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乔点点头。

三十岁还保持着单身的老男人,一定有什么伤心不可告人的过去。

“也许吧。”

阮似穹朝天扬起头,眼睛微眯,神情清魅:“也许喜欢过谁,可我都不记得了。”

“难道这几十年来,没有一位姑娘能让你真正心动吗?”清乔难以置信地张大嘴。

“心动?”他的眼底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缓缓流动于光影里,“心动不见得是喜欢,喜欢也不一定要爱。”

“——没有恋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清乔嘟起嘴,“你说,你究竟伤害了多少朵有心靠近的小花?”

阮似穹浅浅笑着,一挑眉,似乎陷入了回忆里。

“很久以前,当我还在西陵学武的时候,有个姑娘托我向师兄送香囊。”

他用平缓的语气诉说着往事,仿佛毫不关己:“后来我才知道,当时香囊里放着一张纸条,她希望我会在半途拆开香囊,然后看见它。”

“——纸条上写着,‘我喜欢送信人’一类的话,对不对?”

清乔好奇插嘴。

阮似穹瞪她一眼,故作严肃板起脸:“小丫头对这些反应倒挺快!”

然后他又笑了,面颊上染上一层如月辉般温柔的光芒。

“她那时,也就你这么大。”

清乔惋惜叹口气。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用向别人送香囊的方法来试探心上人,已经算是勇气可嘉。

“你呢?”阮似穹转过身,饶有兴味打量她,“有没有喜欢的人?要不要找师叔商量下?”

清乔一愣,马上摇头否认,态度坚决。

不是没有的,可她不能讲。

在那遥远的过去,在那遥远的地方,她也曾是一个真正的青葱少女。

有一天,她傻乎乎地问一位翩翩少年:“你为什么老是偷看我啊?”

男孩老实回答说:“因为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像我看你一样,一直看着我啊!”

那样的岁月已流走很久了,时间独独忘记了她。

如今来到这陌生的荒古,为了寻找回家的方法,谁都不能喜欢,甚至连心动都不可以。

因为没人会陪她走上最后的路。

“我是一个不能恋爱的姑娘。”

她这样想着,忽然有些哀伤。

菜故人

傍晚踏进丹顿阁,顾清乔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眼睛虽然小却一直很努力很坚持不懈地朝她翻着白眼的包子师兄。

“哟,你这跟屁虫回来啦?”包全才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边抖边磕着五香瓜子,“在外头玩儿的还开心吗?”

“——别!您别抖!”清乔伸出宽袍大袖挡在眼前,振振有辞,“俗话说男抖穷,女抖贱,师兄,您可千万要为自己的钱途着想啊!”

“抖一抖怎么啦!”包全才蹭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大爷我偏要抖!现在就抖给你看!”

话一落地,他立刻站在原地抽风般抖起来。

上抖抖,下抖抖,左抖抖,右抖抖,姿态如此奇妙,让浑身上下每块肥肉都得到了快乐的运动。

清乔呆怔三秒,立马抱拳拱手啧啧称奇:“没想到,没想到师兄居然修得传说中的‘北抖神功’!”

包全才一愣,脸上很快露出得意的狞笑:“那是,师兄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清乔忍住呕吐的冲动正想再夸他几句,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悉索声。

二人大惊,抬头只见铺天盖地的小黑点迎面袭来,带起一阵熟悉的香风。

“哈哈哈哈,天——外——升——仙——”

环佩叮当中,赤足白衣的南宫无恨从天而降,边降边转,手中朝外挥洒细碎物体,漫漫铺遍角落。

“疼!”清乔躲闪不及被小黑点刮了一下,顿时惊慌起来,难不成要被这神秘暗器毁容了?

“啊——”角落里忽然响起包师兄伤心欲绝的嚎啕声,凄厉悲愤,宛如地狱归来。

“——你你你,你为什么把我的瓜子到处乱撒啊!”

他掬起地上一堆小黑点,眯眯眼含泪,一脸心疼到死的绝望表情。

咚的一声,清乔栽倒在地上。

“花农的花都被买完了,马六甲又不让我扯他院子里的树叶”南宫无恨盈盈回转身子,面带娇羞,“我恰好看见有人在院儿里晒瓜子,觉得这东西也勉强可凑合用”

“呜呜!这可是我千里迢迢请人从鲁国带回来的上等货啊!”

包全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垂头丧气:“一共就五斤,被你刚刚这么一洒,还能剩多少?”

“那个”南宫无痕含情脉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其实有三斤已经被我白天练习时洒在河边了”

“啊~~~~~”包全才以手扯发大喊大叫,彻底陷入崩溃状,“这这这,这简直是灭门惨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呐!啊啊啊啊”

南宫无恨不理他,一甩秀发,朝天扬了下鼻子。

转过脸,冷冷对准顾清乔。

“你——”她以一种极度傲慢极度鄙夷的姿态开口。

清乔身子一震。

“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先迟疑一下。

“我的名字叫金三顺。”左思右想,清乔决定先不告诉她真名,静观其变。

“嗯,三顺姑娘”南宫无恨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面色大变,“不对,你不叫金三顺!”

“——其实我叫俞熙真。”清乔偷偷朝后迈出半条腿。

“你这贱人!以为我是白痴吗?”南宫无恨勃然大怒,一挥袖,手中多出一柄带刺软鞭,“他们明明说你叫甘小乔!死丫头,胆子不小,居然敢骗我神龙宫玉女大人!”

清乔见势不妙掉头就跑,边跑边疾声呼号:“三石啊~~~三石在哪里?五千万,还不快来救你家主人?!”

长鞭伴随寒风凌厉袭来,眼看着就要触上她的背。

电光火石间,却有人硬生生用手将那鞭子拦住了。

“无恨姑娘,我派虽和神龙宫交好,但派中弟子还用不着玉女动手管教。”

包全才不知何时恢复了神智,飞速挡到了清乔跟前,双目炯炯,面色冷漠。

“是她不对,她先欺骗我!”玉女悻悻收了手,转头狠狠瞪向清乔,“你这死丫头,说,白天和我的似穹干什么去了?”

我的似穹?

噗~~~清乔好容易才忍住外喷的口水,立定站好,神色恭敬回答道:“玉女明察,我下午是和师叔出门探查敌情去了。”

“探查敌情?”包全才和玉女异口同声盯住她瞧。

两对亮晶晶的眼,一大,一小。

“嗯。”清乔显得极其乖巧,“师叔说要去找那晚的打更人,看他是否知道凶手模样。”

“那他为何不带别人,独独带你?”玉女皱起好看的眉毛。

——因为我是女主角,戏份最多啊!

清乔这样想着,嘴巴上依旧谦卑:“大概是因为我武功最低,扔在丹顿阁里他放心不下。”

玉女哼了一声,神情略有放缓。

“没本事的人是不配站在他身边的!”她脸上有讽刺的笑,“小丫头片子,千万不要有什么痴心妄想!”

“玉女还是先走吧。”包全才忽然出声,“听说药王谷申尤,已于今下午赶到浑水庄了。”

不咸不淡的几句,让玉女脸上的神情再度大变,惨白一片。

“我还会再回来的!”匆匆扔下这句话,她纵身一跃,飞快消失在稀薄的暮色里。

望着玉女远去的背影,清乔终于舒一口气。

想想刚才无辜被骂,心有不甘,颇不是滋味的低声补了一句:“贱人。”

掉转头,不期然对上一双闪闪发亮的眯眯眼。

“见智!”她吓得一哆嗦,立马站定稳身。

包全才却不理会她,盯着她的脸径直道:“你说,白天你和师叔去找一个打更人了?”

清乔点点头,有些不明就里。

“那打更人长什么模样?”他微微皱眉。

“很瘦,很罗锅。”清乔如实相告,“有点吓人。”

包全才深深吸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一种十分复杂耐人寻味的神情。

清乔不敢答话,静静看着他。

——在一张包子脸上,出现这样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其实是很可笑的。

“走,你带我去看看。”包全才忽然抓起她的手往外走,动作粗鲁。

“嗳嗳嗳,我还没吃饭啊!”清乔被他拽着不能跑,顿时急起来,“听说今晚有红烧肉!”

“去街上!我请你!”包全才一付财大气粗的模样。

清乔无力反抗,只得跟着他乖乖出门。

“只要不是请我吃瓜子,都好。”她天真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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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你就请我吃这个啊?!”清乔望着手里的糖包子,小脸皱成一团。

“嗯,这个多好!热乎,实在,还有馅儿!”包全才呼噜呼噜啃完第七个,心满意足抹抹嘴。

“人家要吃肉”清乔低声控诉,眼中盈盈有泪。

“嘘!”包全才捂住清乔的嘴,神秘兮兮,“小姑娘,少吃肉!吃肉将来会长的像猪一样,我这是为你好!”

清乔听了恨不得踢他一脚——明明是你自己舍不得多掏那十文钱好吧!

浑水庄傍晚的街道,人流稀少,清乔边啃包子边带路,心中愤愤不平。

“红烧肉,粉蒸肉,卤猪蹄,烧白”

她不时望一眼天上的月亮,嘴里念念有词。

“唠叨什么!还不走快点!”包全才在后面推了她一把。

她叹口气,闭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晚月亮显得特别大,特别圆,也特别的亮。

“该走哪条路呢?”

站在一条分岔路口前,清乔有些发蒙。

“你这个白吃!”包全才只等了十秒钟,已经开始不耐烦起来,“怎么会不记得路了?”

“我也只来过一次”清乔有些委屈,路痴是天生的。

包全才瞪她一眼,转过身拦住两个经过的青年男子。

“这位小弟,请问菜市场怎么走?”包全才在外人面前一直彬彬有礼。

“我不知道,干嘛问我?”路人甲面无表情指一身边人,“你怎么不问他?”

路人乙冲他翻个白眼:“——关我屌事!我是出来打酱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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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询问无果,包全才闷闷不乐回身。清乔生怕他迁怒,赶紧指着路边道:“嗳,那里有间客栈,我们可以去问问小二嘛!”

包全才瞪她一眼,甩开步子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清乔在背后悄悄扮个鬼脸。

自打“悦来客栈”解散,“旧龙门客栈”一跃成为浑水庄最高档,规模最大的旅店。如今虽是傍晚,客栈前照样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包师兄进去打探方向,清乔站在外面好奇打望。

——咦,这客栈里的客人看样子很有钱哦。

她睹见客栈门口停着十几辆金顶乌身的豪华马车,雕花精致,线条优美。

凭着尚书千金的见识,她立刻认出马车车身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成。会用这种“非千年不能成材”,“寸木寸金”的材料做马车,且一做就是十几辆的人,肯定是大富大贵,非龙即凤。

“奢侈啊,烧钱”她咂咂舌头。

一辆马车的门帘忽然掀开了,有双云纹黑靴缓缓踏下。

“公子。”

有黑衣人迎上,将那人伸手扶下。

清乔瞄见那人的面貌,顿时呆住。

天地静止,空气凝滞。

嘭!仿佛有人在她的心鼓上重重锤了一拳,耳中隆隆巨响。

对面人一袭宽袍,被溶溶夜色拢着,仿佛刚从月里捞出来。

深如幽潭的黑眸,威势逼人,骄色中一丝慵懒,意气风发。

黑衣人俯下身低声汇报着什么,只见凤眼一挑,他扬头看向树上清扬的槐花。

淡淡的脸,依旧漏不出任何心绪。

只是月下他的影子极细极长,似一柄利剑硬生生割断满地流泻清辉,凌厉强势,透着极度的张狂。

清乔望着远处那许久不见的挺拔身影,悄无声息将自己隐进角落里。

冷,寒冷。

她的身子开始瑟瑟发抖。

云遮月,往她心里落下半幅阴,夜风急又凉。

“愣着干什么呢?”

有人冷不丁拍她的肩膀。

“师兄!”清乔一个激灵,转过头对来人仓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