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吃了晚饭才来的,加上不喜荤辣,没怎么动筷子,大多数时间都是心惊胆战地看着小帅哥在对面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仿佛刚从牢里放出来一样。

华清跟她提起过自己是孤儿,于是她心里母性有点萌发,感叹道,没娘的孩子过得可真是可怜。

好不容易挨到华大公子酒足饭饱,都快九点了。

华清冲老板娘点了点头,带着灵素往里面走去。他们挤过厨房,走到一个堆着杂物的后院里。

灵素这两天在冯晓冉的指导下补习了哈里波特,看到这场景,心想别是砖墙后藏着一条巷子。

华清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故作神秘,嘻嘻笑着,手在墙上慢慢摸来摸去,倒像是在非礼美人。

灵素笑他童心未泯,故意不声不响,表现得极其有耐心。

华清见状,也不好意思继续闹下去。他撩开墙上枯藤,灵素看到墙上一个八卦轮盘模样的东西。华清将它外圆左转三圈,内圆右转两圈,再一按。只听喀啦一声,一扇门无声滑开。

灵素这才看清楚,原来门就在墙上,只因为墙壁斑驳,加上现在光线昏暗,所以刚才没看出来。

华清解释说:“别看简单,平常人是扭不动这个轮盘的。密码我改日告诉你。”

门后面是一方门堂模样的地方,照壁雕刻着一池袅娜芙蕖,月下盛开,哗哗水声和缥缈的弦乐从照壁后面传出来。

这里虽然幽暗,但是可以看出装潢古朴高雅,细节别具匠心。

茶馆不大,两百平方米不到,照明全用青灯,除了照壁那处人工水景,几乎不见更多现代文明痕迹。

客人稀少,有的衣着光鲜,有的朴素,更有褴褛者。他们或是独处,或是三两聚在一起交谈。一个年轻秀美的女孩子穿着旗袍,坐在中台上,扶着古筝,脚下香炉青烟袅袅。

一个嬉哈打扮的年轻人兴致冲冲地跑过来,狠狠地拍了华清一下,“兄弟,你还活着啊!”

华清哀叫一声:“你小子新练了铁沙掌了吗?”

“你好几个月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一小心被苏醒给弄死了!”

华清大叫:“什么弄?我又不是一只虫子?”

年轻人嘿嘿直笑。这才看到安静地站在一旁的灵素,少女清丽的容颜在朦胧的光线下更是出尘脱俗,宛如一朵白莲。

到底是年轻人,本能地双眼一亮,张口蹦了一句法语:“Bonjour.”(日安)

灵素微笑,回道:“Bonsoir.”(晚上好)

男生一愣,转而大窘。

华清奸笑:“炫吧!继续炫你的烂法语吧!小沈二外学的就是法语。”

男生瞪大眼睛:“沈?”

华清给他们介绍:“祥子,沈灵素。”

灵素笑:“你这名字真有意思。”

祥子却问:“你真姓沈?”

华清嗤之以鼻:“如假包换的!沈家现今当家人!”

话音一落,店里的音乐声停了,刚才还在做自己事的人都纷纷扭过头来。

灵素疑惑地望想向华清,华清拉着她坐下。

祥子倒上茶,说:“没想到现在还有沈家人。”

灵素轻叹:“你也知道沈家。”

“很奇怪吗?”

“我从不知道沈家这么有名,更不知道沈家的过去。”

华清说:“沈家的事,我们这辈了解的也是皮毛。我带小沈来,就是想在这里找老前辈详细请教一下。”

祥子抓抓头发,“今天来的都是一般人,葛叔叔好久没见,杨阿姨听说到国外出差去了。”

灵素低下头。来得真不是时候。

祥子忽然说:“不然问我爷爷吧。再怎么说,他也一把年纪了,知道得总比我们多。”

他立刻带着他们进了后堂,往家里打电话。

不一会儿就接通了,因为用的是免提,一个浑厚的老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祥子开门见山:“爷爷,今天来了一位沈小姐。”

那头顿了顿,问:“可是景山沈家?”

灵素老实答:“我从未听家母提过这个地名。”

“你母亲是哪位?”

“家母沈慧君。”

老人长长啊了一声,说:“那就是了。慧君啊,我有十多年没见她了。姑娘,你母亲还好吗?”

“家母在九八年的时候就去世了。”

那头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惋惜一叹,“也是,她若没有去世,你又怎会寻来?呵呵,那我该见过你。当年,你母亲带在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应该就是你了。你身体可好些?”

灵素有点疑惑:“我自幼身体就很好。只是妹妹灵净有先天心脏病,也于几年前去世了。”

老人诧异地咦了一声,小声喃喃了几句。

灵素说:“前辈,你知道沈家的渊源吗?”

老人说:“略知道一些。不过,你母亲从没跟你说过吗?”

灵素黯然:“她绝口不提,她过得不如意。”

母亲总在逃避,一边顺从宿命,一边又不认同已过的人生,偏偏又没有决心把所有的失败都推给命运。

老人又叹了一声,“可怜,可怜。你想知道什么?”

“沈家祖上哪里?”

“武陵景山,深山老林。历史非常悠久,可以追述到唐朝,但是很多事,不是失传,就是我们外人了解的不多。”

“这么多年来,一直从事……从事……”灵素不知道行内话该怎么说。

老人宽容地笑:“传说,你家祖上,是一个沈姓节度使千金,父亲官场失势,她遭退婚羞辱,一气之下就做了女冠。那女子天赋异秉,杀妖除魔,自创门派,收了众多女弟子,在景山修炼。”

祥子在旁边念道:“灭绝师太?”

灵素还未笑出声,老人就骂道:“竖子,不得胡说!”

祥子吐了吐舌头,出门招呼生意去了。

老人继续说:“当然,这也是传说。又有说法,是那沈氏同另一修道之人双修合壁,一脉传承。不论如何,沈家也同界内其他门派一样,沉寂了几十年了。我知道的委实不多,你该去找杨碧湖。”

“谁?”

华清说:“就是刚才提到的出国去的杨阿姨,是行内一位名师。”

老人说:“慧君同碧湖,原是发小。两人感情极好,听说慧君做月子,都是碧湖在照顾她。后来慧君消隐,碧湖还寻找很久。我想,她一定乐意见到你的。”

灵素心跳如兔。

原来母亲有挚友,原来他们沈家在这世上并非无亲无故。

“我该如何找到杨阿姨?”

华清说:“这不难。祥子会替你留意,杨阿姨一回来,就立刻通知你。”

老人忽然问:“小沈,你法力如何?”

灵素有点窘迫:“小时候母亲教过我一些防御的口诀,就没有其他。我都凭意念胡乱施力。”

老人笑:“不用自卑。你这是天赋好,你母亲才不教你。没有天赋的孩子才需要背那些口诀咒语。我想若有高人从旁指导,你将来定能大有作为。”

灵素沉默片刻,说:“母亲她……似乎更希望,我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生活。”

电话那头长时间沉默,最后老人说:“去找碧湖吧,你母亲之后,只有她知道沈家所有的故事。”

可是杨碧湖女士出国公干,很久都没有回来。

学校放假,灵素被冯晓冉拉去她家过寒假,来年回来上课,还是没有杨女士的消息。

华清解释说,行内人大都行踪不定,经年不见是常事,特别是像杨女士这样的大师。

灵素很快也没更多心思关心这件事,她面临毕业了。保研与她失之交臂,她为生计着想,打算先工作。于是一边做毕业设计,一边在公司实习,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灵素刚从实习工地回来。宿舍管理员大妈喊住她:“沈灵素,你等等,有人找!”

天已经很暖了,灵素在工地忙碌一天,一身尘土汗水,颇有点狼狈。而来找她的是一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一派斯文。

灵素记得他。呵,怎么能忘,同那人有关的所有人和事,她都深刻在脑海里。这个男子就是那日从她家接她去白氏参加股东大会,是白坤元的得力助手。

五年了,他们又卷土重来了?

男子礼貌地问:“沈灵素小姐?”

灵素点头:“我是。”

“很久不见了。”男子话中有话。

灵素笑了笑,“的确。阁下可有高升?”

男子不卑不亢道:“我现在是白家的代理律师。”

灵素冷冰冰地说:“我同白家已经没有来往了。”

男子微笑:“这没有关系,我只是受白太太所托,转交一些东西给你。”

灵素冷眼,“童佩华?”

“是老太太。”

灵素表情缓和了一些,“她找我有什么事?”

男子说:“白太太于上个月八号去世,她将部分遗产捐赠给你。请你签收一下。”

说着,递过一封文件来。

***

快五年了吧?

灵素心想。

快五年没有白家半点消息了。

她离开了那个城市,从来不看经济类报刊杂志,而白坤元并不是名声赫赫响彻寰宇的人物。

最开始有段时间,她也会常回想起那些事。就像电影片段,一段一段在脑海里回放,只是自己成了旁观者。因此看得更透彻,更明白,因此每到那个时候,总有种羞愧涌起,仿佛曾犯下天大的错误。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不堪回首。

的确不堪。

可是随着忙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不再想起。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半年……

初恋大都有始无终,她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一个人走出另一个人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现在这个律师来了,交给她一份文件,说,白太太去世了。

沉淀的尘埃又开始飞扬起来。

灵素对白太太没有太多感情。那位可怜的母亲神智一直不大清晰,同她交谈更少。她甚至认为按照白太太当时的状况,是不认识自己的。更别说记住她,多年后辞世时,还留遗产给她。

为什么?

律师说:“白太太将她名下在上海的两套公寓都赠与你,大概价值两百多万。”

那是白家的九牛一毛,但对灵素来却是一笔相当庞大的财富。

她说:“我同她,并不熟。”

律师说:“但你总有她喜欢的地方。”

“对不起。不过,我记得她的神智……一直……”

“你是说她的老年痴呆?”律师说,“她的确患有老年痴呆,但是奇迹的是,弥留的日子里,她的神智却清醒了,立下合法遗嘱。”

“请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中风。她在睡梦中去世的。”

那想必没有痛苦,此刻大概已经同薄命的女儿团聚了吧?

灵素想起了琳琅。

琳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消失了,是这些年来灵素心里的一个不解之谜。她究竟是是投胎去了,还是化成了虚无?

也是一个薄命的红颜。

灵素洗了澡,披着湿润的头发,坐在阳台上,看夕阳一点一点消失在水泥森林的西头。

电脑音响里放着一首英文的歌曲,婉转悠扬,如泣如诉。

多年前的这样一个夕阳照耀下,白坤元走进了她的视线。

少女仰头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灵素坐在电脑前,在搜索栏输入“白坤元”三个字。停顿片刻,敲下回车键。

出来很多条消息。某某花园小区,某某工程,某某剪彩。她一条都没点,大致扫过,然后看到一行字:“……妻子童佩华,婚后全家移民美国……”

她关了页面。

那天晚上,她独自去了“紫气东来”大排挡,穿过满堂喧嚣,来到到后院,走进那间茶馆。

祥子正给客人倒茶,看到她很高兴:“灵素,就你一个人?华老道呢?”

灵素摇头:“我也很久没有看到华清了。”

“你来找杨阿姨的?上次得到的消息,说她人在尼泊尔。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灵素淡淡一笑:“没事,我不急。我今天过来随便坐坐,给我泡一杯龙井好吗?”

“好嘞!你坐吧”

茶香缭绕,灵素专注地看着杯里沉浮着的茶叶,脸被水气熏得一片温润。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心情不好?”

灵素抬头望。邻座阴影里,一个年轻的男子正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