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看着我,看看拓跋绝命,伸出食指在唇边轻轻点了一下,摇摇头,表示沉默。

真面目

人在江湖飘,必不能少的两样东西,一是金创药,二是退路。

澄湖附近水路四通八达,客船货船无数,所以石头早早为杀杜三声准备的撤退方案,依旧是艘停在芦苇丛中的乌蓬小船,船上放着我们的行李工具。在奔腾的水流推动下,飞快沿着小河道匆匆离去。

拓跋绝命不太喜欢水路,他是骑术高手,水性只会狗刨,上次跳水逃亡若不是石头和我水性高,时不时拉他一把,八成还没到岸就得抱着那堆财宝沉了下去。

因为上次的心理阴影,他对这条撤退方案安排并不那么满意,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边摇船一边嘀咕着:“不要又沉了。”

深色衣服看不清伤势,我把石头拉入客舱,点起油灯,生火烧了壶热水,要帮他包扎。他见我伸手乱摸,还有点不好意思,说要自己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过去,粗鲁暴力地抓着他的衣服一统乱撕,剥得只剩条亵裤。

最近一直逃亡,他平时是靠肩宽勉强撑着衣服,才显得强壮些。脱掉后才发现他更瘦了,太阳晒黑的肌肤紧紧贴着肋骨和肩胛骨,腰只比我粗两寸,除了手臂上肌肉特别发达,搁现代就是一竹竿,我送他的那颗星星还挂在胸前,却换了条粗粗大大的金链子,显得有些不太平衡,像个暴发户……

我戳戳肋骨,小声嘀咕:“这么瘦……”

“丑八怪,你找死?!”石头恼羞成怒。

眼看他要自己动手,我赶紧拿出拓跋绝命的烈酒,先自己喝一口壮胆,再给他喝几口,然后用剩下的一点点清洗伤口。

他伤得不算重,就是看起来恐怖。背上是两道长长剑伤,腰侧一处,腿上一处,手臂一处,割得很整齐,皆不是要害,鲜血凝结在衣服上,糊成了一块块,有些碎布还沁入了伤口深处,撕的时候,有些像揭皮,再加上酒碰伤处是锥心刺骨的痛。石头五官全皱起来了,牙关在咯咯作响,却硬撑着一声不吭,手中抓着的床板一下给捏成了碎片,发出阵阵破裂的响声。

拓跋绝命在外头问:“怎么了?”

我说:“有老鼠!”

拓跋绝命:“水上也有老鼠?”

我:“吱吱~”

拓跋绝命:“别怕,让石头小弟淹死它!”

石头:“……”

老鼠不叫了,我将盆子里的水、血污的衣服从窗口丢掉,给石头把剩下的伤口用细密白布一卷卷缠好,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再收拾妥当剩下的东西,低声问他是怎么追上我的。

石头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鄙视我道:“我站在高处,看见龙昭堂的车队徐徐而来,包围了茶寮,不知道你出事了,还真当我是傻的不成?“

“杜三声呢?”我再问。

提起这个问题,石头变得很沮丧,他原地转了两圈,摇摇头道:“不是杜三声,杀死我爹的人是用右手剑的,杜三声却是用左手,而且他身材娇小,甚至还没你高……没理由会大开空门,选择一个艰难的姿势去刺我爹的咽喉部位。所以我发现龙昭堂后,就放弃了刺杀计划,和拓跋绝命折返,分头营救。”

武学上的事我不太懂,我指指窗外拓跋绝命的影子,含蓄地问:“怎么办?”

石头披上衣服摇摇头:“再看看。”

他的江湖经验比我深,对拓跋绝命的认识也比我深,男人间的兄弟感情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得下。我只能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让他去做决定。

“你们一路走来真没遇到过人?”石头问。

我拼命点头。

“我始终不愿相信他会做这种事,你先别急,瞒下受伤的事,他水性不好,有所顾忌,不可能在船上和我动手,我们可以晚点再试探一下。”石头很快作出决定,继而他困惑地看着我的脸,“其实……我这几天一直想问,你的桃花藓呢?”

我后知后觉地摸摸脸上被龙禽兽卸了大半的妆,眼神飘忽地回答:“生活好,营养好,所以好了。”

石头没追究,指指剩下的热水道:“洗了吧,易容药水脱落了不少,一道黄一道白的,真难看。”然后他自动自觉地走去,留下空间给我更衣。

我照照镜子,觉得石头不是禽兽,大家从小长大,而且将来还要在一起走江湖,总瞒着他很不好,不如趁此机会,开诚布公。便重新烧了些热水,混入卸妆药物,对着镜子,将脸上妆容一点点卸下去,梳开额发,露出整张脸蛋,松松地在耳侧编了一条长辫子,用红绳系上。然后用剪刀剪开他在腰上打的死结,狠狠松了口气,重新换上身粗布女装,没有裹腰,更显得镜中人亭亭萼萼,倾国倾城。

如果没有原著,我也会爱煞了这张漂亮脸蛋和婀娜身材,何况禽兽?

如今我只想念上辈子柯小绿那张额头上带小痘痘的圆脸和大象腿。

可是那张脸在我记忆中,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阵阵船身破水声中,甲板上石头和拓跋绝命的对话,透过薄薄墙板,传了过来。

拓跋绝命问:“你受了伤?”

石头:“南宫那家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本事,不过刮伤了手臂,不碍事。可惜那家伙轻功不错,我带着洛儿,围堵不上,让他逃了。若是大哥早一步赶到,肯定能将他人头砍了!”

“没办法,”拓跋绝命遗憾地说,“你带着洛儿突围的时候,龙昭堂的援军到了,包围所有魔教中人,他们认为我是同党,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和其他魔人一起突围而出,又不敢把他们往你那边带,只好逃跑乱转圈子,差点以为遇不到你们了。”

石头问:“大哥,南宫冥和龙昭堂是怎么知道我们在澄湖的?”

拓跋绝命:“不知道,莫非是这些日子有人看见了你?”

石头:“如果只是南宫冥的话,可能是冲着我来,但是龙昭堂不可能为了我这种小人物亲自追出来。”

拓跋绝命:“我也觉得奇怪。”

石头沉默片刻,苦恼道:“我更奇怪的是……洛儿这个丑八怪,还没村里王二嫂长得好,究竟是怎么惹来那么多混账男人的?难道大家眼睛都瞎了不成?”

拓跋绝命:“不,她很好……真的很好……石头小弟,你真的很喜欢她?”

“她就脾气是还可以,但性格古古怪怪,又不是天下女人都死绝了!谁稀罕她?”石头习惯性地一口否认,然后又问,“大哥,你说她该不是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乱抛媚眼勾三搭四了吧?”

我靠!他不怀疑我的容貌有问题,居然怀疑我的人品有问题?!

还想和拓跋绝命这个疑似禽兽的家伙撇清我们俩的关系?!

做梦!

咱们关系大着呢!他爹可是说过要他娶我的!别想赖账!

我敲着船板怒道:“石头,你给我进来!”

要求多多

石头一溜烟钻了进来,撇撇嘴,不耐烦地问:“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没半点斯文模样!”

“放屁!”我气急败坏地叉着腰,瞪着他质问,“你刚在外面胡说我勾三搭四?你那只眼睛长斜了看见我抛媚眼的?”

“我也是随便说说,随便猜猜,”石头摸摸鼻子,心虚了,随后他又死鸭子嘴硬道,“你平日还不是总说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谁嫁了谁倒霉?!”

他不头脑简单能勾搭那么多禽兽,还和他们称兄道弟吗?我气得直掐他胳膊:“我也就是私下骂你,你不能在别人面前乱说话啊!真是没脑子的笨石头。”

“横竖你又不嫁我大哥,紧张什么?”石头翻了个白眼,“我一直奇怪你没勾三搭四是怎么惹上那群男人的?!你外祖母临终前可是让我看着你,不准胡闹的!快解释一下!不准用狡辩混过去!”

他眼睛不止是斜了,还瞎了?!

我赶紧指着自己的脸蛋冲着他说:“你看看,你认真看看!难道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石头弯下腰,仔仔细细看了半响,最后伸出手指戳戳右脸颊,“这里还有块黄迹没洗干净。”

我重新拿起铜镜照照,用手巾搓搓脸,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再问:“现在呢?”

石头检查后,点点头:“干净了。”

“还有呢?”我见石头没反应,提示道,“你看见我没易容的脸,难道没别的感想了?”

石头抱着肩膀,盯着我的脸,努力找不同:“看着比以前白净了许多,睫毛也长回来了……”

我问:“还有呢?”

石头恍然大悟:“你嘴唇破了。”

我:“就这样?”

石头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暴怒道:“你还想怎样?对了,你还没解释你勾三搭四的问题呢!又想打混?!”

我气得暴走,急忙扑到他面前,掂起脚尖,指着自己问:“你难道没觉得我倾国倾城貌美如花楚楚动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石头目瞪口呆半响,才小声回答:“我觉得……你越来越不要脸了……”

我给堵得说不出话,他回身在船舱的包裹里翻出张包杏仁饼的旧年画,拍拍饼屑,指着上面油乎乎的天女散花,痛心疾首道:“这才是美人,你顶多是皮肤白点,五官没长歪!模样还凑合!哪来那么大自信做绝世美女的?真当世人都瞎了眼?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我伸手接过那张大红大绿的旧年画,上面的散花仙女极具乡土风味,长得白白胖胖,脸圆得像满月,小嘴巴双下巴,眼睛细得像条缝,胸部大得像木瓜,腰粗臀肥,浑身环佩叮当,花枝招展……

石头很有耐心地教 育我:“知道什么是美人了吧?”

我比量一下画中美女的胸部,再低头看看自己尚在发育中的小平板,恍惚了……

石头满意地将画丢去旁边,继续审问:“说吧,为什么龙昭堂和南宫冥会看上你?”

“我冤啊,我什么也不知道,大概他们脑抽了……”

“你是不是总是用眼睛乱瞄人?”

“应该没有……”有那么一两次也是为看清楚禽兽长啥样。

“对了,我记得你以前连倒夜壶的阿初都不放过!还收过他送的花?”

“我……我……”我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看!就是你惹的事!”石头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替我做了决定,“以后不准随便乱看男人!眼睛放老实点,老子没那么多力气替你收拾破摊子!”

我欲哭无泪,只能点头答应。

“女人啊女人,不盯着就是不行……”石头感慨两句,摇头晃脑地转身离去。

我不死心地最后追问:“我真的不好看?”

石头一脚踏在甲板上,回头又看了两眼,很铁不成钢地说:“女人重德不重色,长得好看不好看有什么打紧的?你老想着干什么?”

我没理他,重新拿起镜子左看右看,镜中人美貌依旧,我心里却开始怀疑,莫非一切都是错觉,林洛儿长得没自己想象中那么祸国殃民?那群禽兽喜欢上自己不过是原著金手指的力量?

然后我又捡起年画出来对比观察,忽然发现那散花天女长得和柯小绿上辈子的容貌挺像,两人的脸都一样圆,说不准我原身穿越过来,才是真正的美女……

我是不是真的太自恋,太不要脸了?

恍惚中,门外传来掉下东西的声音。

抬头看去,是拓跋绝命保持推门卷帘的姿势,像座石雕,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就连手中捧着的碗筷掉到地上都不知道。

我也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要作何反应。

“大哥,你怎么了?”石头端着一锅粥进来,扯了他两把,“吃饭啊。”

“是,吃饭吃饭……”拓跋绝命痴痴地看着我,应声虫似地回答,被石头再三催促后,手忙脚乱地捡碗筷,连洗都不洗就摆上桌,然后分我三支筷子,石头两支,自己一支……

我慌乱片刻,忽然产生一个恶毒的念头。反正拓跋绝命早就偷看过一次,已知道真面目。,我不如大大方方地露出脸,让他看个够,甚至故意在他面前多转转,若他真是个好人也罢了。若他按耐不住露出禽兽本性,石头必然大怒,会和他断绝兄弟情义,从此分道扬镳。如果他要杀人,我们在船上也占尽优势。

想到这里,我将自己多出的筷子递回去,不再遮掩容貌,还微微笑了一笑。

拓跋绝命更痴了。

石头狐疑地看了兄弟两眼,又看看我。

我“贤良淑德”地低头吃饭,还给他夹了块最好的鱼肚子。

拓跋绝命连菜都不要,看着我下饭。直到石头用力地“咳”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讪讪说:“妹子长得真俊,待你更是真情实意,小弟你太有福气了……”

石头听见赞美就翘尾巴,他很大爷地摆摆手说:“福气什么,她这丑八怪有什么好?谁稀罕啊?!”

我狠狠一脚踩他脚板上!

拓跋绝命干笑两声,再问:“那小弟你喜欢怎样的女人?”

我竖起耳朵听。

石头想了想:“长相是其次,性子一定得好,要会持家,会做饭绣花打扫种菜。”

我都会!

石头又说:“不能勾三搭四水性杨花,要懂得知冷知热。”

我也会!

石头:“要会孝顺长辈,教育孩子……”

我会!可是他有长辈吗?!

石头:“要三从四德,以夫为纲。”

先应着,将来再赖账……

石头最后窥了我两眼,“傲慢”地说:“不听话的女人,我是不要的。”

我给这白痴气得要命,却还是低眉顺眼装小白兔样,又给他夹了两块鱼。

“是这样吗?”拓跋绝命看着我,放下碗筷,不知在想什么。

饭毕,我去收拾碗筷,石头忽然凑到我身边,懒洋洋侧身坐下,先是扯了扯我的辫子,然后拉了拉我的衣角,待我转过头去,他却移开视线,看着远处碧水青山,盘着双手,仿佛不经意地说:“若是稀罕上谁,我便一辈子只待她好。”

我的心,猛地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石头的名字真的是李石头……

他爹叫李铁头,他爷爷叫李铜头……他的觉悟高一些,将来大概会管儿子叫李金头吧……

钟情

潺潺流水,波光粼粼,可见水底游鱼矫捷地甩着尾巴在水草中穿行,两岸是青山绿柳,炊烟人家,那三五棵枫树尤爱招摇,掉下一两片红叶,慢慢从游船身边浮过。

俯身伸手,从水中捞起一片美丽红叶,想叫石头来看。回头却见他已枕着缆绳沉沉入睡,

我揉揉酸痛的双脚,慢步到他面前,坏笑着伸指轻戳软绵绵的双颊,他没有醒来,我揉揉他柔软泛黄的长发,他没醒,我又捏了捏他鼻子,他依旧没醒这场连夜负伤苦战,带着我数十里奔波,已超出体力负荷,他太累了。

我慢慢蹲下身,将他乱七八糟垂下的额发统统撩去耳后,然后凑近细看。

平日里因他笑我是丑八怪、没脑子、蠢丫头,所以我也笑他是晾衣杆、莽夫、尖嘴猴腮、眯眯眼、傻高个……两人针锋相对,嘴巴上谁也不让谁,而且一块儿长大,也没太留意对方长相变化。

今天却忽然发现,虽然他总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肤色,因受伤缺了几分血色,五官却端端正正,鼻梁线条笔直柔和,浓而短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抖,发白的嘴唇上有几道干裂,额上还有块撞出来的乌青……只要不受伤,不乱穿衣,不和拓跋绝命这种妖孽比的话,其实也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帅哥,怪不得在南宫世家的时候那么多小姑娘看上他,暗地给我使绊子。

“洛儿……”石头在梦里低声叫唤我的名字。

我仿佛被电触到,惊得赶紧后退。

石头扁扁嘴唇,抽抽鼻子,含糊道:“好,好吃……”

我的脸开始发烧起来。

石头再道:“爹……松子糖……”

代表着悲伤的金色星星从衣襟里溜了出来,在阳光下闪耀着璀璨光辉。

我猛然想起他爹死后,他再没吃过最爱的松子糖。他用稚嫩双肩挑起千斤重,再将我这副沉重负担挑上,强迫自己离开童年,快速成熟长大,小小年纪陪着我一起亡命江湖,走看不见前方的险路……

如果这不是情深意重,这不是喜欢,还有什么是呢?

血微微沁出包扎的纱布,几点猩红。我小小的青梅竹马,已伤痕累累。

我轻轻低下头,凑近,再凑近,轻轻吻上他光滑的额头,如蜻蜓点水,一掠而过,快得尚感不到彼此体温,然后偷眼四处无人,按着慌乱心跳,再悄悄吻上他的鼻尖,在温热呼吸声中,缓缓往下蠕动些许,犹豫迟疑,顿了片刻,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地离开了。只坐在他旁边,傍着船蓬,暗自窃笑。

小艇快行,莫负了,一路好风光。

何处是岸?

忽然,我感觉有道视线再看自己,猛地回头,是拓跋绝命踏着比猫还轻柔的脚步一溜而过,他似乎已经痴了,时不时如鬼魅似地在角落出现,非要往这边看上两眼。待石头醒了,又时不时看着他,满是乞求。

石头给看得觉悟了,私下来问我。

我赶紧将他们部落共妻的风俗告诉石头,石头听完脸都黑了,立刻让我蹲船舱里,他去找拓跋绝命谈判。

船身不大,没处周转,我见事情关重大,便踮着脚尖,悄悄跟去,在窗纸上戳了个洞,贴着船板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