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坤元忽然轻笑,“灵素不爱说话。”

灵素第一次见他笑。那一瞬间,刚毅的表情全部柔化,弯弯嘴角还带着几分孩子气,亲切和蔼。

于是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白崇光都看在眼里,又看向童佩华,她正轻微的颦眉。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对灵素说:“来,我们到院子里走走。”

院子依墙搭着棚架,爬满紫藤花。现在正是花期,淡紫和白色的花串垂下来,花香清甜。

白崇光指了指着旁边的围墙说:“琳琅小时候顽皮,我常带着她偷偷跑出去玩。回来晚了,不敢走大门,就只有翻墙。有一次没有踩稳,摔了下来,胳膊打了一个月的石膏。后来坤元就把这架子加高加固,弄了梯子,方便她爬上爬下。”

灵素看过去。果真,架子搭得快齐围墙高,人都可以爬上墙头去。

旁边角落里,种有一株高大的槐树。等紫藤花开完了,便会轮到它热闹。

白崇光摸着树干说:“这株槐树也有些年头了。琳琅什么都爱爬,老大了都还爬到树上看书。屋子里找不到她了,就到树下喊一声。”

灵素看到树干上刻有文字,问:“这都是你们刻的?”

“是琳琅小时候刻的。她实在顽皮,我送她一把小刀后,家里的家具,院子里的树,全部成了她的迫害对象。”

灵素就没有这样的童年。她的记忆里,是灰色简陋的建筑,路边堆着垃圾,孩子们追逐的流浪狗跑着。

母亲不让灵素和邻里的孩子玩,怕沾染上不良习气,于是小灵素成天呆在家里。妹妹尚未懂事,在灵素眼中不过是个会动的洋娃娃。偶尔有孩童的亡灵路过,那便是灵素最快乐的事。

灵素大概就是自那时起养成沉默寡言的习惯,并且学会一种微笑,调整嘴角弯曲的弧度,就可以应付任何一种场合。

“你们四个是一起长大的?”灵素问白崇光。

白崇光点头,“琳琅刚给她妈妈带来的时候,才一点点大,而且,因为思念她去世的父亲,还常常哭,可是若你耐心逗她,给她吃糖,她又会对你笑。我从没见过那么奇妙的小人儿。我简直为她着迷。”

“她一定深得你们宠爱。”

“全家人都爱她。”

可见琳琅生前应该非常幸福。

白崇光苦笑,着重补充道:“谁能不爱她呢?”

灵素静静看他。

日已西沉,庭院里一片昏暗,大槐树下的阴影里有数团幽蓝的灵火低浅地漂浮着,环绕在白崇光四周,而他却毫无自觉。

大小不一,强弱不均,却分辨得出多是婴幼儿的魂魄。

灵素本不想惊动他,只是有几个亡灵似乎有要附在他身上的架势。虽然婴灵孱弱,可究竟不属于阳间,免不了让人觉得身体不适。

灵素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把白崇光拉出大树的阴影外。

这番举动让白崇光不解。

灵素简单说:“槐乃木中之鬼。”

白崇光明白过来,“你说这树上有鬼?”

“槐树最容易招鬼,柳树最容易成精。”

白崇光只是觉得新奇,“最近学生中又流行起了怪力乱神?”

灵素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白崇光笑容黯淡,凄凉道:“若是这槐树招鬼,那你说,它能不能把琳琅的魂给招回来?”

灵素同情他,软言宽慰道:“你若真心为她好,就该希望她此刻已经投胎转世到另一户好人家。”

白崇光注视这个文秀少女。灵素如一波清澈温柔的眼睛水光闪动,无限怜悯,把他的心思透视了个一清二楚。

他情不自禁说:“你有时候真像琳琅。”

灵素反而不生气了。她问:“像在哪里?”

“都那么善解人意。”

那是因为灵素同琳琅的亡灵有过接触啊。

“她去世后我就出国了,这里有太多记忆。我总能听到小时候的她追着坤元喊他的名字,坤元不爱理她,可她偏偏就喜欢那股冷漠。一直都那么喜欢……”

这语气里已经带着太多情愫,灵素这样清心寡欲、不解风情的女孩子,也听得明明白白。

她的脸不由微微红了。

夕阳西沉,白家宅子沐浴在一片橘色光芒中,高贵华丽,庄严肃穆。

灵素想起上次初见白坤元,夕阳也是这样无限好。那个俊朗男子背光站在落地窗边,身影给拉得老长,又那么沉默,可是眼睛里的光芒极具侵略性。

她只要一凝神,就可以感受到琳琅身前的点滴片段。一个小小女孩追着一个少年跑,嘴里不停喊着:“坤元哥哥,坤元哥哥。”

灵素不禁说:“可是她的坤元哥哥其实对她很好。她在学校里被嘲笑没有父亲,是白坤元出面揍了那个同学。他一直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好儿子,那是他第一次犯规。”

“佩华告诉你不少事。”白坤元的声音忽然响起。

灵素吓了一跳。白坤元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白坤元似乎皱着眉,看了他们片刻,说:“开饭了,佩华叫我来叫你们。”

饭后,白坤元亲自开车送灵素回家。

灵素从来不知道都市夜景这么美妙。黑色大幕布上,布满星星一般的五颜六色的光点,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暖黄色。高楼林立的商业区,锦衣夜行的年轻男女,还有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都让灵素眼花缭乱。

白坤元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这时见这个少女一脸新奇地望着车窗外的世界,不由问:“晚上很少出来吗?”

灵素羞赧道:“学习忙。”

沈家女子都是都市里的隐士,和亡灵打交道的她们接触的多是夜里最黑暗的部分。

开到灵素家那片小区,白坤元把车停在街边。

这一带到了晚上总是静得异样,偶尔有声音,不是哭声就是打骂声。一盏街灯忽明忽灭,地上的碎玻璃渣滓也跟着它一闪一衫。醉酒的汉子从一处歪歪扭扭走出来,脚下一软,摔倒在路灯边,就地打起鼾来。

白坤元拧着眉头,“你住这里?”

灵素挑眉一笑,说:“我出生在这里。”

白坤元解开安全带,说:“我还是送你进去的好。”

灵素轻笑一声,提醒他:“车停这里,小心打一转回来就只剩一个架子。”

白坤元怔了怔。

怎么不像?这语气,这神情。

他强自回神,还是打开了车门,说:“我送你进去。”

他们肩并肩走在小巷子里。今晚没有月亮,黑暗处只得小心摸索。一不留神踩着一滩污水,白坤元的裤子湿了一角。

夜风吹过,带来一股垃圾腐烂的酸臭。

灵素悠然自若地走着,说:“这里也快拆了,据说有开发商要买来做房地产,修建别墅小区。这边北面是山,东面有河,若不是这些年来当作本市的垃圾倾倒所,倒是块好地方。”

白坤元问:“拆了后你住哪里?”

“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自然住学校。妹妹如果手术成功,也可以返回学校。”

“放假呢?”

“打工。”

“看样子天无绝人之路。”

灵素笑,“只要肯挣扎,终究会爬出来。”

底层的人往上爬,上层的人自甘堕落,风水轮了一转又一转。

灵素悄悄用余光望去,白坤元硬朗的侧面给朦胧的光线柔化,英俊得令人心碎。

她忽然惊讶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绮丽的词,一紧张,背上冒汗。

可惜路不长,他们很快就到达沈家楼下。

白坤元环视四周,轻声说:“终于明白什么是陋室出明娟。”

等回了家,灵素才明白他这是在赞美她,脸红发烫。她这几天失态的次数多过十七年来的累积。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母亲站在厨房门口,目光幽幽,欲言又止。

母女俩第一次相对无言。

许明正问灵素:“你最近有什么事吗?总见你心神不宁,匆匆忙忙的,上课都走神。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灵素自然知道自己的失常。

“你没有这么心不在焉过。还有,常常莫名其妙地笑或者情绪低落。灵素,是不是你妹妹的病起了变化,你有困难一定要说出来。”

小许真是好人。灵素感激地拍拍他的肩。

“可是,”许明正语气一转,说,“我却很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像是一尊精美雕像给赋予了生命,拥有了情绪,会喜会嗔,深沉的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沈灵素重新拾回了她失落的少女情怀。她此刻的表现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岁女孩。

灵素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脑袋沉思,窗外日光勾勒她优美的侧面。

老师抱着试卷走进教室,开始发批改过的试卷。

卷子拿到手里,灵素看了一眼分数,大脑里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感觉不到,头晕目眩。

居然比上次测验少了足足三十多分。这是数字太可怕了!

许明正探头过来要看她的卷子。那一刻灵素的情绪忽然失控,哗地把卷子一拢,厉声喝道:“看什么看?”

小许还从来没有被她这么对待过,吓了一跳,连声道歉。

灵素一张俏脸阴晴不定好久,然后长长叹一口气,把卷子往桌子上一掼,“这样下去我压根就不用进考场了。”

“这不是高考,下次还有机会。”小许安慰她。

“不知道怎么的,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现在统统在大脑里蒸发了。”

“你太紧张了。”

“也许你是对的,灵净说她打算挨到我考试结束再说手术。她怕手术有个意外,对我考试有影响。”灵素沮丧趴在桌子上。

“手术风险有那么大?”

“我和你说实话,她随时有可能再也醒不来。”

“但是还是不得不做手术?”

“总得拼一下不是?”灵素凄凉道,“我们这一辈沈家女子,不能再像祖辈们那样逆来顺受。既然生有一颗健全的大脑和一双有力的手,就该自己去开阔自己想要的道路。”

老师拿黑板擦敲敲讲台,意示他们安静。老师说:“这次模拟测验,由我们班的刘绯云同学取得第一名。”

那个坐在另素斜前方的卷发少女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冲着灵素挑了挑眉毛。

终于,终于,可以把这个穷酸的丫头踩在脚下。

灵素反而低头笑。

了解她的许明正急忙问:“怎么了?”

灵素说:“她身后站着一个人。”

“谁?”

“文革时在操场那棵老橡树上吊自尽的一个老师。”

许明正一脸尴尬。更令他惊讶的是,平日里最懂得隐忍的灵素,此刻嘴角的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充满讥讽和揶揄,偶尔一抬眼瞟向刘绯云,射出的都是铮铮精光。

这是一个陌生的沈灵素。

下了课,刘绯云直直走过来,颐指气使道:“沈灵素,你把上午历史测验的答案抄在后面的黑板上给同学对答案。”

许明正抢答:“不是直接复印了每人发一份的?”

刘绯云见他维护灵素,更恼怒,顶道:“班费不够了,你出?”

许明正还要发话,灵素把手在他面前一拦,站了起来,接过答案往教室后面走去。

灵素花了整个自习课的时间才把答案抄完。放学时,刘绯云提着一桶水,踩在凳子在最后一排擦窗户,她装模作样擦了几下,忽然手一松,水泼洒了出来,把灵素抄满黑板的字冲去一片。

教室里的几个同学瞠目结舌,刘绯云把手一甩,对正在收拾书包的灵素说:“麻烦你把板书补上了。”

灵素抬起头来,两个女生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似乎擦出火花。灵素又是诡异地一笑,姗姗从她身边走过。

次日来学校,许明正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许多同学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神秘兮兮。

他抓住一个同学问:“出了什么事?”

同学神情怪异,说:“听说是学校女生宿舍里闹鬼。”

许明正眼皮一跳。

“我们班刘绯云啊,她不是住校的吗?听她们寝室的说,昨天晚上快熄灯前她收拾床铺,发现床上有很多树叶。大家都还觉得奇怪。没想等熄灯后她上床拉下蚊帐,扭头看床尾……赫然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

许明正饶是男生,也听得发了一背凉汗。

“她当时就扯着嗓门惊声尖叫,吓坏一栋楼的女生,大家都不敢睡觉,熙熙攘攘了一个晚上。”

“不是她睡着做噩梦吧?”

“谁知道呢?据说那个女人还抬头对她笑,脖子上一道紫红色的印子。大家推论她是吊死鬼。”

旁边有女同学呵斥道:“别说了,吓死我们你们男生就消停了!”

男生反而更加起劲,比手划脚道:“那个女鬼眼睛血红,舌头长长伸出来,指甲又尖又长,笑容狰狞……”

噗嗤一声笑。灵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教室门口,一脸兴味听着他们议论。

许明正悄悄问她:“你清楚吗?”

“谁?刘绯云?”灵素不急不徐地往座位上走去。

“她爸爸已经给她请了三天假。据说她都吓得有点神智不清了,一直喃喃着还东西。”

灵素回头瞄了一眼,说:“谁叫她贪小便宜,在橡树下拣到一枚指环,要自己收藏起来。那是赵老师早逝的爱人的遗物。”

“赵老师又是谁?”

灵素惊讶道:“你忘了,我昨天才和你说的。文革、批斗、老橡树……”

她伸出细长洁白的食指在许明正眼前晃了晃。

小许抹汗,“难道不能原谅刘绯云吗?以前你从来不在乎她们怎么对你的。”

灵素定住,寒星般的眸子把视线定在许明正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