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下课,程驰第一个冲出教室往寝室楼跑,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二楼,打开寝室门,从枕边拿起手机摁下开机键。

等了半分钟,收件箱没有一点动静,他有点傻了眼。

苏三水再怎么不讲究,每天这时候打开手机总能收到几条她白天发的消息,虽然无非就是[午饭吃了红烧肉]、[今天做了套黄冈数学卷,快表扬我吧程老师]之类清汤寡水的内容,但是这仍旧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

程驰失望得嘴角连同眉梢都耷拉了下来,在心里骂了句小没良心,忿忿地拨过去,用一种讨债似的口吻道:“苏三水,你好像忘了什么事。”

“啊?”苏淼佯装听不出来,“忘了什么?”

“……”程驰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呢?”

“有话就说呗程铁蛋,”苏淼假装不耐烦,“不说?那算了,我做作业去了啊,拜拜。”

“你……”程驰硬气不过一秒,缴械投降,“等等,先别挂,让我再听听你声音……”

苏淼屏不住笑出来:“不逗你了大傻逼,下楼,我在后门口。”

程驰一阵风似地卷出了门,差点撞到门口的谢沐文。

谢沐文灵巧地往旁边一躲,叫住他:“程驰,鞋,鞋!”

程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赶紧折回屋里换了。

一出校门,苏淼的身影像是突然撞进他的眼睛里。

她扶着车把站在路灯下,牛仔裤连帽棉衣雪地靴,帽子上白色的毛毛衬着被风吹红的下巴、脸颊和鼻尖,像从绘本里走出来的小姑娘。

她得意地冲他笑着,眼神因为纯粹的快乐而透亮,酒窝里盛满了蜜酒一样的光。

“怎么样?没想到吧?”

程驰揉了揉她头顶,责怪道:“大晚上的跑出来干嘛?”

苏淼取下挂在车把上的两个大马夹袋甩到他怀里,翻了个白眼:“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送吃的!”

“哇!这么多都是给我的?”程驰夸张地叫起来,“你发财了?”

“不要还我,我带回去自己吃。”

“那可不行,”程驰连忙把塑料袋藏到背后,“这是三水同学孝敬老师的。”

“行了没人跟你抢,”苏淼推着车慢慢往前走,“你不能出来太久吧?我也该回去了。”

“没事,我先送你回去。”程驰瞟了眼亮着灯的岗亭,“保安和宿管阿姨都和我熟,打个招呼就行了。”

“不用不用,”苏淼一个劲摇头,“现在还早,我自己骑车回去,很快就到家了。”

“废话真多,”程驰二话不说地从她手里抢过车把,长腿一甩跨上车,回头道,“坐上来。”

苏淼没办法,从手上摘下手套:“骑车冷,你戴我的吧。”

“我手大,会撑大的。”

“哎哟你要不要那么抠!撑坏了也就一副手套,长了冻疮可难受了。”苏淼一边絮叨一边扯过他的手,垂眸仔细替他戴上,拉好袖口。

忙活完了,苏淼跳上后座。

“坐稳咯。”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虽然才九点不到,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

程驰故意把车骑得歪歪扭扭,左摇右晃,苏淼不由自主地扯住他衣服下摆,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伸手环住他的腰。

程驰隔着羊毛手套握住腰间的手:“爪子冻得像冰一样。”

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手塞进自己大大的外套口袋里:“这样暖和点。”

苏淼往前挪了挪,大着胆子把脸贴在他背上。

程驰很瘦,背不宽也不厚,但他就是用这样一个单薄的背替她挡住了所有的寒风,没来由地让她感到安心。

苏淼怕他冷,盼着这段路短一些,可同时又恨不得永远走不到头。

然而这段路不长也不短,并不因着她的个人意志而变化。

到了小区门口,程驰把车刹住,用脚撑住地面。

苏淼跳下车:“你快回去吧,明天一早又要上课。”

“我送你到楼下。”

程驰把车推进车棚锁好,拎上他的两大袋零食,和苏淼并肩往里走。

小路旁的银杏树叶子掉光了,只有三两颗稀疏的星星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

两个人都放慢了脚步,几乎是一步一磨蹭。

“好了,到楼下了,你快走吧。”苏淼又催他。

“嗯,你上去吧。”

“你走了我就上去。”

“傻,”程驰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薅乱了她的头发,“那我走了。”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去,苏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转角,这才转过身进了楼。

程驰停住脚步,回头遥遥望了会儿四楼亮起的灯光,这才把手□□兜里,慢慢往小区大门走去。

第二天补习班下课后,苏淼和冯嘉嘉在市中心碰头,然后一起去他大表哥的酒吧。

时间还早,酒吧还没开始营业。

几个月不见,大表哥没什么变化,见了苏淼亲切热情地打招呼:“淼淼来啦,多谢你来帮忙。”

苏淼赶紧道了谢。

大表哥和她说了些注意事项,拿了纸笔,写了二十来首歌名,中文英文都有,对苏淼道:“这几首歌回去练练熟就差不多了,别忘词,其它的……我们这种小店也没什么太高要求,台风什么的就随意吧,反正你唱歌绝对没问题。”

苏淼看了一眼松了口气,没什么太难的曲子。

“对了,”大表哥摸着下巴端详了苏淼一会儿,“你有什么稍微……不那么像中学生的衣服吗?”

苏淼今天穿这身已经是她这个季节最不学生气的衣服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穿这样是不是不行?”

大表哥看了眼手表,对冯嘉嘉说:“今天不急着上台,你陪淼淼买两条连衣裙,再买双高跟鞋,回来找我报销……对了,再买套化妆品吧,粉底唇膏眉笔睫毛膏什么的……”

说着转头问苏淼:“淼淼会化妆吗?”

苏淼为难地摇摇头:“要不我今天回去找视频学一下。”

她这才发现自己把登台唱歌想得太简单了,给冯嘉嘉表哥添了许多额外的麻烦。

“没事,明天晚上早点过来,让我们店里的小姑娘帮你画,”大表哥不以为意地笑道,“你素颜就够漂亮了,不过看起来太小,我怕有客人举报我雇佣童工。”

冯嘉嘉陪着苏淼先去HM买了一红一黑两件连衣裙和一双银色小高跟鞋,式样不算太夸张,有少许亮片,登台够了。

买完衣服,他们又去商场底楼的化妆品柜台转了转。

“这颜色会不会太夸张了?”苏淼拿着冯嘉嘉递给她的正红偏橘调唇膏犹豫不决。

冯嘉嘉不理她,直接挑完一堆东西让BA开单子:“颜色太淡灯一打跟没画似的。”

苏淼暗暗记下价钱,打算结工资的时候扣出这部分还给大表哥。

第二天,苏淼提前两个小时到了酒吧,配合乐队练了几首歌,然后去二楼换衣服化妆。

服务员小姑娘很敬业,不但帮她画了妆,还自带卷发棒替她把一头长发卷成空气大波浪。

化好妆做好造型,苏淼往镜子里一瞧,差点没认出自己来。

她脚踩高跟鞋,提着裙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下楼梯,扒开遮住脸侧的发卷,不确定地问冯嘉嘉和大表哥:“这样行吗?会不会太傻了……”

大表哥一双眼睛贼光闪闪,正要开口,冯嘉嘉先下手为强拍了他一下;“老哥你想也不要想,我们家淼淼名花有主了,虽然那货不咋的。”

第一天晚上的表演出乎意料的顺利。

大部分客人是来喝酒聊天放松心情的,对台上的歌手不怎么在意,只要别差得太离谱,他们就没什么意见。

不过还是有人注意到苏淼这个新人。

平平安安度过了前两个晚上,第三天晚上收工时,大表哥把当天的酬劳结算给她。

“大表哥你数错了吧?”苏淼对着那一叠纸币惊诧道。

“没错,是客人给的小费,”大表哥道,“其实也就两个客人……一个给女朋友点了支生日歌,给了一百,还有一个客人结账的时候留了一千指明给你的。”

“是哪个客人啊?你记得吗?”苏淼皱着眉头问。

大部分客人没有给小费的习惯,点歌的最多也就多付个一两百,这么一掷千金太不正常了,苏淼再怎么不谙世事也意识到不对劲。

大表哥叫来帮那客人买单的服务员苗苗。

“就是那个经常来的客人,戴金丝边眼镜的,皮肤白白的,穿衣服挺讲究的……”苗苗一边回忆一边道,“哦对,他已经连着来了几天了,每天都到快打烊才走。”

“哦,是他啊,”大表哥恍然大悟,“基本上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坐坐,金融街的,好像是在咨询公司还是投行上班,有钱任性,遇到喜欢的乐队、歌手给小费很大方,你收着吧。”

苏淼一听服务员的描述就想起来了,那个客人她有印象,因为肤色白净身材高挑又戴眼镜,她看着觉得挺亲切。

“实在太多了,唱破喉咙也不值这么多钱啊,”苏淼摇摇头,觉得那叠钱烫手,“大表哥你留着吧,下次他来的时候还给他。”

第五十二章

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客人接连两天没出现, 第三天晚上九点多, 苏淼终于看见他推开酒吧玻璃门。

附近高楼多,风也大,那客人进门时模样有些狼狈。

他脱下长大衣搭在手里, 略略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在老位子上坐下, 点了杯威士忌。

大表哥调完前面客人点的鸡尾酒, 亲自把他的威士忌端过去, 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个信封,简单解释了两句。

客人迟疑了一下,朝台上的苏淼望了眼, 见她正看着自己,便收下信封塞进公文包里,笑着摇摇头:“对不起,没想到会吓着人家,是我想得不周到。”

他说这话的时候彬彬有礼又谦逊, 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优越感, 仿佛忘了一千块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与出国喝了几年洋墨水就佯装忘了中文的人有种异曲同工之妙。

大表哥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混了几年社会, 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是想得不周到还是拿钱砸人他分不清楚?

不过开门做生意, 客人就是财神爷,不便得罪。

苏淼连着唱了几首歌,中间换吉他手独奏, 她趁机在角落里找了张小桌子坐下休息,让嗓子休息会儿,顺便抓紧时间看会儿书。

服务员见状立即给她送了杯柠檬水过来。

“谢谢小苗姐。”苏淼抬头冲她甜甜一笑,把散落在脸侧的头发捋到耳后,今天她没卷头发,垂顺的长发披在肩上,尽管顶着大浓妆,仍显得青春逼人。

金丝边眼镜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着她捧起玻璃杯喝了口柠檬水,看着她把杯子放回去,手却仍松松搭在杯子上,一边低头看书,一边用纤细的手指敲着杯壁。

他还注意到她的颈部修长,锁骨优美,偶尔抬手把长发往后抛的样子很诱人。

他像个昆虫专家观察一只迷人的蝴蝶,把她的每个细微的动作和神态尽收眼底。

苏淼休息了两首曲子的时间,看完一篇英语泛读,然后匆匆合上书重新上台。

酒吧十一点打烊,大表哥特别照顾苏淼,让她提前一个小时收工。

那天冯嘉嘉有事没来,表演结束,苏淼用纸巾揩去唇膏,去楼上员工休息室换了日常衣服和运动鞋,背着单肩帆布包下了楼。

她正打算去吧台和大表哥道别,金丝边眼镜起身走过来:“对不起……”

苏淼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看了眼手表:“您有事吗?我要去赶末班车。”

“没什么要紧事,”客人感觉到她整个人防御似地绷紧,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温和地笑了笑,“那天的事……不好意思,好像困扰到你了,对不起,我只是很喜欢听你唱歌。”

“没关系,”苏淼松了一口气,“应该我说对不起。”

两人客套了两句,客人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苏淼跟大表哥打了声招呼,正要出门,被他叫住:“淼淼,外面风大,反正也十点多了,要不你干脆等我打烊开车送你回去。”

苏淼最怕麻烦别人:“不用了大表哥,我自己回去行了。”

大表哥看了眼金丝边眼镜,见他又点了杯酒,这才点点头:“那你保持手机畅通,有事打我电话,到家发个消息给我。”

接下去的几天,那客人几乎每天都来。

苏淼在台下休息的时候,他偶尔会和她聊两句,很有礼貌,也很有分寸。

苏淼一开始戒心很重,见他没什么异常的言辞和举动,渐渐放下心来。

两周时间很快过去,终于捱到最后一天,过了这一晚她就用不着大晚上顶着刺骨的寒风跑来跑去,最大的好处是不用费尽心机找各种借口搪塞程驰了。

苏淼在心里算了算存款金额,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上完下午的培训班,大表哥给她打来电话,声音嘶哑,听起来很累:“淼淼,我今天不能去店里,一会儿我朋友会过来,钱我明天网银转账给你。”

“没事没事,”苏淼连忙道,“钱不急的,你忙吧。”

“你凡事自己小心点,有什么事找小苗。”大表哥又叮嘱了几句。

挂了电话不到一分钟,冯嘉嘉的电话来了,鼻音很重,显然是哭过:“淼淼我今天不能陪你了,我得回老家,我外公脑溢血进了ICU。”

苏淼从没见过冯嘉嘉这么脆弱,赶紧笨嘴拙舌地安慰她:“你先别急,外婆一定会没事的……”

因为担心冯嘉嘉,这天晚上苏淼有点心不在焉,中间休息的时候也没心情看书,捧着柠檬水坐着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客人站在她桌子旁边。

“不好意思我能坐这里吗?”他指指对面的空沙发椅。

苏淼环顾了下四周,见所有桌子都坐满了,赶紧站起身让他:“对不起。”

“没关系,你坐,反正我是一个人。”那客人显然是刚到,黑色的羊绒长大衣还穿在身上。

苏淼不肯坐,那客人含着浅浅的笑意道:“坐了,我一个大人抢小姑娘座位,多丢人啊。”

他至多不过三十五岁,这样故意强调两人的年龄差,莫名地给了苏淼一种安全感。

加上他们偶尔也聊两句,不全然是陌生人,她便道了声谢坐了回去。

客人这才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坐下来,把公文包随意放在脚边,叫来服务员点了杯巴黎水。

“今天开了车来,不能喝酒,”他解释似地说了一句,把酒单转了一百八十度对着苏淼,体贴地翻到软饮那一页,“你喝什么?”

“不用了,我有水。”苏淼指了指柠檬水。

“女孩子不是都爱喝果汁吗?我请你。”

“真不用……”

金丝边眼镜笑了笑,伸手示意服务员过来,指着果汁那一页道:“你好,麻烦这一页每种给我一杯。”

苏淼吓了一跳,只得对服务员道:“不用小苗姐,给我一杯mojito就行了。”

金丝边眼镜故作吃惊:“看不出来你这么乖的女孩子会喝酒!你还没满十八岁吧?”

“满了啊……”苏淼心虚道。

虽然年满16岁就不算雇佣童工,但是她不知道未成年有没有什么讲究,怕给大表哥惹麻烦,索性对外谎报年龄。

金丝边眼镜笑了笑没说什么,显然不相信她的话。

名叫小苗的服务员不一会儿端了两人的酒过来。

“谢谢小苗姐,”苏淼双手接过杯子,“帮我挂帐哦。”

“挂什么呀,”小苗爽朗道,“你今天都最后一天了,这杯姐请你。”

金丝边眼镜闻言脸色变了变:“怎么,你以后不来了吗?”

苏淼点点头,端起鸡尾酒抿了一口,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有了对比才知道,大表哥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不止摇杯的动作潇洒。

客人看了看杯底岩石一样的冰块,抬眸看苏淼:“你知道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不等苏淼给他任何反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的初恋。”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她笑起来也有两个很深的酒窝。”

苏淼觉得很尴尬:“我要上去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