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 作者:影照
我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名叫赵敏。
无关乎《倚天》里的聪颖和刁蛮,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别人唤她时的温柔模样。
敏敏,敏敏。的
叠叠的字,深深的情。
名字若被谁叠叫了,那么叫你的人一定是心疼你,紧张你的,再不济也是要跟你示好,向你撒撒娇。
这个故事,就来自于我这个奇怪的构思。
又或者,我只是很想写一个故事。
写一个女主角叫敏敏的,岁月的往事。
在我的记忆里,自小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美丽,聪明,再加上尊贵的身份——当朝权重,宋濂之宋丞相的独女,无论我走到哪里,娇柔的呵护都铺满一地。的
大家都说,要是哪天宋大小姐看上了天上的星星,丞相也一定要命人给她摘下来。
我知道这是真的,以父亲今日的权势,只怕是当今皇上也要忌惮三分。
犹记十二岁那年,有日父亲上朝归来,把我揽在怀里大笑说:“那老儿想把你许给他的白痴儿子,真是妄想!敏儿,你真该看看他被我拒绝时的样子!”
我埋在父亲怀里,掩了嘴浅浅地笑。
我明白父亲口中骂的是谁,一个是当朝天子,另一个是当朝天子的儿子,四皇子。
“爹爹真知道怜惜敏儿。”我嘟嘴撒娇道,“敏儿才不愿嫁给那劳什子的男人,这一生,敏儿只要陪着爹爹就好!”
“说什么傻话!”父亲宠溺地拍拍我的头,“嫁还是要嫁的,只是父亲要给你挑一个顶的住天地的好男人!”
事隔如今,已经四年了。
父亲的权势越来越大,宋家的地位越来越高,连家丁都变得跋扈许多。
伤民,敛财,坊间渐渐有愤懑之意,“倒宋”的儿歌时有耳闻。
而这一切,都是私塾师傅白子文偷偷告诉我的。
“敏儿,你要劝劝你父亲呀!”白师傅忧心忡忡地说,“树大招风,丞相大人再这样纵容下去是很危险的,听说刘尚书已经秘密参了几本,要求彻查你父亲谓南河赈灾一事,你…”
我淡淡挥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爹爹的事我不会管,管也管不了。”
“敏儿!”白师傅急了,探出一只手来想抓我,“我们全部人的性命都系在你爹爹的脖子上呢,你爹爹又只肯听你的话,倘若你…”
“师傅多虑了。”我不着痕迹躲开那只伸过来的手,微微笑道:“敏儿劝师傅,莫要小看爹爹。再说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只要开心,又有什么不可以放肆的呢?”
白师傅愕然。
过了些日子,我陪父亲去夫子庙上香。
回来路过一片桃花林的时候,父亲突然雅兴大发,说要停下来赏花饮茶。
于是我只好命了仆人张罗好一切,陪着父亲下轿,入林。
花开得其实并不怎么好,甚至还有些厌仄仄的,我觉得无趣,打了个呵欠。
“敏儿不喜欢?”父亲闻声发问。
“是不喜欢,既没有听雨轩的荷塘清雅,又没有小楼阁的牡丹园艳丽,有什么好看?”我悻悻然,如实回答。
父亲淡淡一笑。
“白师傅五日前向我辞行归老,你可知道?”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却让我原本黯淡的眼神立刻清亮起来。
“现在知道了。”眼光暗了暗,我缓缓低了头,隐去脸上的表情。
“敏儿,我没有薄待他。”父亲的声音,被风远远拨来,不知怎的有些苍老和疲惫。
“女儿自然明白。”我静静注视着裙边的桃花瓣。风拂过来,它们就凋了,陨落原来是如此简单。
而让一个人永远地消失,不知又有多少种方法可选呢?
回到府上,仆人通报说来了贵客,我一见那贵客,却不过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少年。
玉面朱唇,轮廓清俊,青蓝的袍子上布有黑线绣的麒麟,在暗处微微泛着幽光。
“敏儿!”他头一个看见了我,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你几时从杭州回来的?我还盼着跟母亲去老宅消夏时能见上你一面,如今可好,提前见着了!”
“表哥好。”我对着他福了一福,嘴角挽起一朵小花。
来者是我的表哥,青梅竹马的杜陌尘。
“见着你就好了,我…”他还想说什么,却在见到我身后人时立刻住了声,换上一付恭敬严肃的表情。
“丞相。”他深深埋首一礼,“尘儿有要事禀报丞相大人。”
父亲颔首,不用看他的眼神,我也知道此时要识趣离去。正欲转身,却被叫住。
“敏儿妹妹刚从杭州归来,一定想念小楼阁里的斗蛐蛐了,什么时候跟我去看看?”
我偏头看看杜陌生,他已经直起了身,微笑凝望我。
陌尘表哥的笑一向是这么好看的,淡淡的,似乎满不在乎,却又似乎带了一点期盼。
“什么时候都好,只要表哥想看了,我自然也就想看了。”我对着他笑,笑容天真无邪。
我看到杜陌尘的眼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起来。
于是再一福,转身离开。
回了厢房,我靠在雕花窗边发呆。
其实我根本没有去杭州,我甚至都没有离开过京城。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骗表哥,但是我也不想当面揭穿。
因为一旦揭穿了,就一定会有追究;
而一旦追究了,就一定要有个结果。
可是这世间的结果,又有多少是人们愿意看的呢?
好一半,坏一半,所以我选择做一只金丝的雀,懒懒被锢在华丽的笼中,至少锦衣玉食,不愁吃穿。
睡意渐渐袭来,我顺着窗台慢慢滑下去。朦胧中,我恍惚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宋敏,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只知道躲起来享受你的荣华富贵!枉费老夫当你是奇才,倾尽所有,悉心教导你十年!”
那人愤愤指责我,已然是伤心欲绝,气急败坏。
“别怪我,师傅,凡事总有命运的安排,人总不能逆天。”我对着他喃喃说。
眼皮越来越重,黑暗朝我沉沉袭来。
偏好享受是人的本性,没有谁会愿意一辈子潦倒度日。
更何况,好日子本来就已经不长呢?
卷二
过了两日,杜府差人送了赏花帖,请我去小楼阁赏牡丹。
小楼阁的牡丹园是出了名的好,花种全部挑自各地名品,又分别请了当地最有经验的老师傅赴京悉心打理,每年都要花费大把的银子。
但其实这小楼阁,也只不过是杜家众多园林中的小小一处,仅供官家子女胡闹罢了。
而杜家之所以兴造这院子,只是因为我曾对杜陌尘说过,想看看洛阳的牡丹。
多好啊,是不是?
只要有钱,哪里都是自家的后花园。
快到杜府,我挑了帘子望,远远的就瞅见了那抹熟悉的青色影子。
挺拔,飘逸,于人群中异样的耀眼。
轿刚落稳,帘子立刻被掀开,一只手探了进来。
“敏儿,”他俯下一张俊脸笑,满眼的光华,风轻云淡好不自在,“你来了。”
“杜少爷!”贴身丫环小玉被他大胆的举动吓住了,慌忙想上前阻止。
我朝她挥挥手,示意退下。
然后大大方方地把手伸给杜陌尘,由他搀扶着,下轿,进府,上道。
一路上恭谨的叫声不绝于耳,偶尔还有些好奇的眼光朝我投来。
我知道那些眼光是谁的,转了头问身边人:“招了新丫环?”
“是。”他回望我,目光坦然,“毕竟你已有一年未曾过来,变化总是有的。”
“倒也是。”我偏头想想,距离上次牡丹园一别,真有快一年了。
这一年里,又有多少的事情发生呢?
“你这个没有心的,谁叫你一去杭州就不想回来了!”陌尘见我沉默了,笑着嗔怪起来。
“那边风景好嘛,自在。”我淡淡回答,神色未再有丝毫波澜。
入了院,仆人已在亭中摆好了糕点,杜陌尘挥手让他们退下,只留了两个贴身侍卫远远立在亭边。
我知道他此举是想让我安心,让我知道这里还跟以前一样,是个可以随便说话,随便嬉笑的地儿。
“怎么,你还担心有杀手?”杜陌尘回头睹见我望着侍卫发呆,又开始取笑。
我懒得理,随即转头。
杜家的贴身侍卫,全是先皇御赐,一等一的大内高手,这五十步的距离,顷刻就可跨来,根本无须担心。
更何况,那些侍卫们也不过是摆设。
因为要是杜陌尘想动手杀一个人,一百个大内高手也拦不住他。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眼蜷在卧榻上,半梦半醒。
杜陌尘在旁边静静喝着酒,一直没有说话。
我见他那天神态激动,本以为今日见着了面,一定是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没想到他是如此沉默。
亭外有花瓣飘进来,落在我的裙裾上。
淡粉的花,缀着鹅黄的边。
“粉红配嫩黄,倒也好看。”我忽然想起有个人说过的话,思绪顿时飘到了几千里以外的地方。
然后我望着花瓣傻笑,咯咯笑出了声来。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像喝醉了酒般响亮放肆,怎么都止不住。
一缕墨色的发垂到我的胸前。
青色镶麒麟的袖子,白玉的扳指,有只手拂上了我的脸。
我已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已,索性仰起脸,对着那只手的主人连声娇唤:“表哥!表哥!”
袖子盖住了我的脸。
淡淡的体香将我环绕。
“敏敏。”的
有人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似有柔绪百辗千转。
“莫哭。”
我呆住,笑声嘎然尔止。
我哭了么?
摸摸脸,嘴角上扬,眼眶干涩,我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宋大小姐何时哭了?
恍惚间,有人把我揽在怀里,放平于卧榻上。
“敏敏,睡觉吧,什么都不要想。”
那人温柔地说。
睡梦中,我仿佛看见两个十岁左右,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兴奋着作弄一个睡着的老头。
他们给老头扎上两支牛角辫,又在头上插了好些刚采来的野花。
然后老头醒了,两个小孩拍手大笑。
老头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板着脸,转身拿了一面铜镜出来瞧。
“白大学士要发脾气了!”小男孩有些担心地看看身边的小姑娘。
“气死他气死他!爹爹才舍不得罚我!”小女孩虽然心里害怕,嘴上倒是跋扈高傲。
可是待老头仔细端详完镜中人,却忽然笑了。
“粉红配嫩黄,倒也好看。”
他对着那个小女孩说话,温和极了。
白师傅,白师傅,你说我投胎做宋家的女儿好吗?
当然好呀,傻丫头!
为什么呢?
你看看你爹和你杜叔叔,一个很有很有权,一个很有很有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回忆的光芒太锋利,我在时光的走廊里顿了顿脚。
有些头晕,目眩
卷三
等我睡醒过来,窗外已是山朦胧鸟朦胧。
有个一直守在床边的丫环禀报说,杜少爷有尊贵的客人要接待,劳烦小姐自己在阁里随便转转。
“少爷说,您最熟悉这里的路了,所以根本不用咱下人领着。又有说您想吃什么尽管说,厨房随时给您侯着。不过…”丫环看着我,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我微笑。
“不过少爷说小姐尤其钟爱小楼阁的一样小食,所以命奴婢给小姐备个食篮,放了些进去,又说让小姐想吃就吃,一路走着吃,睡着吃,爱怎么吃怎么吃。”
我看看丫环那努力想掩盖笑意的神色,心中不觉好笑。
想必这丫环是新来的了,姿色清秀,谈吐间还有天真的质朴,一付不染尘埃的可爱模样。
瞄了瞄她递过来的食篮,里面乘了几块四四方方,模样普通的点心。
可能是怕我渴,点心边又备了一壶温茶,乘在白玉瓶里,平添了几分精致。
“回你家少爷,说他真是有心了。”我淡淡回了一笑。
丫环忽然怔住,呆呆望了我一会儿,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告退了。
我叫小玉拿了件披风过来,再遣她去侯着,然后自己提了食篮,朝院中池塘慢慢走去。
走到一张石桌边,我放下茶和糕点,一边吃,一边望着月亮发呆。
夜风很舒服,我也不觉得冷,索性取了披风扔在一边。
杜家的贵客到底是什么人呢?居然还要夜会杜陌尘。
不过老实说,除了皇亲国戚,当朝的还有谁贵的过杜宋两家?就算是王子王孙,见了我父亲也还不是要恭恭敬敬叫声“宋大人”?
富甲天下,权倾朝野。
我对着月中的影子,喃喃发笑,终于还是叹口气。
冤孽啊,冤孽。
“姑娘为何事烦忧?”远远有清朗男声传来,言语中有含笑的关切。
转眼一看,池塘边的回廊上不知何时站了三个年轻男子。
站在最前面的,约摸二十有六,白袍黄带,面如冠玉,气质儒雅,想必出声的是他。
紧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少年,一个灰衣蓝带,身姿清劲,望向我的眼睛里满促狭的笑意。
另一个,黑衣紫带,面容最为俊美,可气质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让人觉得害怕。
对了,是那双眼睛。
深如幽潭,冻若寒冰。
眼睁睁看着三人下了回廊,朝我走过来。
这些吃饱了没事做的公子哥们,想来个夜巡佳人吗?
“没有烦恼。”待他们走近了身,我没好气回了个笑。
“可是我却觉得姑娘的眼睛里,好像有很深很深的烦恼。”白衣男子对我不依不饶。
“因为在有烦恼的人眼里,没烦恼的人也有烦恼。”我懒得跟他争,自顾自吃起点心。
三人愣了愣,白衣男子率先回神,随即温和笑起来:“姑娘倒是坦率得很。”
然后他将视线移向我手中的糕点,愕然,凝神细望。
“宋敏!”
灰衣少年忽然惊呼一声。
这么快就认出来了?真没意思。
我在心里瘪嘴,但还是抬眼朝灰衣少年望去,点头,微笑。
爹爹,一切都很好,女儿的戏永远完美无暇。
只是当时我还搞不懂,为什么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会在听到我名字时,忽然闪过了一道精亮的白芒?
“原来你就是那个敏敏,原来…”白衣男子想说什么,却又怔了怔,作罢。
“你就是宋丞相的千金啊?怪不得那老头子把你当宝贝呢,不仅整天藏着掖着不给我们看,还斗胆拒了我家四哥…”青衣少年探头想要细看我。
“淇儿,不得无礼!”白衣男子皱眉挥手,于是青衣少年吐吐舌头,住了口。
“敏敏…”白衣男子望向我,眼中有刹那失神。
我张口正想说什么,却忽然被人用披风裹住,拉了起来。
“敏儿的闺名,还请各位公子不要随意叫了。”
抬头一看,青衣,黑麒麟,白玉的指环。
是他。
“表哥。”我任来人拉着手,低低垂了头。
“外面风大,陌尘先送宋小姐回房休息,还请诸位公子体谅。”
旁边的公子都没吱声,我就这样,裹着柔和的披风,被乖乖送回了房。
回到房间,陌尘安顿我上床,又给我掖好了被子。
“这里靠近池塘,晚上有些风,记得不要着凉。”他淡淡嘱我一句,起身准备离开。
“表哥!”
我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角。
“为什么他们一见我吃那块点心,就知道我的身份呢?”
陌尘身子一顿,回头看着我,轻声说:
“因为那点心,除了你,再没别人吃过了。”
“你骗我呢!”我咯咯笑起来:“小楼阁里每年来那么多客人,哪个没吃过点心?虽然这点心方子是我教的,但我不信大师傅只肯给我做!”
“是真的,大师傅只肯给你做。”
若尘笑笑,坐到床边,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把我的手放回去,盖上被子,掖好。
半响,他抬起头来,望着我的眼睛,有些腼腆地说:
“因为那大师傅,是我。”
“…那别人是怎么认得这糕点的?”我明白过来,只觉得脸上燥热,声音也低低的。
“因为这糕点只能存十五天,所以我每隔十五天做一次,然后命人收好,等你过来吃。”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很低,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又令我觉得带了些许的笑。
“有些来过小楼阁的密友,见这点心想讨来吃,我都说是做给你吃的,谁也不能碰。所以,他们就给这块糕点起了个名字,叫‘敏敏糕’。”
我呆了呆,又想了想,想笑又不敢笑。
“…那如果太子要你给他吃,你给不给呢?”我逗起表哥来。
“太子算什么!皇帝要我给我也不给!”陌尘凝视我,眼里亮晶晶的,嘴角眉梢都是琉璃彩华。
我被哄的开心了,支起身,轻轻倚在表哥的身上,无声微笑。
“表哥,是不是我要什么你都肯给我,都肯帮我?无论谁跟我抢,你也都不舍得给呢?”
“敏敏说是,自然就是。”他的手臂探过来,紧紧环住了我的腰,另一只扶住我肩膀的手掌,掌心已然滚滚发烫,隔着衣料灼的我生疼。
“敏敏的什么要求,只要能办到,我都会说好。”
“那我可说了,表哥,说错了莫要怪我。”
我把嘴伸到他耳畔,一字一句,天真无比地说:
“表哥,我要我家爹爹做皇帝,你说好,还是不好呢?”
卷四
空气停滞了,周围一片死寂。
我感觉到肩上的热度迅速退去,而拥着我的那具身体,也在顷刻间石化了。
好静啊,真静。
我缓缓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良久,陌尘终于回过神来,酸酸涩涩迟疑道:“表妹说了什么胡话?我刚刚没听见…”
我明白他这是在给我台阶下,也就顺势咯咯笑起来。
“不过试试你,你紧张什么?”
然后我把下巴移过去,磕到他的肩膀上,娇声埋怨说:“表哥,爹爹说只要我开口,星星也会给我,敏儿不过求你让我做个公主玩,你就这么紧张,真没意思!”
陌尘僵直的身子又软化了,他长吐一口气,抵着我的额头责怪道:“敏敏,以后不要说这种傻话,给人听到了麻烦。”
然后又对我微笑,满脸都是宠溺:“公主我见过了,没有我们家敏敏好看,日子也没有敏敏过的好。”
“真的么?”我嘟嘴以示不信。
“真的。”陌尘朝我眨眼,神色促狭,“至少就没有人为她做‘公主糕’,你说呢?”
我想了想,觉得得意,也就展颜一笑。
那夜有陌尘守着,我睡得很好。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

半月后,皇帝突然赐婚,将宋家千金宋敏指给当今七皇子。
诏书一出,宋家大乱,父亲暴怒如雷,拂袖进宫,说是要找皇帝老儿给我讨一个公道。
只有我拿着诏书,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小楼阁池塘的那个夜晚,终于还是起了作用,帝王家认为我跟杜若尘两情相悦,害怕杜宋联手,终于决意要拆开我们。所以皇上这次才没有顾父亲的脸,执意下旨,来个先斩后奏。
我不知道父亲要怎么个讨公道法。
只是在想,也许这朝野,又将要起些波澜。
我把诏书挂起来,伏在桌上看。
小玉来上茶,两只杏眼肿得像核桃,我看了,心里觉得不忍。
诏书已下三日,周围的丫鬟们也哭了三天。她们早就认定了我会是杜家的媳妇,却因这凭空一道圣旨,就把我后半生的幸福打飞了。
我想安慰,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望着诏书发呆。
于是大家都说,小姐给气傻了,不会哭,不会说,成了一个偶人。
然后父亲归来,比起离开时,怒焰已经小了许多,几近不见,倒是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用过晚饭,父亲把我拉到房里,看着我眼睛,认认真真说:“敏儿,爹爹不会害你,这一次,你就听话嫁过去吧!”
我埋头,咬唇,紧盯着父亲腰带上的玉佩,默不做声。
父亲以为我拒绝,旋即揽我入怀,语气苍凉,却无比豪壮:
“敏儿,爹爹不会委屈你。我已见过那七皇子,谈吐不俗绝非凡人,有爹爹辅佐,他定可实现为父当年对你许下的诺言!”
“敏儿谢谢爹。”三日来,我终于开了口。
然后淡淡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家人都忙着给我制备嫁妆,宫里又派了女官教我礼仪,日子没有以前那般悠闲,反倒有些匆忙。
这日忙里偷闲,我拉着小玉,躲在书房里吃点心。
“小姐,小姐还有好多帖子要临呢!”小玉看着在一旁吃的不亦乐乎的我,终于怯怯出了声。
“管那劳什子做甚?”我偏头,满不在乎,“难道我字写不好,皇帝就不要我做媳妇了?那可是一桩求之不得的好事!”
小玉闻言一怔,眼眶立刻就红了。
心中知晓她是想起了往事,我赶快打住口,心想又不是你被指婚了,怎么日日垂珠,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小姐,小姐你要不要去听雨轩透透气?”
正吃的欢,小玉忽然跟我这样提议道。
我骇然看她,觉得不对劲。
因为说这句话的时候,小玉用了一种非常悲壮的语气,仿佛这句话语里倾注了她所有的勇气和生命。
于是我对她点点头。
对于用生命做赌注的人,我永远是尊重,并且害怕的。
来到听雨轩,满堂的荷叶连绵成片,幽香袭人,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原来已经是夏天。
在亭中稍坐片刻,我忽然看到有艘小船拨开了层层碧浪,悠悠朝我划来。
船头上站了一个人。
青衣,黑发,阳光下一切在都闪闪发光,宛如天神般耀眼俊美。
我终于明白刚刚小玉为何如此悲壮了。
一个贴身小婢,安排了这幕相遇,也就意味着同时为自己打开了坟墓。
我想我从没有如此敬佩这个丫头。
为了主子,连命也不要了。
“敏敏。”来人下船,入亭,温柔唤我的名字。
他坐在我的旁边,轻轻拉起我的手。
小玉悄声退下了。
我凝望着荷塘,恍然想起十三岁那年我们曾在这里泛舟,十二岁那年我们曾在这里采莲。
还有五岁那年,我与他在这里,初见。
“敏敏?”来人看着我,似乎对我漠然的反应非常吃惊。
“表哥。”我从往事里抽回了半个身子,对着他笑,浅浅甜甜。
或许他都已经都不记得了吧,也好,拥有很多很多的回忆,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健忘一点,倒还快乐一点。
“敏敏,你怎么不说话?”陌尘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忍不住伸手探探我的鼻息。
我瞪他,他讪笑,慌忙解释着:“他们说你最近很奇怪,不哭不笑,就像一个偶人。”
随即他用力揽我入怀,似迫不及待,又似隐忍决绝。
我听见用他暗哑的嗓声,低低说道:“见你安好,我可放心了。”
我闭了闭眼,听出这句话里,有千百种感情缠绕,密密麻麻,交织于他的心。
唉,何苦,又何必呢?
于是我挣开他,眼神清凉,一字一句冷冷道:
“杜陌尘杜少爷,你只管看着我乖乖地嫁了,又何苦要来做戏呢?”
如同被晴空响雷击中,他当场呆住,脸色惨白。
“算了吧,杜少爷,我宋敏也不是傻子。小楼阁赏花,池塘偶遇,还有皇子跟前的刻意呵护,哪件不是你的安排?你盘算着把我嫁到帝王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我淡淡笑着,如同描述别人故事般,把这些话不痛不痒吐了出来。
杜陌尘的全身开始颤抖,眼中一片死灰。
“敏敏…”他喃喃叫我的名字,眼中有慌乱,犹豫,又闪过了很多不知名的情绪。
我定定回望他。
“原来什么都瞒不过你。”最终,他放弃了挣扎,颓然垂下了肩膀,“你实在太聪明。”
“是了,爹爹也是这样说。”我笑笑,转头望向亭外的莲叶,“要是我傻一点就好了。”
风吹过来,拂起了船上一张盖着竹篮的油纸。
我看了看竹篮,里面整整齐齐,叠了很多一模一样的糕点。
这么多糕点,不知要做多久呢?
于是我摇摇头:“这‘敏敏糕’你以后也别做了,反正也再没人吃。”
他低了头,没看我。
然后我起身,朝亭外走去。
“点心不做可惜了,那么好的方子。”想了想,我终于还是回头,“毕竟是我出的方子嘛,你给它改个名就好。叫‘公主糕’什么的,女孩子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亭中的身影狠狠一震,像中了致命的一击,静止不动了。
我离开了听雨轩,吩咐小玉封了院子,以后都不要踏入这里一步。
因为我害怕自己会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几年前那两个精致小娃嬉闹的样子,想起那个温暖的青色怀抱。
敏敏,敏敏,那时他这么叫我。
眼泪流下来,有点涩。
宋敏,要是你傻一点就好了。
我对着自己摇头,苦笑。
一个月后皇帝降旨,招杜陌尘为驸马,与七皇子同日大婚。
我知道,风雨就要来了。
卷五
夏天快过去,大婚的日子也终于要到了。
小玉不知从哪里打听回来一堆七皇子的小道消息,也不管是否自相矛盾,成日在我跟前嚷嚷着报告。
“据说,七皇子是所有皇子中最神秘莫测的一个,平日鲜少露脸,大家都在猜测他是不是有隐疾…”
“据说,七皇子是皇上最宠妃子的儿子,容貌俊美非凡,女人看了都要嫉妒…”
“据说,七皇子是‘太子党’的一员大将,日后很有可能成为朝中重臣,小姐你将来荣华不愁…”
“好了,够了。”听到后面,我不由得眯着眼直笑,“一口一个七皇子,什么时候你们也开始关心起他了?”
小玉瘪嘴委屈:“既然是未来姑爷,是小姐日后托付终生的人,奴婢们关心一下又有什么不对?”
自打那日荷塘封园后,小玉认定我已对私奔心灰意冷,彻底听命于婚约,从此绝口不谈杜家少爷。而她带给我关于七皇子的消息,也仿佛刻意为我打气般,全是好的。
我知道她误会了很多,但转念一想,误会也算是一桩好事,索性再没跟她解释。
至于那个未来的夫君,我倒也不是不好奇。我甚至还猜测,七皇子很有可能是当日小楼阁偶遇中的一个。
是谁呢?是谁都好,白袍男子儒雅,灰衣少年有趣。
忽然,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瞳跃入我的脑海里。
我猛地想起那道转瞬即逝的精光,心中发凉,打了个激灵。
很少有我看不透的人,所以,不要是他。
往脸上搭块帕子,索性午酣起来。
小玉还是讨人喜欢的,最近我寻思着,找户好人家把她嫁了。
过了两日,宫里派人宣了道懿旨,招我进慈宁宫赏花赴宴。
父亲对这场宴会非常重视,找了京城最好的裁缝做衣服,又命人打了全套首饰,要求我务必盛装出席,艳冠群芳。
我做出一付欢天喜地的兴奋样子,满口答应。
我明白,父亲把我藏了十六年,甚至还婉拒四皇子的求婚,想必宫里的传闻早已是沸沸扬扬。大家都期望着能一睹宋大小姐的庐山真面目,所以我这第一次的出场,自然是无比重要了。
一件东西,吊得人胃口太久,众人的期望值就会越高,甚至高的离谱。
我还是很理解父亲的。
因为倘如这件东西确实不错,那么一旦脱手,价码也将会是天价了。
进宫当日。的
一大早我就被叫醒,让十几个人轮流伺候着沐浴梳妆。待到换衫的时候,忽然听到几个大丫鬟在门外起了争执——原来父亲给我做了几十套新衣裳,她们正为让我穿哪一套而发愁。这个丫头说,小姐穿白色好看!那个丫头说,白色不喜庆,要穿红戴绿!总之唧唧喳喳的,老也停不了。
我烦,索性叫她们全都拿进来,自己挑了一套。
白色的裙裾,粉色的衫子,袖口和裙摆都用银线镶了边,挽着长长的飘带,再往眉心处贴一片嫣红的梅花。
穿戴完毕,我转身望向镜子,只见镜中少女双眸如星,华衣映衬下满脸红霞,娇俏动人。
“看着敏儿穿粉衫,老夫就觉得春天来了。”
我闭了闭眼。的
白师傅,白师傅。
你,可原谅我了?
进了宫,我们没有直接去慈宁殿,而是被传令先去景泰宫的养心殿侯着。
养心殿风景还算不错,假山绿树搭配得精致奇巧,虽然没有什么生气。
我坐在殿外的园子里吃点心,小玉呢,在一边气鼓鼓直跺脚。因为她刚刚托人打听到,其他军机要臣的女儿们都已进了慈宁宫,唯独只我被打发到这里,不知为何没了下文。
随侍的丫鬟们愤愤不平,我却没什么特别的心绪,反倒懒洋洋的犯困。
啧啧,这么快就给我下马威。原来太后皇后也不是什么坐得住的妙人儿,那几十年来的饭和盐,倒也白吃了。
“啊!想到了!”昏昏沉沉间,小玉忽然拍手跳起,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小姐的眉毛画错了!”
我斜眼过去,有些恼她吵醒了我。
“是真的呀!”小玉转头望我,那满心欢喜的模样,仿佛刚刚解开了一个千古难题。
“奴婢听说皇后和太后都最喜欢画烟眉的女子,小姐今儿个却画了远山眉,自然不招人待见。小姐,让奴婢给你改改可好?”
我瞧见她那傻乎乎模样,本来很想发笑,却终于还是把笑咽了回去。
“好,你改吧。”
斜斜倚着石柱,我微笑着,看小玉命人取来胭脂水粉,再走到我跟前执起青黛。
缓缓拭去原来的眉型,再仔仔细细,一笔一笔地轻描淡画。
小玉是个有心人,这眉恐怕要画上一会子。
风儿柔柔拂过,阳光掩映在我的肩膀。
我还从来没有试过在这样开阔的地方化妆。
于是闭了双眼,轻轻仰起脸,困了。
迷糊中我看见眼前有一团幻影,如同白色的烟雾。那影子先是化作一个老头,枯手直指我心冷笑道:“宋敏,你看你当初只知自保,现在又落得如何下场?深宫幽闺,权力倾轧,你!还能自保吗?”
然后又化为一个青衣少年,坐在船边微笑唤我名字:“敏敏,敏敏!”声音愈发的柔和可亲,像对着名贵的稀世珍宝,“你看呀,你家爹爹想做皇帝,我家爹爹也想做皇帝,我到底应该帮哪个好?”
皇帝,皇帝,皇帝!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想当皇帝?
一个是很有很有权,一个是很有很有钱,可为什么他们都还不满足呢?
待我再次张开双眸,已是泪眼朦胧。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人。
我想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
琉璃眸子,清雅白袍,黑色长发随意披散,肌肤行云流水般光滑。所有一切都笼罩在温和的烟雾里,似有解不开的哀愁。
白玉微瑕,与众不同。
此时他正望着我笑,齿若编贝。
神仙,你是神仙吗?你可是要来带我回去的?
我惶惶然,猛的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姑娘莫急,很快就好了。”神仙也不恼,就这么任我抓着,同时另一只手拿着什么在我额前勾画。
一笔,又一笔,无限怜惜,无限柔和。
周围的小婢正瞠目结舌地望着我们。
画眉?
他在为我画眉!
“大胆狂徒!”
我顿时明白过来,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
这力道实在太大,他一下子连退好几步,踉踉跄跄地差点摔倒。
“小姐,小姐!”小玉也回了魂,吓得哭起来了,“奴婢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刚刚他看奴婢在给小姐画眉,说奴婢画的不好。自己过来夺了黛就要给小姐画…奴婢看傻了…奴婢…”
我已惊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总算画好了。”
好不容易站稳,那人却看也不看我,嘟囔出这么一句话。然后他伸出手腕,径直望向自己的手心,
在那摊开的手掌里,静静躺了一朵五瓣的红梅花。
“还我!”我认出那是自己贴在眉心的花黄,急得叫出了声来。
“这个好看。”他抬起头对我笑,“我要收走。”
然后在所有人的惊愕中,他握紧拳头,纵身一跃,如烟雾般消失不见了。
卷六
直到公公来宣我们进殿的时候,大家都还是没有回过神。
小玉瞪着两只呆眼直发愣,最后还迟迟疑疑来了句:“小姐,刚刚园子里是不是来了个男人?”
我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方才养心殿一幕,被传出去了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未来的七皇妃,竟让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画眉,这不是大逆不道么?
我抿了嘴,跟在公公身后慢行。
皇宫很大,陷阱很多,宋敏,你可千万别迷路了。
慈宁宫到了,我们入席晚,花园里已坐了不少人,莺莺燕燕嘈杂不已。
我蹙眉,公公有所察觉,立刻解释说我的位置已经被安排在太后的右侧,仅次于平杨公主。
随他手望去,园中果然有一圆顶黄绸的大凉棚,里面只坐了寥寥数人。而我的位置就在凉棚边上。
能与太后同一个屋檐,看来父亲的地位暂且还是牢靠的。
于是下了画廊,拖起长长的裙裾朝园中走去。
与此同时,公公对着场中大声宣告:“宋丞相千金宋敏到——”
全场顿时安静。
叮咚,叮咚。的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
叮咚,叮咚。
我垂了睫毛,嘴角浮上微笑。
父亲为我做首饰的时候,特地命人缀上了许多精致的小银铃,因为他早知道有这一天。
当朝丞相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他永远精于算计。
今日的我,环佩,飘带,轻纱,无一不美,无一不动人。
因为,他要我为他打一场没有硝烟的胜仗。
入席,转身,落座,所有动作都一气呵成,最后裙踞在风中摆出一道优雅弧线,扬起满地嫣红,宋大小姐的初次露面,终于在落花轻舞中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我已然听到人群中艳羡的惊呼。
爹爹,这下你该满意了罢?
然后吐气,微笑,转头,却不期然对上一双锐利的黑瞳,而那陌生瞳孔中所流露出的刻骨敌意,竟让我的脊梁不由得腾起了一丝森冷寒意。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那双漆黑的眸子对我笑着,充满了嘲讽和轻蔑。
我开始觉得太阳穴有些疼了。
是了,我早该想到的,一切怎么会如此顺利呢?
有位二八年华身份尊贵的少女,于机缘巧合下邂逅了一位少年,她对少年一见倾心,立誓非君不嫁。经过一番小小的风雨后,她得偿所愿,最终与少年结为秦晋之好携手白头。
满塘幽荷,碧水蓝天,这样的故事纵然是老桥段老结局,但依然可以美好。只要故事里没有多余的人,比如少年的爱人。
而我却非常不幸地,被那故事里的少女当作了这样一种可怕的人。
此刻用满脸恨意望着我的,正是我那未来的表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平杨公主。
而她的亲哥哥,就是我即将要完婚的丈夫,神秘莫测的七皇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
我迎着那明晃晃锋利如刀的目光想笑,却终于只是微微咧了咧嘴。
杜陌尘,你还真是红颜祸水。
“宋小姐怎么不吃茶?
不远处的太后忽然开口,态度温和。
察觉到思绪已然飘的过远,我欠身微笑,收心准备回话。
“哎呀,莫非是嫌这点心不好?”
一个娇嫩的女声插进来,打断我们的对话,我闻言抬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动人眼睛;
柳叶眉,凝脂肤,樱唇微启摄人魂魄,光看平杨公主的姿色,我就已经可以猜到七皇子的容貌是如何的非凡。
“平杨听说宋丞相的千金素来饮食挑剔,只吃一种掺了龙井茶的特殊糕点,平杨实在好奇,不知道是不是这一种呢?”
公主紧紧盯着我,抬起纤纤玉手朝自己桌面一指,我顺势望去,睹见一碟淡绿色的点心,方方正正,模样普通,正是我在小楼阁里常吃的那一种。
景物恍惚,往事流转回眼前。
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对孩童在听雨轩里温书,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这天看书看得乏了,小女孩抓过男孩的袖子问:“表哥,你有没有吃过茶叶做的糕点呀?”
“茶叶做的糕点?”男孩一愣,“茶叶是苦的,怎么能做糕点?”
“哎呀,呆,跟你说个方子,将谷雨前采的龙井磨碎,随泉水一起掺进糯米粉,加入桂花蜜拌匀蒸熟,取出再铺上细细一层红豆碎粒,这样反复几次,最后将几层糕点都叠在一起凝固放冷。按这法子做出来的点心,甘甜适中入口即化,可好吃了!”
“…你就这么喜欢吃龙井做的糕点?”
“是呀。”
“那以后我叫小楼阁的师傅时时给你备着,你会不会常过来吃呢?”
“会呀,我一定来吃。”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后来,男孩给那点心取了个名字,用的是女孩的闺名。
他还说这点心只做给女孩一个人吃,哪怕皇帝要也不给。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栏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于是我抿了抿嘴,淡淡笑起来。
“敏儿见识浅薄,哪有什么挑剔,吃的也不过是些寻常糕点,大家都吃的罢了。”
赏花筵一直持续到傍晚才散去,退席前太后突然传令,命我夜宿景泰宫夕雾阁,第二日再起程回府。
然后我遣了小玉去收拾东西,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千金小姐们都已经退场,院子里只有零星的宫女太监在收拾东西。平杨公主桌上的那盘点心还没撤走,于是我随手拿起一块,放在手里把玩。
黄昏时分,夏日的风就这样低低摇过来,贴着我的耳朵呢喃,让我觉得景色有些迷离。
夕雾阁我是听过的,父亲说那里极美,如名字一般清雅秀丽。可惜住在阁子里的人却命不好,虽然拥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却因病早早故去,到底应了“红颜薄命”。
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手里的糕点被我一点点捏碎,再轻轻吹了口气,让那些粉末随风散去。
杜陌尘,很多很多年以后,你还会不会记得,听雨轩里那个爱笑的少女?
太阳就要落去,夜有些凉,我的眼底有了薄薄的雾气。
恍惚中觉得有人在看我,于是掉转头,睹见一张记忆中的面庞。
漆黑幽冷的双瞳,深如凿刻的五官,——那张因为漂亮到极致而略显阴郁的脸,只要见过一次就决不可能忘记。
此刻来人正抿了嘴,紧紧盯着我瞧。
我已然有些糊涂,索性对着他放肆微笑。
是你。
我喃喃道。
是你。
我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原来等到的人,却是你
卷七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那人走过来,轻轻夺去我手中剩下的点心,随手朝远处一抛。
“筵席散了,宋小姐应该回去。”
他淡淡道。
夕阳下他的面庞如同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睫毛微微上翘,一切简直都好看的要命。
——当然,要除开那双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
“我见过你。”我单手支着下巴,对着他无声微笑。
是你,原来是你,我真是没想到。
不,其实我早有想到,但却又不愿多想,我实在害怕这最坏的结局。
事到如今,梦该醒。
“是么?”男子对着我眯眼,嘲讽般扬起嘴角,“那你可知我是谁了?”
黑衣紫带,白虎玉佩,金蟒于衣襟上张牙舞爪,所有一切都在昭示主人身份的尊贵非凡。于是我抿了抿嘴,轻声回答道:“当时不知,现在知了。”
“那为何还不向我行礼?”他定定站在原地,微笑如云淡风轻,却似无形黑影朝我步步紧逼。
我闻言起立,恭谨低头,朝着他深深一揖。
“敏儿参见七皇子殿下!”
良久。
“你倒真是有些聪明。”他看着我,目光深邃复杂,“宋大人所言不虚。”
“敏儿多谢七皇子夸奖。”我再一福,低眉顺眼,语气谦卑如许。
他挑挑眉,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别开了眼,遥遥望向墙外的风景。
飞鸟掠过红云,伴着低低的嘶鸣。
“天色已晚,宋小姐先回去歇息吧,宫里虽然安全,但随意走动总是有伤大体。”他随口嘱了句。
“是。”我小心翼翼答过,然后欠身告退,准备立刻离开花庭。
“敏敏?”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我忽然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于是脚步猛地一顿。
“敏敏。”
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从咽喉深处哽出,似呼唤,又似喃喃自语,千绕百转间包涵着无限复杂的情绪。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回头,就这样狼狈逃开了去。
进了夕雾阁,我已然一身冷汗。
小玉见了我大骇,嚷嚷着小姐是不是见鬼了,怎么脸色这般的苍白?然而她不知道,我刚刚见到的是一个比魔鬼更可怕的人。
杀子弑兄,血洗边城,最终一统霸业,登基为帝。
曾经我还天真以为,自己可以看透一切笑傲诸雄;但是我却忘了,这里至少有一个人是我永不能了解的。
他是一个疯子。
他将是我未来的丈夫。
他是当今七皇子,尚厉。
那夜我一直没有睡好,整晚被恶梦困住,醒来时虚汗涔涔,只得推开床边的雕花窗透气。
屋外已是云淡星稀的五更,一湾流水,半痕新月,画作梅花影。
面对如此佳境,我却只有一种濒临绝望的预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
风满楼。
第二日起床梳洗用膳,小玉单纯如往常,一边沏茶,一边在我耳边喋喋讲着昨日打探来的宫廷秘闻。
我喝着上好的珠兰花,心里多少有些安宁,脸上也浮起了微笑。
小玉的婚事,只怕是要加快了,到底把她许配给谁好呢?厨房师傅刘大,似乎粗了点;西街王家倒合适,只是要委屈她做妾…
正思量着,屋外突然有公公尖着嗓子高宣:“平杨公主到——”
小玉一惊,手指猛地碰翻了紫砂壶,茶水倾涌而出,淙淙好似碧绿的无奈。她慌忙蹲下身子,刚探出手,平杨公主却已经站在门外。
小玉呆呆望着茶水,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满脸的害怕和难堪。
“下去吧。”于是我淡淡挥了挥手,唤来另一名丫鬟。
“你对下人倒是不错。”
待到小玉和丫鬟退下,平杨公主朝着我开口,神态倨傲非凡。
“过奖。”我别开眼,径直饮茶,“敏儿对女子一向温和。”
“原来你还喜欢同情弱小,真是善良!”她从鼻子里呲了一声,眼睛斜斜飞向眉梢,嘴角挂上不以为然的笑。的
我皱眉,怎么这般的没教养?于是索性也冷声道,“敏儿虽然对女子好,却也不是对个个都好。殿下找敏儿究竟所为何事?”
公主见我态度突然转硬,有些发怔,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三分:“平杨过来,其实是想劳烦宋小姐帮我带几样东西给杜公子,我听说他近来身体微恙,就拿了宫里最好的药材出来…也不知有没有用,但托人给他,也总算是一番心意。”
皇宫里的珍藏药材,自然不能随便外传,更何况杜陌尘不过是“身体微恙”,根本用不着。想必平杨也实在是太紧张这个未来相公,才会惶惶前来托我相送。待说到“杜公子”这三个字时,她的面皮已经染上了薄薄的红晕,眼角眉梢都是盖不住的春情。
原来如此,也不过如此。
二八年华衣食无忧的少女,又能有几多算计?
于是我笑了笑,点头道好:“公主只管放在这里,我一定带过去。”
她没想到我会如此爽快,又一呆,定定望着我。
“…也许…”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还是蹙眉作罢,“平杨这里先谢过了,稍后会有贴身小婢把药材送到。”
我点点头,埋了首继续喝茶。
“宋小姐。”
平杨公主走到门口,忽然转头唤我,神色凝重,“平杨有一事相嘱。”
“公主请说。”我望着她,笑。
“切莫爱上我厉哥哥。”
在她遥遥望向我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浓厚的黑色阴影,带着残酷的宿命气息。
“…此话怎讲?”我依旧在笑,只是笑容开始变得僵硬。
“因为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他向父皇讨你,也不过是为了你的名字。”少女垂下头,侧影里充满了哀愁,“因为跟她的名字太像。”
心被提到了嗓子眼,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问:“…她?她是谁?”
“珉珉,苏珉珉。”
少女扬起脸来,对着窗外清丽的景色微笑,笑容恍惚游离,“也就是这夕雾阁的前主人,她已经死了。”
呼——
大风真的来了。
院子里的花瓣被漫天吹散,香雪乱舞后,夕雾阁里满地狼藉。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罢,罢,罢。
我对着光秃秃的花枝微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
慈宁宫里那两声莫名其妙的呼唤,终于在此刻真相大白。
敏敏,珉珉。
原来,我也不过是个替代品。
卷八
从皇宫出来,我觉得烦闷,索性待在绮轩里哪儿也不去。
绮轩是父亲为我建的阁子,一草一木全按我的喜好布置,大且舒心。夏日我总喜欢躺在那儿的竹台上假寐,丝帕盖脸,凉风习习,闭上眼还可以想很多事情。
我想起那日问起父亲,苏珉珉是谁?
他大骇,脸色苍白古怪,仿佛我打探的是一个要人命的秘密。沉默良久,他才终于喃喃说:敏儿,聪明如你,总该懂得有些事不知更好的道理。
我失笑。
罢了罢了,原来只因为聪明,就可将我的自尊丢了去。
不过也好,既然良人心中无我,我便另择他木而栖。
守着一具躯壳过个三五十载,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实在不像我的作风。
虽然目前,要忍一忍,得个风平浪静。
想到这里,我嘴角微微一翘,脸上的丝帕也被风拂掉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恍惚里睹见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那人端坐在一旁不知多久,见我有了动静才出声,语气温和至极:“你醒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表哥。”缓缓支起身,我朝着来人瘪嘴,语气也懒洋洋的。
阳光下的杜陌尘依然丰神俊美,而我却早失了欣赏的兴致。
“爹爹不是把你我二人隔开了,如今你又怎么进得这个院子?”端过一旁的荷花茶,我轻轻抿了一口,唔,真是不胜香美。
“只要我想来,又有谁能拦得住?”他盯着我,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有掩不住的落寞失意。
“倒也是了。”想到他的武功,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太傻,不由得偏了头,对他噗哧一笑。
“敏敏!”他的眼中忽然精光一闪,探出手紧紧捏住我的左腕,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敏敏?
我挑眉,淡淡看他:“敏儿的闺名,还请未来驸马慎重,莫要乱叫了。”
“…敏敏!”他浑身一震,胸膛开始剧烈起伏,望向我的瞳孔里溢满惶恐与哀愁,还有深深的无奈与挫败。的
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力道加大,令我觉得左腕几乎要骨裂了。我吃痛想抽回手腕,却忽然惊醒他,于是他发狠把我用力拉入怀里。
“敏敏,敏敏,敏敏!”他喃喃叫着,用滚烫的脸贴着我的黑发,声音哀凄,“这名字我已经叫了好些年,为何不让我继续叫下去?”
然后是密密的吻落下,散落在我的发际眉间,渴切而绝望,一直蔓延到脖子里。有滴灼温热的液体掉落,滑入我的衣领,一直游走到胸口,将我的心灼了个洞。
“我见过她了,她很美,总算配的上你。”
我轻声道。
他顿住,抬起头,茫然看我。
“为何骗她说生病?她是真心喜欢你。”
我心平气和地说。
“…我不想见她。敏敏,莫恨我,我也是…万不得已。”他的声音嘶哑,语音哽咽,“你等我,好不好?等我了却一桩大事,然后我们就永远离开这里…”
我漠然摇了摇头。
“那你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你!”他慌起来,急急允诺,“哪怕你要你爹爹做皇帝,我也可以答应!”
哪怕你要这天下,我也都取来给你。
我已经读懂他眼底的含义。
可惜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远处有家丁遥遥跑来,我探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算了吧,表哥今日醉了,我什么都没听到,你只管安心回去。”
他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于是将我缓缓放回卧榻,又在额头上印上一吻,目光悱恻缠绵。
“敏敏,我一定会将你要回来!”
他低低向我宣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清亮坚定,仿佛愿意为这句话赌上一生性命。
我闭了眼,没有看他,也没有反应。
然后他走掉了,悄无声息。
待他走后,我抬起刚刚碰过他背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背很宽,且依然温暖。
小时候我总喜欢让他背我去玩。我们在荷塘的木舟里采莲,数星,还曾偷偷饮酒,然后醉了,齐齐酣睡至天明。
小时候,小时候。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回忆总是那般美好,可惜远不是故事的结局。
过了两日,父亲要离开京都去外地办事,临行前他千叮万嘱,要我呆在家中哪儿都不许去。
“如今你身份尊贵,只怕已是乱党们的眼中钉,所以切忌随意走动招惹是非。”
我点了头,乖巧道好。
回到绮轩,叫小玉拿出我喜欢的袍子换上,我散着一头乌发,赤足坐在竹台纳凉。
夜清如水,昨日还是满月,今晚天空中已无一丝星迹。
斗转星移,岁月流逝,唯有苍穹永恒不变,而世间多少男女,求的也不过是这样一段感情?
我像着了迷般,痴痴望着它。
直到幽光忽闪,一柄冷剑横在我的脖子上。
“宋小姐若是想留命,请随我走上一趟。”
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闭了闭眼,有些恼他扫了我的兴致。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
那时还有谁可相依,这颗忽而来过的心?
卷九
待我再次睁开双眼,眼前出现的是一派奇异的景象。
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面整整齐齐站了两排人——清一色白衫,长发,脸罩青灰面具,似足了幽灵鬼魅。
他们静静望着我,悄无声息。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怀疑自己是来到了地狱,直到有人捏住了我的下巴,轻轻抬起。
那只手是温热的。
我在心里轻叹。
原来自己,依然游荡在这尘世里。
“你就是她?”
问我话的人,声音暗哑,此刻正懒洋洋蜷在一张吊睛白额虎皮上。他和别人不同,脸部的面具是黑色的,下巴尖尖,薄唇边缀了一颗红痣,如鲜血般艳丽诡异。
她?哪个她?我呆了呆。
“问你话呢?不答?”
嘴角一抿,他脸部的线条突然绷紧,手中力道也加大三分。
我立刻疼得嘶了口气。
他似乎很高兴听到这声音,游戏般倾前了身,继续加大腕力,最后随意披挂于身的赤袍被扯开,露出精壮瘦削的胸肌。
疼痛实在难忍,我只好吃力地点点头。
“乖了。”
他嘴上这样说着,却同时放了手,将我狠狠推到地上,仿佛丢弃肮脏的垃圾一般。
“婊子死前总是特别乖的。”
他对着我微微一笑,笑容如罂粟般美丽。
我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石板上,只觉得全身绵软酸痛,一时竟无法说话。
“吓傻了么?”他见我沉默,似乎很开心,索性支起半个身子朝我探来,笑容也愈发的妩媚,“我最喜欢看贱人被吓傻的模样了…”
抿了嘴,我索性别过脸不看他。
“哟,小贱人居然如此害怕,都不敢正眼看我了么?”他低低笑着,用一只手穿过我散乱的乌发,随意绕了两绕,语调如调戏般暧昧至极。
我依旧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端详起他的手:苍白,纤细,骨节均匀,掌心薄弱,那是一双人偶般精美的手。
于是我仰起脸,淡淡笑了。
“不过是因为这世上癫子太多,‘小贱人’暂时还不想同他们计较罢了。”
“什么?”面具人脸色一变,同时将缠绕在我发丝中的手轻轻转了个圈。
转瞬间,一股长发被拦腰斩断,青丝纷落。
“美人儿,听我一句劝,话千万要想好再说。”他还是在笑着,只是笑容已经冷到极点。
我偏头想想,终于还是闭目,眼角微微溢出了一点儿晶莹的泪花。然后我听见自己用发颤的声音娇弱问:“英雄将小女子擒来此处,究竟所为何事?”
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依稀记得哪个话本里,似乎这么写过的了。
“世人都道宋敏乃天仙转世,貌美聪颖,举世无双。今日一见,却也不过是个贪生的无赖主儿。”面具人看着我,嘴角挽出一道讥讽的弧线。
“仙人也怕死,天条尚有原神毁灭这一重罚,小女子又何惧什么羞耻?”我怯懦埋头。
“有意思。”面具人喃喃笑了,“你倒也算个懂事伶俐的,倘若不是宋齐的女儿,也许还能勉强活得久一点——可惜你偏偏投错了胎,生在那样的腐烂之家。”
“…原来英雄与家父有仇?”心下一动,我已明白三分。
“全天下皆与宋濂之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似乎动怒,索性袖子一甩,异香滚滚袭来,于是我又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浑浑噩噩间,我作了个梦。
梦里有棵郁葱苍绿的参天古树,一位面容清嫩的少女坐在树枝上,她似乎正在憧憬什么,目光绵长悠远,双腿轻轻摇晃。
“阿汝!”
树下有人唤她。
“快下来,婆苏的每日修行开始啦!”
少女转头望向来人,默不做声,只是眉梢微微一抹上挑,似笑非笑。
“死阿汝,你还不去,是想我被骂么?”
来人有些气急败坏。
“哎呀好姐姐,不是跟你说过么?倘若你肯用百花编的地毯来迎我,哪怕是要去地狱,阿汝都是肯立即跳下来的。”
少女开了口,黑瞳中满是狡黠的珠华。
“阿汝我的祖奶奶,你就先下来吧!边释家一向循规蹈矩的,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的一个小恶魔?”
来人开始跳脚,撸了袖子作势要爬树。。
少女终于噗嗤一笑,睫毛忽闪,两颊露出小小梨涡,整张脸似盛了蜜般的甜。
“就来了嘛——”
软软答着,然后扬起衣袖,轻轻一跃翩然点地。
她赤着足,回头朝来人盈盈莞尔,身后有碧绿的缎带于空中曼舞飞扬。
然后有道颀长的身影缓步来到少女跟前,男子凝望着她,眼神温和至极。
“阿汝,你愿随我去了么?”
少女呆呆看他,被他的目光所摄,一时竟不能言语。
“你看,我已为你准备好了百花铺的毯子,难道你还不愿跟我一起去么?”
他喃喃说着,声音低沉魅惑,面容艳如春色。
少女望向脚下,果真有一条芳香四溢的地毯,各色花瓣于藤蔓交织间斑斓,莹莹露珠透出沁人芳香。
一切都如此美好,仿若天池琼浆般让人沉醉千年。
“阿汝,开心么?”他问。
少女懵然点头。
于是男子笑了,他抬起手朝花毯的尽头轻轻一指:“只要阿汝说的,我都会帮你实现——阿汝再看看那是什么?”的
少女顺势望去,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样一个血腥而诡异的场景,她此后永生都不能忘记。
“阿汝,”男子缓缓道,“你看,那就是真正的地狱。”
我从梦中惊醒,神情恍惚,好一会儿才发觉眼前坐着的依旧是面具人。此刻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把精亮的匕首,见我睁开了眼,很是得意地朝我扬起嘴角。
“我正想尝尝你的血呢!不知天仙转世的凡人,血液会不会甜一些呢?”
“与‘小贱人’也无甚分别。”我淡淡道。
“你!”面具人似乎有些动怒,瞪着我咬牙切齿,喉咙咯咯作响,“信不信我用这刀了结你,让你的尖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英雄不用威胁小女子。”
我挥挥手,轻笑。
“小女子早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里了。”
卷十
“哦?”面具人略一惊,随即又扬起嘴角,满脸鄙夷,“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那倒不是。”我淡淡回了一笑,“若是英雄想要小女子早死,当初在绮轩就可杀了我,何必花心思把人掳到这里?可见小女子总归是有用的,虽然不知有何用,虽然用完了就会被处理掉,可英雄总归还是要先用一用的不是?”
一阵静默,然后白光忽闪,匕首抵住咽喉。
面具人轻轻一个侧手,我立刻感觉到冰冷和刺痛。
“…你,倒是真有些小聪明。”他将脸狠狠凑近,笑容如蛇蝎恶毒,“等到杀你那天,我一定要叫他们烹了你的心给我吃,看看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玲珑七窍?”
然后他大笑,收了匕首扬长而去。
一滴鲜血顺着脖子滴下,滑落到袍子上,仿佛白雪中开出一朵红梅。
我摸了摸脊梁,密密冷汗早将背部衣衫湿透。
阿汝!
阿汝!你可愿随我去?
那样暗哑而魅惑的呼唤,为何还要出现在如今的梦里?
我闭上眼,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张慈祥而怜悯的面庞。
忘了吧,何必如此执着?
回忆于你,只是劫难和折磨,那样痛苦的往事,何必还要想起?
如今你只是宋敏。
白师傅,白师傅!
眼泪顺着脸庞滑下来,我颓然靠向冰冷的墙壁。
我也只想做宋敏呀。
真的,我只想做宋敏。
在洞里呆了几日,我耐住性子,按照要求吃饭做事,柔顺不已。
日子空虚无聊,于是我开始研究洞里的摆设和壁画,发现有些竟惊人的珍贵美丽。
面具人偶尔会来看我——兴许他嫌我血统不好,只远远望上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我想他是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成熟的时机,然后让我去做一件只能由宋敏来做的事情。可是这件只能由宋敏来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我居然有些好奇。
这天我正研究着岩壁上的石刻,面具人忽然出现在屋子里,近距离,悄无声息。
“英雄。”我冲他一笑,笑容如春花般艳丽。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为了少些皮肉之苦,必要的谄媚实在不可少。
面具人没有答话,只是定定看着我,目光恶毒冰冷,简直要让我起鸡皮疙瘩。
于是屋子里一阵沉默。
“既然你这么聪明,可知道我关着你是想让你做什么?”
面具人终于开口。
“小女子确实不知。”我坦白,“英雄想让小女子做什么呢?”
“你猜猜,猜对了我便放你走。”面具人笑的诡异,“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我一愣,随即摇头。
“小女子不知英雄想让我做什么,但至少有两件事,小女子是绝对不做的。一是杀死自己的亲人,比如家父;二是魅惑权重以控天下,比如当今皇子。”
面具人绷紧了脸,随即又轻轻笑起来。
“可是我给你的饭菜里下了毒,你不做,就会死。”
我也笑,笑得淡然:“那么就死吧,先死者未必不幸福,未亡人倒也未必快乐。”
面具男脸色愈加苍白,瞳孔里渐渐染上一层怪异的妖色。
良久,他冷冰冰说:“你可知道,你的父亲,宋濂之失踪了?”
我呆住。
“十日前宋濂之奉命去渭南办事,不料途遇山洪,所带随从全部遇难,估计他自己也性命难保。”
我僵着脸,紧紧咬住下唇。
“可是你知道么?”他声音温和起来,“宋濂之那样狡猾的人,诈死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知道皇上…”音调忽的一转,又再次变得阴狠毒辣,“倘若没有见到他的尸首,我是绝不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的!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体拉出来鞭打暴晒三日!”
阴影下他的轮廓如雕刻般俊美,可吐出的话语却如此残忍黑暗,让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你,这样的聪明,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面具人探出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脸,“要不,把这美丽的脸剥下来给我做面具,好不好?”
我稳住气,望着他眼神清明。
“原来你很丑,所以才带着面具?”
他的手一滞。
“你觉得美貌很重要么?”我不着痕迹把脸移开,“喜欢就拿去吧,反正这皮相几十年后就会起皱变丑,我也留不住多久。”
这下面具人噎住了,他狠狠瞪我一眼,又转身消失了。
屋子里是这样安静,仿佛从来没有人闯入过。
我轻轻吁了一口气。
父亲失踪,我想自己离洞外光明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
于是满足,安心睡去。
梦中又有人唤阿汝,很多很多次,声声凄切。
我嘻笑着打掉那些嗡嗡声,大声喊着:“阿汝已经不在了,我是宋敏!”
有张模糊的面孔飘过来,厉声道:“阿汝,你疯了么?难道你连自己也忘了?!”
“是的,我忘了。”我笑的愈发开心,“我什么都忘了。”
“可是你真忘得了他吗?”那声音越发尖刻冰冷。“你真舍得抛开他吗?”
我呆了呆,想了想,白师傅的叮嘱浮现于脑海。
于是展颜,露出发自真心的笑脸。
“我舍得忘呀,也舍得抛开——可是你口口声声问的‘他’,又究竟是谁呢?”
轰的一声,梦中的一切倒塌,所有如潮水褪去,干干净净。
一夜再无梦,塌实好眠。
无法忘怀过去,就不能拥有真正的明天。
白师傅,敏儿还记着呢。
卷十一
第二日醒来,我已身在丞相府。
下了床朝大厅奔去,一路上仆人对我的出现却毫不吃惊,小玉等一众丫头也仿佛记忆消除般,微笑如往昔镇静。
没人过问我的行踪。
我觉得实在古怪,终于趁午膳的时候试探问了小玉一句。她睁着圆眼,笑嘻嘻道:“哎呀小姐,你不是因为想练字所以搬到绮轩里去了吗?大家都不敢扰了你呢,只有我每天按时给你送饭,挑的可都是你爱吃的菜。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几天你吃的可真多呀…”
我摆摆手,没让她再说下去。
丞相府里的一切是如此祥和安乐,仿佛压根儿没人知道我曾经的失踪,也更没人提起父亲的遇难。前几日洞里发生的事,几乎只是一个单纯的梦,
可我偏偏知道,那不是梦。
因为当我醒来时,发现身边有一封信,信的大致内容是指我已身中绝世剧毒,唯有乖乖听话方可活命,接着又威胁我不可对别人说出洞中之事,已安排好人贴身监视云云。
我仔细看了看,笑。
想来这面具人倒真有些本事,兴许他武功很高,高到能抹去宋府所有家丁记忆;又或者他本事很大,大到能买通我最贴身的婢女。
其实我比较想相信前者。
看到后来,我觉得字有点丑,索性挑到到炉火上,烧了。
傍晚的时候,丞相府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当朝首富杜景天,也是我的姨夫。
杜景天神态疲惫苍老,进门后磨蹭许久,最后终于拉起我的手哽咽道:“敏儿啊,你可知你的父亲宋丞相宋大人,已经因公殉职,于昨日葬身渭南河中了!”
呆滞片刻,仆人们哭天喊地的声音响起,大家奔走相告,府里开始骚乱。
我没动,只是垂了眼,轻声说杜叔叔你骗我呢,爹爹一定会回来的。
杜景天老泪纵横,颤抖着身子揽我入怀:“敏儿放心,杜叔叔一定好好照顾你!咱们现在就搬去杜府,你不是喜欢小楼阁吗,杜叔叔让人给你收拾…”
可是他的承诺被打断了,因为另一个身份尊贵的人来了。
“杜大人无需多虑。”
来人骑一匹黑骏马,背脊挺拔,宽大披风于风中高高扬起。
赤色晚霞,映得他的眼睛如宝石般深邃瑰丽。
“奉太后懿旨,宋丞相千金宋敏即日起赴景泰宫暂居,衣食住行全权由本王照顾。”来人居高临下,口吻是绝对的勿庸置疑,“直到大婚当日为止。”
“…七皇子殿下。”
杜景天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几乎是从喉咙里哽出着这几个字。
来人不语,只是偏了偏马头,带出身后十余锦衣卫士,个个带刀,目光皆是精明锐利。
迟疑片刻,杜景天终于松开手,埋下半个身子道:“杜景天遵——旨!”
四周一片静默。
我转头,一脸茫然地看向马背上倨傲的黑色身影。
我瞧见他的眼里闪过一道高深莫测的光,像想起什么似的微笑,随即俯下身,朝我探出马鞭。
“上来,敏敏。”
他低语。
这呼唤是如此的温暖魅惑,仿佛贴着耳朵呢喃,让人不知不觉陷进去。
于是我傻傻抓住了马鞭。
轻轻一挑,我被掳上马背。
他甩开鞭,带着我朝皇宫奔去。

我在景泰宫的夕雾阁暂居下来。
这里依然极美,朱门映柳,黄昏斜照,一如它的前主人般不食人间烟火。
我向七皇子寻人,央他把小玉送进宫来,他笑说小玉归家省亲,要过段日子才能到。
然后他遣来两个婢子给我做贴身丫鬟,绮红翠浓,二人跪在我面前,模样周正谈吐谨慎,恳恳切切求我收了她们。的
语气是如此谦卑,可惜到底掩不去眼中一抹聪慧的光华。
“好。”我望向厅中两道纤柔身影,微笑,“可是跟了我就要改名,你们可愿意?”
“小姐说什么,奴婢们便叫什么。”
绮红闻眼率先仰起头,满脸的乖巧。
我瞧着她美丽的杏眼,轻轻说:“那么,你叫圆圆,她叫方方,可好?”
住在夕雾阁的日子,平静安宁。尚厉忙着处理父亲遇难的事情,甚少来探我,但他一旦出现,必定会百般温柔地抚慰我。
敏敏,敏敏,他这样叫着,带我看阁子里的飞花流水,朝雾晚霞。
你莫担心,一切有我。
他揽我入怀,臂弯坚硬。
偶尔我也觉得温暖,索性轻轻偎过去。
阁子里也有不少客人,最常来的是平杨公主。
她也是最古怪的,常常呆望我半响,然后欲言又止。
直到有天独处,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何带那两个人在身边?”
我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圆圆方方,笑了:“你厉哥哥送我的。”
“他送你的?”平杨一脸震惊,脱口而出道,“他怎舍得将苏珉珉最贴身的心腹丫鬟送你?”
话音刚落,她自知失言,立刻捂嘴懊恼不已。
我心中一动,却也只是淡淡笑道:“不过两个婢子,哪有那般重要?”
然而平杨却认真起来,放下手对我神色凝重道:“绮红翠浓是不同的,苏珉珉调教出来的人,哪怕是个婢子也绝不寻常,更何况她们还是她最贴身的心腹?苏珉珉故去后,宫里宫外想讨她们的人挤满整个夕雾阁,就连太子也登门求了三次…”
然后她叹口气:“没想到如今哥哥将她们都给了你。”
“哦?”我转过脸喝了口珠兰花,依旧恬静微笑,“如此说来,敏儿真是有幸了。”
平杨瞪我一眼,颇有些气鼓鼓的:“你有什么好?难道哥哥真喜欢上你了?大家都说他最近一有时间就望这里跑,从来没见他这么在意过一个女人…”
平杨还在喋喋不休,我的意识却已经远去了。
原来苏珉珉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即使远离尘世,也依然可以掀起波澜。就连她的丫鬟,也是众人倾力争取的对象。的
“绮红翠浓是不同的。”
我回味着平杨的这句话,然后失笑。
又能有多与众不同呢?
无论当年如何颠倒终生,如今还不是跟在我这一个即将落魄的官家小姐身边,叫着最普通的名字——圆圆,方方。
第二日尚厉来探我,带了精美的糕点与小菜,全都是我最爱吃的。
“我把丞相府的厨师带来了。”他望着我,满眼的溺爱。
“有劳七皇子。”我对他点头,微笑。
“王妃不必多礼,毕竟还有十五日就是大婚了。”他忽然埋下头,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暖暖的湿气,仿佛刻意呵痒,于是我的面皮上悄悄染了几分红晕。
他站直回身,嘴角上扬,目光紧紧注视我,眼中的黑色愈发深邃,像一张悄无声息的网。
没人能够抵御这样的温柔吧,即使明知自己是猎物,为了得到猎人的注视,也会心甘情愿地朝网中跳。
于是我闭上眼,朝他怀中依去。
接下来的日子,尚厉陪我的时间变的多起来。
弹琴起舞,吟诗作画,闲依露井,笑扑流萤。平杨酸酸地说,就连夕雾阁的景色也不及我俩深情旖旎。
尚历说,他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倚靠的人,所以我什么都可以跟他说。
然后不经意间,他会提起我父亲。
父亲大人下落如何?
父亲大人是否真的遇难?
父亲大人临走前可有遗言?
他口口声声父亲大人,叫的甚是亲切沉痛。
我转了脸,朝他无声微笑,深深浅浅。
他凝望我,表情隐在月色下,忽明忽暗。
晚上卸妆睡觉,圆圆过来服侍我梳头。
“小姐的头发真漂亮,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
她一边梳一边赞美着。
“跟你的前主人比呢?”我忽然想作弄她,故意问了这么个问题。
手一顿,她镇定道:“小姐,圆圆没有前主人。”
我失笑,这回答倒是巧——是了,苏珉珉的丫鬟叫绮红,不叫圆圆这么个俗名。
发觉自己有些孩子气,于是不再追问,静静凝望着铜镜里的倒影。
苍白的脸,柔粉的唇,一双亮若寒星的眼睛。
这具稚嫩的身体,若干年后还能多美丽?
“圆圆。”我忽然出声,“你相信一个男人过尽千帆后,终于发觉命中真爱,然后与她相守直至白头的故事么?”
“小姐…”圆圆被我这没来头的问话吓一跳,语气略有些迟疑,“这种故事,虽然少,但奴婢相信肯定是有的。”
说到最后,她望向我的神情里满是坚毅。
“是么?”我咯咯笑起来,“可是我却从不信呢!”
我也望她,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清冷。
可是我却从不信。
真的,从不信。
卷十二
在宫中呆了几日,父亲依旧生死不明。
探子每每回报,都说找着了蛛丝马迹,却始终寻不着宋大人的尸首。
尚厉的脸越来越沉,好像这季的雷雨天,布满乌云。
但是他已不再问我任何问题了。
因为他知道,永远得不到回应。
离大婚的日子只剩九天。平杨已经不再来访,专心等着做杜家的新娘。
尚厉倒是每天来看我,却不怎么说话,只在庭院里静静坐上一个时辰。有时四目相对间,他的眼神锐利深邃,似乎要将我撕碎,再直直吸入无边的黑境。
我以为他会发怒,几乎忍不住要开口。
然而这时候他却忽然别开眼,恢复一脸的淡漠宁静。
两天后,皇上下了一道圣旨。
由于宋丞相意外失踪,其千金宋敏与七皇子的婚礼暂缓延期,择日再订。
圣旨一出,人人看我时脸上都多了几分诡异。就连圆圆方方这样懂得掩饰的可人儿,望向我目光里也分明透着里审视。
我依旧留宿在夕雾阁,尚厉却已不再来探我。
冷清的夕雾阁里,流言渐渐四起。
我倒无所谓,每天闲闲散散,依旧笑的开心。
“小姐为何如此镇定?”
这天晚上轮到方方给我梳头,她望着镜中的我,终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为何不能镇定?”
心知她已憋了许久,我把长发撩到胸前,笑容甜甜如蜜:“还有人比我更关心宋敏的未来呢!难道我不该开心?”的
烛光昏暗,我瞥见镜子里的另一张脸,有点扭曲。
隔天清晨,我被一阵鸟叫吵醒。
其实我原本并非如此浅眠,只是正值非常时期,对着外人虽谈笑自如,可自己心中,到底也抹不去那一抹冰凉。
罢了罢了,醒着去散散步也好,去看看清晨的皇宫是个什么样子,或许会比白天来得光亮?毕竟以后,再来也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我来不及梳妆,披了件丝袍就悄悄摸出了阁。
太阳还未出来,皇宫里薄雾蒙蒙,香气氲氤。
经过养心殿门前时,我忽然心中一动,迈脚跨了进去。
殿里依然是假山绿树,精致奇巧毫无生气,我想起不久前曾在这里见过一个谪仙似的男子,有些恍若隔世。
原来世间竟真有人拥有那般的水晶光彩,仿佛纤尘一沾就会破碎。
可惜,太过纯粹的东西,不会被永远容于这污秽的世上。
一阵风拂过,扬起三千烦恼丝。
我转头望向风来的方向,然后看到了他。
黑发,白袍,琉璃眸子里噙着淡淡的光华。
他依然是那般的美,一如初次相见般令我心动,心动得我几乎要冲上去拉住他的手说:“走吧,带我走,我想回家。”
我就这么僵着脖子,怔怔望他。
“怎么每次见姑娘,姑娘都是一付落魄模样?”
他淡淡开口,言语缥缈。
我低头瞧瞧自己的打扮,不由得哑然失笑。
是了,如果说头次见他时我还勉强算的上是半面妆,此番再见,我不仅脸上脂粉全无,穿的还是闺房里的睡袍,倒真是越来越落魄了。
“因为夫家不要我了。”
我偏起头朝他微微一笑——杜陌尘曾经说过,敏敏这样笑的时候最好看了。
琉璃瞳孔中有波纹粼粼。
“姑娘说笑了。”他虽居高临下,微笑却是那样柔和,仿佛三尺内的积雪都可以消融。
“不骗你呀。”我被他的气息蛊惑,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话,“也许我很快就会被赶走,再也回不来了。”
静默片刻。
“那真是可惜,姑娘很美,我喜欢姑娘。”他低声叹了一句。
我有些惊愕,随即又释然。
这话如果是出自某个登徒子之口,自然是不屑一顾,但他不同,我明白他口中的喜欢,就好像说喜欢风景一样,都是对美好事物的喜欢,再再单纯不过。
于是我含笑道:“我也喜欢公子,毕竟公子是我见过的人类里面,最好看的一个了。”
他有些好奇地看我一眼,却终于什么都没问,只是探出手拂开我嘴角的发丝。
“你的头发乱了…”他蹙眉,似乎有些轻微的不悦。
我呆呆看他,这举动是如此亲昵,我却丝毫不觉突兀奇怪。阵阵暖香袭来,他的味道如雾气般包围我,带着似曾相识的温暖。
我忽然间有些鼻酸。
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梳子,轻轻为我梳起长发。
一下,又一下,柔柔慢慢。
“你叫什么名字?”
他在身后问我。
“…阿汝,我叫边释汝。”
我如梦呓般说出这个名字。
“奇怪的名字。”他轻轻笑出声来,“边释?我从未听过这个姓。”
我淡淡一笑,咽下即将要流出的泪。
随后我听见他说:“阿汝,你记住了,我叫尚宣。”
我的身子一颤。
从养心殿回来后又过几天,我依然有些恍惚。
“小姐小心。”
一个箭步,圆圆上前稳稳托住了我,让我免于嘴啃泥的厄运。
“谢谢。”我朝她讪讪一笑,“最近我…有些反常。”
“小姐心中有烦恼,奴婢知道。”圆圆一脸真挚,“倘若有奴婢帮的上忙的地方,还请小姐不要嫌弃,尽管吩咐。”
“是吗…”我转头望向一边,装作不经意道:“圆圆,你在宫中呆这么久,对宫中的事了解多少?”
“这…自然是该知道的知道。”圆圆立刻敛了眼,睫毛长长。
我见她如此紧张,不由得噗哧一笑:“又不问你皇宫密闻,紧张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养心殿里住了什么人?”
圆圆如释重负,吐口长气道:“这个奴婢知道,住的是四皇子殿下。殿下…身体一直不好,因此陛下才御赐养心殿做他的寝宫。”
养心?原来…真是他。
我觉得脑袋发胀,挑挑眉对圆圆道:“好,下去吧。”
望着那道心满意足离去的身影,我默默叹了口气。
夜里被窗边的扑腾声惊醒,我一抬手,飞进一只灰色的信鸽。
坐起,打开信鸽腿上的纸条看,然后把纸条卷好,原封不动捆回信鸽腿上,再放走。
尚厉是何等深沉的人,他的属下连捆信方式都留了心眼——使用的是看似无奇,却极难拆解和结成的双心结。如果不是精通此结的人,一旦拆开信就无法复原。
他的确聪明。
可惜这次拦信的人,也不算笨。
目送鸽子飞走,我脑子里昏昏沉沉,只剩下那纸条上的七个字。
已相见,生疑,计成。
我又想起那日养心殿归来,半夜里听到的一段对话。
“…没有见了四殿下还不动心的女人,姐姐,你没瞧见她回来脸色都变了…”
“…也亏主子想的到,可这样对四殿下…”
叹了口气,我伏下身继续睡觉。
脑海中烟雾缭绕,最后静静浮现出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噙着笑,淡然温暖。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真的心动,然后陷进去——毕竟那样熟悉的气息,实在太难寻到,所以我才会在冲动下说出那个已经很久没人唤过的名字。
可惜。
可惜我现在终究只是宋敏。
一滴泪顺着鬓角滑下。
宋敏已经漂泊太久,早习惯一个人了
卷十三
第二天是个好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用完膳我觉得有些乏,于是唤圆圆搬来竹椅,打算在花厅里睡个觉。
脱鞋,散发,轻解罗衫,斜斜靠在卧榻上。左边闻着花香,右边有婢子打扇,这米虫一般的日子,我过得实在坦然。
不知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睁眼,却看见面前伫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叹口气,终于还是迎上一张笑脸,如蜜娇甜。
“七殿下。”的
来人并不答话,似乎被什么困住了一般,静静站着。
乌发裹足,脖颈洁白,两颊天然绯红,嘴角浅笑弯弯。
我于他的瞳孔中寻到自己的形象,觉得好看,索性也理直气壮回望那汪幽静的深潭。
“咳咳。”方方到底忍不住,在旁边咳嗽了一句。
他似乎惊醒,随即转脸望向别处,神色镇定自然。
“宋小姐应该穿好衣服,切莫着凉了。”
我低头看自己——外袍被扯开,露出半个滑溜溜的肩膀;内衫单薄,胸口一抹嫩黄调皮探出头来。
哎呀,春光外泻。
于是微笑,朝旁边努嘴。
圆圆是个伶俐人儿,立刻上前一步帮我拉好衣襟,接着又将我的头发撸到脑后束好。她动作轻且极快,脸色平静自若,倒是方方虽垂了眉乖乖站着,眼中却隐隐有火花冒出来。
嘻嘻,好玩。
眼珠一转,我将目光投向来人,娇滴滴开口问:“七殿下找敏儿有何贵干?”
尚厉听见我问话,这才转过脸来轻声道:“明日平杨公主大婚。太后命我前来通知你一声——陛下念你思父心切,已恩准你不用出席当日的婚典了。”
语气虽呵护备至,但我却分明看见那对幽潭中划过灼灼精光,骇人的亮。
耸耸肩,我埋了首道好。
也罢,既然太后摆明了要为亲孙女着想,我自然犯不着去凑那个热闹。
麻烦这东西,少一点,是一点。
传完话,尚厉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向,反倒命人搬了把椅子放到我旁边,优哉优哉饮起茶来。
“宋小姐对婚典不感兴趣?”他捏起几朵珠兰花放进茶杯里,用一根细细的银针拨弄着,似乎心不在焉。
我双手抱膝,半个身子倚在竹榻上,摇头。
“我原以为你会很感兴趣呢。”他将银针抽出,放到阳光下静静凝视,“毕竟这次婚礼特别。”
银针反射光线刺入眼帘,实在耀眼,于是我只得抬了手去遮:“有什么特别?”
他挑挑眉,转头望我,笑容高深莫测:“新郎倌是杜陌尘,这还不够特别?”
光线依旧从指缝中泻出,我不得已拿起一块丝帕挡脸,同时乖巧回答到:“虽然是我表哥的婚礼,倒也算不得什么特别,毕竟从小到大家中嫁娶的喜事也不少,礼数也几乎都见过了。”
“呲”的一声,他轻轻笑出声起来,“何必装傻,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然后他垂头将银针放进一个贴身锦袋里,掩去所有的锋芒。从我的角度,只能瞧见那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嘲笑。
“是呀,你们明明知道。”
我将下巴缓缓靠向膝盖,笑嘻嘻道:“奇怪,你们明明都知道他根本不爱她,为何还要怂恿她嫁呢?”
一抬头,尚厉锐利的目光扫过,刮的我脸皮生疼。
“皇室婚嫁不遂私愿——这个道理,我以为宋丞相的千金应该很懂得了。”他神色一如往常,随后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染上一抹轻佻的讥诮:“或者——宋小姐以为我与你是‘两情相悦’,所以平杨公主也理应如此了?”
“两情相悦”这四个字,他特地咬重了分量。
“哎哟,殿下说笑呢!”我眨眨眼,以帕掩嘴,声音娇的简直可以掐出水来,“敏儿怎么可能与七殿下有干系?殿下不是一早就打好算盘,择日把敏儿赶出宫去吗?”
“…此话怎讲?”尚厉眯起眼。
“自然是想怎样讲就怎样讲。”我笑语盈盈,“敏儿一介孤女,无权无势怎能助你争夺天下?除了能获取到宋廉之的消息,简直一无是处。到时候你们得了想得到的再毁婚,一可以说宋敏重病缠身,二可以说宋敏品行不良,总之没有当朝丞相这座靠山,事实是扁是圆还不任你们捏造?”
“哐当”一声,有个小太监吓得把茶壶掉在了地上。
我惊觉自己失了嘴,立刻回神,这才察觉到尚厉眼中饶有兴趣的奇异光芒。
——那是猎人发现猎物时的目光。
不好,中计了!
看来这尚厉真有些本事,短短几日就知道我的弱点是冲动,所以方才才故意激我。唉,我恨自己没沉得住气,心下立刻升起腾腾懊恼,正面红耳赤乱做一团,尚厉忽然站起身来。
“原来如此。”他淡淡一笑,似乎终于了然,“看来宋小姐对谁都留了三分心眼。”
我咬着唇没答话。
“敏儿不必如此防我。”他语气陡然一转,变得温和起来,“是我不好,前段时间里只顾着打探丞相的消息,却忽略了你的感受,现在想来,你在皇宫里孤单一个人,难免会胡思乱想。”
他握起我的手,神情恳切:“我向你保证,这七皇妃的位置,无论如何都只留给你一人;至于你爹的事,以后我也绝不再打探。”
我依旧埋首,眼眶里微微晕出水汽。
于是他叹口气,伸出手将一缕发丝撸到我耳畔:“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不过无妨,你的性子我是知道了…处处小心翼翼,也怪可怜…”
说话间,他与我贴的越来越近,最后我已被他的影子整个包围起来。
花厅里阵阵暖风掠过,我抬起头与他对望,却怔怔发现两双眸子,一双迷蒙而怜惜,另一双倔强而慌乱——无论是谁,现在看了这场景都会觉得一片暧昧旖旎。
我亦然。
夜晚独处,终于卸下面具。
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露了锋芒给方方圆圆看;想必那尚厉也早就怀疑我,因此今天才来借故试探。
可惜他千算万算,终于还是算漏一步,宋敏也不比他简单。
回想自己白天的表现,我忍不住笑——将计就计,见招拆招,看来自己的道行倒是越来越深了。
正得意着,窗外扑腾阵阵,又截住一只信鸽。
“已探虚实,宋女无足轻重,勿念。”
收起条子,心中石头落地,满面愉悦——也许今后宋敏在能呆在皇宫的日子,又将长上一段。
如此甚好,我还可以多看他几眼。
虽然我明白,其实寂寞和爱都一样。
如浮云,聚了又散。
卷十四
平杨大婚的日子到了。
当朝唯一的公主举办婚典,排场自然要特别豪华,宫中已经到处挂起彩饰,过道里太监个个行色匆匆,托盘端物的宫女们更是熙熙攘攘,就连圆圆方方都被尚厉要去了,说是要临时帮忙。
我不明白有什么忙是必须要她们帮的,不过也无妨,一个人正好可以做很多事情。
我去了养心殿。
无论宫里其他地方有多么热闹,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静默,池塘水绿风微暖。
但煞风景的是,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他个子不高,正用警惕的目光打量我,神情倨傲,“这里不能随便进!难道你不知道么?”
“我是来见四殿下的。”我朝他笑笑,温言细语解释道,“有劳公公代为通传。”
“要见四殿下?”他倒抽一口冷气,似乎很是吃惊。随即又皱起眉,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耐烦,“我们四殿下从来不见外人,就连皇上也想见殿下也得靠运气呢…我看你这小姐面生,最好趁早打消这念头!”
我也不恼,继续心平气和道:“公公只需说‘边释汝’三个字,殿下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
“边释汝?那是个什么东西?”小太监瞪大了眼看我。
我也不答话,就这么笑眯眯看着他。
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转头离去,嘴里嘟哝着:“又来一个怪胎!”
不知过了多久,小太监带着满面掩不住的诧异之色回来了。
“殿下有请小姐前往烟波阁小叙。”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语气谦卑,神色恭谨,只是说话间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瞄我,仿佛我真是一个道地的怪胎。
兜兜转转许久,我终于随着小太监来到烟波阁,幽水涟连,白鹤驻步,那样宽广而漫漫的碧色,真真担的起“烟波”的名号。
我要见的人,此刻正倚在水边喂那些灵巧的鸟儿,嘴角挂着饶有兴致的笑,似乎很是闲适。
小太监上前通报,他听了,转过脸来看我,淡淡的。琉璃色的眸子一片平静,我却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紧缩。
“阿汝。”他唤我的名字,亲切地朝我招手,“过来看看这些鸟儿。”
我乖乖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逗弄起白鹤。那些白鹤也不怕我,就这么任我抚摩羽毛,只是眼睛个个都望着他,根本不搭理我。
“它们一定都是母的。”我脱口而出,语带三分酸气。
尚宣一怔,随即高高扬起嘴角。
唉,男人真不能太好看,眼前这位一笑,天地都失了色。
“阿汝,你喜欢这里吗?”他带着满满的悦色问我,两眼亮若繁星。
我点点头:“本以为夕雾阁已经够美了,却没想过宫中会有如此仙色。”
“仙色?怎么个个都这么说?”他瞳孔一黯,渐渐隐去了笑容,神色恍惚,“做仙有什么好呢?”
“…可以长生不老,游戏凡间,看世事变幻时代更迭,无论再悲痛的往事,总是转眼就成沧海桑田。”我凝望着碧水,轻声道,“很好,很好。”
有只手探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我转头,瞧见一双担忧的眸子,郁色浓浓。
晃神,随即扑哧一笑打起趣来:“你抓着我干吗?难不成担心我会跳下去?”
他松口气,亦松开手,带着释然的笑。
旁边的小太监望着我们,脸上几回风云变色,很是好看。
我瞧他一脸震惊丝毫不知自己下巴要掉的傻样子,忽然心起恶念,拾起一粒花生朝他的嘴掷去。
“啊呜”一声,他条件反射闭口,硬生生将花生米吞了下去,随即满脸惊慌望向我,看来丝毫不知刚刚入口的是什么。
“哈哈哈…”我抓住尚宣的胳膊,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要出来了。
尚宣瞪我一眼,却不见任何责备之色,嘴角反倒染了丝丝隐忍的笑意。
“小公公莫怪…”我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解释道,“实在是刚刚公公的样子像见了鬼似的,我觉得好玩…所以忍不住作弄你一下…”
小太监的面皮涨得通红,但看了看尚宣的脸色,终于决定敢怒不敢言。
“你下去吧,高全。”尚宣挥了挥手,小太监立刻退下了。
“原来这个小公公叫高全,哎呀,好名字,确实是又高又大又全…”我笑嘻嘻望着尚宣,却发现他也正笑吟吟望着我。
确切地说,是望着我揽住他胳膊的手。
神色微腼,我立刻讪讪将手抽回,有些不自然道:“刚刚是一时兴起…阿汝多有冒犯。”
他将目光移到我脸上,了然一笑:“本无冒犯,何来多有?”
我一想,自己被他摸过了头发还画过眉,揽一下胳膊又怎的?要说冒犯也是他先冒犯我呢!
于是面色即刻恢复如常。
“阿汝最近心情很好?”他不看鹤了,转头玩弄起我束发的飘带,那飘带很长,轻柔软贴于他掌中翻覆,墨绿雪白。
“如何见的?”我早习惯他的举动。虽然突兀不合世俗,心知不能将他如常人看待,也就随他去了。
“前些日子我见你,你还一脸的漂浮落寞,好象随时就要羽化而去…”他在我背后轻轻道,“今日却是春光满面。”
“恩。”我微笑,点头,“确实轻松了一些。”
“为何事轻松?”他忽然问出一句,却不等我回答又岔开了话题,“怎么束这颜色的带子?你还是穿粉色的好。”
我正要答话,脸上却垂下一滴冰凉的水珠,原来下雨了。
啪嗒啪嗒,满池碧水波纹粼粼。
白鹤纷飞,足间于水面上点出一个又一个圈。
尚宣拉起我朝对面的亭子奔去,他身姿清劲,脚步轻快,烟波湖虽大,他带我跨过却只花了十步,似乎在飞一般。
我怔怔看着他宛如刀刻的英俊侧面,忽然觉得前尘往事中有很多东西呼啸而至,排山倒海。
阿汝,神仙是很好很好的,因为无论再悲痛的往事,总是转眼就成沧海桑田。
阿汝,不要总是想着往外跑,世人污秽,总有一天你会被他们伤害。
阿汝,无溪涧的梅花开了,你…要不要随我去看?
到了亭子里,尚宣拉起衣袖打算为我拭去雨水,却大吃一惊道:“你怎么哭了?”
我摸摸自己的面颊,一脸冰凉,随即浑浑噩噩声若蚊蝇:“…我头疼…”
尚宣立刻解开自己的外袍裹住我,声音焦沉:“怎么淋一点雨就这么大反应?你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被熟悉的气息包围,心中渐渐安定,眼前的关切的脸恍惚化为另一张面孔——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个人这般殷殷望着我。
于是我冲那影子含糊一笑,喃喃道:“大师兄,你…也来了?”
白师傅,以前你总是叫我忘了忘了,可是你也忘了。
很多事虽然忘得,有些人却一定忘不得。
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已经转换了多少个,沧海桑田。
卷十五
从养心殿回来,我病了。
愈发虚弱,醒少睡多,整天厌仄仄的不想吃东西,连最爱的点心都被抛到了一边。
有时候还呕血,呕的方方圆圆的脸色都变了,于是我只好偷偷地呕,免的被嫌。
尚厉派了许多御医过来看我,个个都唯唯诺诺道不出毛病,只说症状十分奇特,有一个胆子特别大的,把脉许久后硬说我得了心病,最后被圆圆赶走了。
宫里流言四起,传我大限将止。
尚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我颇为意外,原以为他对我会不闻不问的。
看他现在的烦忧神色,不由得感叹演戏这门功夫,实在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直到某天我从睡梦里醒来,发觉身上扎着十几根明晃晃的银针。
“你醒了。”一张陌生的白胡子老脸跃入眼帘,似乎松了口大气,“再不醒你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我觉得他慈眉善目,于是朝他眨着眼笑了笑。
不知道这尚厉又去哪里找了个蒙古大夫,看来他还没有打算放弃我,可是这样强留着宋敏的命,又是做什么打算呢?
“小姑娘,我问你。”蒙古老大夫一脸严肃,“近两个月来你有没有吃过什么特殊的食物?”
我摇摇头,饮食一向都是方方在料理,我哪记得住。
“可曾接触过什么怪异的人?”
我再摇头——怪异的人可多了,怎能一一告诉你?
“那你怎么会…”老大夫神色古怪的看我一眼,欲言又止,随即仰头叹道:“皇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说话间他的眼神轻飘飘飞向一边,方方目不转睛望着我,脸色微微发白。
我心中暗笑,这个老妖怪。
忽然老大夫又掉转头看我,眼中有抹精光闪过:“小姑娘,你命不好,自求多福吧!”
然后他一挥袖子,大步离开。
一个时辰后,尚厉前来探病。
不知为何,他满身肃杀之气,连一向镇定的圆圆都受到感染,少有的变了脸色。
“敏儿,刚刚的祁师傅…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坐到我床边,轻轻握住我的手腕,语气勉强算的上温柔。
“说我命不好。”我倚着床,笑嘻嘻看他,满脸好奇,“殿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抓着我的大手猛的一紧,我吃痛,倒吸一口冷气。
手腕立即被松开,我哀怨地看着那上面一圈醒目的绯红。
“…说什么傻话呢?”他望着我的眼睛,皮笑肉不笑道,“祁师傅是这世上最好的医生,他定能治好你…”
我怎么听都觉得他这话是在催眠自己,心中叹气。忽然间觉得,一直这么打太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敛了笑容正色道:
“说吧,我中了什么毒?是不是真的无药可解了?”
尚厉面皮忽的绷紧,凝视我久久没有言语。
半响,他叹口气道:“祁师傅说你中了蚀骨腐心丸。”
蚀骨腐心?这名字听着实在恐怖,于是我也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个死法?”
“这是已经失传很久的一种妖毒,中毒者皮相完好,只是内里由肉自骨逐渐腐烂为一滩血水,倘若不小心碰伤皮肤,血水将随时涌出无法抑制,死状奇惨。”他轻声解释着,似乎在描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但我分明瞧见,他眼底有一片幽冥黑暗滚滚而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失传很久?即是说没有解药了?”我转过脸去,不想再看他。
“…祁师傅说现在还没有,但我一定会派人去寻。”
“那我还能活多久?”我猜想他肯定是拿不到解药了,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悲凉,“是不是内脏都已经开始烂了?”
“没有!”尚厉闻言扳过我的肩膀,瞳孔中锐光炯炯,“祁师傅已经将你的毒控制住了,毒性要延迟两个月才会发作,所以…”
“所以我只剩两个月了?”我淡淡莞尔,以笑掩去心中繁复,“殿下,敏儿求你一事——两个月后如果没有解药,请殿下允许敏儿自行了断。”
他怔了怔,随即松手,起身无言。
我目送他离去,忽然间发觉他的背影有些寂寥。
原来一个人的演技到了某种境界,就连背影都可以入戏了。
送走了尚厉,我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发呆。
我从未怕过死,这次亦然。只是方才听到死状实在凄惨,所以心里一时惶惶不安。
终于只剩两个月了啊,这次要做些什么呢?想来想去,我一付无欲无求的样子,似乎也只能乖乖等死。
轻轻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一双美丽的琉璃眸子。
其实,我也很想在临死前见他一面。
回想起那日送我出养心殿,不知为何他的面色忽然变得暗涩。
我明明记得,前一瞬间他还带着我在烟波阁的亭中躲雨,用外袍裹住我的身子,本来很是温馨的。
我喜欢他唤我的名字,“阿汝,阿汝。”
我依恋他的温暖气息,因为实在太熟悉。
最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透过他,遥遥望见另一张面孔,一道我追寻了许久的身影。
阿汝,你要记得,这滚滚红尘,终将只剩我与你为伴。
眼角忽然有些湿了。
大师兄,我还想多看你几眼,只是这一次,又迟了么?
半夜熟睡,却忽然被说话声惊醒。
“…孽障!明知宋敏是殿下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怎可以下毒害她?”是圆圆,声音激动。
“姐姐,我真没有那蚀骨腐心丸!我只是在糕点里下了些散容粉,谁叫她仗着貌美魅惑殿下?”辩解的是方方,语带焦灼。
“啪”的一声,似乎有人被打了:“谁叫你私自行动的?主子调教我们那么久,难道你连这点小事都忍不得?”
“…忍不得!”方方虽语带哭腔,却字字咬牙切齿,“对别人忍得,偏偏对她忍不得!”
“你!”圆圆似乎还要说什么,却终于只是幽幽道,“殿下已经知道了,明日你自己去领罚吧。”
再没人作声,只留下隐隐的咽呜。
忽然间被人用力一提,我惊觉有人正揽住我于大殿上飞行。
来人背对着月色,身姿妖异,长发于夜风里飞散。
转头打量他——黑色面具,皮肤雪白,薄唇边一颗滴血红痣,斜斜的凤眼似笑非笑。
“看来小美人儿过得并不好。”来者也正看着我,嘴角一抹浓浓的幸灾乐祸,“除了我还有人给你下毒呢!”
叹口气,我硬着头皮回答:“…好久不见,敢问英雄别来无恙?”
他嘴角轻轻呲了一声,随即加快了脚程。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淡淡道:
“我过得很好,因为你爹就要出现了。”
卷十六
面具人带着我飞了许久,最后来到一湾泉水边。
“阁下是人是妖?”我忍不住出声问。
不是没有见过高手,当年杜陌尘也算得上京中武林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轻功极好,曾带我于小楼阁里戏水飞花,享受遨游天空的快感。不过那些毕竟都是短时的,如今此人架着病奄奄的我,还能以惊鸿之姿行驶如此久,实在不能以常理度料。
“——我若答是妖,你信么?”他朝我勾勾嘴,声音轻佻。
“是妖也好。”我也不觉吃惊,只施施然一笑,“这样那些斗不过你的武林人士便有了借口,不必再自惭形秽了。”
“你…实在不像普通人。”他静静看我一会儿,“宋濂之不配有你这样的女儿,可惜了。”
我自然知道他可惜什么,可惜我命已不长。
“也没什么可惜的。”我依旧笑眯眯的,轻声道,“能来这世上走一遭已经很好。”
“走一遭?是么…”他转过头去,望着泉水发呆,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夜半三更,寒风刺骨,可怜我被冻的哆哆嗦嗦抖成一团。
唉,临死前还要被妖人折磨。
看来那蒙古大夫说的没错,宋敏果真命不好。
过了一会儿,面具人忽然醒回神,从怀里拿出一个葫芦,灌了些泉水朝我走来。
“喝。”
他将葫芦递到我面前,言简意赅下了指令。
我依言喝了一口,顿时只觉得全身有股逆流通过,寒气侵入五脏六腑,当下膝盖一软,四肢冰凉。
面具人稳稳托住我,嘴角挂笑,对于我的反应很是满足。
“你可知自己究竟中的何毒?”
“不是蚀骨腐心丸吗?”我嘴角流出一丝鲜血,有气无力道,“无药可解,英雄就不必再刺激我了…”
“话是如此。”面具人抿了抿薄嘴唇,似乎颇为不满,“可你未婚夫竟然请来了祁老怪——只要他肯出手相救,死人都会有一线生机。”
看来那蒙古大夫还是个厉害角色,我昏昏沉沉想。
“为免节外生枝,我特地带你来饮这雪泉冰水。”面具人话峰一转,满是抑不住的得意,“只要你喝了这水,毒性翻倍,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原来他费这么多功夫,只为了确保我的必死。
心下一凉,闭眼不作言语。
“…当初你曾问我,有什么事是我必需要你去做的?”他继续在耳边低语,“现在我告诉你,什么也没有——”的
“我只是要你这条命,等你将死那日,宋濂之必定会赶来看你,那时我便可擒住他,待问出她的下落,再将这老贼碎尸万段…”
我听见身边人的喉咙咯咯作响,仿佛含着一腔烈火,可将这池冰水熊熊点燃。
“她?”我睁开双眸,已是虚弱不堪,“…她是谁?我爹爹掳走她了么?”
那抹妖色忽然黯下,声音嘶哑:“她是这天地间最好的女子——很多很多年前,她曾答应来这里接我,可是因为一场变故,她食了言。”
很多很多年前?想必是这面具人的母亲甚至祖母了,爹爹掳个老太婆做甚?
那声音又响起,再度咬牙切齿:“她本有机会重生,却因你爹搅局,导致魂飞魄散——我原想立刻宰了他,却得知老狐狸掌握了她留存于世的灵魂碎片,你爹他…实在阴险!”
我怔怔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故事确实非常特别。
“你叫什么名字?”我很轻很轻地问。
面具人微怔,随即轻蔑一笑:“让你知道也没什么可怕的,有本事你便来找我寻仇——听好了,我叫伽蓝。”
“伽…蓝?”我呆呆重复了一遍,“好名字…”
随即闭眼,静静掩去瞳中那抹如雾霭般的苍白。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身在夕雾阁的卧榻上。
遥遥望去,圆圆面如死灰,蒙古老大夫在厅中焦急跺圈,嘴里不停嘟哝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收回视线,一双失了光彩的黑瞳正静静望着我。
只不过隔晚不见,尚厉却仿佛忽然变老,两颊瘦削眉头紧锁,浑身透出浓浓疲意。
“殿下。”我冲那眸子盈盈一笑,声音暗哑。
“你睡了三天三夜,总算是醒了。”他伸手将我牢牢揽住,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
三天三夜?原来我睡了如此之久。
于是乖乖偎在他臂弯里道:“敏儿有罪,让殿下费心了…”话音未落,一口黑血“哇”的涌上喉头,我忍不住呕在尚厉的蟒袍上。
抬头正想道歉,却发觉他猛然瞪大双眼,一付见了鬼的神色。
“祁师傅,祁师傅——”圆圆尖叫起来,语带哭腔。
蒙古老大夫“嗖”地跑过来,硬生生打掉尚厉的手,抓起我的手腕就开始把脉。
“绮红,快拿药箱过来!”老大夫忽然眉头一拧,厉声大喝,于是圆圆忙不迭拿起一个木匣子奔过来。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
我瞟了瞟被挤到一边的尚厉,他正呆呆望着我,手臂还维持着刚刚揽我时的姿势。
孤零零的。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被迫喝下很多药。
方方凭空消失了,尚厉也不再来探病,整日里只有蒙古大夫和面色阴郁的圆圆围绕。
我对尚厉颇有些失望,觉得他虽会做戏,却不能坚持到底做足全套。
等死的日子里,我唯一的乐趣是裹着袍子在花庭里晒太阳。
祁师傅曾抱怨说这样会着凉,我笑嘻嘻劝他:“太阳是很美妙的东西,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掩去世间一切黑暗--我总觉得它能把我身上的毒也晒没了。”
虽然明知我在讲天方夜谭,祁师傅却只叹口气,再也不加阻挠。
这天我照旧躺在花厅里沐浴阳光,脑子里回想起很多往事。
奇怪,这一世我不见得有多顺畅,但留下的记忆却大半是甘美的。
白师傅,敏儿早明白,平淡最好。
如果很久以前的边释汝也能安于现状,是不是就不必落的如此呢?
“敏敏。”
有人在背后唤我,那是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也许到如今,会这么唤我的只有他了。
吁口气,回头扯出一个飘忽的笑:
“表…驸马好。”
来者身子一颤。
表哥,你要答应我,绝不能追查究竟是谁下的毒,就算我死后也不行。
为什么?的
表哥,听我的话,由小到大你都宠着我,这回再让我最后一次,好么?
…为什么?
表哥,我是说真的。对了,许久以前我曾养过一只灵狐,我非常喜欢它呢…什么,你说你不记得了?嘻嘻,你怎么会记得呢…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呀,不过,它叫什么呢?
它究竟叫什么呢?
卷十七
今日天气不错。
很久没吃丞相府的点心了。
小玉丫头如今怎样,不知嫁出去没有?
我懒洋洋蜷在杜陌尘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乱想着。
杜陌尘也不说话,就这么一直静静搂着我。
我想他什么都知道了,或许知道的还很多。
他的眼神涣散,遥遥飘向天际,阳光下轮廓清俊一如往昔,只是少了几分飞扬颜色;大手牢牢扣住我的肩膀,力道却非常柔和,似乎生怕把我捏碎了。
我抬起头,本想叫他,却不期然瞄见他鬓角上一缕耀眼的银色。
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
有些鼻酸,于是探出手,将那抹幽光遮了。
“敏敏。”他忽然用下巴抵住我的额头,如梦呓般低语道,“随我回家,好么?”
“回家?回哪个家?原来我还有家?”我吃吃发笑。
“有的…很早前就准备好了…只有我跟你的家…”他的声音愈发柔和,仿佛对着最爱惜的珍宝,“跟我走,好么?”
“表哥,你已有家有室了。”我抚上他眉心的皱纹,有些怜惜的摇头,“就这样一厢情愿一走了之,叫杜叔叔怎么办?公主的颜面又该往哪里搁呢?”
“…你不明白!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没有用了。”他深深凝望我,神色激动,似有千言万语要喷薄而出,“如果不是为了…”
“表哥!”
我轻轻捂住他的嘴,笑盈盈道:“今日我很开心,不如我们就这样告别吧。”
“敏敏…”他微怔,随即面色一沉。
“后不如今今非昔——”我转头望向一边,声音幽幽,“敏儿知道表哥一心为我,这就够了。”
“…后不如今今非昔?今非昔?”杜陌尘喃喃重复着,瞳孔中渐渐弥漫起腾腾杀气,一片刺目的绝望,“好一个今非昔啊!难道你真爱上他了?”
肩膀上的大手猛然收紧,关节咯咯作响,我顿时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
“表哥!”眼泪流出来,我哀哀叫着,“表哥!”
热泪灼于手背,他终于回神,虽减轻了手中力道,却依旧将我牢牢锁于怀里。
唉,这般固执,将来一定会吃亏的。
我闭了闭眼,再无气力说话。
“旧事如流水,只留堂前翠。”杜陌尘的声音暗哑,肩膀微微颤抖,“敏敏,你还记不记得?”
我缓缓摇头。
其实不是不记得,可记得又有什么用呢?
“…是你七岁时写的,当时多轰动啊,杜宋两府的人都跑来看你…”他自顾自喃喃,思绪似乎已经飞到遥远的天际,“敏敏,过去的都过去了,回忆里总是有美好事物的——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依着你,即使你心中有别人也不要紧,只要你还呆在我身边…”
“啪”的一声,寒光忽现,有柄冰冷的剑架在杜陌尘的脖子上。
“若想带她走,还得先问过我再说!”
来者目光凌厉。
瞧,傻小子吃亏了吧?
我叹了口气。
当时那剑尖离我的鼻子只有一指距离,晃呀晃的。
来者是圆圆。
只有她,才会这般的不怜香惜玉了。
只听“当”的一下,杜陌尘不知用何物挑开剑,抱着我一个鹞子翻身潇洒落地。
仔细一看,原来他手中多出一柄精致的黑扇。
“我道驸马爷为何突闯夕雾阁,原来是看中了我家主子!”逆光下圆圆持剑冷笑,裙觖飘飘分外美丽。
“绮红,我不想与你为难。”杜陌尘一脸的平静,“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任我们走吧。”
咦,表哥怎知圆圆的旧名?
我有些诧异。
“哼,你若想在这里带走她,先了结我再说!”圆圆一个翻手,冷剑直直插来锐气逼人,“今天我倒要会会你这名满天下的墨扇公子!”
杜陌尘微微一侧身子,避开了。
圆圆气极,又接连攻上几招,招招狠毒,却始终伤不得他半分。倒是我被杜陌尘抱着东转西绕,晕头转向都快吐了。
他很快察觉到我的不适,趁打斗间隙一跃而起,将我放到稍远处的花厅竹塌上。“等我解决了就来接你。”他吻吻我的头发,眼中满是柔情,“很快就好。”
然后他转身跃入中厅,对着圆圆大喊一句:“师姐,今日得罪了,休怪陌尘无理!”
圆圆娥眉倒竖,只以利剑相迎。
他们打斗了很久。
我倚在竹塌上观战,心中百感交集。
我向来只知杜陌尘是表哥,是当朝首富杜景天独子,是京城各大千金芳心暗许的对象,却不知他又叫墨扇公子,还有圆圆这样一个厉害的师姐。
那么他与苏珉珉,是不是也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原来我自以为最了解的人,偏偏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正茫然若失间,却被一张宽大的袖子遮住脸,天地顿时昏暗下来。
迷药!
我心一惊,然后沉沉合上眼睛。
醒来的时候,身处一架陌生的马车里,旁边坐着个胖和尚,笑眯眯的样子很是福气。
我瞧和尚慈眉善目的怎么看都不似恶人,于是支起身子礼貌道:“敢问大师为何掳我到此?”
胖和尚乐呵呵的:“非也非也,贫僧只是受人所托前来给施主上一课,掳走施主的可不是贫僧。”
“不知大师要给我上什么课?”我笑脸盈盈,心中暗忖原来还有同伙。
“不过是劝施主珍惜生命。”
“大师怎知我看清性命?”我漠然道。
和尚依旧笑嘻嘻,云淡风轻,眼中却分明闪过几分慧黠:“这世上并非施主一人独行,再等等,也许施主要等的人就到了。”
笑容僵住,我诧异道:“难道大师看得出我的心事?”
胖和尚微微颔首:“既然转世为人,自然六根未净,出家人看出一些倪端来也没什么稀奇。比如说——施主记挂的人,都还活着。”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眼冒金星,心中噼啪作响简直要冒出火来:“那他…还活着吗?我还能见着他?可是他明明被…”
胖和尚微微一笑:“施主不是也还活着?只不过换了个身子而已。”
我倒抽一口冷气,随即颓然靠在马车背上:“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被这消息弄的失魂落魄,脑中乱作一团不知是该酸楚还是惊喜,只能一遍遍地喃喃自语。
“孽债呀…”胖和尚瞧着我轻轻叹口气,“或许他早已放下了,施主又何必如此执着?”
两只眼里慢慢滑出硕大的泪,我埋头哽咽道:“大师不明白,我什么都没了…他是红尘里唯一伴我的人,却被我害成那样,我怎能不时刻挂记?”
胖和尚的目光有些沧桑:“这未必是他要的结果。”
“无论如何,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抬脸叫起来,目光炯炯扯住和尚的衣襟,“大师你说,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胖和尚慌忙摇头:“我也说不好,既然施主如此思念他,何不自己去寻?”
我松开手,脸颊上的眼泪早已经连绵成河:“怎么寻?就凭我这只剩两个月的性命?”
胖和尚忽然笑起来,表情很是古怪:“施主这般聪明,怎会弄的只剩两个月性命?我看是施主自己觉得红尘无可眷恋,所以巴不得早早离去吧?”
我无法反驳,只能呆呆望着和尚流泪。
“施主,听老衲一句。”胖和尚忽然正色道,“红尘虽大,然有心必有可行之事。一定要先保住性命,然后施主才有机会寻找要找的人。”
然后他伸手挑开马车上的布帘子,我朝外望去,睹见一道淡淡的颀长身影。
卷十八
来者白衣胜雪,艳阳下负手而立,轮廓嵌在淡淡金芒中愈发的深远清峻。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那时婆苏指着红莲顶的出尘身影对我预言:阿汝,你大师兄是这般惊才绝艳,迟早有一日将亲手完成统天。
可惜当时我年幼懵懂,远不知统天的含义,更不知统天的代价;我只道那人是最最可亲的大师兄,会与我相伴至永远。
却不知,未来一切注定充满劫数,命运终究不能逆行。
来人转头,双眸幽黑深邃,锐利如刃将回忆硬生生撕破。
我心一惊,然后直直跌入深海谷底。
“女施主真是好福气。”胖和尚在耳边叨咕起来,“这位施主前些日子远赴西域寻找老衲,就是为了医治女施主…对了,外界还盛传他为了救女施主的性命,连早已退隐江湖的医仙祁妙手都请出了山,莫不是真有此事?”
看来这胖和尚还有几分八卦,可爱的很。
“…大师如何确定都是为我?”我伸手放下帘子,神色已恢复如常,“也许表面为我,暗地为它——世事险恶难测,莫以表象度料。”
胖和尚笑笑,不再说话。
下了马车,来者朝胖和尚深深一揖,语气甚为恭谨:“有劳大师。”
“阿弥佗佛,七殿下既是有心之人,老衲专程走这一趟也算不得什么。”胖和尚合十还礼,顺便还瞟了我一眼。
我被这凭空一眼瞟的莫明其妙,只得也朝来者福了一福:“敏儿多谢七殿下费心。”
尚厉却不答话,只径直望向和尚语带探寻:“不知内人身上的毒…”
“老衲也无法可解。”胖和尚叹口气,摇头。
尚厉顿时神情一滞,瞳孔中有绝望之色慢慢浮现。
“…不过依老衲看,这位女施主也并不像是短命之人。”胖和尚又话锋一转,慢悠悠道,“或许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总有能为她解毒之人出现。”
说完这番话,胖和尚便要告辞走人,尚厉不好强留,脸上沉甸甸一派凝重。
我正好笑打量他的面色变化,忽然听得胖和尚的声音隔空遥遥传来:
“女施主,老衲方才说的话里还有个‘都’字,切莫忘记了。”
我一呆。
“…施主记挂的人,‘都’还活着。”
腥甜涌入喉头,我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一软,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浑浑噩噩间,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见自己忽然飘起来,穿越漫漫的五池花海,度过了一千零八道雾锁云梯,最后登上了玄天第九重的红莲山顶。的
那里是天界至高无上的圣域,只修筑了一栋精致无双的平天阁,唯有身份极其尊贵的人才可以进去居住。
我在平天阁的院子里瞧见一个少女的身影。
豆蔻年华,身姿纤细,梳双髻,着一件质地轻薄的绿衫,身后有长长丝带随风飞扬。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灵狐,正踮起脚尖向山下打量,神情如孩童游戏般兴奋不已。
她的面容算不上极美的,却有股说不出的清新娇嫩——细腻的鹅蛋脸儿,星眸盈盈似水,嘴如起菱挂笑。最特别的是她眉心有一朵静静绽放的五瓣红梅,闪着淡淡的银光,衬的她小脸愈发娇俏可人。
“阿汝,你又在偷看?”背后的大门打开,一老一少从里面走出来。老的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少的姿容清俊,器宇轩昂,均是超凡脱俗之人。
“师…师傅!”少女被吓了一跳,慌忙将双手隐于身后,灵狐随即跳下溜走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带这孽畜进平天阁!”老头儿见着狐狸身影大发雷霆,“这里是天界圣域,孽畜的气味会扰人清修的!”
少女埋着头,支吾着不敢回话,惟有眼皮下一双黑葡萄滴溜溜乱转。
“好了,师傅,您就别怪阿汝了。”青年男子插话,脸上挂着忍俊不禁的笑,“想来是我们这次出游的时间太久,她实在被闷坏了才会把伽蓝召来。”
少女一听有人帮腔,赶快抬起头来附和:“是呀,师傅,平天阁好闷呀,我是真的闷坏了才召伽蓝的…”
老头冷着脸不答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于是男子朝少女递去一个颜色,少女立刻跑去掺住老头的胳膊:“师傅…师傅…”
一口一个娇滴滴的“师傅”,老头儿的脸终于也渐渐松了。
风波过后,少女偷偷拉着男子来到一处露台上。
“大师兄,你快跟我讲讲,这次出游有些什么好玩的?”少女牵住男子的袖子,吴侬软语好一通哀求,“师傅他老人家不愿讲给我听。”
“也没什么好玩的…”男子拍拍她的头,琉璃眸子里有着淡淡的宠溺,“你呀,为什么老想着跑出去呢?这平天阁是多少仙人做梦都想住进来的地方,你还有什么不满?”
“也不是不满…”少女微微撅嘴,神色懊恼,“我只是不明白做仙有什么好?整天都只想着修炼,烦都烦死了!”
男子微微一笑,温和道:“阿汝,神仙是很好很好的,等有一天你遇上了凡人和妖魔,那时就能明白了。”
场景忽的一转,我来到天界祭祀远古帝的仪式上,刚刚的青年男子正对着一众仙人念咒祈福,茫茫云海中他的面容是如此俊美,宛如月光般神圣不可亵渎。
“嘻嘻…”的
外场的古老围墙上传来低低的嘀咕声,我抬眼望去,只见墙边上坐了一黄一绿两个小姑娘。
“哎呀阿汝,你大师兄真的好厉害…这么年轻就能主持只有上仙才能参加的祭祀,怪不得婆苏说他是统天的最佳人选哩!”黄衣少女紧紧盯住远处的白色身影,两眼放光。
“有什么完美!”绿衫少女鼓着腮帮子,神情颇有些酸溜溜的忿恨,“师傅说再过一百年我也能去参加祭祀的。”
“唉,一百年还有段日子呢!你那大师兄在我们这年纪都已经是二等上仙了…”黄衣少女耸耸肩,“你不知道天界那些长老们多喜欢他,个个都想巴结他——毕竟天界圣君总共就你们两个徒弟,别人不知道多羡慕你俩呢!”
绿衣少女本想说什么,却又默默把话咽了下去。
当——当——当——,三声钟鸣,祭祀结束了。
平日里矜持的仙人们此刻都朝青年男子涌过去,如众星捧月般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不乏妙龄美好的女仙子。
绿衫少女静静凝望这一切,目光忽然清冷下来。
“…”她喃喃说了句什么,面色恍惚,声音低如蚊蝇。
仔细辨识了一会儿,我终于弄明白她刚刚说的话,
她在说:“好远…大师兄,你离我好远哪…”
卷十九
祭祀过去后,我随少女飘回了平天阁。
大厅里隐隐传出咆哮声,原来是那鹤发童颜的老头——天界圣君正在发火。
少女微微蹙了眉,驻足仔细听探。
“…那孽障算个什么东西?他真以为自己能完成统天?!如此蛮横不讲理,当初怎么就成了我的…唉!”
圣君的声音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又气又急惊痛不已。
“师傅莫急,待这次我们下山去,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二师弟…”
年青男子的声音,如此温文悦耳,可惜被急急打断了。
“什么师弟!我天界圣君没有这个徒弟!无涉,你给我记住了,你只有一个边释师妹,再无其他任何师弟!”
师傅的声音,从未这般决绝狠毒。
少女静静站在院子里,柔美的侧脸忽然显出几分落寞。
“大家都瞒着我呢…”轻轻叹口气,她转身离去了。
斜阳下,那抹绿色身影愈发纤细。
然后她吹响挂在脖子上的短笛,一抹雪白的闪电钻入怀里。
“好乖乖,姐姐闷了。”她摸摸怀里的狐狸脑袋,笑眯眯的,“这次姐姐要出去,看看人间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你去吗?”
小狐狸急忙吱吱叫,似乎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少女满意的亲了狐狸一口,抱着它离开了平天阁。
于是我也就跟着少女下了山。
其实我知道这是不对的,这少女不能随便离开平天阁,更不能私自离开红莲顶。
我想叫住她,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女一路飘荡,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殿中聚了一群人,其中一人着明黄丝袍,正慢慢查看一幅画卷,其他人都埋首跪着,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好,这别馆确实修的不错,格局精巧,就算刺客进来只怕也会迷路。”
黄袍男子放下画卷,缓缓开口。
其余人闻言立即抬头互看,个个都是松了面皮满脸带笑。
少女飘在半空往下一看,却禁不住摇头嘟哝:
“这建筑真是…人怎么会喜欢把自己关在这一环扣一环,一圈又一圈的壁垒里呢?”
她施了隐身法,人类都看不见她。
“启斌陛下,这别馆却有一人说不好。”人群里忽然有道声音传出,尖锐刺耳。“他说这格局虽表面奇巧,实则会斩断龙脉!”
众人大惊,皆倒抽一口冷气。
少女瞧瞧说话的人,尖嘴猴腮气质猥琐,不禁皱了皱眉小声嘀咕:“确实是不好嘛,红砖墙挡住了东来紫气,分明就是座活墓…”
“哦,是哪个江湖术士?”黄袍男子挑眉,不耐烦转身。
“是青城风水师黄半仙!”那猴子脸继续嚷嚷,满脸急切,“这道士还口出狂言说,如果皇上看过了这别馆地图还要说好,那么便不是真正的九五至尊!”
这话说得实在大胆,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偷偷擦汗。
黄半仙?
少女兴奋起来——原来还个有半人半仙的种族,怎么没听师傅说过?
“…此人现在何处?”黄袍男子微微眯眼,瞳孔中杀机暗现。
“下官三日前已将他逮捕,此人现正在别馆里,听凭皇上处置!”猴子脸似乎终于等到这一刻,满脸都是闪闪发光的邀功之色。
“带他上来!”黄袍男子一甩袖子,满面怒色。
待到黄半仙带上,少女不禁大失所望。
“还以为沾了个‘仙’字的人,至少会有师傅师兄三分颜色呢。”她望着殿前那蓬头诟面的男子,哀怨叹口气,“没想到竟如此普通…”
那黄半仙相貌确实普通,甚至还可以说有些丑陋——五短身材,肥头大耳,芝麻眼蒜头鼻,全身无一丝不凡,反倒处处庸俗平淡。
就连那尊贵的黄袍男子也不相信自己眼睛,皱眉问了一句:“你就是名满青城的黄半仙?”
胖男子俯首点头。
“大胆刁民!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罪?”黄袍男子身边有人捏着嗓子率先出声。
男不男,女不女,这人真恶心。
少女撇撇嘴,她还不知道那是太监。
“草民无罪。”黄半仙抬起头来,虽然面色苍白,但仍一脸坚定镇静,“这景阳别馆的格局确实不好,就算陛下要砍草民的头,草民也绝不能说谎。”
少女盯着半仙的脸,眼中忽然掠过一道淡淡的光彩。
“倒是个憨厚老实的。”她笑嘻嘻对着怀里的灵狐道。
“妖言惑众!”太监又跳出来,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怎么敢忤逆万岁爷?万岁爷可是龙…”
“好了。”黄袍男子挥辉手,太监立刻噤声。
“把他拖出去分尸。”黄袍男子淡淡道,语气仿佛在吩咐人倒茶一般简单,“尸首喂野狗便是。”
黄半仙身子一僵。
少女原本是蹲在大殿梁上的,这下却站了起来,背脊挺直。
有四个带刀侍卫涌上前来,架住黄半仙就要往外走,半仙已经无力挣扎,胖胖的身子瘫做一团。
“住手!”
一声娇喝,有道绿光自空中劈来。
啪啪几声,四个侍卫倒在地上,绿光飞速缠上了黄半仙的腰,将他拉出殿外。
这一切都是在极短时间内发生的,殿中众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回过神来只道黄半仙不见了,顿时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我却看的很清楚,那是一条绿色的飘带。
郊外。
“这下安全了。”少女放下黄半仙,眉眼弯弯,“走吧,既然你懂得风水,以后在别处混口饭吃应该也不是难事。”
黄半仙却不答话,只张开一张大嘴呆呆望她,模样实在滑稽。
少女噗嗤一笑:“快走吧,我救得了你一时,却救不了你一世。”
正欲转身离去,飘带却被人硬生生扯住了。
“仙女请留步!”
黄半仙匍匐在地上:“请仙女收小人为徒!”
少女瞧他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得好气又好笑:“谁说我是仙女了,再说我现在也不想收徒弟呢!”
“那么请姑娘允许小人伴随身边,让小人有机会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黄半仙一口一个“姑娘”,眼中一片真挚诚恳。
只是瞧他这大胖圆脸绿豆眼,怎么瞧怎么别扭…
少女眼珠子骨碌一转,微微翘起嘴角:“也好,我独自一人也不知该去哪儿玩,有你带着正合适。”
黄半仙大喜过望,抬起手就要再拜少女。
却听那少女幽幽道:“可是我要给你改个名——你这样的…这样的…这样的胖,我看你就叫胖坨,好不好?”
卷二十
少女带着黄半仙和小狐狸,开始了人间游玩生涯。
胖坨,胖坨!的
一路上少女这样叫着黄半仙,脆生生语带戏谑。那半仙也是个老实人,一声不吭不做反驳,只会呵呵憨笑。
“你呀,这般愚蠢,怎会习的风水之术?”
少女嘟嘴,摇头。
偶尔兴起,少女捏住半仙的圆脸往两边拉扯,故做邪恶状问:“喂!你外号叫什么?”
半仙哭丧着脸,呲牙咧嘴嚷嚷:“房(黄)胖(半)仙——房胖仙——”
少女方才笑嘻嘻罢手。
这日他们来到一家客栈吃饭,刚要进门,却被店小二拦住了。
“客官留步。”小二虽垂着头,眼角却朝后飘过一抹轻蔑,“本店不招待叫花子。”
少女转头一看,原来几日颠簸过去,黄半仙已是衣衫褴褛,再加上那不讨好的长相,难免被人误会。
真该给他换套衣服,少女懊恼,随即转头盈盈一笑:“小哥哥误会了,这是我家亲戚,因为出了点差池才变成这样,你就让他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