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苦笑道:“凤公子武功盖世,天下莫出其右,自然是无所畏惧,可您也要为崔先生想想,这次他奉了朝廷之命,若是没能完成差事,回去要如何自处?恐怕革职查办都算是轻的吧。”

凤霄奇道:“我为什么要为他着想,我救了他的命,对他已是再造之恩,至于天子追究,我巴不得左月局被追究,这样解剑府不正好少了一个对手吗?”

金莲几欲抓狂,她从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人,崔不去算一个,凤霄更是油盐不进。眼下崔不去被软禁起来,纵有天大的智慧也难以发挥分毫,凤霄的存在就格外重要,可他压根就不按理行事,更无半分着急。

不然她去求求大可敦和大王子,他们对隋朝人印象不错,大王子与崔不去也谈得来,兴许答应帮他求情。

金莲如是想道,转身欲走。

凤霄看出她的意图,道:“你去找大王子也没用,他们虽然倾向与隋朝结盟,但现在,大王子如果出面求情,他就有勾结隋朝人,谋害二王子的嫌疑,大可敦不会让他出面的。”

金莲顿住脚步,她不是不明白,只是救人心切,走投无路。

“崔先生当初以身相代,让凤公子得获自由时,只怕没想到凤公子会如此瞻前顾后吧?”

对她的冷嘲热讽,凤霄不以为意:“我在等。”

金莲狐疑:“等什么?”

凤霄:“等崔不去。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就主动留下来,想必当时他还有什么事情还没想通,等他想通了,肯定还会再传消息出来。”

话音方落,外头就传来动静。

凤、金二人步出石屋,便见乔仙的身形起起落落,很快就由远处掠来。

她一袭白衣,身姿缥缈,果真当得起名字中的一个仙字。

但乔仙的面色远不如她的轻功那样出尘无染。

“尊使让我带句话给你,”乔仙急急道,“他说,让你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用去找他,也不要找阿波可汗算账,说可汗身边尽是能人异士,单凭我们二人之力,不会是他的对手。”

“崔先生真这么说?”金莲一听就更急了,心道凤霄本来就不大想救人,这不是给人家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吗?

乔仙叹了口气:“对!尊使说想要救他的话,就要将这句话转达给凤府主。”

她在路上想了几回,都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特别,此时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凤霄身上。

凤霄叹了口气:“你看,他让你转告我,却不直接让你琢磨,就是知道你怎么想都想不出来的,到头来,还得靠我。”

乔仙隐忍不发:“所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霄嗤的一下笑出声:“你觉得,以你家尊使的为人,他是那种舍己为人,甘愿牺牲的人吗?”

乔仙不耐烦道:“听不懂!能否开门见山,说直白些?”

凤霄语重心长:“他当然不是,他是那种挖一个坑也要别人跳三回,就算自己跳下去也要拉别人垫背的狐狸。你跟了他这么久,连他什么秉性都不了解吗?”

乔仙额上青筋暴跳,濒临发作边缘。

凤霄:“所以他这句话,要反着听。”

金莲忙问:“何意?”

凤霄:“让我们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去找他,意思就是让我们一定要去找他;让我们不要去找阿波可汗算账,意思就是症结很可能出在可汗身上。”

金莲越听越糊涂:“他的意思是说,向大汗求情?”

凤霄:“不,他很可能已经想明白了,阿波可汗有问题。我去找可汗,你们去找崔不去,尽可能待在他身边不要离开。”

他说罢,神色一动,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忽地扭身掷去。

乔仙与金莲便见一人从石屋之后的树丛中跃出,迅若闪电,直扑凤霄而去。

凤霄却似早有预料,身形并未如何动作,人已飘然后退,避开对方的雷霆一击,倏地反手拍出一掌,不让对方有半分反应过来的机会。

乔仙与金莲看着两人身影交错,彼此出手快如流星,别说上前援助,竟是半分也插不进去,二人心头骇然,暗道佛耳已死,又从哪里冒出这么一个武功不逊于佛耳的人?

对方不仅出现得突然,就连武功路数也十分古怪,不用刀剑枪戟,手一抬,便从袖中掠出一道虹光,细看竟是非金非银的细链,那链子如有知觉,生生避开凤霄的真气,转眼便缠上他的手腕。

凤霄哂笑,手臂微微一振,真气就将细链挣开,但后者不依不饶,依旧在主人的操纵下掠向敌人的周身大穴。

用这种兵器的人就算不少,但也绝不会多,如果崔不去在此,必定能很快认出对方来历,

可惜崔不去不在,凤霄也只能靠自己了。

对方出手毒辣,招数诡谲,处处出其不意,丝毫不留余地,铁了心想要将凤霄置之死地。

凤霄的武功固然高绝,但他先前在石屋与神秘人交手,便已受了点伤,后来又杀了佛耳,伤势只会更重,不会更轻,换作天下第一高手来,面对接二连三的挑战,只怕也要左支右绌。

哪怕他现在表现得还算游刃有余,与他交手的这人也相信,凤霄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今日便要死在这里。

对方冷笑一声,心头恨极了他,出手越发凌厉狠毒。

那头乔仙与金莲也根本没有脱身先走的机会,几名黑衣人从远处掠来,拦住了他们的前路。

这些黑衣人像是凭空冒出来,先前从未见过,而且从武功路数可见,他们都是出自同一个门派,或者同一个人教导出来的,但这样一批人,又怎会突然来到西突厥?

难道杀了大巫和二王子的,也是他们?

金莲腰间中了一剑,忍痛避开,心头忽而想道。

……

“凤府主来不及赶过来了,我劝你,不必有所奢望。”玉秀微微笑道,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他见崔不去咳得越发厉害,似有些心生怜意,便伸出手在对方后背抚了几下。

崔不去懒得避开,也没有多余气力避开,他眉间倦色渐浓,却依旧强撑着,不肯合上眼睛。

“对你,我心中始终有个疑问,思来想去,都无法解开。”待咳嗽稍平,崔不去缓缓问道。

玉秀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我明明是晋王谋士,得晋王青眼与看重,虽然比不上你们手握生杀权柄,但将来前程也不可限量,尤其我出身名门大派,哪怕放弃朝堂,去江湖上混,也能混出个名堂来,为什么要三番五次,跟你们作对?”

崔不去蹙眉:“不错,难道你跟晋王有仇,故意留在他身边,明着为他谋划,实则干这种危害隋朝的勾当,好将晋王拉下水?”

玉秀摇摇头:“我跟晋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崔不去:“那么,就是晋王所图甚大,暗地里创立云海十三楼,命你到处招揽人才,想要推翻太子,改朝换代?”

他言辞尖锐大胆,也不怕犯忌讳,反倒说得玉秀一愣。

玉秀失笑:“你真是……我本来就舍不得杀你,要不是你屡次跟我过不去,现在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崔不去闭了闭眼,兀自道:“云海十三楼,以十三人为掌事,各自号令一方,冯小怜排行末尾,段栖鹄位居十二,玉衡是第十一人,以你的能耐,必然远远不止于此,你是他们口中的一先生?”

玉秀摇摇头:“我不是。”

他看见崔不去的表情,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的确不是。”

至此为止,玉秀的神态动作都是放松自在的,因为他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也不惧崔不去再使出什么手段——只要凤霄被拖住,任凭崔不去智比孔明,都翻不出花来。

但是,他的笑意忽然在嘴角凝固了。

玉秀腾地起身,满屋子转悠,最后在柜子后面的暗角找到一个香炉。

他拿起香炉嗅了一下,脸色大变,将炉子往地上狠狠摔去,扯过被褥盖在上面,然后几步上前,单手掐住崔不去的喉咙,将他按在地上,看着对方瞬间变青的脸,恶狠狠道:“你在香里掺了什么!”

崔不去勉强扬唇,无声地,一字一顿道:“奈、何、香。”

伴随这三个字,玉秀的杀气几乎化为实质,与他掐住对方喉咙的手一道,成为崔不去的催命符。

鲜血从崔不去嘴角缓缓流出。

第82章

玉秀听过奈何香的可怕之处。

不仅听过,他还知道那是解剑府的不传之秘,专门用来对付那些难缠之极,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的嫌犯。

虽说神农尝百草,中毒无数成就人间功德,但玉秀从来就没想过当神农,更不会想要亲身体验奈何香的效用。

顶着阿波可汗的脸皮,动怒越发显得狰狞,玉秀咬牙切齿,几乎想要直接掐死崔不去。

残存的理智制止了他。

“解药呢!”

奈何香是没有解药的,但此时此刻,崔不去自然不可能告诉对方。

他的嘴角咳出血沫,话语含糊不清。

“你屏住呼吸也没有用……因为,它在你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渗入你的发肤,通过经脉周身运转,你越是用内力抵御,就会发作得越快……咳咳!”

玉秀将他抵在地上,低下头,鼻尖对着鼻尖,越发压低了声音,杀气却更浓。

“那你呢,你自己也中了奈何香,你要跟我一起死吗?”

崔不去笑了:“你的命,还算挺值钱,跟你死在一起,我也不亏。”

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令他喘不过气,崔不去不得不仰起脖颈,微光透过营帐顶端的薄布,映出他修长白皙的线条,有种惊心动魄的濒死美感。

玉秀喜欢欣赏世上所有美妙事物,不管生物,还是死物。

放在平时,他必定会掐住对方的脖颈,让崔不去仰首的弧度更高一些,让自己多欣赏片刻。

但现在,他反而松开手,任凭对方剧烈咳嗽,身体蜷成一团,不住地喘息。

崔不去自己也中了毒,一个人总不可能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吧。

玉秀冷眼旁观,顾不上其它,坐下来运气调息。

他很快发现崔不去没有说谎,内力运转反倒令针刺般的痛感越发剧烈,很快玉秀就感到心口像有千万根针同时在戳刺,连同皮肤接触到的任何一处都剧痛难耐,甚至是穿在身上的衣服,都让人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而不会武功的崔不去,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

玉秀自打武功大成,何时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他咬牙在崔不去身上搜了一圈,却只搜到一个绣袋,里头装着几颗丸子,细嗅还有些药味。

“这是什么!”玉秀怀疑是解药,又不敢确信,捏起两颗就掰开崔不去的嘴巴往里塞。

崔不去被逼吞下药丸,却喘着气笑了。

“你笑什么!”玉秀心头怒极,早已风度全无,飞起一脚就朝对方踹去。

“这是治我喘鸣之症的药,你以为是解药,却不敢轻信吗?”崔不去咳嗽两声,“枉你多疑似鬼也无用,我既然算计了你,又怎么会把解药带在身上?”

玉秀见他吃下药丸没事,疑心那的确是解药,便也自己吃了两颗,过了一会儿,胸口疼痛的症状并无好转,就知道崔不去没有骗他。

“解药呢!交出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在凤霄身上。”崔不去说话断断续续,却笑道,“你不是还找人拦住他吗?如果他死了,以他的为人,死之前肯定会把解药销毁,让你跟我们同赴黄泉的。”

玉秀抬起脚,又想往崔不去身上踹,再看对方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只怕一脚下去人也差不多了。

眼看解药还没着落,崔不去自然也暂时死不得,玉秀忍起坐下,重新闭眼运气,试图找出破解之法。

崔不去却不肯安生片刻,也不肯让玉秀安生:“你说你不是一先生,但肯定也在云海十三楼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既非为首,那么就很可能屈居第二,或者第三。”

玉秀不言不语,没有理会。

崔不去也无须对方回应,兀自推测下去:“你师从天台宗,又是晋王幕僚,本该前途光明,却偏偏加入云海十三楼,去干搅乱天下的勾当,这说明你从投靠晋王起,就已经别有居心;你屡次三番,与隋朝作对,又将西突厥闹得鸡犬不宁,云海十三楼总不会觉得单凭几个人,又见不得光,就能问鼎天下吧,至于你——”

他喘鸣发作,加上奈何香的毒性,就算有那两颗药丸缓解,也只是稍微不那么难受,说话依旧断续困难。

“玉秀禅师,你还记得芦花村吗?”

玉秀蓦地睁开双眼。

崔不去笑了:“看来我没查错。你在拜入天台宗之前,一直在芦花村生活,因为胡汉血统,而受尽村人歧视,直到一行贵人出现,将你带走。”

玉秀望着崔不去,慢慢道:“崔不去,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嘴巴,总在应该闭嘴的时候开口,自找死路?”

崔不去:“禅师你与凤霄,果真英雄所见略同,二位既然神交已久,不如我做个中人,让你们烧黄纸喝鸡血义结金兰?”

“待凤霄的尸首被带过来,便是你的死期,能多活一刻,你最好还是多珍惜,免得我一不留神,怒火中烧,提前把你掐死。”玉秀慢条斯理道,至此已完全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中了奈何香,气急败坏或破口大骂都不能改变结果,倒不如省点力气,从崔不去口中套出解药所在。

崔不去:“我没有查出那位贵人是谁,但结合时间与你之后的经历看来,那位贵人,应该就是被当时的周武帝送去和亲的千金公主吧。”

玉秀看他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但崔不去浑不在意,他想要说的话,必然得说个痛快,才有可能停下来。

“千金公主怜你无父无母,备受孤立,便将你带到突厥,手把手教你认字,又让人教你武功,几年之后,你离开突厥,游历中原,而后出家,成为天台宗一名弟子。但像你这样天资出众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所以你很快就在天台宗脱颖而出,甚至差点就成为下一任的宗主候选。”

“但你却主动拒绝了,表示自己资历不足以服众,希望下山游历,宗主见你年轻稳重,任你为尚礼堂首座,让天台宗经营多年的人脉物资为你所用,方便你在外行事,但你下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当初那个芦花村,将全村灭口,然后一把火,付之一炬。”

说到这里,崔不去不得不停下,他的喘鸣之症经过刚才两颗药丸压制好了许多,但奈何香的毒却没能得到缓解,玉秀有武功在身,还不像他这么狼狈,但崔不去却只能勉强靠着柱子支撑身体,待缓过这一阵,才能将话继续说下去。

玉秀淡淡道:“真不容易,难为你能一路查到芦花村,但我很奇怪,当时全村人都被我灭口了,你又从何得知这件事?”

崔不去道:“周家的新妇,刚嫁到芦花村没多久,那几日归宁省亲,正好逃过一劫,你自然不认得她,但她却从家人与同村人口中,得知过你的存在。”

玉秀呵的一声:“原来是漏网之鱼!可你查到这里,又有什么用处?”

崔不去:“自然有用处,起码我知道,你的计划,云海十三楼的计划,跟千金公主脱不开关系,如此,你一直以来,处处阻挠我们,想要天池玉胆,甚至假扮可汗,破坏隋朝与西突厥的关系,又不让佛耳那边好过,才有了解释,因为千金公主深恨当今天子夺取了他们宇文家的江山!”

玉秀哈哈笑道,神情讽刺:“你错了,公主跟云海十三楼没有半点关系,她身负使命,嫁给突厥可汗,这一辈子都要被困在突厥,又怎么在中原翻云覆雨,弄出一个云海十三楼?但她想要的事情,无须她亲自去做,我也会帮她完成,云海十三楼想要做的一切,正好与我不谋而合,我为何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呢?”

“崔不去啊崔不去,你自诩智谋过人,可你这些算计别人的本事,怎么不用在经国济民上面呢!成日只会与凤霄勾心斗角,揣摩天子心思,然后让弱女子去出头,让弱女子去和亲,让她将本来应该你们这些人受的苦难都受尽了!”

玉秀面露恨色,仿佛将崔不去与心中许多仇人的面孔重叠,他伸手揪住对方的衣领,直接将崔不去揪到跟前,另一只手则掐住崔不去的脖颈,狠狠收紧!

崔不去原想问出他背后的主谋,探知云海十三楼更多的秘密,没想到竟阴差阳错,将玉秀心底最深的秘密给问了出来。

眼前这个戴着阿波可汗衰老面皮的俊美和尚,竟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痴。

而他钟情的对象,正是那位前朝的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和亲之后不久,北周就改朝换代,变成了隋朝,坐上皇位的天子杨坚不是别人,正是末代周帝的岳父,仗着自己独揽朝政,顺便就黄袍加身,又将千金公主一家戮尽。

权力之争,从来没有脉脉温情,但失了家国的公主,又如何会不恨?

她培养玉秀,可能仅仅是为了利用,可能也动了几分真情,但玉秀为了她,才真正是赴汤蹈火,以天下为棋局博弈,搅动了多少人心。

若是让天台宗得知这一切,他必定会被逐出师门,身败名裂,晋王也不可能再用他,这几年他费心筹划得来的权力与虚名,全都会灰飞烟灭。

就连云海十三楼……

如果玉秀不是一先生,这天底下能驱使得动他的,又是谁?

是千金公主,还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