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二月十八日,邻近八个村子爆发怪病,白梓医癖发作,求诊人住满别院,人手不足,大量本院侍女药童被调去帮忙。

农历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我亲手做饺子庆团圆,然后将做好新衣和荷包给石头穿了上身。

农历一月一日,新年。

农历一月十五日,元宵,小喜缠着白梓去看灯,我扶石头去楼上,相依相偎,远远看镇内灯火辉煌。

农历一月十八日,我去药房学习,见空无一人,忽闻甜香味,倒地人事不省。模糊中,见窗外火起。

农历一月十九日,我终于明白自己弄错了什么。

实验

天花板有十八根木头做横梁做支撑,铺着灰沉沉的竹席,房间不算大,周围点着三盏琉璃水晶灯,空气甚少流通,弥漫着药材的香味,气温比外面约莫高上几度,应该是个地窖。

我身上穿着白绸做的抹胸和襦裙,胸前插着几根闪着寒光的银针。白梓静静地坐在左侧案几旁,带着蚕丝手套的手里拿着一卷泛黄旧书,如痴如醉地看着,偶尔接过桌上半盏放了许久冷茶,轻轻抿上半口。

时间静静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完了书,掩卷放回几上,慢步走到我面前,我迅速装睡,他伸手翻开我眼皮看了一眼,温和笑道:“七步软骨散药效是六个时辰,你已经醒了。”

我睁开眼,恨恨地看着这禽兽。

他就好像用自己专业去考到学生的老师,很愉快地问:“你不知道七步软骨散还可以放在火里用吧?”

我腹诽:废话!我去拿部电脑来,你也不知道怎么用!

白梓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下药吗?”

我继续腹诽:我是人,怎猜得出禽兽的心思!不管你是天生变态属性发作,还是后天变态进化成功,药翻小姑娘绑去暗室,总归都是有问题!

“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白梓伸出手,抚上我面颊,慢慢滑过,言语中难得没有刻薄挑剔,而是真诚安慰。只是丝绸的触感太过冰冷细腻,隔绝了温度,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却没有热情,就和看小喜一模一样。

我忽然想起了以前一个药物检验员的邻居,他会细心照料实验动物,认真量它们每一次体温,严格饲养喂食保证体重,甚至柔声安慰鼓励它们恢复精神,然后一只只送进实验室弄死。

恍惚间,白梓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出现了温度,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就如被阳光融化冰山,过了好一会,他轻轻对我说:“江湖关系错综复杂,几大武林世家互有恩怨,他们可以不要地盘,不要权势,不要金钱,却不能不要命。所以白家和所有世家关系都很好,他们时不时会亲自上门送礼攀交情,不少孩子也会随父母来访,出于麻烦礼数,我被迫招呼他们。幸好我从小就是个怪人,学药理,练缝合,孩子年幼,只凭喜好做事,见我孤僻,长相……不太对胃口,又欺负白家武功不好,经常出言嘲讽,暗中捉弄。我当时碰不到毒药材料,无法反击,所以很讨厌他们。南宫冥也很惹人讨厌,总喜欢自作主张去帮我出头,追着我安慰不要去想去世的母亲……其实我一点也没想。”

我倒觉得他不只是性格孤僻才被欺负,南宫冥那个多嘴家伙曾无意透露过……白梓小时候极貌美,第一次见面时候以为是女孩,大家都献过殷勤。我估计是大家发现弄错了性别,而且被这禽兽毒舌嘲弄,脆弱小心灵一起遭受剧烈雷击,然后群起怒之,不欺负这罪魁祸首还欺负谁?只是南宫冥圣母属性严重,对丧母漂亮小(男)孩心怀同情,把他给忍下来了。

经历过白梓的恐怖考验,怪不得我当年毒舌打击南宫冥一点效果都没有……

“总之,勉勉强强也和他算多年朋友吧,他父亲娶的是武林贵女,骄纵任性,然后闹出一摊丑事,导致多年心病,后来听说南宫冥喜欢上一个小丫头,想娶她为妻,我想低微之人能高攀上南宫家,是三生有幸,再加上南宫冥温吞性子,她应该不会红杏出墙,闹出丑事,所以挺为好友高兴,至少他没空啰嗦我了。”白梓忽然嫌恶地缩回手,冷冷地看着我说,“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犯了和父亲同样错误。”

关我屁事啊!我恨不得扑上去咬这个自说自话家伙几口。

白梓负手,转了几圈,恨恨道:“你被他父亲送走那几天,南宫冥正在我家,想请我去为你治脸上桃花藓,然后带去父亲面前议亲。得到消息,我陪他连夜赶去南宫世家,他们父子狠狠闹了一场,南宫焕被气得中风,倒地不起,我为他施针开药,他阳奉阴违,说是儿子已足当大任,用不着父亲帮扶,从此在别院静养,拒绝医药,只求速死去见夫人。临行前,他暗召我去谈了一番话,我这才知他将你送走是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阿冥。”

我有口难言:以大禽兽对妻子偏执至此思念,若我被带到他面前,说不准就不是南宫冥的媳妇,而是南宫冥的后妈了!

白梓叹了口气,扶额片刻:“内忧外患,南宫冥那段时间瘦了七八斤,身子骨都虚了。我也暗中帮他找过你的下落,只是没有结果。后来他总算找到你,带上门来,却不是为了介绍他未来媳妇,而是为替未来媳妇的男人求医,真是可笑。”

他担心南宫冥也患上了父亲同样的心病?所以要对我痛下杀手?

白梓似乎看出了我忧虑,含笑道:“我不在乎南宫冥有没有心病,也很讨厌他,可是耳边连一个敢唠叨的人都没有,也实在无聊。我医治你的男人,给你各种药方,原本是希望他对你死心,让你们俩快点滚,有多远滚多远!我好趁南宫冥心病未重时候,早点下手给他治疗……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知道这为什么吗?”

我:“……”

白梓恍然大悟,从我脖子上抽出两根银针:“我忘了为自己看书清净,扎了你哑穴。”

我动动手指,全身依旧麻痹得无法动弹,急忙放声大喊:“石头!救命!石头……呜……”

“吵死了。”白梓顺手又将银针给我扎上,愤愤道,“你这个混蛋的东西,竟怂恿阿冥冒险出海?他竟也应了,说中土无可留恋,不如四海为家!他若走了,我便再无朋友……既然如此,我只好他有所留恋,再也出不了海!”

禽兽大人,是小的多嘴,我这就去告诉他海外怪兽繁多,处处都是草泥马,哥斯拉,千万不能出去,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我只恨口不能言,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这两年一直在研究心病,后来我发现,人的郁结具来自脑,来自痛苦的记忆,只要将所有一切都抹消,便可以重新开始。”白梓弹指,指指左边,恢复温和。

我努力转动眼珠子,斜斜看去,却见旁边有张木床,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和我身量差不多焦尸,头上银饰和衣服碎片似乎和我去药房时穿一模一样。

白梓露出笑容,再度摸摸我脑袋,自信地说:“你不必担心,我用小喜做了一年多实验,确定记忆可以通过长期刺激头颅和身体数个穴位改变。待我消除你所有记忆后,你心思将如同幼童,然后我把你关去后山禁地,请名师教导两年,再将南宫明事情灌输去你脑中后,送给他做妻子,这样他有了牵挂,就不会想出海了。”

小喜不是他心上人,而是实验品。

我那丝奇怪的感觉,大概就来自于此。

“嘶……石……”我恐惧至极,用全身力气撕扯着声带。

白梓迟疑片刻,又将颈间银针推入一点,摇头道:“我刚刚将你的‘尸体’给他看过,告诉他药房火灾,因人员不足,救援无力,你不幸身亡。尸体被烧得厉害,不过某部分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细节我还是留下了,所以他看了很久才肯定那个人是你,却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大概……也是个无情的人吧,你错爱了,以后和阿冥好好过日子,别给我添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叹息,一边将银针缓缓刺入脑中。

我流着泪。

意识再度陷入恍惚中。

脱困

时醒时睡,不停被灌药,被扎针,意识朦朦胧胧,如同一团包住飞虫的树脂,渐渐化作色泽浓郁的琥珀,里面的灵魂再分不清白天黑夜。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怀疑自己快死了。

可是我最终没有死。

终于有一天,敲碎琥珀,从睡梦中醒来时,蜡烛燃尽,周围一片漆黑。我摸索着在床头找到火折子点亮一盏未烧过的琉璃灯,才真正看清周围的环境。

那是一间小小的地窟,约莫十步长,八步宽,四壁镶满七八十个大小不等的玲珑格,里面放满了各色珍贵药材和中医工具,还有一个净手用的大水缸,中间是我躺着的那张床,笼着白纱帐,铺着香草色的绸被,处处环绕着草药清香。

我提着灯,发了好一会起床呆,终于想起白梓所作所为,定了定神,挣扎着回忆往事,从前些天石头在火场救人一直回忆到小时候石头磕掉我的牙,再把穿越前看的《无肉不欢》小说重温了一遍,终于确信自己头脑清醒,只有昏迷前背的《千金方》药典忘了大半,这可能是我本来就记性差……

我怒火中烧,一直骂到白梓往上数第十九代类人猿祖宗,待手脚麻痹现象消退后,立刻爬下床,在玲珑格内翻捡半日,找出把金子打的小药铲,握着玉柄在空中做了两个打棒球姿势,非常趁手。然后熄灭琉璃灯,气势汹汹地躲去入口处埋伏,只待白梓回来时背后偷袭,打他个满头开花!

黑暗中,我左等白梓不回来,右等白梓不回来,又将他的十九代类祖宗们翻来覆去重骂了五次,白梓还是没回来。

沉闷中,空气渐渐变热了,就像回到了老家的炕上,暖洋洋的很惬意。不知过了十几二十个时辰,我等得难受,换了四五个姿势,甚至还迷糊了一会儿,直到空气重新变冷,始终没有人进来管我。

我终于意识到可能不会有人来了。

漆黑的地窟,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静静在空气间弥漫,胸口每一声心跳都听得清晰,它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黑暗和静寂带来被活埋的恐惧,我撑不住拍门大喊:“救命啊!石头救我!石头!”

这是白梓的密室,有绝佳的隔音效果。

我叫了很久,直到声音变得嘶哑,也听不见外界任何动静。

最终绝望。

我爬去大缸前喝了两口水,擦去眼泪,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好久的气,强烈的饥饿正灼烧着胃部,仿佛要将五腑六肺尽数磨穿,看不见光明的地下压抑得让人恨不得用拔刀自尽来解脱。我甚至看见了幻觉,看到妈妈在星星上朝我招手,似乎只要往前走一步便能得到幸福和欢乐。

可是,我走了石头怎么办?

我还不能死。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我站起,重新点亮琉璃灯。我将所有玲珑格和药材箱都扫荡了一次,根据自己的记忆,把里面没毒的药物挑出,再将一根两个拇指粗的人参就着水缸里的水,生吃下去,先观察了厚重的铁制大门和周围石板,觉得撬开无望。然后在四壁检查了番,在屋子里挑了个疑是薄弱位置,挖洞越狱。

墙壁是木板做的,我找不到刀,只好用剪刀的尖端做钉,铜灯座当锤,一点点凿。由于琉璃灯灯油有限,我不敢耗费,一切行动都摸索进行,由于力量弱小,经验不足,工具不趁手,中间失败了无数次。甚至不小心戳伤了三根手指,血肉翻飞,只能草草包扎。

算不出时间流逝,沉闷和绝望的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唯一支撑着我奋斗的目标,就是希望。

当那口半人高的水缸空了四分之一的时候,木板总算凿出个容一人爬入的洞,泥土非常坚硬,我继续用剪刀凿松泥土,再用药铲和手把土一点点送出。

琉璃灯最后一点灯油耗尽,我练出了摸黑的本领。

没日没夜地挖,进度很慢,工程仿佛没有尽头。

当水缸的水还剩一半时,我开始节约喝水,节约进食。

太多的补药补出了鼻血,不能混食的药材闹得肚子疼,千年人参,万年雪莲……容易入口的药物吃完了我就吃难吃的,冰蟾蜍干,火蜥蜴干……统统闭着眼睛吞,直到拿黄连当饭吃的时候,我终于被苦得哭了出来,哭完以后又笑着自我安慰:“若被无数名贵药材吃死,我必定上吉尼斯世界纪录,荣登全世界最奢侈的死法。”

认识的没毒药材吃完了,我开始吃不认识的,赌运气。

女主角金手指的好体型终于撑不住,我变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摸上去咯得吓人。因吃药过量,营养不良,一天要晕倒四五次,醒来的时候继续挣扎着挖。

只要还有一口气,我都要离开这里!

水缸快见底的时候,洞挖出了四五米长。

一缕阳光在剪子的奋力一凿下,射入幽暗洞窟,刺得我眼睛阵阵发晕。阵阵狂喜和着热血涌上脑部,我丢下铲子,双手并用想扒开土块出去。猛然想起久居黑暗之人的眼睛不能见光,急忙回屋内扯下白纱帐,叠几层罩在自己眼上,慢慢爬出去后,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分层拆下纱布适应光明。

草叶散发着清新的味道,露水沾湿我的肌肤,鸟儿的啼鸣从头上传来,悦耳动听。

我认出这是度厄山庄的后山,可是无力逃亡,先大字型躺在地上,喘着气,带着满心狂喜,深深地呼吸自由的空气,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将黄金药铲用布包好,捡了根树枝做拐杖,慢慢往山下走去。

经过静谧泉边,窥一眼水中人影,真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浑身臭气熏天,连路边的乞丐都不如。我寻思,这副鬼模样连自己都认不出,倒是最好的伪装,于是强忍着身上难受,没有洗刷,蹒跚着往山下走去,准备打听石头去向。

后山相隔很近,刚刚转过一个弯,出现在我眼前的一片被火疯狂烧后的废墟,柳折花残,处处断壁残垣,无一完好。有不少拾荒者在里面翻翻捡捡,寻找值钱的东西。

我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番。

再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番。

心下大乱,冲下山去,拉着个拾荒的大娘问:“这是哪里?”

“去去,疯子,”大娘甩开我的手,掩着鼻子,蛮横道,“这块地是我的地盘,你要捡宝贝别处去!敢和老娘抢东西,小心我儿子揍死你!”

不远处有个三大五粗的汉子捧着个小药盒,冲过来对大娘傻乎乎直乐:“娘!我捡到盒雪津丸,嘿,盒上还有白家款印,总能卖一两金子吧?”

我在旁边愣了很久,问:“这是度厄山庄?”

大娘和他儿子像看怪物似地看着我。

我猛地回过神来,笑道:“我是外地来投奔朋友的,路上出了点事,落了难,好不容易一路乞讨到了这里,可是……怎么变成这样子了?里面的人呢?”

大娘见我不是抢地盘的,神色终于缓和了许多,只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死了!都死三个月了!”

他儿子倒是好心,解释道:“三个月前,神医山庄的人全死了,好像说白神医死了,奴仆死了,病人也死了,还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就一个叫泽兰的丫鬟逃了生,却变得疯疯癫癫,也不知是不是你亲戚。她家就在附近镇上,李二米铺旁边第三间,你可以去问问。”

泽兰是小喜房里的丫鬟,我和石头都认得她,便急急去了镇上。

这时气温已经转暖,树上桃花开得异常灿烂,行人皆穿单衣,时间已近夏日。我拉着个小孩问了一下时间,发现已是六月初七,心中大骇,好不容易打听到李二米铺,找到泽兰,却见她浑身发抖,两眼无神,缩在猪棚里不肯出来,我刚提了一句度厄山庄,她就疯狂尖叫起来:“鬼!是鬼来了!血……好多的血!有鬼,不要杀我,我怕……我怕……”

我拉着她,连声安慰:“不怕不怕,你知道隔壁的病人还活着吗?那个高高瘦瘦……叫石头的……”

“鬼!你滚!快滚!”泽兰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拼命往猪圈深处缩,不停讨饶,“求求你放了我吧,血……大家都死了,我怕……”

我不停地问:“石头呢?石头呢?”

她不停摇头:“鬼,鬼来了……都死了……不要杀我……”

她的母亲拿扫把把我赶出门去。

我呆呆站在街上,恍若做梦,只觉手脚一片冰凉。

寻觅

那么多大风大浪闯过来,我都没死,石头怎会死?

我跌跌撞撞到处问人石头下落。可乡下孩子十个里面就有一个小名叫石头,指了半天也说不明白,又见我是外乡人,浑身瘦得皮包骨,到处都是擦伤,走起路来摇摇欲坠,兼肮脏恶心,只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纷纷以为是疯子,拉着孩子后退,闭门不出。

几个胆大的摇头否认,说没见过这个人。

我不死心,从镇东走到镇西,反反复复地和人描述石头特征。结果有胆大小孩对我丢石头,还被狗追了好几十米。

后来有个貌似宽厚的大叔对我说:“石头啊?眼睛细细的,嘴角有两个酒窝的后生吧?我知道。”

“他在哪里?”我狂喜。

大叔叹了口气说:“在那场火里烧死了,还是我们镇上人去帮忙埋的尸体。我也在里面,见到有个和你说的长相相似的后生,好像是细眼睛,瘦削身材,也是穿着深蓝色衣服,给烧得面目全非。姑娘你不要找了。”

“不,我不信!”我不停摇着头否认这个可能。

大叔摊摊手道:“你不信就算了,没主的尸体都埋在镇后面的乱葬岗,二十几个新坟,不信你去看看。”

我咬着牙问:“他被埋在第几个?”

好几个无所事事的混混在旁边窃笑,大叔也冲着他们笑了笑,然后迷惘地抓抓脑袋,摇头道:“不记得了,姑娘你该不是想去挖坟吧?都三个月了,就算看了你也认不住。”

我不到黄泉心不死,转身就跑。

背后传来阵阵哄笑声,混杂着“你太混蛋了”“靠,有你的”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时值黄昏,乱葬岗阴风阵阵,到处都是装骨头的破罐子,偶尔有条蛇从里面爬过,更添恐怖气氛。二十三座无主新坟屹立在最外面,无名无姓,只用木牌记载了他们是死于白家凶案的亡魂,旁边贴着道士镇邪的符文,大红朱砂已褪色。

我在地狱挖过地道,如今心坚胆大,不惧鬼神,抄起铲子就挖坟。

被火烧过的尸体,又经过三个月,统统开始腐坏。期间恐怖难以描述,贵重物品被镇上人拿光,我只能凭剩下的衣服碎片和未坏的细节来一一辨认。

吃了两口偷来的馒头,或许是因度厄山庄无名的丫鬟和药童最多,我连挖了八座,有六个是女人和小童,只有两个是男人,我看过衣服和身高,确认不是石头,松了口气,继续往下挖。

第九具尸体也是个男人,身高和石头差不多,穿深蓝色衣服,被火烧得辨不清容貌。我心里咯噔一下提起来,反反复复看了数次,越看越害怕,只不停摇着头,自我安慰:“这不是石头,蓝色布到处都是,石头没他那么丑,大叔是骗我的。”

可是,如果心里不是隐约觉得石头已死,我在这里做什么呢?

不,我是要证明他没死。

剪剪凉风拭去额上汗珠,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回首时,忽然发现尸体的右拳紧紧攥住,露出一个碎布角,颜色似曾相识。

我心生寒意,急忙用力将它扳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深蓝色的荷包,上面细细密密绣着石头和墨荷……是我坐在他床头,一针针缝入我的心,一线线绣出未来的希望,然后欢欢喜喜送给他的荷包。

是他,真是他。

心碎了,梦灭了,天地瞬间变色。

李石头,如炮灰般死去了。

柯小绿,为什么还活着?

我是为什么逃出那暗无天日的地窟?

为从此只身孤影,无依无靠的活着?

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着我,一刻也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镇上,摇摇晃晃坐在路边,只是混混沌沌不知思考。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原来今日是集日好天气,四乡八里村民接踵而来,带着伴,拉着孩子,欢欢喜喜,笑个不停。这里是猴子耍着把戏,那边是泥人摊前围着撒娇的小鬼,处处喧哗不绝,媳妇们议论着黄家铁器打得好,冯家衣服裁得妙,张三的糖葫芦甜,田家丫头长得真真俏。锣鼓响时,抬头看去,是举人老爷的轿子气宇昂然抬过石桥。

我孤零零地躲在阴暗的墙角,鞋子早破了,光着满是泥土的脚丫,抱着膝,缩得像只鹌鹑,面前有几块好心行人施舍的碎银,却没有碰,只痴痴地看着如梦境般的喧哗,仿若置身局外。

拓跋死了,我痛苦悲鸣,难受得不能自已,以为那便是伤心极致。

如今石头死了,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喉咙噎得很不舒服。此时方知,痛到极致,感觉会麻木。心还在胸腔里跳动,却已经死了。

我累了。

我很想睡,睡着了再不醒来。

梦里会不会梦见星星,会不会梦见他?

他会不会再过来对我做鬼脸说:“睡吧,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你这小矮子就安心地睡吧,有我呢。”

远处丝竹阵阵,有花旦台上装扮标致,水袖流转,含羞唱:“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注1)

林间留下折翅的雁,树上唱着离群的鸟,墙角长着开不了的花。

从此,再多的花好月圆,再美的风花雪月,都和我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