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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涵宣在愧疚的傅倾饶和气极的明学政间看了几眼,慢慢扬起了个笑容,“都是一家人,何苦如此?”又朝黄公公说道:“令人备轿。明大人寻回爱女,朕要亲自送人回去才好。”

回去的路上,楚涵宣、明学政和傅倾饶三人各坐了一顶轿子。三个轿子紧紧挨着,哪个有点风吹草动,其余两个看得一清二楚。

傅倾饶便明白过来,楚涵宣这是防着有人去给明夫人通风报信。他要亲自送人是假,准备借着明夫人的表现来试探她真伪才是真正目的。

明伯母…

想到那个温柔和善的长辈,傅倾饶不由揪紧了手旁衣衫。

乍一听说皇上驾到,明夫人还当是下人们开玩笑唬她的,便搁下手头忙着的事情,半真半假迎了出来。等到黄公公为一个轿子撩帘子时,她才明白这约莫是真的,就定了定神,恭迎圣驾。

楚涵宣让众人平身后,当先迈入大门。走了几步,他猛地回头去看,见明夫人和明学政分别在两侧行着,两人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这才放心了七八分。唤过明学政与自己并行,继续朝里走去。

“等下让明夫人猜上一猜,给她个惊喜,明大人以为如何?”

傅倾饶能想到楚涵宣这般做派的用意,明学政自然也想得到,便顺着他的意思笑了笑,“但凭陛下做主。”

楚涵宣以前也见过明夫人,不过寥寥几次,他根本没留意过对方的长相。如今在屋中坐定后,他仔细打量了下明夫人。

她身材娇小面容清秀头发乌黑,虽然儿女都已成年,可若是不认识的人,怕是要以为她不过三十出头。

刚才他想着傅倾饶看上去不过二十的年纪,怎么可能是明家二十七八岁的长女明月盈。如今看清明夫人的模样,方才有些了悟。

许是女儿肖母。母亲显得年轻,女儿便也如此。

他抬手指了指傅倾饶,问明夫人道:“你可认得她是谁?”

明夫人早就看到了个少年跟在后头,方才见他衣衫不整,她便没有多看。此刻听楚涵宣如此说,她就仔细瞧了瞧。

那五官,那眉眼,那唇角,分明是…分明是…

她的眼中划过惊喜,闪着不可置信,一时间,竟是没话了。

楚涵宣微微颔首,明学政走上前,扒开傅倾饶的头发,露出那个伤疤。

“夫人,你可还认得这个?”

明夫人怔愣了下,眼中浮现惊喜。

“认得,自然认得。这伤,当年…”

她哽咽着,想到楚涵宣在这儿,又将满腹的话咽了回去。

——温家的囡囡喜欢爬树。有一次来明家玩时从树上摔了下去,被树枝划出好大一个伤口。

“明夫人可是认出她了?”

明夫人拿起帕子拭着眼泪,悄悄去看明学政。

明学政似是没有感觉到一般,凝视着屋里的一幅画,一动不动。

那是他们的大女儿最喜欢的一幅画。十几年了,女儿没回来,那画就一直挂在原处。

两人几十年夫妻,感情甚笃,早有默契。

明夫人又擦了两下眼睛,望着傅倾饶喜极而泣,“这不是我们的盈儿吗?”她执起傅倾饶的手,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真切地说道:“你居然活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没想到,温家小囡囡竟然没死!

傅倾饶知道明夫人这番话是说给‘阿娆’听的,泪意就又涌了上来,“是,我还活着。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那就好。那就好啊。我日盼月盼,就想着老天能不能让我再看你一回。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了。来,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唉,怎么弄得那么湿?来人,弄几身干衣裳过来。”她将全部注意力放到了傅倾饶身上,竟是连当今皇上都给忘记了。

望着眼前之人眼角的细纹和泪光,傅倾饶哽咽着,有满腹的话想要说出来。

她想说,谢谢伯父伯母,明家的大恩大德,她无以为报。她想说,阿姐活得好好的,是她害得阿姐不能见他们。她想说,她对不住他们,拖累了他们一次又一次。

可楚涵宣在,还不能说。

她想了许久,最终,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话:“您别哭,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家人都很好的!!!

唔,想不想看阿娆女装的模样啊?

第116章 家法

楚涵宣好整以暇地坐在旁边,看着明夫人神色间遮掩不住的慈爱和喜悦,再望望一旁难掩激动的明大人,微微眯起了眼。

半晌后,他终于受不了明夫人琐琐碎碎的关切声,起身径直向外面行去。

明大人举步跟了上来,正要开口问询,楚涵宣抬手制止了。

“明小姐初初回府又受了些惊吓,你就在家里多陪陪她吧。”

“可是陛下…”

“朕准你一日的假。”

语毕,楚涵宣又回头看了眼匆匆跟过来的明夫人和傅倾饶,吩咐了黄公公拦住她们,一个字也未再多说,便离去了。

这一会儿,他一直在思量一件事情。

先前他看楚云西待傅倾饶十分特别,一直怀疑楚云西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官员如此爱护,总觉得他背着自己在做些搬不上台面的勾当。

今日经历了这些后,现在一想,就也明白过来。

楚云西定然早就发现了明月盈的身份。

明月盈乃是温意宁的未婚妻,而楚云西又是温意娆的未婚夫婿,两人早已熟识。温家多年前出了事,两个人重遇后,怕是因着思念故人而暗中相助了。

只是…

楚云西既然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为何不劝阻她?竟然让她继续这样装扮下去入朝为官?!

也太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些!

楚涵宣暗暗想着,双拳紧握,眼中渐渐泛起一丝狠戾。

待到楚涵宣的轿子已经看不清了,明学政才快步回了屋。他望着正低声说话的明夫人和傅倾饶,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傅倾饶一直侧耳细听周遭的动静。见他回来,她本欲起身相迎,被明夫人一把拽住了。

“你看你现在这情况,还客套什么?赶紧进屋休息休息。我让人备些水,你好生梳洗一番。”

明夫人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行去。刚走没两步,被明学政一把拉住了。

“夫人,你且慢着。此事若想顺利,必须得有其他打算。”

明夫人不明所以,见着明学政神色有些无奈又有些愧疚,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你…你想做什么?”

明学政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两人正僵持着,就听到轻轻的“咚”的一声响。转眼去看,才发现傅倾饶已经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赶紧起来。”明夫人忙走过去准备将傅倾饶拉起来。

傅倾饶微微垂着头,坚定说道:“孩儿不孝,请父亲责罚!”

她表情专注神色认真,明夫人错愕了下,终于明白她不是在开玩笑,当即愠怒,“你这孩子说什么浑话呢?起来起来!”

明夫人伸手去拉傅倾饶,指尖刚触到她的衣衫,旁边明学政却是拊掌笑了。

他连道了两个“好”字,欣慰地赞道:“你这娃娃,倒是对得起自己的姓氏!”又伸手拦住明夫人,面色一整,冷了声音扬声喝道:“来人!拿家法!”

听到明学政这句话,明夫人惊得脸都白了。

傅倾饶倒是很平静。

“明家现在还在用那条九节鞭吗?”见明学政点了下头,她反而低低笑了,“这个好像也是莫七叔叔做的吧?往年没能好好看看它,如今到是可以亲自尝尝它的味道了。”

那条乌黑长鞭被捧进来的时候,明夫人气得脸都青了。

“明学政,你如果敢在我面前对孩子动手,我绝对跟你没完!”

明学政掂了掂手里的长鞭,叫来两个粗壮婆子,命令道:“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把夫人好好拉住!如果拉不住误伤了夫人,你们的命,就也交待给这鞭子罢。”语毕,扬鞭空抽了下。啪的一声响,沉稳厚重,震得空气都似在剧烈抖动。

屋内人的丫鬟婆子们惊了下。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又是“啪”地一声。这一次,却是落在了傅倾饶的背上。衣衫瞬间破裂,登时一道血印就出现在了脊背之上。

明夫人又气又急,平素的温和端庄再也不见踪影,一直使尽全力拼命往前,想要挣脱婆子大手的拉扯。她眼睁睁看着一鞭又一鞭抽了下去,嘶吼着喊道:“明学政!你个混蛋!姓明的,你给我住手!她能回来是命大。可如今这条捡回来的命,眼看着就要被你折了!你住手!”

明夫人叫得喉咙都哑了,那鞭子却丝毫停顿也无,准确而又坚定地一下下抽了过去。最后血染脊背,傅倾饶支持不住晕了过去,方才作罢。

明学政看了看染血的鞭子,刚让婆子松开手,明夫人便踉跄着跑到傅倾饶的身边,拉着她的手不住地落泪。

御书房内,听到傅倾饶被家法处置、明夫人气得快晕过去明学政都没住手之事,楚涵宣停下手中的朱笔,笑了。

“明学政是个聪明人。他自己先把人处置了,我或许睁只眼闭只眼就会放过明月盈了。”

他正要继续批阅,思量了下,唤了人来,“去,把袁太医叫来,让他去明府一趟,给明大小姐诊治。”

看了看眼前的奏折,他心情不佳地往旁边一推,转而拿起旁边的一本谈论长生之道的书,静静看着。如此等了许久,袁太医才去而复返。

“怎么样?”

“伤得很重,整个背上都是血,皮肉都快翻出来了。”袁太医啧啧叹道,面上满是不忍,“这么个小女娃娃,明大人也真下得去手。”

楚涵宣却是露出了微笑。

他将手中的书搁到一旁,复又提起朱笔,喃喃地道:“明学政倒也知情识趣。既然如此,这次就依了他,这事儿,搁下吧。”

是夜,明府一间卧房内,火炉烧得极旺,屋子里很是暖和。

傅倾饶趴在床上,因着怕压到伤口,上身只覆了一层薄薄的棉被。背上的伤*辣地疼,钻心刺骨。且因上了药,还渗出一丝丝痒,却是抓不得挠不得,只能生生地捱着。

熬得太过辛苦,纵然有凝神的熏香燃着,她也睡得极不踏实。

一个丫鬟进屋看了看火炉,又添了些炭将火拨旺了些,就打着哈欠去外间了。

窗户发出了极其微小的响动,而后被人打了开来,一个黑影翻窗落进屋内。

来人站在窗边望着傅倾饶,直到感觉到凉意了,这才举步向前,走到床边。他抬起手,将手中的一个瓷瓶轻轻搁到枕边,正要收回手,却临时改了主意。

探指触到那个薄薄的棉被,他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就想缩回手来。偏偏心里那股子期盼太过强烈,他虽极力克制,可是效果不太理想。

手指,已经捏到薄被的一角了。

“段大人好兴致。下官都伤那么重了,您还有心情来开玩笑。”

闷闷的说话声突然响起,段溪桥的手顿了顿,终于收了回来。

他原本在外办案,没想到大理寺忽地派人去寻他,说是傅倾饶女子身份被发现。他话没听完就心急火燎地赶回京城,却听林墨儒说傅倾饶是明家大小姐。

明家大小姐?

段溪桥听到这个说法,倒是真正笑了。只是无论她身份怎么样,‘欺君’一罪怕是免不了的。半分也不敢大意,将手头的事情交给旁的官员,当即就往外跑,想要多打探一些消息。

结果刚出大理寺没几步,就听说了明学政怒打亲女的事情。

很多人都在感叹一个女娃娃被打成这样怕是没法嫁人了,但段溪桥关注的却是楚涵宣对此事的反应。

他派了个太医走了一趟。

而后,便是悄无声息。楚涵宣再没旁的指示。

段溪桥默想了很久,方才确认,傅倾饶的‘欺君’一罪,怕是真的能揭过去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给你送瓶药来。女孩子家,背上留了疤终究不好看。往后每天睡前涂一次,一个月后疤痕便会尽皆消失。”

“活着就已经不易了,怎还顾得上那许多?”趴着的傅倾饶把头埋在手臂间,许久后,闷声闷气地说道。

“顾不上?这一个月你不坚持住,往后得后悔一辈子!”段溪桥彻底恼了,“不肯用是吧?告诉你,哪一天你不好好敷药,我就会跑过来亲手给你上药!”

这话一出口,不只是傅倾饶,就连段溪桥自己,也愣了。

——如果敷药,必然得用手涂抹在伤处。傅倾饶伤在脊背,如果他给她上药…

想象着薄被下那光裸脊背的曼妙弧度,段溪桥只觉得全身的血气都在乱窜。

“不必了!段大人事务繁忙,怕是没有这个时间吧!”傅倾饶急急说道。

段溪桥就笑了。

他虽看不见她的样子,却能想象得到她说这话时又惊又慌的表情。

抚了抚遮掩住她脊背的被子,他轻轻说道:“事务繁忙算什么?你若肯的话,我可以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日日守在这里,只为天天给你敷一次药。只是我虽有心,却怕你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第117章 默认

傅倾饶半晌都没有说话。

段溪桥有些慌,又朝她挨近了些许坐下,急切道:“你从来不是这样不干不脆的人,怎地这时候…”

“上次不是能说的全说了么?你既是不信,又何必再来问我。”

“上次?上次我只以为第二日便要赐婚了,故而说话冲动了些,你不要…”一通话急急说到一半,段溪桥忽地住了口,仔细想了想方才傅倾饶的话,又细细回忆两人共骑一马时发生的一切。

狂喜慢慢涌上心头,他犹不敢相信,只是试探着慢慢问道:“那么说你后来说的那些话,以及你不肯见我…都是怕拖累我、害我不肯离开?”

傅倾饶稍稍动了下.身子,并未答话。

却也没否认。

段溪桥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猛地站起身,又猛地坐下。想要抱一抱她,怕弄疼她的伤口;想要低声和她说些情话,也不知说什么恰当。最后索性站到了屋边,兴奋地来来回回一遍遍快速走着。

傅倾饶听到了动静,侧过头望向他。看清之后,心里愈发堵得难受。

风流倜傥的大理寺卿大人,不知何时竟是那般不在意自己的外形了。衣衫上有了好多褶皱不说,头发也不似往常那般好好束起来,而是随意地扎了一缕垂在脑后,额角鬓边的发散落着,现出几分颓丧。

“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傅倾饶忍不住嘀咕道:“都没法带出去见人了。”

她声音很小,但是一直关注着她的段溪桥却是听到了。

他脚步骤然停住。扯过自己的衣袖瞧了瞧,又拉了拉肩上垂落的发丝,侧头说道:“有理。是该好好收拾收拾了。”

紧走两步来到床边,他伸手想要摸摸傅倾饶脸颊,在指尖即将触到的刹那又缩了回去。

“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药在枕头边,你记得敷。”

说罢,竟逃也似的跑了。

傅倾饶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哭笑不得。

他刚刚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怕自己的手指太脏弄脏她的脸?

这人真是…

说他什么好呢…

傅倾饶在床上整整休养了一个月方才痊愈。

明夫人特意看了她背上的伤,见丁点伤疤都未留下,欣喜不已:“那药果然有效。不知是谁赠与你的?改日好好谢谢他。”

傅倾饶含糊说道:“往年认识的一个朋友,现今在何处,却是不知道了。”

自那天起,段溪桥每晚都要来她这里“坐”一会儿。不过他想亲手给傅倾饶上药的提议,被她毫不留情地完全否决了。就算他一再保证只给伤处上药,其他地方绝对不乱看,傅倾饶也半分都不松口。

笑话。

这家伙磨磨唧唧的本就够粘人了,若再给他点甜头,还不得做出些更过分的事情?

故而只能拜托了明夫人,说是朋友给过一瓶奇药,麻烦明夫人每日帮忙敷一下。

其实自受伤那日起,每天都是明夫人亲手给她换的药。

刚受伤那天的掌灯时分,段溪桥还没来的时候,傅倾饶就趴在床上,任由明夫人帮她看伤。

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儿时在这里摔破头,明夫人一边埋怨她不够小心,一边心疼地给她上药的事情。心中酸楚,她缓缓开了口,打算将乔盈的事情尽数告诉明夫人。

刚刚开了个头,喜极而泣的明夫人便顾不得其他,赶紧跑去告诉了明学政。两个长辈仿佛孩童一般,一路小跑着又来到了她的屋子。

傅倾饶将事情慢慢道来。

听说乔盈这几年一直在京城,明夫人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那个傻孩子。怎么就不来找我们呢?你也是,天大的事情有我们大人想办法,你们两个孩子瞎折腾什么?”

傅倾饶内疚不已,“是我的错。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明学政将夫人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问道:“刚刚你说她跟秦点暮…”

“嗯。秦大人带她回乡成亲,然后一起赴任。”傅倾饶默默算了下,眼睛一亮,道:“秦大人的家乡颇远,加上到了后还要准备仪式所用物品,现在赶去还来得及!伯父伯母,你们…”

“不了。”开口的是明学政。他摇摇头,说道:“不去了。知道她过得很好,就够了。”

“可是…”

“我们现在被盯得很紧,片刻都马虎不得。若是可能的话,”明学政顿了顿,目光悠远,“若是可能的话,我想,总有一天,我们能够正大光明地将阿盈给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