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贯!”

叫价开始之后,场面再度热闹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人叫到了三十贯的高价。

这些人未必是对这尊青铜酒爵有多大的兴趣,主要是从琳琅阁流传出去的珍奇,一般都能价值翻倍,哪怕自己不留着,拿去送礼,只要说一声经琳琅阁东杨先生鉴别,收礼之人自然也会刮目相看。

“出三十贯的是谁?”凤霄饶有兴致地问崔不去。

他没有参与叫价,相比那尊酒爵,凤霄对竞拍的人更感兴趣,他知道崔不去肯定会知道。

果不其然,崔不去道:“对方名叫冷都,是漕运九帮总舵主的义子,最近总舵主宁舍我送了一位美人给南朝皇帝陈叔宝,此美人得了陈叔宝青眼,宠遇有加,陈叔宝也许会因此龙颜大悦,将南方漕运分一杯羹给宁舍我,冷都拍下这件酒器,应该是拿去送礼的,不过陈叔宝堂堂天子,看不上这个,这件礼物可能是送给陈叔宝身边的内侍。若无意外,他对此物势在必得,别人也不会在第一件东西上就与他争抢不休。”

漕运九帮不是一个帮派,而是九个帮派的合成,它们以水为生,靠水吃饭,是南方武林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九帮之中以金环帮势力最大,于是金环帮帮主宁舍我就被推举为总舵主。

宁舍我也的确是个枭雄人物,在他的经营下,漕运九帮很快崛起,从一个不过中等规模的联盟,一跃成为江南武林之首,风头一时无两。

解剑府想要查什么人,虽然也易如反掌,但终究不如带个崔不去在身边更方便,武林掌故江湖人物早已尽在心中,随口一说就能道出对方来历,背景目的,这份本事连裴惊蛰也自叹弗如,暗道左月局人才辈出。

待崔不去说完,三次益价也已唱完,青铜酒爵最终被冷都买下,完全符合崔不去的预料。

此人原是面色苍白,病态恹恹,一件大氅几乎将半张脸盖住,歪坐在那里都能让人感觉到倦意扑面而来,但他开口说话时,却分明有种运筹帷幄的笃定,令人不由自主信服有加。

凤霄拍手赞道:“阿崔好生厉害,放眼满堂佳客,只有你得了三分风流!”

崔不去紧闭嘴巴,非是不接他的话。

偏偏凤霄还不肯罢休:“你就不问我另外七分在哪里?”

崔不去冷冷道:“不用问也知道。”

凤霄笑道:“看来你也是这么想,英雄所见略同,天下风流,我已占了七分,余下三分,就分给你吧!”

崔不去翻了个白眼作为回答。

裴惊蛰好奇道:“那宁舍我可有亲子?”

崔不去摇头:“宁舍我与妻子成亲十九年,膝下无所出,只收了冷都一个义子,视如亲出。宁舍我已经放出风声,明年要金盆洗手,如无意外,金环帮帮主之位,应该是会传给冷都,但冷都年纪轻,连金环帮内部都压服不了,所以具体如何,还待观察。”

裴惊蛰只当市井逸闻听听,一笑便罢,因为他觉得这些江湖恩怨远在南方,又是帮派内部的琐事,与北方乃至大隋都没什么关系。

崔不去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淡淡道:“天子若意欲伐陈,必得渡河南下,漕运就变得至关重要,如果能从内部分而化之,令其生乱,总比到时候漕运九帮协助南朝对付大隋好吧。”

凤霄笑而不语,他早已想到这一层。

裴惊蛰却未必有这个见识,闻言当下一怔,拱手道:“受教了。”

起初见崔不去开口说不了两句话就咳嗽几声,裴惊蛰嘴上不说,心下难免有些轻视,毕竟解剑府与左月局不同于一般三省六部,这两个地方经常需要在光与影的交界游走,既要上得了朝堂之高,又得纵横江湖之远,武功不是必须,但没有三两下,在强者为尊的武林中几乎寸步难行,可崔不去就是个意外,此人出身琉璃宫,对江湖人士了如指掌,却根本不会半点武功,此时虽受凤霄挟制,言行之间也不落半点下风,毫无谄媚求饶之色。

裴惊蛰觉得,这等人物,哪怕不会武功也不算什么毛病,若能争取到郎君麾下,那解剑府才是如虎添翼。

接下来又是两件古玩的唱卖,一件是古琴绿绮,一件则是名剑白虹。

琴是名琴,剑也是好剑,自然引来无数人竞拍争抢,凤霄似乎对那具绿绮有点兴趣,参与了几回竞价,最后有人出到了三千两白银,将琴定下,凤霄也没有非要不可的心思,直接中途放弃。

崔不去见他分明想要那具琴,却又半途而弃,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凤霄立时注意到了,朝他勾唇一笑:“我不要绿绮,因为我有更大更好的宝贝,你要不要看看?”

崔不去:……

崔不去并不是一个讷于言辞的人,如果他愿意,可以将对方说得面上无光,灰头土脸,以前对上凤霄这种无赖,无须他开口,身边自然会有人为他清理干净,如今虎落平阳,一时受困,竟得亲身上阵,与对方四目相对,唇枪舌战。

不过话说回来,崔不去也不是大姑娘,自然不用指望他听了这话会有懵懂茫然或面红耳赤的反应,相反他仅仅是无语片刻,就很淡定地反问:“拭目以待,请君一掏。”

凤霄啧啧两声:“阿去,你也太轻佻了,万物有灵,怎可用掏之一字?应该是用捧才对。”

崔不去:“就怕你的宝贝捧出来,不多一刻便缩到指节粗细,那我就大失所望了。”

凤霄惊奇道:“我说的是琴,难道你说的不是?”

崔不去冷笑:“我说的也是琴,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

裴惊蛰:……

他简直对二人的对话不忍继续听下去,只能借由举杯喝茶的动作掩饰嘴角抽搐。

凤霄用一种“你就编吧”的表情看着崔不去:“那你说说,世间有什么琴,可以缩小变大?”

崔不去道:“天工楼李璇玑,新近做出一具叠琴,叠起时不过巴掌大小,展开又如琵琶,凤郎君出身解剑府,理应知闻天下,却连这件事都不知晓?”

凤霄笑道:“李璇玑固然巧手天赐,但我的琴,肯定要比他好,也比绿绮好,只不过绿绮毕竟是名琴,难得现世一见,若能借过来把玩几日,那就更好了。”

崔不去道:“拍下绿绮的人叫崔皓,是博陵崔氏第二房的嫡孙,下个月初八,是其祖崔咏的寿辰,崔咏爱琴如命,又素来爱重崔皓。”

言下之意,这具琴,是崔皓买去送给祖父的。

接下来又有几件珍宝被捧出来,很快被一一竞拍走。

能来琳琅阁的人自然不会缺钱,有时候当众买走一件东西,更能彰显身份地位,给人以虚荣感,所以哪怕价值昂贵,也都有人抢着买下,但买者的身份,凤霄与裴惊蛰未必都认识,崔不去却能随口道来,凤霄从他的介绍里,大致就可以判断这些人与案子有无关联。

临近中午,拍卖已过半,琳琅阁陆续给各桌送上热菜点心,有这些东西垫肚子,众人倒也不觉饥饿,反是对接下来的珍奇越发期待。

裴惊蛰有些坐不住了,他怀疑天池玉胆根本不会在这里出现,但看凤霄和崔不去依旧安之若素,只得捺下焦虑,重新坐好。

就在此时,他听见那中年人道:“接下来这一件是玉石,并无来历,亦无名头,是昨日刚刚送至琳琅阁的,并未经过东杨先生鉴别,无法判定真假。这样的物品,若有客人买走之后反悔,我们琳琅阁也是概不负责的,还望周知见谅。”

这规矩,中年人先前已经说过,现在再度强调一遍,不少意愿不强的人听了就先望而却步。

待那被装在雕漆匣子中的物件被捧出来,于窗外投入的日光中华练流转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凉气。

裴惊蛰更是再也坐不住,腾地直起身体,盯住侍女手中之物。

天池玉胆!

第15章

就在凤霄与崔不去正在琳琅阁等着天池玉胆出现时,六工城内的春香坊却迎来一位奇怪的客人。

说奇怪,是因为对方剃着光头,手握佛珠,说他是和尚,明明穿着常服,说他不是和尚,又一脸古井无波,不像进来消遣娱乐,更像是进来给人传经布道的。

坊主薛娘子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奇怪的客人,听说对方不顾门禁,非要闯进来,她只得随意拢了个发髻,打着呵欠,在护院的陪伴下走出去。

两边一打照面,薛娘子愣了一下,火气生生压下去几分,改而换上一张笑脸。

“这位郎君,我们春香坊白日里是不待客的,您若有意,不妨等酉时之后再来。”

长孙菩提道:“听说芸芸小娘子一舞动半城,我特地过来看她。”

薛娘子掩嘴一笑:“芸芸小娘子,只怕此刻还懒起画娥眉呢!”

若春香坊的熟客在此,看见向来泼辣性急的薛娘子对个不懂规矩的人如此客气,只怕是要吓掉下巴,但对薛娘子而言,哪怕是她阅人无数,长孙菩提的英俊,也已足够她消了起床气,换上一副笑脸相迎。

长孙菩提微微皱眉:“但我只是路过六工城,晚上就要走了,不能让我见她一面吗?”

他拿出一个锦袋,递给薛娘子。

薛娘子接过打开,登时愣了一下。

袋子里头全是圆滚滚沉甸甸的南海金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长孙菩提英俊的脸加上这一袋金珠,别说要芸芸小娘子作陪了,就算是要薛娘子亲身上阵,她都不会有二话。

“郎君快里边请,我这就去叫芸芸!”

长孙菩提微微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前屋扫过,一道轻盈的身影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在视线之中。

如果想要掩人耳目,当然是夜晚过来最好,那时候春香坊人来人往,衣香鬓影,最容易遮掩行踪。

但夜晚同时也是对方最容易蛰伏潜藏的时候,乔仙与长孙商量之后,都认为白天过来,反其道而行,最容易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能引蛇出洞。

春香坊楼阁重重,曲廊回绕,暗香隐隐,果真有深闺藏娇的感觉,长孙走在薛娘子后面,想到的却是这样的地形极易藏人,便是武功高手过来找人,只要对方屏息静默,借着周围花鸟鱼虫的动静遮掩,还真未必能找到。

“这里便是芸芸的住处,你自个儿上去吧,她可能还未起床。”薛娘子笑道。

这位芸芸小娘子虽然既卖艺也卖身,但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只不过长孙实在阔绰,出手就是一袋金珠,莫说一个芸芸了,就是十个芸芸都已足够。

薛娘子说罢,转身就走了,长孙敲了两下,门很快被打开,一名少女看见他站在门口。

长孙菩提道:“我来找芸芸。”

少女微怒:“你这人好不懂规矩,娘子白日里不待客的,快快离开,否则我就叫人了。”

长孙:“是薛娘子带我过来的。”

少女愣了一下,怒色随即化为悲哀,但一闪即逝,她平静道:“那郎君请进吧,劳烦您在前厅稍坐,芸芸娘子还未起身,我这就去叫醒她。”

长孙点头:“有劳了。”

这里必然是花费了心思装点打扮的,长孙环顾四周,看见窗前摆了一盏腊梅,他正想着春日里哪来的梅花,上前一看,才知是绢花,只是捏得极好,上色均匀,深浅有致,以假乱真。

“好看吗?”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婉转动听。

“好看。”长孙菩提回过头,“这是你自己做的?”

芸芸笑而不语,一头青丝仅仅是随意挽起,单衣之外穿了件外裳,松松垮垮,别有慵懒风情。

“好看就好,何必管出处?郎君为何白日里闯进来,薛娘子竟也不阻拦?”

长孙菩提言简意赅:“一袋金珠。”

芸芸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自失一笑:“难怪薛娘子也肯为你破例。”

说罢她主动握住长孙的手,依偎上来。

甭管这位芸芸小娘子的舞姿多么倾国倾城,许多因此一掷千金的人,说到底还是为了她这个人,软玉温香固然别处也能轻易得到,但人人趋之若鹜的本质,必然是那份独占的虚荣感。

芸芸也很明白这一点,并未像其他乐坊魁首那样拿腔作势。

但长孙菩提却推开了她的手。

“我想看你跳舞。”

芸芸噗嗤一笑:“郎君莫不是害羞,想先赏舞乐?也成,不过这会儿没有乐伶伴曲,只能让我的侍女先进来弹琵琶了。”

长孙菩提道:“我非是害羞,也没有故作清高,只是单纯想看你跳一支舞。”

他面色平淡,连笑容也无,说出来的话却反倒更可信些。

“这支金钗,你还记得吗?”长孙从袖中拿出一支钗子递给他。

芸芸先是面露迷惑,而后神色慢慢有了变化,似回忆起什么。

“你是不是,东边巷头那个……”

长孙点点头:“八年前,一个少年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差点就死了,是你给了他一支金钗,让他去典当,度过难关。后来他得了钱,就把这支金钗赎回来,一直带在身边,今日特来交还,还你一段善始善终。”

芸芸盯着金钗看了半晌,泪水渐渐漫上眼眶,最终滴落在长孙菩提的手心。

“八年了,你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却老了。”

长孙道:“你若愿意,我可以为你赎身。”

芸芸拭去眼泪,摇头笑道:“我喜欢这样的日子,万众瞩目,纸醉金迷,你不必为我操心,这支金钗,也留给你做个念想吧,你想看什么舞,我给你跳。”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芸芸小娘子对长孙菩提的态度,终于多了几分亲近,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疏远客气。

长孙深深地看她一眼,将金钗重新放入袖中。

“那就跳一曲醉东风吧。”

……

琳琅阁内,几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安静的场面一时沸腾起来,不少人伸长了脖子望向侍女手中那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玉石。

无须琳琅阁的人介绍,哪怕对玉石毫无研究的人,也能知道这是块宝贝。

“天池玉胆,是这样的?”裴惊蛰忍不住出声。

他们都推测过,天池玉胆很可能会出现在琳琅阁拍卖上,但谁都没有想过竟会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如果解剑府这时候出面将玉石拿走,对方费尽心思谋划的一切不就落空了吗?

“这会不会是假的?”他随即又想到这个可能性。

琳琅阁既然已经将这东西拿出来,现在再要让他们收回去,显然是来不及了,不管真假,都得先拿到手才能鉴别。

“由于此物来历不明,琳琅阁不敢下定论,故而起拍价相比其它宝物稍低,暂定为五贯,有意益价的贵客还请自行加价。”

中年人话音方落,就有人喊出六贯的价格,价格层层叠加,不一会儿就已经加到了五十贯,但场面依旧热火朝天,加价声此起彼伏,眼看一时片刻是不可能结束了,就连之前按兵不动的林雍,也加入了竞拍行列,直接喊出一百贯的价格,但随即又有人将价格抬上去。

“郎君,那我们——”裴惊蛰忍不住问凤霄。

这样一块宝玉,就算不是天池玉胆,应该也会引得无数人争相抢夺,更何况天池玉胆失窃的消息早已暗中传开来,不少消息灵通的人自然得了风声,才会使得这块宝玉远比之前所有物品都令人眼热。

凤霄道:“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价格喊上三千两白银的时候,眼看加价的人依旧蠢蠢欲动,裴惊蛰在凤霄授意下,直接就喊出五千两白银,加上十颗南海金珠的价格。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许多人循声朝裴惊蛰他们这里望来。

崔不去将大氅往下巴处拢了拢,身体微微侧坐,避开了许多不必要的视线。

凤霄还故意凑过来:“又不是小娘子,为何如此害羞,连看都看不得了?”

崔不去冷冷道:“你这么出风头,我怕跟你待在一起,晚上睡觉连脑袋没了都不知道。”

凤霄哈哈一笑,伸手揽上他的腰,暧昧道:“那你可以与我同床共枕啊,我保你高枕无忧!”

熟料崔不去忽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凤霄一个大耳刮子,其速度之快,就连凤霄这样的武功高手,竟然都没有反应过来,生生挨上半下,才往后避开。

“你这厚颜无耻的登徒子,占了我妹妹就算了,竟然连我都不放过,贫道都躲到六工城来,都还躲不开你,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王法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崔不去声色俱厉,凛然不可侵犯,一张脸更是气得发白,令人想到雪中劲竹,摧而不折。

凤霄:……

他没想到崔不去一路隐忍不发,却是在这里等着自己,万众瞩目之下,所有人看凤霄的眼神都变了。

凤霄心想,这真是阴沟里翻船,头一回,玩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