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点不妙啊。”他喃喃自语。

那如果,以后有个坑崔不去的大好机会放在眼前,他是下手,还是不下手呢?

第96章

八天过去,左月局除了派人上门送过一回药材之外,别无动静。

若不是八日之后,凤霄在通化门外如期见到了崔不去,他差点以为对方连赴约都忘了。

彼时崔不去正坐在马车上看书,见到凤霄之后,一反平日爱答不理,态度温柔可亲,甚至主动朝凤霄拱手问好。

“八日不见,凤府主安好?”

那一瞬间,凤霄几乎以为这个崔不去是他人易容改扮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

崔不去莫名。

这表情就对了。凤霄方才放心上了马车。

“不怎么好。”他幽幽叹了口气,伸出手掌,“你看,疤痕还没消除,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

“这八天里,京城艳阳高照,并无阴霾。”崔不去提醒道。

凤霄想起对方过目不忘,当即面不改色道:“不错,虽无阴雨,但伤口结疤之后,每逢入夜,总是痛痒交加,辗转难眠。那一战,如今回想起来,对方武功之高,实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更未想到他居然在剑上淬毒。

崔不去见他摊开的手心,的确还有几道浅浅的痕迹,虽说假以时日肯定能消除,但以凤霄的自恋程度,又如何能容忍自己白璧微瑕?

“凤府主救命之恩,崔某铭记于心,绝不会忘。”崔不去柔声道。

凤霄眨眨眼,他觉得今日的崔不去有点奇怪,但对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了下文。

“然后呢?”

崔不去:“什么然后?”

凤霄不满:“这八日里,我从未见过你亲自上门道谢。”

崔不去无辜道:“因为我一直忙于追查伤了你的凶手下落。”

凤霄:“找到了吗?”

崔不去摇头:“对方自那夜之后,竟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彻底消失踪迹。不过幸好,另一件事有了结果,我也算是对凤府主的救命之恩有个交代。”

凤霄:“什么结果?”

崔不去笑道:“凤府主身中剧毒,区区八日,肯定无法将余毒清除干净,我找到一名神医,从他那里学了一套针法,保管凤府主针到毒除,绝无后患。”

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囊,又从布囊里取出一根银针。

凤霄:……

的确是一根银针。

只不过银针三寸来长,尾指粗细。

这一针扎下去,恐怕就不是药到病除,而是药到命除了。

凤霄抽了抽嘴角:“我从没见过这么粗的针,这几日你为了让人赶制出来,也没少费工夫吧?”

崔不去温声道:“重病就要用猛药,凤府主不要讳疾忌医,来,让我扎上两针就好了。”

凤霄沉默片刻:“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自忖装得还不错,见面之后,声音带着大病未愈的虚弱,脸色也还有些苍白,若是崔不去来把脉,还能发现凤霄脉象虚浮,这完全是他做了万全准备的缘故,根本不怕崔不去怀疑。

谁知还是被看穿了。

崔不去将针随手一扔,冷笑道:“凤府主莫不是忘了,那夜与你交手的人舍剑离开,如果你身中剧毒,剑上又怎么会没淬毒?”

而长孙菩提赶到之后,剑也就落入他手中,虽然没法从剑上查出凶手来历,不过以崔不去的细心,肯定会问剑上的毒。

凤霄摸摸鼻子,心道百密一疏,那天晚上他顾着装死,让崔不去忘记追究马车上的事,却忘了那把剑的存在。

“可我为了你受伤,又救了你一命,这总没作假吧?”

崔不去冷笑:“若非如此,我还坐在这里与你好声好气地说话?”

凤霄不太满意:“再怎么说,我也救了你一回,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崔不去当真温柔浅笑,轻声慢语:“若没有我,凤府主当晚不也要在清荔园栽跟头?那么多王宫贵胄,就算你只身逃脱,也难免被事后诘问,咱俩这应该算是扯平了才对。”

凤霄打了个寒噤:“罢了,还是恢复原状吧!”

崔不去微哂,果然懒得再装模作样:“我有一事,想请教凤府主。”

这才是熟悉的崔不去。

凤霄莫名心安,摇扇子道:“但讲无妨。”

既然已经被戳穿,凤霄索性也不装柔弱了,身体往马车内软枕上一歪,又是那个慵懒随意,无视规矩的凤府主。

崔不去盯着他:“那夜在马车上,凤府主为何对我无礼?”

凤霄装傻:“那刺客从车底往上刺了一剑,我若不抱着你滚开,你如何来得及躲避?”

崔不去眯起眼:“躲避之前呢?”

凤霄慢吞吞道:“躲避之前,我在听刺客的动静啊。”

崔不去忍不住道:“你分明还轻薄了我!”

凤霄故作惊讶:“啊对,我想起来了,那时也是为了迷惑麻痹刺客,不得已为之,崔道长应该能谅解的吧?”

他一脸大义凛然,语气正经无辜,说罢还朝崔不去露齿一笑,以示自己坦荡无私。

二人四目相对,崔不去冷哼一声,懒得再问下去,拿起书自顾看了起来。

凤霄看着他微微一动的耳朵,却忽然笑了。

那一夜他吻下去,对方从震惊到愤怒的剧烈挣扎,却无法推开自己,气得耳根子都红了,也是像现在这样,耳朵微微颤动,眼角泛红,津液润唇,迷离可爱。

也就是说,崔道长现在状若冷静,实则心里快要气死了,正想方设法琢磨着这么算计凤霄呢。

就算他现在看的是《道德经》,估计入眼也成了《三十六计》。

凤霄自觉发现了对方的小秘密,不由暗自一乐。

崔不去不想理会他,眼皮抬也未抬。

二人各踞马车一角,各得清静,暂告鸣金收兵。

……

乔仙因伤势未愈,崔不去没让她随行,这次带的是两名左月卫,凤霄则更干脆,什么人也没带,孤身一人过来会合,是以此行四人,轻装上路,从大兴往东,马车昼行夜停,很快就到了博陵郡外的安平城郊。

此时虽南北分治,但经过前朝周武帝宇文邕的励精图治,加上本朝建立之后的大刀阔斧,隋朝实际管辖范围内的北方,已经大抵安定,沿途行走官道的话,一路畅通无阻,贼匪基本绝迹。

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关闭,再要入城只能等隔天,所幸城郊也有驿站,许多来不及赶回城的人便在此处歇脚,久而久之,附近开起茶寮集市,从几户人家增加到几十户,隐隐形成一个新的村庄,日暮时分倒也十分热闹。

行至驿站外面,伙计迎出来牵马,两名左月卫进去登记入住,崔不去与凤霄则坐在外面茶寮,一人面前一杯清茶,遥看日落远山,耳听市井杂闻,倒也别有闲逸滋味。

茶寮不大,一人一席,彼此难免拥挤,凤霄轻易便能戳到崔不去的腰肋。

“你看那边。”

崔不去正喝茶,冷不防被他戳中痒处,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凤霄噗嗤一笑:“原来你还怕痒啊!”

崔不去正考虑把手里的茶水往他脑袋上浇,便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询问:“此处逼仄,位置不多,能否请郎君稍微往左挪一挪?”

声音清脆若黄鹂出谷,不必看脸都知道必是青春少女。

崔不去嗯了一声,往凤霄那边微微挪了一下,方才抬头去看来人。

这一看,却不由微微愣住。

第97章

来人十七八岁,正是青春年华,发辫垂腰,容貌秀丽,一身青衣若湖水荡漾,柳叶轻扬,不过,也仅此而已,谈不上美人,更勿论闭月羞花。

与她一起落座的还有三人,她的婢女,以及一名白须老者,一个背着药箱的小童。

“多谢这位郎君。”青衣少女大大方方道谢落座,目光在触及凤霄时,难以免俗地怔了好一会儿。

几乎每个妙龄少女看见凤霄都是这般反应,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淡定自若,甭管多少这样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都不能令他倒茶的手颤抖半分。

青衣少女毕竟是大家出身,虽然好奇,却没有贸然张口唐突。

“这位公子,瞧你似乎面有不适,是否平日多病多咳?”与他同行的老者,却主动问崔不去。

崔不去:“不错,我生来带疾,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如今不过苟延度日。”

老者和声道:“若公子不介意,容老朽为你把一把脉。”

崔不去淡淡笑道:“多谢老丈好意,我身上连病带毒,早已深入腠理,非人力能挽回,老丈不必费心了。”

老者见他不愿给自己看,只叹息一声,也不勉强,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递给他。

“这是老朽自制的清心丸,用甘草枸杞等寻常药材调制而成,可疏通肺经,清肝去火,公子可日服两颗,虽治不了什么大病,也可以调养身体,日久天长,自有效果。”

崔不去这次没有拒绝,他接过药瓶:“多谢老丈,敢问这药丸几钱?”

老者爽朗一笑:“我方才说了,这些都是寻常药材制成,不费什么钱,你吃完了,若觉得好,再到安平城内保宁堂买便可。”

崔不去:“那就却之不恭了。”

二人正说着话,旁边有一辆马车驶过,看模样也是想要入城,却晚了一步,马车内的老人携幼童下车,对方眼神极好,遥遥便看见茶寮中的老者。

“孙大夫!”老人牵着孙儿的手过来下拜,惊喜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您这是要回城吗?”

孙济民摸着幼童的脑袋,语气慈蔼:“是,晚了一步,看来只能明日赶早入城了,你们这是去哪儿?”

老人:“我带着孙儿回一趟老家,大郎,来,快拜见孙爷爷!”

孙济民笑呵呵道:“不必如此多礼,快起来!”

老人忙道:“要的要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得让他常记着孙大夫的恩德!”

茶寮内人来人往,有些外郡人见状好奇,便向旁人打听起来,崔不去和凤霄也顺带听了一耳朵。

老人姓丛,家里三代单传,当年儿媳妇难产血崩,险些没命,当时家境贫寒,连稳婆都请不起,一家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产妇一点点没了声气,幸好路过的孙济民听见屋内哭声,带着药童急奔而入,不避污秽,亲自给产妇接生,这才令母子平安,后来孙济民又开了药方让产妇调理,度过危险,且因对方生计艰难,非但未收分文,反倒自己贴了药钱,让药童送了几趟药。

此后老人的儿子给商队当学徒,出远门做生意,因目光独到,家境一日日好转,到了这孙儿五岁时,已是小康人家,丛家并未忘恩负义,他们为孙儿起名念恩,逢年过节,都往孙大夫那里送鸡鸭鱼肉。

青衣少女见凤霄与崔不去都在听,便补充道:“从前,孙大夫自己开了医庐给人看病,但每次不忍穷困病患为药钱所苦,往往会免了他们的药钱,久而久之,自己反倒入不敷出,这才去了我们保宁堂当坐堂大夫,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坚持每日前十个病患都免去药钱,所以有些当真付不起资费的病患,甚至会提前一晚在医堂外面排队。”

崔不去:“不知娘子如何称呼?你是孙大夫的弟子吗?”

青衣少女笑道:“我姓崔,家中行九,你们唤我崔九娘便可,我倒是想随孙大夫学医,可惜孙大夫不肯收我,就连我这跟前跟后的差事,还是苦苦哀求家中长辈与孙大夫,才得来的。”

孙济民与那对祖孙正在聊天,听见崔九娘的话,转头对她道:“行医是一辈子的事,背医书,认药材,大医者,非拘泥一地之人,而要行遍天下,济世为怀,你家世清贵,衣食无忧,本该适龄出家,相夫教子,何苦自找麻烦?”

崔九娘认真道:“孙大夫,这几日,每日天不亮,我就跟着您出城,走访村落,采药诊病,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拜师的诚心吗?”

孙济民叹道:“九娘,我看着你从小长大,又与令祖认识多年,他方肯答应你与我出门几日,可若知道你要随我学医,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崔九娘倔强道:“他若不答应,我就去求到他答应为止!”

凤霄安静听了半天,忽而插话道:“恕我冒昧,敢问九娘是否出身博陵崔氏?”

崔九娘眨眨眼:“是,我还不知二位郎君的大名。”

凤霄面不改色:“哦,我姓裴,名惊蛰,游学四方,途经博陵,听说每年此月,崔氏都会举办文会,在下虽才疏学浅,也想过来瞧瞧热闹,沾一沾高士之文气。”

他一指崔不去:“这位是我在半道上遇见的朋友,我们一见如故,相伴同行,他叫……”

崔不去适时截过他的话头:“我叫凤霄。凤凰的凤,云霄的霄。”

凤霄:……

崔九娘脱口而出:“好名字!”

崔不去:“差强人意吧,有些过于艳俗了,小时候我体弱多病,为了好养活,母亲为我起名阿狗,我倒觉得凤阿狗更好听一些,崔娘子也可直接喊我凤阿狗。”

凤霄抽了抽嘴角,忍不住暗中伸手,往崔不去腰肋狠狠戳了一下!

崔不去猛地一颤,差点从座位上跳起。

崔九娘惊奇道:“凤公子怎么了?”

崔不去:“有只臭老鼠跟了我一路,贼心不死总想咬我,方才又趁机咬了我一口。”

崔九娘吓一跳,东张西望道:“哪里有老鼠!”

“放心,被我赶跑了。”凤霄道,“这文会具体是怎么回事,还请九娘给我们说说吧!”

崔九娘被他这一声九娘喊得顿时忘了耗子,就道:“文会起初是我四叔崔珮所办,后来因着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祖父方才将日子定在每年五月,春末夏初之时,今年文会,应该是以榴花为主题,听说新任郡守也会前来参与,的确难得盛事。我祖父向来乐善好施,爱才惜才,二位既是读书人,不如随我一并去见祖父,若得他老人家喜欢,说不定还能留住崔家,不必自己去外头寻客栈住,可省下一笔钱。”

她虽与两人说话,但目光时不时在凤霄身上停留片刻,显然说话的对象有所侧重,更希望凤霄答应下来。

凤霄却注意到,在崔九娘提及她祖父时,崔不去嘴角一抹冷笑,若有似无,很快消隐无痕。

“这,会不会过于叨扰了,毕竟我等素昧平生……”凤霄犹豫道。

崔九娘笑道:“放心吧,祖父与我四叔,时常会请途经此地的才子名士留宿,不过,四叔如今不在家,你们恐怕得先去拜见我祖父,若二位公子当真才学横溢,我祖父必定会奉为上宾的。”

她这样一说,“年轻气盛”的凤霄果然被激得一口答应下来。

“我们自然不是那等胸无点墨的沽名钓誉之辈!”

崔九娘甜甜一笑:“那就太好了,明日一早,两位公子就与我一道入城吧!”

此时客栈房间已经悉数收拾出来,眼看天色暗下来,茶寮准备收摊,众人也都结束闲聊,陆续回到客栈歇下。

似这种人来人往的城郊驿处,被褥不可能天天换,哪怕是一个月换一次都是奢侈,凤霄想让东家换一床新的,只怕对方都找不到,但他是绝对不肯委屈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