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泪刚刚擦去,此刻又绷不住一般流下新的,他艰难哽咽:“你妈妈很漂亮,你长得像她,刚出生就瞪着一双大眼睛。越留越舍不得,我在你出生后的第二天就把你送走了。”他微微一顿,猛吸一口气,“可我不舍得把你送得太远,所以选了林木一家,这样等你长大一些,我还能亲自给你上课、留你写作业,能看看你。”

林予出生的第二天,贺冰在县医院把他交给了林木。林木回村里后说是在县城捡的,村民还开玩笑说是他拐来的,之后林木才吐露孩子是蔺山后面的村里抱的,但也只是对家里人说。而贺冰和许如云出院回家,有人问起便说孩子生下来没养活,许如云一向多病,大家只是叹息,甚至不觉得出乎意料。

“那张照片是你满一周岁时林木送给我的,我当时在背面写下那行字,经常偷偷拿出来看。”

萧泽听得很认真,想找寻对方的破绽,想揭穿任何自我美化,但在对方声泪俱下的讲述中难免动容,神情也有一丝松动。他都如此,林予的情绪更不必说,侧脸看向对方,林予的状态却像游离在别处,十分涣散。

“小予?”萧泽低喊一声。

林予并没有失神,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也不太想说,从出生起到长大,他一直是被摆布安排的一方,没人会问他的感受,直到他遇见萧泽。

得知真相的震惊已经没那么强烈,此时他觉得无力又麻木。

“那……”林予问,有些害怕答案地问,“我爸爸妈妈去世后,我被小叔赶出林家,被那么多人指着鼻子笑话,你……都没想过帮帮我吗?”

就算不帮,安慰他一下也好。

遇见时拍拍他的肩膀也好,做一点点事情就好。

萧泽的整颗心揪在半空,那点零丁的动容消散殆尽,目光也趋冷,他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苦衷能在当时做到视而不见,也猜测不到如果贺冰此时躲闪会寻个什么样的借口。

贺冰咬紧牙关,两腮都被下颚骨撑起形状,力竭的样子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苦捱了二十余秒,恍然抬眸,松懈掉全部气力,而凝聚在林予脸上的目光说明,他做好了交代的准备。

“当时,你妈妈已经病危了,你的亲生妈妈。”

林予僵硬的肩膀蓦然塌下去,而贺冰继续道:“你的养父母早早去世,你本就承受了巨大的打击,我和如云每天都发愁要不要和你相认,可她那时已经撑不了多少日子了,你那么小,难道让你再面对一次丧母的痛苦吗?”

林予问:“这就是全部理由?”

“不……”贺冰没有眨眼,“最重要的理由是我无能、懦弱又自私。”

萧泽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赤裸地袒露内心,他转脸再次看向林予,林予愣着,大抵也是有些意外。其实不难猜测,当时和林予相认之后怎么办?把林予接回家?

负担更重,林予还要照顾豆豆的话,关系更加难以理清。

再加上贺冰所说的,许如云当时已经病危,还要让林予再接受一次打击吗?

可是这些都要站在绝对理性的的角度才能考虑到,但林予当时那么小,面对着那么大的痛苦和责难,生身父母真的可以完全控制住感性的冲动吗?

萧泽没做过父亲,他不知道答案,但他认为不应该如此。

“我不配做一个父亲。”贺冰哭音浓重,极力压抑着,“你离开蔺溪镇之后不到两个月,你妈妈就去世了,我也就离开了那儿。”

“那你!”林予近乎急切地问,“你有找过我吗?”

贺冰的眼中终于透出一丝光来:“我离开后就在找你,可是那么多城市,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前两年回到蔺山,我才知道你之前回去过很多次,而且还在照顾豆豆。”

他前倾身体,眼中的光芒忽明忽灭:“一再错过,后来才明白是老天爷在罚我,那次巧合得知豆豆被送进精神病院,我想你肯定会来找他,所以就去医院做清洁工,顺便照看豆豆。”

林予后脑抽疼,像犯了陈年旧病,萧泽靠近揽住他,问贺冰:“你当时见到我们就认出小予了?你为什么不说?”

贺冰摇摇头,看着林予回答:“如果今天没被发现那张照片,我仍然不会说,我永远都不会说。我寻找你是因为你自己在外漂泊受罪,可看到你之后,我发现你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了待你像亲人的哥哥,我就决定这辈子都不和你相认……我没脸。”

他苦笑起来:“可我又忍不住找过来,想照顾你,看着你。”

已经将近三点,林获该起夜了,贺冰站起身,像是找到了逃走的理由。林予靠在萧泽怀里怔怔地流泪,心脏几经折磨疲累至极,贺冰的所有话都在眼前排列变换,关于许如云的音容样貌也令他忍不住幻想。

不想认,可一切也都说开了。

萧泽给林予擦擦脸:“先不要想了,睡一觉,天大的事儿都睡醒了再说。”

除了林获,后半夜根本无人安睡,黎明来时也都有些浑噩。外面的脚步声似乎刻意放轻,下楼时才明显一点,萧泽迅速下床出去看,见贺冰背着包,还拎着行李袋。

贺冰闻声回头,尴尬地说:“所有给我的工钱都放在床头柜上了,我没有动过。”他说完顿了顿,极尽卑微地问,“能不能把那张照片还给我?”

这两句话的工夫林予也跑了出来,他停在萧泽身旁,眼下乌青像被揍过两拳。三人无声对峙,萧泽率先开口:“我考虑了半宿,觉得口说无凭,还是做个亲子鉴定比较靠谱。”

林予和贺冰皆是一愣,感性上受到的冲击太过猛烈,都没意识到理性上要证明一番。贺冰无奈地笑了,比哭还不好看:“我没打算相认,也准备离开,何必骗你们呢。”

萧泽态度坚决,并且没有立刻归还那张照片,他上前抢下贺冰的行李放回房间,让对方暂时无法离开。返回卧室,林予坐在床边低着头,在看那张纪念照,萧泽走近挨在旁边,说:“亲子鉴定得去专门的机构测,需要一些时间。”

林予喃喃地说:“他会是在骗我吗?”

“是的话我揍死他,如果不是的话揍不揍?”萧泽搂住对方,一同看那张旧照,“我之所以一定要让你们做鉴定,就是想拖延时间让你想清楚。”

假设贺冰根本不是林予的父亲,那好办,赶走就行了。可如果贺冰的的确确是林予的父亲,那要赶走还是留下?认还是不认?

萧泽觉得林予需要时间考虑清楚,以免日后后悔。

在这种情况下,家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林予和贺冰之间相互躲避,萧泽碰上贺冰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算下来只有林获一个无忧无虑。

不过让萧泽意想不到的是,林予没有过度沉浸在难过与纠结中,甚至连阁楼都没上,每天按时出门上课,回来后认真完成功课,看店时面对客人也和平时一样笑容灿烂。

春雨贵如油,难得迎来雨天,正好又是一周结束可以放松片刻。店里没有客人,林予蹲在书架前挑出近几个月翻坏弄脏的本子,然后打包整理好。

收拾完两腿发麻,一动刺痒得不行,定在原地咧着嘴吱哇乱叫。林获坐在沙发上看他,呆了几秒成恍然大悟状:“小予尿裤子了吧!”

林予扶住书架:“你对我好一点吧!”

萧泽被这兄弟俩逗得直乐,走过去单手把林予夹起来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下喝起咖啡,林予拿着七八张快递单填写,语气轻松地问:“哥,天津那个书商大哥的手机号是多少来着?”

萧泽翻出来念给他听,念完盯着他看,林予察觉到后擦擦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看我干什么啊?”

“没什么。”萧泽说,“你又长大了。”

林予盯着萧泽的双眸,随后低头继续填写,道:“《活着》里说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所以呢,我身边的人对我再好,我自己不想好,那就怎么也好不了。”

他复又抬头:“我身边的人那么好,我就要好好的,而且又不是要死要活的大事儿,我连生死尸鬼都见过,我行的。”

萧泽忍不住唏嘘:“看出学习用功了,都能拽词了,下次月考语文能上九十吗?”

林予面露难色:“你也对我好一点吧!”

他填完快递单贴在包裹上,正好快递员上门来取,折腾完返回站在沙发后面,俯身抱住了萧泽的脖子,小声说:“哥,你最好,谁都比不了。”

萧泽十分受用,还想得寸进尺:“你知道我最近多痛苦么?”

林予担心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头疼。”萧泽侧过脸用余光看对方,压低声音道,“贺冰要是你爸,那就等于是我岳父,你可以不认他、怨他,我就有点心虚了。”

萧泽甚至暗自琢磨了,要不要给贺冰涨工钱?用不用对贺冰出个柜?一想到那晚贺冰给自己打扫洗手间,简直有些心律不齐。

林获看他们说悄悄话,好奇地伸着脑袋。林予这才反应过来,萧泽和林获都将近三十岁,都管贺冰叫大哥,如果贺冰真是他爸,这辈分也太乱套了。

他想着想着有些心烦,报告还没出,怎么考虑那些事儿……

而贺冰一心恕罪,每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闷头干活儿。这会儿其他人在一楼,他就在二楼打扫,等林予上来,他就立刻回房间去。

晚上林予陪林获睡觉,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就能去拿报告了。”

林获问:“啥?”

“报告,一张纸。”林予没有详细解释,将林获放倒在怀里,暂时不再想了,开始就着灯光给林获挑白头发。林获挤眉弄眼的,做足了傻子相,挣脱后反击似的揉乱林予的头发,喊道:“疼!你坏了!”

林予反驳:“你才二十八,看着比哥哥大好多岁,都怪那几根白头发。”

林获更加生气:“你就喜欢他!”

林予嘿嘿笑起来:“豆儿,你是不是不傻了?怎么净说些明白话。”

他们啰嗦了好久,又一起看了会儿正常电影,等林获睡着后林予翻身摸出了那张照片。他不看正面中的自己,只看背面那行小字。

爱子小予,第一次有人这样来称呼他。

他情不自禁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悄悄推门出去。明天就能知道鉴定结果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决定把这张照片还给贺冰。

照片是林木送给贺冰的,那就是属于对方的。

而不管贺冰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或者他是否接受对方,就都让照片做个纪念吧。

林予走到客房门口,门虚掩着,贺冰没在里面,他悄悄走到客厅偷看,发现贺冰在阳台上吸烟。他松了口气,碰面反而尴尬,这样正好。

林予返回贺冰的房间放照片,放下后又有点舍不得,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每个房间的床头柜抽屉里都有一只水笔和一个笔记本,全是考察队发的。

他撕下一张纸,拿笔写道:照片……

写了两个字后顿住,愣了片刻才继续写:……还给你。

林予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个言,他觉得自己真傻逼。他把笔和本搁回去,用那张纸卷住照片又拿走了。

第二天大家都以为无事发生,萧泽去取报告,林予带着林获看店,而贺冰关在房间没有出来。林予早上经过贺冰房间时又看到了整理好的行李袋和背包,贺冰如果骗他会被赶走,如果没骗他,那贺冰就认定他不会接受。

事实上,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就在昨天晚上。

萧泽一个人快去快回,拿到档案袋的时候几乎没有思索,立即就打开抽出了报告,他可做不到憋一路回去再看。

吉普车在门口刹停,林予紧张地站直等待,而贺冰这时也从楼上拎着行李下来。贺冰的表情有点滑稽,有忐忑也有难过,想对林予挤出笑脸却透着满满的羞愧。

萧泽勾着车钥匙、捏着档案袋,大步流星带着股风。他推门进来没说废话,直接当着那俩人的面解缠绕的白线,解开抽出报告,向前一递:“小予看。”

林予攥着拳不敢接,迟疑数秒一把抓住,他皱眉寻找结果那栏……相似度99.999%,判定关系为——父子。

萧泽看向贺冰抛出答案:“以后不能再叫你大哥了,乱辈分。”

贺冰还是那副苦哈哈的表情,没有波澜起伏,因为他的确是林予的亲生父亲,他等待的压根儿不是鉴定结果,而是林予对他的判定。

“小予。”他哑着嗓子,“我没有骗你,我也不会赖着你,希望你今后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

林予转过身去看着贺冰,问:“你要走吗?”

贺冰点点头:“能不能把那张照片还给我,当是给我留个念想?”

林予吞咽挣扎:“不能,我只有那一张旧照,我要放在相框里摆着,没事儿看一看。”

贺冰用力抿住嘴唇,像是极力阻止自己失态,他偏移目光不肯面对现实,可最后只好作罢。灌了铅的腿费劲迈开,几步距离就能走出门口,从此和林予彻底告别。

这时林予却说:“相框很容易落灰,以后你负责擦,行吗?”

贺冰猛然停下,吃惊地看向林予,他难以置信对方刚才那句话,继而不确定地看向萧泽。萧泽全程无话,他不干预任何,一切交由林予做主,此刻帮忙道:“那就麻烦你了。”

一切尘埃落定,不过父子之间还无法亲近,只是没落到各自天涯那步而已。萧泽和林予并肩上楼,回到房间后萧泽将林予轻轻拥住。

他对林予的选择并不意外,无论哪种结果他都能够理解。

“哥,我昨晚本来要把照片还给他的。”林予忽然说。萧泽松开对方,发觉林予的表情和眼神都格外冷静,问:“发生过什么是不是?”

林予从兜里掏出那张照片,展开照片外那张纸,一手捏一样展示给萧泽看,他毫无波澜地说:“哥,你仔细看看。”

萧泽耳聪目明:“纸上的字和照片背面的字都是黑色,粗细相同。”

林予说:“我写完前两个字就发现了,后来我又仔细对比过几遍,颜色粗细几乎完全一致,而且都有点断墨。”

客房之前没有住人,抽屉里那只笔也许久不用,因此才会有这种瑕疵。林予猜测照片上的字就是用那只笔写的,也就是说“爱子小予”根本不是贺冰以前想念他所写,而是最近才写的。

贺冰撒了谎。

林予一把抱住萧泽:“一句刻意的谎言说出来,那其他‘实话’也就没那么可信了。”

第76章 寄居者

林予的发现令萧泽微微吃惊, 从无意发现照片, 到贺冰不得以吐露一切,他们似乎一直是主动方, 可眼下再回头看就不一定了。

“哥, 你看我的分析。”林予抓着萧泽的手臂走到床前, 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自己的记账本,巴掌大小, 打开后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

萧泽说:“每天就带五块钱上学还记账?”

林予略窘, 嫌对方打岔,翻到最新那页举起来, 说:“我脑瓜一般, 所以按照老师教的, 把已知条件列出来,然后推理判断。”

萧泽定睛一瞧,本子上简单写出了贺冰之前说的话,撒谎那条被红线圈出, 格外醒目。他一时间都不太想考虑贺冰美化了什么, 掩饰了什么, 忍不住遐想林予下次考试进步,后来考上大学,顺利毕业正式进入研究院工作。

可是想象得太美,对比现实就会格外失望,他觉得林予不该遭受这些。

“哥,贺冰说他不会与我相认, 只想默默照顾我,还说照片后面的字是以前写的。”林予促使萧泽回神,“现在确定字是最近写的,也就是他撒谎。”

从而是否可以认为贺冰就是奔着相认来的?

老来落魄,想起自己还有个亲生儿子,为了有人养老所以准备和林予相认。这些日子的悉心照顾也好,写上字的照片也罢,也许都是盘算好的感情戏。

萧泽听在耳中觉得残忍,被亲生父亲送人,多年后又被对方处心积虑地算计,虽然他没和自己的爸爸相处过,但难以相信会有父亲这样对自己的孩子。

林予说得口渴,他用力吞咽口水滋润喉咙,结果干呕一声呛出了泪花。他也不擦,一张脸上难得露出刚毅的神情,就算眼泛泪花也分外坚定。

“其实我只能确定关于背面的字是他撒谎,其他就是假设了。”林予把本子合上,紧紧攥在手里,“也许他的苦衷和感情都是真的,只是为了让我更感动一些,为了让我不怪他。”

萧泽在这两句放轻语气的话里听出了自欺欺人,直击要害地问:“你心底更倾向于什么?”

林予摇摇头,没有隐藏颓废的情绪:“我也不知道。当初他因为穷把我送人,现在可能又因为穷来找我养老,可能想念我也是真的,其实这二者不算冲突。”

他说完做了个深呼吸,扭脸看着萧泽:“哥,他既然是我爸,我既然也暂时让他留下了,那他就不算店里的小工,也就不用给工钱。”

萧泽问:“让你爸白干活儿?”

林予点点头:“先不管他对我的愧疚和感情是真是假,既然他是我爸,我每天只带五块钱都舍不得花,那他就跟我一起勒紧裤腰带吧。”

萧泽有些心烦,感觉贺冰这事儿看似简单,但一个谎言就能生出多种假设,程度还深浅不一,总之弄得相当复杂。他索性不再想了,夺过记账本随意翻看,才发觉林予本月支出只有十块二。

林予不等他问便主动解释:“每天带饭不用花钱,十块是停车费,两毛物理课做实验,钢镚儿用完被老师拿走当教具了。”

萧泽故意说:“这老师怎么这么财迷?”

“嘿嘿。”林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他今天从睡醒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笑,“哥,你不喜欢我去擦鞋,我就不去了,但是勤工俭学的人很多,我也能挤出时间,那我就干别的。”

萧泽一听心里门儿清,这绝对是先斩后奏,指不定已经偷摸干了几天。林予冲着他傻乐,企图用灿烂笑容蒙混过关,坦白道:“本忽悠蛋又开始忽悠人了。”

“你忽悠什么了?”萧泽问,“你都武功尽失了,还能忽悠?”

林予白天要上课,不过下课很早,课后到晚上那段时间有好几个钟头,如果是传统的力气活儿,他那几个钟头赚不了多少钱,但他找了个健身房忽悠人办卡,有提成,走的时候还能发一路传单。钱虽然也不算多,起码够他和林获的日常开销。

萧泽没再阻拦,大白天的也在房间闭门待了很久,准备下楼开门营业。林予拿出书和练习册跟上,做好了猫在吧台后学一天的准备。

时光很好,人有了目标也格外努力,萧泽抓住门把手顿住步子,忽然问:“忽悠蛋,既然你爸撒谎,何必假设那么多可能性让自己烦,为什么不直接让他离开?”

林予回答:“我……我不甘心。”

谎言和伪装是藏不住的,当初立春自杀的多重原因,叶海轮暴露自己的监控视频,旧报上向洧云的寻人启事,解玉成暴露的马脚……他猜测不出贺冰欺骗了多少,也许只有关于照片那一句,也许还有其他,但他相信会有白于眼前的那一刻。

他也需要默默地搞清楚。

林予想知道自己的前半生是不是真那么难堪,被生父送人,又再次成为孤儿,和兄弟分离,如今又被父亲带着谎言相认。

他真的……不甘心。

萧泽全然明白了林予的想法,绝大部分人遭遇这种事都会想弄清真相,或许直接找另一方对质,如果贺冰刻意安排相认这一切,那他们处于被动状态,就算对质也无法判断信息的真假,而假意冰释前嫌,默默关注调查,主动权就在他们这里了。

所以他此刻既心疼林予的过往,也讶异于林予的冷静,之前说林予又长大了,比起“长大”,其实“变化”更合适。

萧泽猜想,神爱世人,从前一身本事的林予就像个慈悲为怀的小童子,喜欢帮人,凡事都往好的方面想,也缺少防备意识。而灵力消散,林予成为一个普通人,同时也滋生出种种普通人的特质,或者说他的七情六欲里不再只有爱,也有了贪嗔痴恨。

一切暂时尘埃落定,林予照常上课,萧泽照常上班,俩人跟最佳男主角似的,每天都装得很正常,等晚上睡觉门一关,互相交换情报。

贺冰吃了俩大苹果,开始放松警惕了!

贺冰看店少找客人两块钱,是不是想贪污?

……

交换完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特傻逼。萧泽靠着床头打开笔记本电脑,页面停留在研究院的官网,最大的那栏滚动显示三级联排视察的通知。出发在即,他切入工作系统给科室留安排,就像班主任出差前给班里布置任务。

林予瞪眼瞧着,嘴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不知道是想说话还是唇部抽搐,他犹豫了半晌,最后什么都没说。

可他不说,萧泽说了:“忽悠蛋,去书房把安排表给我拿过来。”

林予闷声跑腿,拿到之后边走边看,上回只看了标题,这次他翻开里面看到各项通知,地点有一大串,赶场似的,走到卧室门口不禁停住,看见了蔺县。

蔺溪镇就归蔺县管,之前离开时,他想这辈子都不再回去,可此刻有些思维昏胀。

因为蔺溪镇多了个人,他的亲生母亲——许如云。

怔愣的工夫萧泽已经走出来,他将安排表从林予手中抽出,自然晓得林予看见了什么。“一起去。”他说的是陈述句,或者祈使句,“你没有灵力了,梦不出你妈妈的音容笑貌,我们可以回去打听打听,多少了解一点,就算没有收获还可以去你妈妈坟前看一看。”

林予仍下不定决心:“我好几天不在的话豆豆会害怕,而且贺冰有可能是为了让我接受他才尽心照顾豆豆,如果我不在,他不好好照顾了怎么办?”

萧泽倒是没考虑这些,不过他觉得不难办:“我们一起去找豆豆解释,看看他能不能搞清楚出差的意思,至于照顾问题,可以找人帮忙。”

这个时间林获还没睡,但目光飘渺像是半梦半醒,萧泽和林予进入房间时把他吓了一跳。林予早就发现了,林获很容易被吓到,应该是那一年多在精神病院留下的后遗症。

但看清是他们后,林获立刻高兴起来:“小予,小泽。”

萧泽满脸纳闷儿:“你叫我什么?”

“小泽。”林获斜靠着床头,被子边缘紧紧夹在腋下,很滑稽,“我比你老,小予说的。”

林予解释:“豆儿,我是说你长得比他老,其实他比你老。”

“行了,随便叫吧。”萧泽懒得解释,主要是不想听林予说他老。他坐到床边,林予在林获另一侧,他们俩左右夹击。

“豆儿哥。”萧泽略微清清嗓子,“后天我要出门,出去十天左右,然后才回来。”

林获又听林予重复两遍才懂,好奇道:“干啥去?”

“工作,就是干活儿,干活儿才有钱,有钱才能买饭吃。”萧泽极尽耐心,“但是我一个人干活儿太累,让小予给我帮忙行不行?”

林获又琢磨好久,绷着身子,后脑勺顶着床头用力说:“不行!小予还累呢。”

林予马上动情演绎:“我不累!如果我也去的话,还不用上学!”

林获听懂了,他绷紧的瘦弱躯体倏然放松,整个人差点出溜进被窝里,沉默半晌,他看看萧泽,又看看林予,滞着眼珠说:“你们,会回来的吧?”

林予那一瞬间再没有任何劝说解释的想法了,他把林获抱入怀中,轻轻晃着头蹭林获的面颊:“我不去了,豆豆,我哪也不去了。”

萧泽也在刚刚缴械,抬手摸上林予的后脑勺,对林获说:“豆豆,小予在家陪你,我不在的时候咱们每天晚上打电话。”

出差的事儿二人就此作罢,林予没有纠结遗憾,开开心心地给萧泽收拾行李去了。他经过两次外出考察已经有了经验,整理行装的技术又好又快,收拾完坐在萧泽的行李箱上大喘气,直勾勾地望着萧泽不说话。

萧泽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过去十分钟终于抬头:“我不在这几天叫萧尧来。”

林予还挺想萧尧的,而且觉得林获肯定也会喜欢萧尧,萧泽见他高兴,道:“给你爸定个罪,如果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蓄谋和你相认,为了老有所依,那他很聪明。”

林予问:“你在夸他还是损他?”

萧泽说:“他既然聪明,就明白照顾好豆豆是最能取得你信任的方法,所以他之前和以后,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起码都会好好照顾豆豆。”

贺冰的确把林获照顾得很好,不过把林予照顾得更好,求得原谅或信任的演戏也好,出自真心的愧疚也罢,总之做得很到位。

后天上午萧泽出差走了,林予带林获去辅导班上课,其实林获不太想来,但是林予不放心。课间的时候林获捂着肚子蜷缩在座位上,一声不吭,看上去很难受。

“豆儿,你怎么了?”

“……尿尿。”

林予赶紧拉林获起来:“走走走,我带你去洗手间。”

林获趴在桌上抵抗:“我不去……嫌我……”

林予松力,他已经带林获来了许多次,这里的学生或者老师也都知道林获是个傻子,而且是个年近三十岁的傻子。在走廊遇到或者去洗手间方便,其他人遇到他们时总会躲开。

林获能感受到,就像小时候被村子里的孩子们欺负一样,他都能感受到。小时候林予为了保护他而挺着小身板和其他人打架,总是受伤,他那时急得只会哭,现在明白他可以忍着不说,这样林予就安全了。

林予咬牙等待,上课铃响起后才拉林获去洗手间,教室外都没人了,洗手间也只有他们两个。这一件小事让林予难受了多半天,他忍不住想,林获这次是想尿尿,如果是口渴或者哪里痛,林获会不会忍着根本不告诉他?

回去的路上他紧紧牵着林获的手,地铁上或马路上的人对他们侧目,他反而牵得更紧。林获垂首回避着陌生人的目光,偷偷抬眼瞥林予,汲取了极大的安慰。

走到书店门口,粉红色的跑车还是那么风骚夺目,林予和林获隔着玻璃门看见萧尧,同时深吸了一口气。萧尧穿着酒红色的衬衫,料子很垂很光滑,跟真丝睡衣似的,长卷发已经拉直,看着清爽又温柔。

林予推开门:“妖娆哥!我想死你了!”

萧尧靠着吧台,手里拿着个拧乱的魔方,朝林予温柔地点点头,随后目光游移到林获身上。林获早就傻了眼,他以前在镇上,后来在精神病院,最近也只去医院检查或者去辅导班,哪儿见过这样的人……

他怔怔的:“姐……漂亮。”

萧尧脸上的粉底似乎都要崩裂剥落,他径直走过去,一把搡开笑喷的林予,注视着林获的眼睛说:“大兄弟,我没想到你傻得这么厉害。”

林获迷茫中透着傻气,傻气中含着震惊:“小予,她嗓子真粗!”

林予笑得蹲在地上,要不是抬头看见贺冰从楼梯上下来,他能笑到晚上熄灯。收敛笑容站起身,他重新牵住林获,说:“豆豆,这是妖娆哥,是男人。”

林获瞪着萧尧:“这么漂亮……”

萧尧被这句傻话哄得眉开眼笑,还神神秘秘地让林予带林获上楼。林予刚走两步对上贺冰的目光,贺冰还是那副憋屈窝囊的样子,两个人都不知道说点什么。

索性就不说了,每次都如此,相认后还没说过话。

林予牵着林获上楼,萧尧跟在后面,上去后发现水果已经洗净切好,书房的椅子上多了靠垫,厨房还炖好汤正在闷着。萧尧连连称奇:“这大哥得是家政公司的金牌员工吧?”

林予犹豫片刻:“他是我爸。”

他把整件事情讲述一遍,萧尧听完狠戳他脑门儿:“操!你不早说!我今天一来就让他给我端茶倒水还炒了个面,我现在好难做人。”

他们仨在楼上待着,贺冰在楼下看店,萧尧来的时候带着个大包,里面什么化妆工具都有,他看林获有白头发,于是给对方染发,还给敷了面膜。

当林获顶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换上一身好看些的衣服,只要不露出傻子相根本看不出异常。林予反而傻了,前前后后围着林获转悠,他拉林获站在镜子前照,连怎么夸人都想不起来。

林获分不清好坏,已经疲惫不堪无法站立,他被林予守着入睡,带着一头香香的黑发沉入睡眠。

晚上萧尧一直和江桥煲电话粥,林予独自在书房学习,他以前行走江湖摆摊儿算命,最怕别人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那时候有点自命不凡,从来不觉得辍学有什么遗憾。

现在变成一个普通人,他念书学习,面临很多令人崩溃的知识点,渐渐觉得也挺有意思。他曾经为了看相中的某个疑问废寝忘食,为了风水中相悖的两条理论而泡在图书馆一周,现在为了作业和成绩悬梁刺股,其实是一样的。

一学就学到了凌晨,林予伸个懒腰离开书房,经过楼梯时发现一楼还亮着灯,他放轻脚步下去,看见贺冰正蹲在书架前贴编号。

贺冰看到他立刻起身,久蹲腿麻没有站稳,摇晃着向旁边倒下。林予箭步冲过去扶住对方,无意中抓住了贺冰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