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难逢,对手难遇,后者往往又比前者更罕有,凤霄自然不希望崔不去就此死掉,他几乎可以想象,以这人的折腾能力,肯定死也不安生,会留下一大堆麻烦和陷阱,等着凤霄去踩。

所以凤霄无论如何也觉得,不能让崔不去就这么死掉。

“喂,说句话。”他拍着对方脸颊,力道不算轻,但崔不去没睁开眼。

“别睡,睡了就醒不了了。”凤霄说道,捏着他的手腕,注入一丝内力。

也许是这一丝内力起了作用,片刻之后,崔不去微微一动,眉头反倒皱得越紧。

但有反应就是好事,凤霄道:“去去,你觉得我容貌风度如何?”

崔不去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凤霄:“我知道,举世无双,你不用再夸了,这样的赞美之词我早已听腻,看来你与其它庸俗之人也无甚区别,不过今日我要与你讲的,是一个我少时的故事。”

崔不去闭着眼,轻轻叹了口气,像在回应。

“我年少时去西南游历,听说了一个故事,男的出身当地名门士族,女的则是家境贫寒的小家碧玉,但男子对那小娘子一见倾心,排除万难,非要娶到她为止。小娘子原本也不相信他的真心,只想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平淡一生,后来却逐渐被男人感动,见他为自己做了许多事情,还说服了族中长辈,排除种种障碍,也逐渐动了心。”凤霄越说兴致越高,“我偶然与那小娘子结识,那小娘子见我容貌风度举世无双,就恳求我帮她做一件事,你猜是什么?”

崔不去满脸困倦,眉头紧锁,终于睁开眼。

凤霄感觉他在自己怀里动了动,想要挣脱出去,就笑道:“你也很好奇吧,不如来猜猜她求我何事,若是猜对了,我就允许你在我身边多留几日,多一个欣赏我风仪的宝贵机会。”

崔不去:……

死人听了这句话都得诈尸,更何况他还没死。

“你能不能……”

“嗯?”

他气息微弱,饶是距离如此之近,凤霄也不得不低下头凑近,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崔不去有气无力:“闭上你的狗嘴!”

他明明神智昏沉,只想不问外事倒头大睡一场,谁知耳边一直有个人在那叨逼叨逼,就像一只蝇虫在耳边嗡嗡嗡绕着飞,赶又赶不走,打又打不飞,让崔不去只想把“蝇虫”的头拧下来丢到九霄云外,让他转世投胎十八世都当一只哑巴苍蝇。

凤霄挑眉:“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的嘴怎么能叫狗嘴呢,那得叫玉嘴,说出来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旁人想要听我说一句话而不得,你却被我如此搂在怀里,简直是三世修来的福分,更该珍惜才对。”

崔不去:……

他承认凤霄那张脸,的确足够颠倒众生,无分男女皆为其所惑,但前提是,不要开口说话。

看来不听完那个故事,对方肯定是不会罢休的了,崔不去叹了口气,勉强睁开眼睛,入目尽是无边黑暗,他只觉无边困倦纷涌而来,只能勉力撑起精神,与这股倦意作着抗衡。

“……她想让你去试她的情郎,是否面对你这样的绝色容颜,还能无动于衷。”

凤霄笑道:“不亏是我看中的人,那你肯定也猜中了那个结果。”

崔不去面色淡淡:“以你这样的容色,假扮起女子来,那必定是惟妙惟肖,倾国倾城,世间能不动心的,寥寥无几。对方只是个凡人,又岂会面对你的撩拨而不为所动?最后无非是那女子想要试探人心,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你呢?你动心了没有?”凤霄低下头,气息喷在崔不去脸上。

换作以往,崔不去肯定会伸手推开或自行避开,但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别说抬手了,连撇开脸都困难。

“动心,不等于动情。”崔不去轻声道,“凤二,你这张脸,任何一个人,都会动心,但不是所有人心,都会被你玩弄。”

凤霄无辜道:“我明明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那男的自己经不起诱惑,又怎能怪我?人心是经不起试探的,如果经得起,那只是诱惑还不够,情人夫妻,父母子女,无不如此。那女子认不清这一点,无法承受后果,还妄想自己是那个例外,岂不可笑?”

崔不去:“那女子后来如何了?”

凤霄:“你猜。”

崔不去:“男的临时变卦,移情他人,女方必然无法置信,难以承受,要么远走他乡,要么了结性命,除此之外,这个世道,不会给女子第三种选择。”

凤霄:“聪明,那小娘子的确跳井寻死了。男人伤心一阵,过了两年,就娶了新人入门,从此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你说这个故事,好不好玩?”

崔不去不语。

凤霄有点讶异:“我没想到崔道长这样玲珑心肠的人,竟然也会相信世间还有深情。”

崔不去冷冷道:“世间有无深情,都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闭嘴,让我好好睡一觉。”

凤霄:“你今晚约莫是睡不成了,因为我还要给你讲一个新的故事。”

崔不去:……

凤霄整整讲了大半个晚上,到了后来,他就算再大声,也叫不醒崔不去了。

后者在奈何香的发作下彻底半昏迷过去,但身上温度稍降,总算没有那种令人心惊的滚烫了。

凤霄就是再能耐,此刻也已经口干舌燥,一动都不想动了。

外头的风雪已经完全停下来,天方吐白,从洞内往外看,云层镀上了金边,想必白天又会是一个晴天。

凤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一夜过去了,裴惊蛰往后三年的月俸减少一半。”

他慢慢起身,将崔不去半拖半抱出来,掐着对方的人中,硬是将人弄醒。

“我要带你上去,你自己动一动,起码在我背上别掉下去。”

崔不去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听从凤霄的指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整个人趴在他后背,全程顺从听话。

这也说明人已经几乎没了意识了。

凤霄又叹了口气,其实他还是更喜欢清醒时的崔不去,哪怕一动脑就有数不尽的坏主意,那也比现在有趣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还得背着这么一个人爬到上面去。

想到这里,凤霄再次自言自语:“裴惊蛰往后三年的月俸完全扣除,又给解剑府节省了一笔支出。”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起风了,裴惊蛰的月俸减一成。

裴惊蛰:??

凤霄:下雨了,裴惊蛰的月俸减两成。

裴惊蛰:?????

第31章

这也许是凤霄有生以来少数难熬的时候。

他自幼天资出众,读书习武皆事半功倍,常人毕生汲汲,求而不得之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哪怕在解剑府,也是天子亲授权威,所到之处,无人敢掠其锋芒,纵是遇到困境,以他的聪明才智,也已游刃有余。

唯独这次,他过于托大,一时不慎,以致招人暗算,虽说不至于丢了性命,但也着实让凤二府主遭了一番罪。

不过幸好,最惨的不是他。

当一个人心情不好,然后发现有人比自己更惨的时候,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好了很多。

所以凤霄看着昏迷过去的崔不去,甚至还能哼出一段小曲来。

“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把你丢在这里,自个儿回城了。”

“其实仔细看看你的脸,虽说不及我之万一,但放在人群中也算出众了。”

“崔不去,催不去,怎么催也不肯去,这应该不是你的真名。”

凤霄靠坐在岩石边上,眯着眼看远处旭日东升,层云尽染,堪堪变白的天色瞬间为金红色笼罩,尤其从这高处往下看,群山连绵起伏,无声述说千百年壮丽河山,烽烟过往。

他用脚尖轻轻踹了踹倒在边上的崔不去。

“这样美的场景,你没看见,不觉得可惜吗?”

崔不去当然不会回答。

他要是还有知觉,恐怕恨不得捡起一块石头塞进凤霄的嘴巴里阻止对方继续絮絮叨叨。

但他现在也只是安安静静躺在凤霄旁边,若不是被日出光线照在脸上,露出皱眉不适的表情,会更像沉浸好梦之中不愿醒来。

凤霄把裴惊蛰近五年的俸禄都扣光了,也不见人出现,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始考虑把裴惊蛰发配到解剑府在且末城的据点了。

“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我来帮帮你。”凤霄道,也不知想起什么,面上忽地一乐,“古有画眉之乐,今有画脸之趣,倒也相得映彰。”

睫毛微微一颤,崔不去似要睁开双眼,却始终使不上力。

但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上天多少次想要收回他的性命,最终却也给他留下微弱生机,而他非是从缝隙中挣扎出来,哪怕徘徊在黄泉边上,黑白无常的锁魂链也无法将他拉回鬼门关。

他从来没有输过。

这一次也是。

他终于睁开双眼。

入目是湛蓝高空,万里无云,黄沙与白雪交融的恢弘世界。

以及,一张俊美之极的脸。

“你醒了。”凤霄道,听声音还挺高兴的,“现在感觉如何?”

崔不去试图动了动手指,发现依旧乏力,只能继续躺着当尸体。

也许是日出的缘故,他现在也不觉得冷了,清晨的微风从面上拂过,只觉内心宁静,前所未有。

如果旁边没有一个扰人的存在,就更好了。

“你渴吗?”凤霄问。

当然渴。一天一夜没有喝水,崔不去现在喉咙都快烧着了。

但他知道凤霄肯定不会轻易满足他的愿望。

果不其然,对方笑吟吟道:“你叫三声爹,我就用内力将雪揉化给你解渴。”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崔不去张口喊了三声爹,无比痛快干脆。

声音沙哑,粗砺难听,但的确叫了。

凤霄将地上的雪捡一把起来,握在手中,用内力融化,雪水很快从指缝流出,滴入崔不去张开的嘴巴里。

崔不去没有凤霄那么多穷讲究,宁可渴着也不喝这些掺了沙子的雪水,几口雪水咽下去,他立马感觉喉咙舒缓了不少。

“我爹死了。”崔不去道。

凤霄:……

看在对方半死不活的份上,凤霄决定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毕竟如果崔不去真死了,这一时半会,还难以找到像他这么有趣的人。

“再给我几口。”不喝的时候也能熬下去,但一旦开了个头,身体就自发想要更多。

“这么脏,你也能喝下去。”凤霄撇撇嘴,还是握起一团雪,又喂给他。

“我喝过比这更脏的水。”崔不去淡淡道,“大雨过后,路边的水洼,你见过没有,人来人往,鞋子带起的泥会溅到那个水洼里,那样的水,我也喝过。”

相比起来,雪水真是太干净了。

一个人到了身体极限的时候,别说水洼,恐怕就是馊饭馊水,也照样能下肚。

但崔不去从来不觉得那些经历是炫耀的本钱,是以说起来时云淡风轻,语气寻常,与今天吃了什么并无二样。

凤霄忽然道:“崔正使。”

崔不去下意识眨了眨眼,面上不露声色。

但就是这一眨眼,已足够让凤霄确定自己的猜测。

“堂堂左月局正使在我身边潜伏许久,为了阻挠办案,不惜以身试毒,这份决绝实在令本座刮目相看啊!”

崔不去:“左月正使会以身犯险,被你拉到这里来,差点连命都丢了吗?”

凤霄笑眯眯道:“别人也许不会,但你肯定会。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向任何逆境低头,更不会甘于屈居人下,左月局有你,就不会有其他人能压在你头上。崔道长,你瞒了我这么久,真是好能耐啊!”

既然无法抵赖,崔不去也就不再作无谓的辩解。

“连解剑府的当家人都能跑到这荒漠边城来,我这朝不保夕的区区病躯,又算得了什么?”

凤霄笑道:“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你,肯定也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将尸体往下一抛,任凭风沙掩埋,就算你的人找过来,也找不出任何证据。从今往后,左月局再无能力与解剑府对抗,你以为如何?”

崔不去:“这主意不错。不过天下能人非我一个,没了我,左月局照样会有新人当家,你杀了我,似乎无用。”

凤霄:“但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不多,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还能处处给我下绊子,要是没了你,我肯定省心很多。”

说罢,他将手伸向崔不去的脖颈。

崔不去面上一片漠然,看着他的眼神比天色还要平静,仿佛与己无关。

……

乔仙与长孙自打得知崔不去被凤霄带走之后,就马不停蹄赶往胡杨林,裴惊蛰自然也紧随其后,但一行人去到胡杨林时,此地早已人去楼空,仔细搜寻还能找到打架的痕迹。

事到如今,大家同在一条船上,也暂时顾不上龃龉了,众人兵分三路,分头寻找。

彼时还是风雪大作,面对面嘶吼也未必能听清,乔仙等人虽有武功在身,却也非肋生双翼的神人,于雪夜中奔波越久,就越是心焦,乔仙甚至担心崔不去被凤霄用作挡箭牌,早已遇到不测。

茫茫荒野,漠漠戈壁,放眼望尽天涯,又似永远看不见归路,他们从黑夜找到天色见白,直到风停雪止,乔仙才终于在一块覆满冰雪的岩石后面找到两人的踪迹。

凤霄倒还好,倚坐着,有些脱力,但甚至还算清醒,懒懒瞥了他们一眼,也不意外乔仙与长孙的出现。

“你们可算是来了,再晚一步,你们的崔道长怕是就要变成冰尸了。”

乔仙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差点七情上面,暴跳如雷。

只见崔不去额头与双颊,甚至到脖子,都写满了字。

字迹笔画有力,横竖撇捺皆有名家风范,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内容。

“我崔不去欠下凤霄救命之恩,以后见了他都喊爹,以此为证,若不践行,天打雷劈喝馊水,出门逢灾跑断腿。”

乔仙还没来得及擦去那些字,从后面赶来的裴惊蛰已经念出声了。

长孙菩提嘴角眼角直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