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泽懒洋洋的,没多余体力还嘴,他知道林予一个人也没问题,就是单纯有点惦记。

巴哥感觉萧泽状态不行,又拿温度计给对方试了一次,高烧仍没退下来,把手上的纱布一拆,好家伙,血红的牙印处渗着水,伤口已经发炎。

“萧队,你这绝对不行!”巴哥动作麻利,拿了外套和车钥匙就走,“咱们去县城医院处理一下,起码打一针,剩下的拿回来自己打。”

萧泽向来不讳疾忌医,老实跟着巴哥走了。他难得生病,全年也就文弱一两天,这会儿高烧不退有些蔫儿,巴哥的车技又太炫,因此他将近一米九的身躯窝在副驾上不动弹,抓着扶手看着还有点惨。

巴哥很心疼:“再坚持一下!我加速!”

萧泽心里一突:“别了吧……”

从岛上到县城要两个来钟头,巴哥速度快,卡着两个小时开进了县医院的大门,挂完号到输上液没用多少时间,但要等两瓶输完需要很久。

“反正你打完针回去也得休息,输液好得快。”巴哥守在旁边陪床,无所事事地玩手机,“靠!副队把那天抓的鱼炖了,他们在营帐吃小灶!”

萧泽问:“他们都在?”

“都在吧,我们组的也去了,没义气。”巴哥调了调滴液速度,“我让他们留半条,咱们俩回去吃。哎!有伤口好像不能吃鱼,那我自己吃。”

萧泽无所谓,他闭上眼睛睡了。

睁眼已经五点多,他的左手渐渐消肿,痛感也没那么强烈了,拿手机拨通林予的号码,但对方已关机。等了五分钟再拨,仍是关机状态,他在群里发了一条:谁和林予在一起?

大家回复很快,有的单独工作,有的互相结伴,但都没和林予在一起。紧接着副队长回复道:他昨天找我,说要走山地临西那条线。

萧泽二话不说打给副队长,直接吼道:“那条线那么陡,你他妈同意他自己去?!”

“我觉得小予没问题啊……”副队长吓了一跳,“你先甭担心,我马上带人找找去。”

山地区的线路全是萧泽亲自定的,只有他知道每条路线的实际情况,抬头看了眼输液瓶,还剩不到三分之一,他直接拔了输液针。拿上外套走到病房门口,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忽悠蛋”,他松了口气。

而里面却传来解玉成的声音:“萧队,是我啊。”

萧泽大步离开,保持着镇定问:“林予呢?”

“他被我打晕了,我下手没轻重,估计他失血过多。”解玉成说,“萧队,其实我挺谢谢你们帮我爸办葬礼的,但要不是你们挖出来尸体,我还能多陪老头一阵子。”

萧泽不禁冷笑:“你别自欺欺人了,老爷子为什么自杀,你心里明白。”

解玉成沉默一瞬,通话在微弱的信号中断了。萧泽回拨又是关机,他冲出了大厅,看见巴哥拎着份盒饭回来,便立刻同对方一起赶回。

路上报了警,也叫了救护车,萧泽从未如此紧张过,比上次在郢山寻找林予时要紧张万分。因为解玉成此时是一个亡命徒,是没有一线生机的在逃犯,而他已经伤害了林予。

不乐观的说,解玉成的结局可能必死无疑,围困于死局中,他根本没有理智,没有良心,很可能将林予变成发泄对象,变成一个垫背的陪死鬼。

萧泽的手心满是汗水,他紧握方向盘,速度比巴哥来时还要快许多。

赶回岛上时将要日落,因为解玉成身份敏感,警方的速度也很快,后脚就到了。数辆警车围在山脚下,之前封山勘察对山上的地形还算熟悉,几队警察已经准备分路线上山寻找。

萧泽问道:“如果解玉成失去理智怎么办?”

为首的警队队长回答:“解玉成是极度危险的犯罪分子,为保护人质,必要时会选择当场击毙。”

萧泽稍稍安心,他要求为警队带路,上山前望了眼天边,太阳开始落了。

山上那几栋没盖完的别墅正适合藏身,解玉成基本都躲在那儿,东西也懂放在里面。眼下他既然打电话给萧泽,就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于是只带着一把军刀走了。

林予仍在原地昏着,直到被一瓶凉水泼醒,他猛呛了一口,剧烈的咳嗽使他恢复了点血色。解玉成把他手脚上的绳子解开,拎着他往更高处爬去,悠闲地说:“你哥来找你了,估计还有警察,你们哥俩今天得为我送行了。”

林予疼得两眼发直,走几步便跌倒在地,被拽起后继续攀爬,他带着浑身的血腥味,恍惚间听见了一道声音。

可那道声音不是喊他的,是喊解玉成的。

萧泽带着人仍在寻找,那条线很陡峭,为节省时间他们选择了偏线,走到三分之二时,他顿住脚步,嘘了一声。

大家停下,一阵微弱的哼叫声传来,萧泽循着声音找到了一棵树下的狗崽。小狗是认识解玉成的,然而解玉成早与往日不同,它被一脚踢开后滚下一段距离,随后自己迷了路,已经累坏了。

萧泽抱着狗崽继续寻找,太阳已经接触到海面,烧红的晚霞笼罩着整座山,红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草木都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一刻钟后,萧泽终于看见了林予。

隐隐约约的身影在高处一块平地上立着,背后是解玉成,再后面就是大海,他们的位置只暴露了正面,根本无法从背后袭击。

解玉成喊道:“除了萧泽!谁他妈都不许上来!”

林予身体僵硬,他已经适应了疼痛,并且破除了恐惧,此刻的情况万分危急,他努力试着思考,想求一条生路。

而在萧泽出现之前,他先看到了……解老。

“爷爷……”林予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声,后腰衣服被猛地一拽。解玉成擒着他,凶相毕露:“少装神弄鬼,我爸爸死了,你喊谁爷爷?!”

解老徐徐靠近,一双浊目在镜片后泛着泪花,林予丧失了思考能力,忍不住伸出手去:“爷爷,你为什么想不开……”

解玉成怒气腾升,一把抓住林予脑后的头发,指甲边缘用力地嵌在林予的伤口上。林予痛极嘶叫,面容扭曲流下眼泪,随后他终于看见了萧泽。

萧泽大步爬上来,他看清林予肩颈处的鲜血后,急忙高声阻止:“解玉成!你别伤害他,你想谈什么条件都行……别让他疼。”

解玉成因想起解老而情绪激动,吼叫着回答:“我还有什么资格谈条件?这下面全是警察,我他妈死定了!我死定了!”

他跟着林予一起哭起来:“我想我闺女,我闺女没妈了,她爸爸亲手杀了她妈!我他妈亲手让我闺女变成孤儿!”

解老的魂魄虚软倒地,他顾不得思考林予为何能看见自己,满心都是阴阳相隔的儿子,已经走上绝路的儿子。

解玉成把刀刃贴在林予的后腰上,松开了林予的头发,他满掌热血,腥甜味儿四处弥漫,就像此时的火烧云。

“……我更想我爸爸,我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我学做营养餐,学按摩,我就想让他多活几年……”解玉成攥紧匕首,降低的声音再次拔高,“可是他死了!他上吊自杀了!”

林予惨白着一张脸,嘴唇已经因失血过多微微发紫,他把目光移到解老的脸上,竭力说道:“爷爷,你不要难过,他犯的错他自己要承担。”

解玉成发疯一般把林予翻转过来:“你他妈在叽叽歪歪什么?!要不是你们挖出江雪仪的手,根本就不会那么快被发现!你嘀咕什么?你叫谁爷爷!”

林予转头把没说完的话继续:“爷爷,你要开开心心地走。”

他没见到解老最后一面,此时总算没有了遗憾。

而解玉成彻底丧失了理智:“走?!黄泉路我拉你作伴!”

萧泽整颗心都揪成一团,拔腿冲过去和解玉成正面厮打,脚下的石头光滑狭窄,侧面是峭壁,背后是大海,他缠着纱布的手紧握成拳,尽力挥出时渗出了血来。

林予被拂倒在一边,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后脑的血流下将脊背沾湿,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干涸,而在他神思恍惚时,眼前白光抛过,头脑刹那间清醒了一瞬。

第一次遇见立春,奔向马路时萧泽想救他。

第二次遇见叶海轮,萧泽夺了扎向他的刀,抱他脱离了火海。

第三次遇见向洧云,萧泽将他从山上救下,用躯体挡了雷雨碎石。

如果萧泽真的活不过三十五岁,是否原因在于他?林予扶着石壁起身,而萧泽已经和解玉成厮打在一处,解玉成当过兵,而且走投无路被逼红了眼,萧泽又发着烧,二人难分上下。

林予摇摇晃晃,他陡然生出无限的恐慌。

他怕死,可更怕萧泽是因为自己而死。

他愿意用现世福报和死后的阴德换对方平安,却从未想过自己可能就是萧泽的劫数。

耳畔一声嘶吼,萧泽赤红着双目火力全开,肌肉鼓胀伴随着滔天的怒火,纱布早已扯开,伤口感染流着血水。解玉成几乎被一拳挥到悬崖边上,他完全动了杀心,彻底地丧心病狂:“——我要你的命!”

军刀锋利无比,劈开了道道红霞,斩断了片片残云,解玉成如同黑面罗刹,咆哮着冲向了萧泽!

林予浑身浴血一般,在刀尖和死亡袭来时扑到了解玉成的身前,他抬手挡在腹部,尖利的刀刃刺穿手臂,捅进了他的肚子里。

清脆的一声,他腕间的玉连环断了。

解玉成鬼魅般的面孔凑在身前,林予抓紧对方的肩膀,为了隔绝对方所有的伤害,他推着解玉成向后狂奔,在掉落断崖前回头留下一眼。

这会是他看萧泽的最后一眼吗?

他们前世是不是也像这样分崩离析,寻不到结局?

“——林予!”

萧泽吼破了嗓子,呕出一口鲜血,奔至断崖边正好看到林予堕进海中。热血一瞬间扩散开来,海面的红浓得无法化开,斜阳欲尽甚至模糊了涟漪。

他几乎没有停顿,屏住了呼吸奋力跳下!

冰凉的海水之下,林予像在沉睡的精灵,遥远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哥,前世我们就是一对眷侣,这辈子又在一起,下辈子我还找你。”

萧泽身躯下沉,抓住林予的手,向着岸边,向着他们未完的这辈子游去,斜阳没入海中,他偏不信天地命运,定要寻一线生机。

第67章 花冠病毒

春天日暮时分的大海仍是冷的, 水面晃晃悠悠, 残红逐层消退,海与天都漫上浓重的黑暗, 刺骨的海水中, 血液涌动渲染, 两具身体渐渐浮现。

萧泽搂着林予游向海滩,林予腹部的血窟窿不停流着血, 已经把他的上衣染红, 施救的警方和急救人员接他们上岸,林予被迅速放上担架, 冲向救护车的一段距离很颠簸, 而他昏迷着全然不觉。

萧泽浑身滴水, 寸步不离地守在林予身边,上救护车后他盯着林予,目光不曾移开分秒。林予已经冷透,后脑断断续续流了太多血, 腹部又被捅进一刀, 车厢内空间有限, 几名医生的急救工作显得兵荒马乱。

萧泽没有做声,没有询问林予活下来的几率是多少,因为他好像……没那个勇气。

警车开道,一路畅通无阻,赶到市医院后立刻进行手术,林予已经陷入重度昏迷, 全身上下里外都泡在血里,从医院大门到手术室,凡是看到他的人全都骇然无比。

考察队其他人自己开车跟来,到医院后一窝蜂涌现在走廊尽头,看清萧泽后便整队人飞奔而至。萧泽犹如困兽,坐在长椅上望着虚无的空气,后面的墙壁被他靠湿了,留下一片淡色的阴影。

“萧队,小予怎么样?!”

萧泽抬手抹了把冰凉的脸:“后脑重伤,腹部被捅入一刀,两处伤口都失血过多,落海之后伤口有些感染。”

众人噤声,彼此交换眼色,一时间谁都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因为谁都没信心林予能抢救过来。巴哥红着眼睛在旁边坐下,脱掉自己的外套给萧泽盖身上。

这支队伍挤满了走廊,每个人都愁容满面,每个大老爷们儿都心焦地落泪。

萧泽有些冷,划开打火机暖手,盯着那一簇小小的火焰开口:“都过来。”

大家立刻围在他身前,等候他的调遣。

“这儿不用挤这么多人,巴哥留下跟我照应着,副队回去重新分组,尽快把收尾工作做完。”萧泽指腹一松,火焰灭了,“小宋回去收拾些日用品拿过来,还有衣服和鞋,挑好看的。”

众人认真听完,并记下遵守,可最后一条却有些疑惑。

小宋心慌地问:“萧队,日用品是住院要用,衣服和鞋为什么要挑好看的?”

萧泽垂着眼睛:“要是没抢救过来,得让他漂漂亮亮地走。”

巴哥哭出来,咬着后槽牙压抑自己的哭声,小宋险些跌坐在地,其他人互相搀扶着,全都因萧泽这句话而崩溃。

萧泽起身:“行了,照我说的办。”

他缓缓前行,一步接着一步移动到走廊尽头,推开窗户,看到了外面街上的点点灯光。他借了巴哥的手机,迟疑片刻后拨通了孟老太的号码。

响完三声对方就接了,孟老太问:“你好,哪位啊?”

“姥姥,是我。”萧泽不知该用何种语气,不禁放慢了语速,“同事的手机,你吃饭了么?”

孟老太嗔怪道:“正准备洗碗呢,你怎么突然打电话回来?想我了?”不待萧泽回答,孟老太又说,“对啦,我那条银手链给小予穿玉连环了,你得给我买条新的,我这回要白金的。”

萧泽答应,答应完沉默了许久:“姥姥,小予出事儿了。”

孟老太挂断电话立刻订了机票,萧泽没有细讲,她只知道林予此刻在手术室里抢救,生死未卜。老太太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拿上现金和银行卡,关掉阀门什么的就走了,残羹剩饭还遗留在餐桌上。

萧泽对着窗口抽了根烟,希望一根抽完能等来好消息。可是烟蒂都要燃烧殆尽,他回头望去,手术室上面的灯仍然亮着。

巴哥走来安慰:“萧队,咱们乐观点。”

萧泽说:“我不乐观,也不悲观,理智对待吧。”手术一直进行,说明林予还活着,那么重的伤如果早早结束,才是真正的完蛋,他多给自己一线希望:“忽悠蛋不是普通人,他一定能渡过难关。”

漫长的一夜开始了,小宋带了东西回来,萧泽换了身干净衣服在手术室外面等,他盯着两门之间的那条细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打开。

后来警方带来消息,解玉成落海后在水下自杀了,一刀扎进颈动脉,警方打捞上来时已经完全死亡。萧泽平静地听完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反应,这起事件无论如何都结束了,他无心关注其他人的结局。

凌晨两点,走廊尽头又一阵喧闹声,萧泽扭脸望去,是风尘仆仆的孟老太,孟老太身后还有萧尧和江桥。

“小泽!”孟老太穿着平底皮鞋,扔下行李包小跑过来,她直奔到萧泽的跟前,抬手握拳砸在了萧泽的肩上,“小予怎么会出事儿!你怎么照顾得他?!”

萧泽任由打骂,像根石柱一样没有动弹。

孟老太急得直哭:“你倒是说句话!你不是喜欢他吗?喜欢他能让他搞成这样?!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他跟着你瞎跑……我自己照顾他!”

孟老太断断续续地骂着、喊着,骂累了,喊累了,一把抱住萧泽痛哭起来,她拍着萧泽的后背,像哄小时候的萧泽睡觉,她知道最紧张、最揪心的人是她的亲外孙。

萧尧和江桥一时插不上话,找巴哥了解情况后便凑到门边守着,萧尧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砸开手术室的门冲进去看看。

手术一直进行到凌晨五点,灯灭掉那一刻,所有人都抻紧了神经。

萧泽站在最前面,手术室大门从里推开的一瞬间他打了个冷颤,头脑空白,视野周围冒着阵阵金星,目光凝聚在医生脸上的时候形成了一片阴影。

他不敢去看病床上的林予。

医生非常疲惫:“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送重症监护病房观察。”

大家如同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孟老太舒出口气,险些瘫倒在地上。萧尧和江桥扶着老太太,萧泽俯身扶着病床,林予奄奄一息地掩在被子下,头部缠裹着纱布,那张小脸儿看上去毫无生机。

他们守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林予苏醒。

医生准备下夜班回家休息,临走问道:“哪位病人家属跟我来一下?”

萧泽一言未发地跟出去,内心十分惴惴,他和医生面对面站在走廊,才终于开口:“大夫,任何情况都请告诉我,无论好的坏的。”

医生说:“病人腹部挨那一刀没伤到器官要害,貌似是刀尖扎进他戴的玉环里卡了一下,而且扎透手臂又缓冲掉一部分力。抢救这么久,主要是他后脑勺的伤口,那块儿失血太多,情况不太好。”

萧泽动动嘴唇:“您尽管说吧。”

回到病房后孟老太和萧尧都围上来询问,萧泽走到窗口前才停,隔着玻璃看里面病床上的林予,无力地交代道:“大夫说可能有后遗症,或者无法完全恢复。”

孟老太腿脚一软:“小予不会瘫了吧?就跟得了脑血栓一样……”

萧尧扶住老太太安慰:“姥姥,你先别急,大夫只是说可能,并没说一定会,而且不一定会那么严重。”

萧泽盯着望了很久,回过神后警告自己不能如此颓废,他去洗了把脸,随后订酒店安置孟老太。等江桥带孟老太回去休息后,他让巴哥也回岛上,只和萧尧留下守着。

萧尧买了一堆吃的,他本来还担心萧泽没胃口吃不下去,谁料萧泽根本不用劝,沉默着低头猛吃,三屉灌汤包,一碗云吞面,还有米粉排骨和烫青菜,全吃光了。

“兄弟,你跟回光返照似的,我有点怵。”

萧泽总算抬眼:“饿了,我多吃点才有精神,不搞伤春悲秋那一套,忽悠蛋至少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我该高兴。”

萧尧犹豫道:“那大夫说的话你怎么看?”

萧泽擦擦嘴:“没怎么看,瘫了废了我就照顾,失忆了也没事儿,正好把那些糟心的经历都忘干净。”

“我操?”萧尧没考虑过失忆这个选项,急赤白脸地提高音量,“小予要是失忆,那把你也就忘了!你他妈连哥都不是了!”

萧泽扭脸望进病房内:“那换我追他,让他重新喜欢我。”

当地警方之后来探望过几次,还有媒体想要采访一二,不过后者都被萧泽拒绝了,这件轰动一时的情杀抛尸案就此结束,枉死的已经死了,该死的也已经死了,活人再嚼一阵子也将会淡忘。

江雪仪,父母健在,还有年仅四岁儿子。

罗梦,父母健在,还有读五年级的女儿。

这两个女人被杀害后又被用非常残忍的手段肢解,并分散抛尸,警方按照解玉成那张纸上留下的一点一一寻找,除了江雪仪的头部,其余部位已经全部找到。

解老,上吊自杀,留下一封简短的遗书。

解玉成,一身重罪,畏罪自杀。

这起大案涉及的当事人已经全部死亡,留给家人的仅剩下无尽悲痛,解玉成作为杀人凶手,他生前与江、罗二人的纠葛,以及他丧心病狂的犯罪手法都成了市民最近热议的话题,网友甚至玩味地称他是本年度最可怕的魔鬼。

林予当初说过,解玉成很难评价。

解玉成被人所知的是滥交、渣男、凶残、毫无人性,没有人知道他热情、仗义、孝顺。他太过矛盾,当走到绝路上时,天平向罪恶那一面狠狠倾斜,他成为了魔鬼,那假设一开始的犯罪就不存在,他这辈子可能永远都那么自我冲突地活着。

或许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只不过他把一切都放大了。

世界是一片汪洋大海,大大小小的事件如碎石投下,激起一圈圈涟漪,水下的游鱼因此而乱了秩序,等到碎石沉入海底,海面恢复平静,鱼的生活也如初进行。

第一考察队完成了收尾工作,离开这里前在市区进行了聚餐,随后上路返回,萧泽目送车队离开。

将近半个月了,林予仍然未醒,萧泽每天吃住在医院,两天回酒店洗一次澡、刮胡子、换衣服。天气越来越暖和,林予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脸蛋儿随着气温上升也增添些血色,可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萧尧在沙发上削苹果,说:“我觉得吧,咱们考虑到了瘫痪啊,失忆啊,是不是忘了考虑变植物人啊……”

萧泽守在床边看报纸,眼都没抬:“别吃我们家植物人的红富士,搁下。”

萧尧耸耸肩膀,眼眶说红就红:“有本事让这小植物人醒来自己抢,我、我给他买一车!”

萧泽翻报纸的手停下,抬起眼眸看向林予,自顾自地说:“他不是植物人,他只是还没睡够。这家伙喜欢做梦,逮着这么个好机会使劲做个够,舍不得醒了。”

林予的确做了很长的梦,梦中的场景零零散散,破碎不堪,有让他高兴的,也有让他生气的,他似乎能听见有人在梦境之外的地方说话,可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小予……”

“小予……”

林予寻找声源,光着脚跳下床,从走廊到楼梯,穿堂过厅,一路朝着亮着光的地方飞奔。他跑进了一片青色的麦田,沟壑缝隙长着茂盛的小花,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

“小予!”

他环顾四周急切地寻找,终于看到了麦田中的稻草人。稻草人却会动,扔下怀抱的两卷稻草,摘下脑袋上的草帽,用力挥着、笑着。

林予兴奋地拔腿狂奔:“豆豆!”

他逆风穿行,在青色的麦浪中驰骋,笑声回荡在麦田中,带着无限的精神气和快活。豆豆张开手臂,待他飞扑而来便将他抱个满怀,甚至险些被撞倒。

豆豆比林予大了十岁,个子也高,问:“鞋、鞋丢了?”

林予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慌张地说:“别告诉爸爸妈妈,不然又该挨揍了。”

豆豆发出一串笑声,他把草帽扣到林予的脑袋上,弯腰把林予背起来。林予环着豆豆的脖子,问:“他们又让你假装稻草人?”

豆豆支支吾吾地回答:“逮……小鸟,你喜欢,小鸟。”

“他们”是指村子里其他小孩儿,大家都知道豆豆是个傻子,所以经常戏弄他。麦田里有稻草人吸引麻雀,他们就骗豆豆,说林予喜欢小鸟,让豆豆假扮成稻草人。

林予气得直晃小腿:“你傻啊!又相信他们!”

豆豆老实承认:“就是傻子。”

“……才不是。”林予将手臂环得紧一些,“我胡说八道呢,你压根儿就不傻。”

豆豆追问:“喜欢小鸟?”

林予其实不怎么喜欢小鸟,他胆儿小,一怕小鸟拿嘴啄他,二怕鸟往他身上拉粑粑,衣服弄脏又要挨揍。所以他犹豫了一会儿,回答:“你抓的小鸟我肯定喜欢,但是小鸟也有窝,咱们还是不要抓它了。”

豆豆无法完全听懂,只明白林予回答了很长一句,于是还问:“喜欢小鸟?”

林予认输道:“喜欢。”

“那,抓!”豆豆忽然跑起来,惊起了一片在麦田里吃麦子的麻雀,林予搂紧对方,脚趾头都绷着劲儿,跟着高呼尖叫,出了一脑门儿汗。

豆豆背着林予走回村里,路上遇见其他孩子,四目相对电光火石,豆豆只会瞪眼和乱吼乱叫,林予跳下来,捡起一块砖头就吓唬人。

“我告诉你们,不要趁我不在就欺负他!”林予气势十足,挥了挥手中的砖头,“这一砖头下去你们就脑袋开花了!笑话豆豆傻是吧?我让你们变成大弱智!”

他举着砖头追赶其他小孩儿,小孩儿们四散逃跑,都被他不要命的气势唬住了。林予追了一段路,把砖头扔掉蹲下身,揉了揉被擦破的双脚。

他和豆豆回家去,家里虚掩着门,谁都没在,他们俩的小屋里有点乱,桌上铺散着几十张卡片。豆豆去打了盆水给他洗脚,他们并肩坐在床边,齐齐地望着窗户。

林予问:“爸爸妈妈呢?”

豆豆答:“死啦!”

林予猛然回神,他都十八了,爸爸妈妈早就死了,他怎么忘了呢。哀伤地叹了口气,他歪头靠在豆豆的肩上,问:“豆儿,你想爸爸妈妈还有姥姥姥爷吗?”

豆豆答:“忘啦!”

林予噗嗤笑出声:“你这人没良心!把卡片拿过来,我考考你记不记得学过的字。”

他把脚擦干净,守着豆豆掂掇那一沓卡片,卡片是他的教学工具,他写下常用字反复给豆豆念,教他认,对方总记不住,他就每天都教一遍。

“这是什么?”

“纸。”

“纸上写的是什么?”

“嘿嘿,不知道。”

林予把卡片拍桌上:“这就一道笔画,这是一,记住了吗?”

豆豆点点头,看表情还是没明白。林予扭脸看着那盆洗脚水,起身走过去用手指沾了一点,然后在地上一划,前后也就十秒钟,他又问:“豆儿,这是几?”

豆豆摇摇头:“嘿嘿,不知道。”

林予气得把洗脚水抹对方衣服上,耐心讲道:“不是刚讲了吗?这就一道笔画,这是一啊。”

豆豆还摇头:“不是,那个短,这个长。”

“……”林予敲敲自己的脑门儿,深呼吸后用手比划着讲道,“我刚来家里的时候才这么长,现在我都这么高了,可我还是小予啊。”

豆豆傻乐着:“小予不长个了。”

林予后脑勺疼起来,感觉做老师真是难,他放弃了“一”,觉得“二三四”也不太好搞,于是拿着那叠卡片翻找,一时不知道讲哪个好。

忽然院子里有动静,豆豆猛然惊慌:“快跑!小叔!”

林予吓得站起来,急忙去找自己的鞋,没等他藏起来,他们的小叔已经从屋外进来。林予僵硬地站在原地,正对上男人的目光,老实叫人:“小叔,你回来了。”

他们的小叔站在外屋,骂道:“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家不养外人!赶紧走!”

林予解释道:“我找豆豆,我本来和豆豆就是兄弟,我得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