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耐道:“马车内的残余香气,跟这两个女人身上的,不是同一种。还有一个女的,找出来!”

众人闻言,赶紧四下搜查,但最终只找出二十一具尸体,除了那两个侍女之外,再无女尸。

男人对刘林道:“留一队人清理现场,把尸体都带回去。”

这就完事了?

于阗使者死在这里,于阗王肯定要追究,尸体一移走,等到雪融日出,什么证据都没了,那案子他们还查不查?

刘林一头雾水,想问又不敢问,只好频频望向裴惊蛰,朝他作揖使眼色,无声哀求。

裴惊蛰叹了口气,捡起那件刚刚被他放在地上的大氅,认命当起那个挨骂的人:“郎君,我们这就走吗,马车和马都不管了?”

男人反问:“你告诉我,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刘林期期艾艾插嘴道:“凶器与马车那些是否也一并带回去,作为证物?日后于阗质问起来,我们也好有个证据。”

男人道:“马车不必管,凶器带回一把便可。”

他也不多作解释,说罢大步流星上了马,掉头扬鞭,白衣灰马瞬间疾驰而去,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边境小城的捕役毕竟不如京城训练有素,更不要说与解剑府相提并论,裴惊蛰只好留下来,交代刘林把现场处理好,分出一队人将尸体与凶器运回城中,这才骑马回到城中秋山别院。

秋山别院位于六工城东南,背山面水,闹中取静,赵县令妻家乃当地富户,这座别院就是他妻子的嫁妆,每年新春休沐,他都会携家眷在这里小住几日。这次京城使者还未到,他就已经让人将别院收拾好,待贵客一到,立马便将人迎到这里来。对方若是住得舒服,说不定自己也能少几分罪责。

裴惊蛰的确挺喜欢这里,尤其现在冬雪未融,枝头新绿,别院比京城又多了几分雅致,每次走进来,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但他知道,凤二府主现在的心情,却不会太好。

飞檐下铜铃摇动,廊柱旁倚坐着刚才先行骑马回来的男人,神态慵懒散漫,手指却灵巧地将信笺卷作小卷塞入拇指粗细竹筒中。

裴惊蛰忍不住放轻脚步,但对方睫毛微微一颤,眼皮略略掀动,已察觉他的到来。

“派人去且末查一下,这个于阗使者随身带着什么人。”凤霄将竹筒递给裴惊蛰,道。

且末是位于于阗和六工城之间的一座城池,名义上归属大隋,不过朝廷忙着对付突厥与南朝,暂时没有在这个地方放太多心思。

从中原前往西域,且末城都是必经之地,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缓冲地带,来自五湖四海的过路客商云集歇脚,解剑府早就在那里设了据点,方便收集传递讯息。

裴惊蛰应声接过竹筒,忍不住问:“这桩案子,您是不是有头绪了?”

凤霄随手从旁边抄起一份文书丢给他。

裴惊蛰手忙脚乱接住,打开一看,发现是于阗王亲笔所写,准备交由使者上呈给隋帝杨坚的金册国书。

上面清楚写明这位于阗使者的身份,对方名叫尉迟金乌,是于阗王的侄子,于阗王在信件中表达了自己对天朝的向往渴慕,希望两国结为盟好,互帮互助,共同抵抗突厥。

说白了,于阗王既希望大隋能帮他对付突厥人,又怕隋朝趁机将他吞并,一面讨好,一面防备。

金册国书原本是呈给隋帝看的,但现在于阗使者已死,为了破案,国书也成了线索之一,自然要先过他们之手。

尉迟金乌一行人被杀,对方却不劫财不劫物,连国书也还在马车内,安好完整。

裴惊蛰浏览完毕,合上金册,对凤霄道:“郎君,于阗人死在大隋境内,一则可以灭大隋威风,二则令于阗与大隋生隙,这的确像是突厥人能干出来的事。”

凤霄挑眉反问:“他们入境杀人,为何要用突厥长刀,如果用的是中原兵器,岂非更加死无对证,毫无痕迹?”

裴惊蛰挠挠下巴:“突厥人向来行事粗暴,如此张狂也不奇怪,而且,现在突厥与中原磨刀霍霍,他们便是拿准了我们就算知道,也奈何不了他们?”

凤霄:“你就没发现,那马车之中,还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裴惊蛰冥思苦想,最重要的金册国书都在,还少了什么?于阗使者入朝进贡,随身带着的贡品也没少……

他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礼单!刚才我找不到礼单!”

凤霄从喉咙里哼了一声,似觉得他还不算无药可救。

裴惊蛰早已习惯这位二府主的脾气,见对方认同,已是受宠若惊,忙再接再厉道:“凶手拿走了礼单,莫不是顺手偷了哪样贡品,不想让我们知道?可我们只要去信于阗王,不也能问个明白?”

凤霄道:“一来一去,浪费的工夫也足以让对方做许多事情了。你将那个八宝小柜拿过来。”

裴惊蛰依言而去,不一会儿就把八宝小柜抱过来,将里头三层抽屉一一拉出。

凤霄:“少了几样东西。”

裴惊蛰一愣,又往抽屉里看了好几眼。

他没察觉少了什么啊。

不过这话脱口而出,肯定又会挨骂,所以裴惊蛰老老实实道:“小人愚钝,还请郎君指教。”

凤霄倒没再卖关子:“胭脂水粉。”

能跟在解剑府二府主身边,裴惊蛰毕竟不是蠢人,略一思索就将前后联系起来。

“小柜里还有花黄,说明肯定少不了打扮妆容的胭脂水粉,但马车内残余的香气,与那两名侍女的香气不同,说明此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很可能就是尉迟金乌的宠妾,她被凶手掳走了?不,不对,抽屉没有被乱翻,东西摆放很整齐,对方带走的时候应该从容不迫……”

说到这里,他一个激灵,恍然道:“难道凶手是那失踪的女子?!”

凤霄拢了拢袖子,“她未必是凶手,但肯定与凶手有关,对方虽然用突厥刀,也未必就是突厥人。去查吧,三天之内,给我消息。”

裴惊蛰微微垂首:“是。”

……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日日懒觉,便觉漫长难熬,但若是有事可做,眨眼便过。

裴惊蛰深知凤霄性子,说三天就三天,绝不会多给一个时辰,所以凤霄下令之后,他一面发出信鸽,一面派人快马加鞭,前往且末城的解剑府据点了解情况,信鸽中途遇上风沙,有去无回,幸而他做了两手准备,在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派出去的人终于有了回信。

“说说。”凤霄半阖双目,没去看他双手奉来的信笺。

裴惊蛰一五一十道:“尉迟金乌几年前来过中原,在六工城遇到一名姓秦的良家女子,当下惊为天人,几番追求之后,终于纳其为妾,将她带回于阗去。据说这秦氏在他身边一直很受宠,连这次来中原朝贡,尉迟金乌也都把她带上。车队被灭口之后,唯一失踪的女子,应该就是这名秦氏了。”

凤霄:“就这样?”

裴惊蛰:“秦氏在于阗的行踪起居,已经派人去查了,但毕竟距离遥远,一时难有回音,不过属下倒是查到,她父母双亡,寄居在姑母家,跟着尉迟金乌走后,她姑母一家也随之搬走了。据秦氏原来的左邻右舍说,她笃信佛道,十分虔诚,出嫁之前,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城中玉佛寺与紫霞观,几乎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亲自去上香。”

凤霄终于睁开眼,轻哼一声:“说了半天废话,就最后这句才有点用!”

裴惊蛰委屈道:“那属下也得先将前面的说完,才能接后面的呀!玉佛寺和紫霞观那两个地方,属下都找人查过了,玉佛寺本来就是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庙,但紫霞观就有点蹊跷了,这座道观荒废了很久,平时根本没几个人去,秦氏想去上香,为什么不找个更热闹的道观?”

见凤霄不语,他又继续道:“还有更蹊跷的,就在两个月前,紫霞观忽然来了一位新观主坐镇,立马就将道观香火带起来了,人人都说紫霞观医术高明,道长宅心仁厚,连观里供奉的神明,都有求必应,常常显灵。”

凤霄:“新观主姓甚名谁,什么来历?”

裴惊蛰:“姓崔,叫崔不去,据说原来是云游道士,其它暂时还未查出来。”

崔不去。

不去哪里,为何不去。

天下之大,又有何处不可去?

这名字在凤霄舌尖滚了一圈,带起他唇角微微的弧度。

有点意思。

第3章

正对着秋山别院的六工城西北角,有一处道观,名曰紫霞观。

这座道观始建于前朝,老观主死后,底下的道士几乎全跑光了,年岁一久,香火没落,道观越发无人问津,本城年纪稍小的人,兴许都没听过紫霞观的名字。

一切颓败止于新任观主的到来。

三月初三,玄天上帝诞辰。

这一日,紫霞观几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半个六工城的人都涌到这里来。观内,人手三炷香,观外,消息灵通的摊贩们早已在这里摆起早饭鲜果,供给那些赶来上香的人。

换作两个月前,谁也不会想到,这座近乎荒芜的道观,还能枯树逢春,迎来这么多香客信众,明明道观还是那座道观,也没见如何修缮,顶多就是把漏雨的屋瓦换上新的,再把观内荒草拔掉,但在当地百姓看来,香火袅袅升起,檀香弥漫四散的紫霞观,怎么看都比以前多了几分神圣。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估计是道观里来了新主人的缘故。

张氏手里紧紧攥着刚在油灯石台点上的香火,在人潮中艰难前行,为的就是在院子中央的大香炉里插上自己的香,祈求今年阖家平安。

人这么多,她却半点也没有打退堂鼓的念头,反而还觉得自己起晚了,可能神明会不高兴,心说等会上完香,得去求个签,最好是让那小道士说说情,请观主亲自出马给自己解签。

整整花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插上香,向神明祝祷完毕,并奉上贡品,此时日头早已挂上中天,张氏脸上的脂粉被热气一熏,微微有些黏腻脱落,周围依旧人声鼎沸,接踵摩肩,许多人像张氏一样,丝毫没有散去的打算,反倒还兴高采烈,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重要神圣的任务。

张氏家住城东,丈夫在城中开了两间布铺,家境尚算殷实,夫妻感情也不错,只是在子嗣上一直不如意,好容易中年得子,夫妇二人对儿子视若明珠,谁知两个月,幼子突然一场大病,几乎命归西天,二人不知找过多少大夫,去城中有名的玉佛寺烧过多少香,最终都无济于事,这时听说紫霞观来了位医术高明的新观主,连同紫霞观的香火也变得灵验起来,张氏病急乱投医,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求上门,结果误打误撞,儿子的病居然被医好了,从此张氏每月供给玉佛寺的香油钱,就全部转到了这边来,

六工城说大不大,张氏夫妇幼子痊愈的消息很快传遍,更多的人慕名而来,紫霞观一夜之间名声鹊起,很快就与玉佛寺并立,成为六工城第一大道观。

张氏掏出帕子擦拭额头汗珠,好不容易挤入侧殿,却被告知今日观主不解签,而是在中庭讲道,张氏目不识丁,但冲着对崔观主的盲目信任,还是打算去听一听。

刚来到中庭,她就吓了一跳。

院子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人,还有不少站在外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但居然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动静,偶尔几人窃窃私语,也都尽量压低声音。

张氏遥遥看见那位崔观主了。

对方盘腿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之上,眼睛因望向院中而微微眯起,张氏看得心头一动,顿时想起正殿之中那些神像,也是如此微阖双目,慈悲注视人间悲喜的模样。

崔观主的脸色,比起上次见面似乎又苍白了不少,不过也可能是身处室外,被阳光照到的缘故。

张氏经常过来上香,隐约听观中道童提过,崔观主的身体似乎不大好。至于为什么不好,谁也说不上来,张氏妇道人家,也不好再仔细打听。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周围没人说话,崔观主的声音,也能传入大多数人耳中。

不疾不徐,轻缓和气。

像一杯不烫不冷,刚好可以握在手里的茶,清香袅袅,沁入心脾。

此人在处,仿佛神佛在处。

“今日要讲的,是因果。”张氏听见那位崔观主如是道。

在场有人轻轻咦了一声,脸上也露出疑惑之色。

崔观主微微一笑,继续道:“许多人可能以为,因果是佛家才讲的,其实我们道家,也讲因果。《太上感应篇》里便讲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意思是说,灾难也好,福气也罢,从来都不是注定的,与本人自己的行为有关,这与佛家的种善因,得善果,恰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氏别说识字了,连书籍都未摸过,平日里至多也就是去茶肆中听说书先生讲讲江湖故事,最头疼的就是听见那些滔滔不绝的大道理。

但这会儿,也不知是因为这么多人都在一起听,还是崔观主讲得格外深入浅出,她非但听懂了,也不觉得烦,反而有种心头澄澈明净的感觉。

“就拿张家娘子来说吧。”

自己的姓氏冷不防入耳,张氏一愣,还以为有人与自己同姓,但抬眼一瞧,崔观主正朝自己往来,连带着其他人,也都顺着他的视线张望过来。

她轰的一下,耳根全红了,生平头一回暴露在众多炯炯目光之下,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前阵子,张娘子家的幼儿身患重病,差点不治,此时想必大家也有所耳闻,若非她平日多行善事,张家祖上积德,一场大难又怎能逢凶化吉?”

张氏万万没想到崔观主会如此不吝夸奖,当下又是激动又是羞臊,连话都说不稳了,忙颤着声音道:“妾,与我家夫君,平日也是凭着本心做事,哪里当得起观主如此赞誉!小儿病愈,全赖观主医术高明,张家上下,皆感激不尽!”

崔观主笑意更深:“好一个凭借本心行事,说得容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我会恰逢其时来到紫霞观,仔细论起来,何尝又不是无量祖师冥冥之中的指引?”

众人听罢都觉有理,再看张氏的目光,也从疑惑变为歆羡。

张氏面颊通红,心头激荡不已,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听别人夸她行善积德,夸的人还是城中出名道观的观主,这样三生有幸的好事,她恨不能现在立马就回去与夫君分享,张氏甚至已经想好了,下个月过来上香,定要多给些香油钱。

就在神思驰远之际,张氏忽觉视线之内一阵刺痛,似有什么金银之物在日光下反光。

她下意识合眼,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耳边破空之声,如飞鸟展翅急掠而过。

张氏忍不住又睁眼,结果便看见一道灰色身影扑向台阶之上崔观主所在,手中长剑烁烁,凶猛迅疾,势不可挡,竟要将崔观主一剑斩杀的架势!

剑锋眨眼已至额心半寸,任是旁边的道童速度再快,也来不及扑上去相救,更何况事发突然,须臾之间,根本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崔观主被剑风所袭,不由往后微微一仰,但他的动作对刺杀者而言压根无济于事,只稍眨眼工夫,剑就会刺入他的眉心,将活人变成死人。

张氏看不见对方生还的任何希望,心中惊惧到了极点,忍不住尖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两主角人齐了,可以开始斗智斗勇互相演戏揭马甲了。

第4章

刺客对这场刺杀志在必得。

在剑尖几乎触碰到对方眉心的瞬间,他就已经开始想象剑锋刺入对方颅骨的感觉了。

这把剑能摧金断玉,颅骨再坚硬,也硬不过宝剑加上真气涤荡的无坚不摧。

刺客原是不屑亲自出手,对付眼前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痨鬼,但上面下了死命令,如果这病痨鬼不死,死的就是他。

如无意外,下一刻,此人眉间就会多一把入骨的剑,届时鲜血顺着伤口流淌下来,一条血线悬于鼻间,此人脸色苍白,想必常年多病,不过这样一来,尸体与鲜血相得映彰,会更加赏心悦目才是。

刺客愉悦地想道,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委实见过太多,只因这姓崔的容貌不俗,才令他对接下来产生几分期待。

但他的志在必得,却被一只手,全盘打乱了。

刺客微微睁大眼,看着这只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手。

这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指甲修得整齐,骨相完好,皮肉均匀,换作平日,刺客大概要将这只手剁下来,用特殊方子保存新鲜,欣赏上个三五日再丢弃。

但现在,他却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因为这只手已化为催命的阎罗,两指若拈花提笔,举重若轻,铮的一下,长剑微荡,原可切金碎玉的剑锋,便已断为两截!

刺客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但他反应极快,常年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早已练就闻知危险的敏锐嗅觉,当下生生往后腾挪,避开了随之而来的一掌。

但这只是刚开始,对方一身白衣翻腾,紧追不舍,单凭一双手,居然就与刺客手中断剑打了个不相上下,两人身影交错,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招式,但周身真气激荡,许多人被刮倒在地,纷纷惊叫四散。

原本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庭院,几乎瞬间就跑光了人,剩下几个道童,也都躲在柱子后面,崔观主似乎吓傻了,依旧跌坐在蒲垫上一动不动。

只一照面,刺客就知道,他绝对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刺客咬咬牙,下了一个决定。

他将断剑朝对方掷去,用上了十成功力,起码能拖住对方几个呼吸的工夫,为自己争取时间。

这点时间来不及让自己逃跑,所以刺客选择回身扑向铺垫上的人。

他去势极快,几乎化为一道黑影,须臾即至。

崔观主微微睁大眼,双手按住地上,似乎想起身,但撑了一下,身体因恐惧过甚,没能往旁边躲开,而这时刺客的掌风已经到了面前!

“你这叛徒,今日定要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