帮他;正如同无论李清愁遇到了什么艰难,他也一定会誓死相助一样。

他忍不住握住了李清愁的双手,想尽力笑一笑。

他突然就觉李清愁的内息微弱之极,竟似一个毫不会武功之人!

郭敖大吃一惊,急忙抓紧李清愁的手,将全身劲气都度了过去。

李清愁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没事就好了!”

郭敖目中迅速充满了泪水。

友情,这友情救了他,却令李清愁失去了全部功力。

他嘶声长啸着,双目尽赤,盯住钟成子,叫道:“是你!是你蛊惑我的心意,我一定要杀了你!”

钟成子笑道:“如果你愿意,那就来啊!”

郭敖一声悲啸,向前冲去。李清愁一把拉住他,轻声道:“你……你难道还不明白么?真正促使你入魔的,并不是大罗真气,而是你这颗杀戮的心啊!”

郭敖身子一震,他恍惚中仿佛明白了什么,但他仍坚定道:“我知道,但就算是入魔,我仍然要杀了他,否则我就对不住你!”

说完,他拔剑,舞阳剑,转身,一剑挥出!

这一剑并不是飞血剑法,但却含着郭敖所有的决心,所有的战意。

钟成子脸色陡变,他似是想要招架,但身子才刚一动,剑光便已闪到了他的胸前!

一篷血花从他的胸口涌出,他的人被这一剑那无上的力量推动,飞了起来,带着大篷鲜血向山下飞跌而去。他的声音遥遥传来:“我是不死的……我一定会回来……”

郭敖紧紧握住李清愁的手,目光缓缓垂下,盯着三位青面老人。

他沉声道:“我还未接三位之剑呢。”

他又恢复了那落拓而孤傲的姿态。飞血剑法乃是邪剑,威力虽然广大无比,但却极耗用剑人的精气。郭敖此时身子已极为虚弱,甚至承受不了一次比斗,但他知道,他不能倒下,他甚至不能败。

因为他不能对不起李清愁。他一定要当上华音阁主,用华音阁那无上的财力物力,让李清愁恢复武功。为此他不惜与任何人一战!

嘻叹了口气,道:“为什么要接我们三人的剑?我们三人又不用剑的。”

他摇了摇头,转身向山下走去,一面走,一面嘟囔道:“年轻人就是只知道好勇斗狠,一点也不明白老头子的苦心。剑并不是唯一的真实啊!”

秋璇冲着郭敖做了个鬼脸,笑道:“算你赢了就是!”说着,也随着嘻、哼、哈三人走下山去。

那些女尼冲着郭敖李清愁怒目相向,一齐走进大殿,砰地一声,将殿门关上。

而天罗教的教徒早就走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地尸体。就连金王也早就走得无影无踪。

山岚苍茫,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真的赢了么?郭敖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找到步剑尘,因为只有他才能治好李清愁。

失去了本命元气后的李清愁,已无法再称为神医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

郭敖最后看了一眼峨嵋,那莽苍的秀色中,有他永远的惊惧。

体内的大罗真气渐渐沉寂下去,但绝未消失,而是深深潜入他的骨髓,只等待着下一次复苏的机会。

他能够摆脱这一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