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流年

时间已经很晚了,夜幕沉沉,偶尔有几个行人走过,都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

因为,我正坐在饮料店前的台阶上。

还是那个饮料店,还是六年前的那个位置。

那天晚上,温抚寞没有来。

可是今晚,他会来的。

我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则枕着下巴,头,微微扬起,看着那幽幽的月。

都市不灭的灯光下,那月色,淡薄,模糊。

我就这么安静地看着,思绪的微尘,渐渐落地。

月亮还是一样的,似乎永远都是这么无欲无念地俯视着地面,永远都像是天空哽着的一滴幽幽的泪。

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最伤心的事,不过是口袋中的糖丢失了一颗。

那样,就可以哭。

痛痛快快地有着充分理由地大哭。

然后一旦人长大了,眼泪便成为自己的敌人。

只有等心疼得受不了时,才能淌下。

月色,轻轻笼罩着我的眼。

而在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

急促中带着迟疑。

我知道,我要等的人到了。

收回脖子,我看见了面前的温抚寞。

这一片街的商家都已经关门歇业,灯火不再,有些黝黯。

温抚寞的模样,我看不大清晰,但是他那温润秀气的轮廓,还是勾勒着黑暗中的俊秀。

而他的眼睛,也有种温柔的光。

“你来了。”我指指身边的位置,道:“来坐吧,刚用纸擦过了,特干净。”

温抚寞依言照做,在我的旁边坐下。

他行动中卷起的风,带着一种清雅。

我还是将手肘摆在膝盖上,我想,膝盖上一定有两个红色的圆圈。

我们的面前,便是马路。

偶尔会有一两辆车经过,呼啸着离去,轮胎在地面上发出绵长的“哗哗”声响。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熟悉。

和六年前是一样的。

只不过,我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我们是沉默的,唯一的响动,就是彼此的呼吸声。

“安馨将一切都告诉我了。”我道,眼睛还是看着前方。

话音似乎在我们之间回荡了下,接着被忽然从我们面前经过的那辆摩托车放歌的声音所打断。

它放的是:“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

特喧哗。

影响气氛。

饮料店楼上住户帮着我报仇,他打开窗户,骂道:“庞龙,日你个仙人板板!”

庞龙,甚无辜。

摩托车带着《你是我的玫瑰花》呼啸而去,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恒定淡定的心态。

而楼上那位穿着大裤衩的住户也关上窗子,继续睡觉。

我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重新将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一遍。

这时,温抚寞开口了:“下午,安馨也将一些事情告诉了我。”

我们似乎是在打着哑谜。

我有点无力感,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不起。”温抚寞接了下去。

对不起。

他说了对不起。

恋人之间,最怕的就是这个词语。

可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不就是你欠我,我欠你吗?

我深吸口气,缓缓说道:“你确实是对不起我,你不应该抱着寻找替身的想法和我交往;你确实是对不起我,你不应该在我误会之后,一句话也不解释,就这么懦弱地退却;你确实是对不起我,你不应该六年来让自己和我陷入痛苦。”

我原本以为自己的情绪会很激动。

我原本以为自己回揪住温抚寞的领子,狠狠地揍他一拳。

但是我没有。

我有的,只是一种无力感,对时间,对错过的无力感。

“温抚寞,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从什么时候,你才没有把我当替身的?”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上面的几条线,那么神秘地存在着。

我一直相信,人的命运是注定的。

“应该,是从很早的时候。”温抚寞的声音幽幽的,染着回忆的月的光华,“和你交往之后,我清楚地认识到,你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合你在一起,我是快乐的。”

“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当时不向我解释?”我继续问,一双眼睛,还是注视着自己的掌心。

温抚寞沉默了,他的呼吸,是一种浅浅的无奈。

隔了许久,他说道:“我想,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原谅我的。食色,你有自己的骄傲,你有自己的原则,你是无法原谅我做的事情的。”

温抚寞的话,是正确的。

即使六年前的那天,温抚寞打通了我的电话。

即使他告诉我,安馨因为宫外孕在做手术,他无法离开。

我,一样不肯原谅。

更阴暗地说,即使温抚寞打电话来告诉我,安馨因为出车祸,死了,他必须留在那里。

我,依旧不肯原谅。

我希望的是纯粹。

我希望我爱的人,只爱我。

我希望的是,不管是天崩还是地裂,温抚寞都能不顾一切地来到我的面前。

只因为,我在等着他。

只因为,他心中只有一个我。

我是自私的。

恋爱中的男女,都是自私的。

我想,我和盛悠杰也是一样的。

一样的,需要纯粹的感情。

所以,就算盛悠杰有读心术,知道我最爱的人是他,他也会离开。

即使,他因为太爱而留下,那种爱,也会在猜忌与自虐中慢慢消逝。

我和温抚寞也是一样,即使我知道他爱的是我,可是我曾经是安馨替身的这个事实,将无止尽地折磨着我的神经。

“为什么这六年以来,没有联络过我?我是指,如果你在想着我的话,为什么不联络我?”我的视线,跟着掌心的纹路一起游走。

难道说,我就这么不值得他的争取吗?

温抚寞沉默着。

而我,则等待着。

像是早已习惯的那样等待着。

是的,这就是我们之前的相处模式。

永远都是我说,而温抚寞,则负责听。

可是今天,我要他说。

我要听他说。

等待了许久许久,温抚寞的声音传来:“因为,我认为你不会再要我……你说过,你会寻找一个真正属于你的男人,你会和他,生活得很幸福。我认为,我已经没有回到你身边的资格。在你刚工作那年,我回来过,我在你所在的诊室外,悄悄看着你,当时,你和一名女同事在说话,你……笑得很开心。那一刻,我在想,没有我,或许你真的会快乐很多。”

夜,更加深了,空气,变得冷冽。

我深深吸口气:“那么,为什么你现在会回来?”

温抚寞没有再说话。

我帮他回答了:“因为,你知道了我那几段不成功的爱情,我还是没有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所以你想,或许自己,是有机会的。”

周围的空气,沉浸着温抚寞的默认。

掌心上的那三条线,渐渐在我眼前移动。

我猝然转过身,用力地扇了温抚寞一个巴掌。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甚至将他的脸打偏了。

温抚寞就保持着被打偏的姿势。

他用自己的侧脸,面对着我。

他的轮廓,有着朦胧的绚丽的光华。

秀气的眉梢眼角,蕴着一种淡淡的哀伤。

而他的嘴唇,被牙齿给碰到,溢出了血。

少量的血丝,却像是黑暗中最华丽的花瓣。

让人的心,不自觉疼痛。

手掌上的麻木,渐渐演化为疼痛,传入我的神经中枢。

“六年前,我说,我不怪你将我当成安馨的替身,那是假的,我是骗你的。同时,也是骗自己。这一巴掌,就是你欺骗我的惩罚。”

我将手握成拳头,让那些麻木,那些疼痛都渐渐消融在掌纹中。

消融在我的生命中。

是的,我在乎,我很在乎。

这是我的一个梦魇。

我不懂为什么温抚寞要选上我。

我感觉到不公平,不过是因为我爱上了他,所以,就要遭受这样痛苦的折磨吗?

温抚寞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

我想,即使我要将他扇成猪头,他也是会站在原地,任由我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温抚寞。”我用一生最平静的语气问道:“你爱过我,对吗?”

温抚寞缓缓地闭上眼,重重地点头:“不是爱过,不止是爱过。我一直……一直,都爱着你。”

我猛地伸手,捧住他的脸颊,将他转向我。

然后,我吻上了他。

那是个非常清澈的吻。

只是,嘴唇碰触着嘴唇。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些纯净的时光,那些无忧的往事。

他的唇瓣下,涌动的,是血色的回忆。

“那就好。”我没有离开他的唇。

我的嘴,每次的开合,都会和他的唇进行一次摩挲。

那些悸动,在快速地传递着。

“抚寞,原来,不知是我一个人在爱,你也付出了感情的。我们的这段爱情,至少是值得的,至少,不是苍白。”我感觉到一滴凉凉的东西,滑到了我们的嘴角,那时我的泪:“谢谢你告诉了我——在我爱你的时候,你也爱着我,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当听见温抚寞的这番话后,当听见他亲口承认当时是爱着我的时候,一直压在我心上六年的东西,渐渐地消失了。

我的心,轻了许多。

之所以对温抚寞介怀,并不单单因为他是初恋,并不单单是因为求不得,并不单单因为他是我的失败。

还有一种空洞与苍白。

只要一回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年中,我只是一个替身,只是一个玩偶,只是一个唱独角戏的角色,我便会产生这种空洞与苍白的覆灭感。

这样的事实,不单是否定了我,还否定了我和温抚寞的那三年的感情。

那三年,只是一场幻影。

这是我最无法承受的。

而现在,我释然了。

那三年中,我们的感情,是真真实实地存在过的。

那里面,有我对温抚寞的爱,也有温抚寞对我的爱。

我们相处时,那些无法言喻的快乐,都是真实的。

不是虚假,它们,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泪,滴在台阶上,在这静谧的夜中,发出微小的响声。

温抚寞开口了,他的声音,是一种凄清:“食色,我们永远地结束了……是吗?”

我没有说话,但是,我点头了。

用一个动作,剪短了我们之间的那根线。

或许,那根线,早就已经断了。

我和温抚寞的感情,开始是错误,过程则是美丽与哀伤,结局则是双方的解脱。

谁对谁错,在此刻,在这么多年以后,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不能怪他的沉默与退缩,因为他从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一刻起,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