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霄笑吟吟道,话锋一转,“我料想,崔道长的格局也没那么低,千里迢迢来崔家就为报个仇,原来是明着查崔大的案子,暗则联络元三思,说动他交出秘藏。你还故意用余音琴引开我,这心思一套一套的,若我不一小心,还真会傻乎乎顺着你给的路走。”

崔道长皮笑肉不笑:“您这不就另辟蹊径了吗,都辟到树上去了!”

以凤霄之脸皮,丝毫不会因为这句话脸红,反是道:“可见我了解你之深啊,要不咱俩凑合凑合得了。”

崔不去蹙眉:“凑合什么?”

凤霄:“凑合着再合作一下啊,那秘藏之处必然多机关,就算你才智天下第一,也很难只身闯过,但若是加上我就不同了。”

崔不去嗯了一声:“我原本可能死在机关陷阱里,如果带上你,估计就是被你推到机关里的。”

凤霄哈哈笑道:“我怎么舍得?没你的日子我该多寂寞!”

崔不去冷笑:“在认识我之前,你那些下属是怎么忍受你的?”

凤霄摊手:“你说裴惊蛰吗?经常跟我出门的是他,这孩子脑子笨,被我调侃十回,有八回都反应不过来,一点都不好玩。”

所以缠上他的原因是他更加好玩?

崔不去感觉脑袋更疼了,他捏了捏鼻梁:“崔家不能再住了,我让人找了间客栈,这两日办好崔家的案子,等京城来人交接,便去寻那秘藏。”

凤霄讶异:“崔大有谋逆之嫌,崔三杀了人,崔二早就死了,崔咏四个儿子已经倒霉三个,老四崔珮当年,虽受余氏临终托孤,却不敢违抗父命,也是间接害你接二连三被毒害的帮凶之一,你就这么放过他吗?”

崔不去扶着脑袋:“冤有头债有主,他只是不尽心,并未刻意陷害,于我而言,若连这点善意都得不到,二十多年前已经死过几回,此次放他一马,我们恩怨两清。这车颠得我难受,我躺一会儿,到了再喊我。”

说罢他躺下背对凤霄,却冷不防头顶玉笄被人抽掉,乌发散落肩头。

崔不去想要回头怒视,一只手已经按住他头顶穴位开始揉按。

轻重有度,内力化为热流自头皮涌向经脉,他瞬间眯起眼,一时忘了兴师问罪。

这个活儿以往都是乔仙干的,乔仙不在,崔不去平时头疼发作也只能抱着脑袋默默忍过去。

与此同时,凤霄嫌弃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这头发昨日有没有洗的?对了,马车这套被褥先前被我拿在城外驿站里用过,待会儿回城,你记得让他们换一套新的,我可不想出城的时候还用这套,最好再多买一套备换……”

算了,看在脑袋被揉得很舒服的份上,聒噪就聒噪一点吧。崔不去默念几句福生无量天尊,把凤霄的声音当成车外鸟叫,心情愉快不少。

不多时,凤霄就能感觉崔不去的肩膀肉眼可见松懈下来,呼吸也变缓变长,显然已经进入睡眠。

他收回手,望着对方微微弓起却毫无防备的背脊曲线,想道:此人浑身上下的确都是冷的,连骨头都冷硬硌人,唯独忘了自己还有一颗柔软热乎的心吧。

崔不去感觉自己许久都没像现在这样好好睡过一觉了,醒来时头疼全消,似连这些天的不适都好了一些,颇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错乱,直到拥被坐起,看见四周陈设,才蓦地想起——

“什么时辰了?这里是客栈?”

“不然呢?睡得跟头猪似的,还是我背你进来的。”

凤霄正坐在他房间里的桌边大快朵颐,桌上摆满热菜,香气飘满整间屋子,崔不去确信自己是被饭香熏醒的。

“你为什么不去自己房间里吃?”崔不去瞪眼。

凤霄头也不抬:“味道会熏到被子枕头,要是掉了点残渣,晚上还会引来耗子,在你这里吃,就没所谓了。”

崔不去:……

“愣着作甚,过来用饭啊,你不饿的话,那我可就全解决了。”凤霄见他发呆,奇怪抬头催促道。

崔不去叹了口气,弯腰穿鞋,在凤霄对面坐下。

“崔珮来找过你。”凤霄道,略带讽意,“崔家人到现在,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崔不去:“为崔大求情?”

凤霄:“不,他们倒是聪明了点,知道崔大所犯之罪,罪无可赦,不敢为崔大求情,但想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崔斐。”

崔不去挑眉:“哦?那个崔咏口中最出息的长孙?”

凤霄笑道:“长孙的确是,不过你要是肯认祖归宗,最出息的就是你了。”

崔不去似笑非笑:“原来他们还打了这个主意。”

凤霄:“现在别说你要让余氏跟崔二合葬,就算你想当崔氏族长,他们都会答应。”

崔不去冷笑一声,没有作答。

单只听这一声笑,凤霄便知,崔不去对博陵崔氏,没有半点兴趣——非但没有,估计还又生出什么整人的主意了。

“你这笑,听得我瘆得慌。”凤霄转了转眼珠,笑眯眯给他夹了一筷子香菇,“我听了左月使的身世,是不是也要将自己的身世告知,才不会被你记仇?”

“我没兴趣。”崔不去埋头吃饭。

凤霄:“别这样,我真的很想说。只是我少时,的确没有什么受人欺侮然后报仇雪恨的故事,也就是出身大富大贵之家,衣食不愁,又因玉雪可爱,引得人人喜欢,便是走在路上,也引得无数大小娘子回头注目。有一回啊……”

崔不去:“闭嘴,我不想听。”

凤霄只作不闻:“有一回啊,那些专门拐小孩的拍花子盯上我了,趁着元宵灯会,人潮涌动之际想将我迷晕拐走,当时我只是装晕,还想深入贼窟去看看,结果旁人见了都纷纷上来,那些小娘子的粉拳居然生生将拍花子给打死了。哎,你说这人要是俊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那真是百邪不侵了。还有一回啊……”

崔不去食不下咽,心生绝望。

好想天降神雷,把这夹竹桃精劈死了事!

作者有话要说:

ps,昨天有人问到蛐蛐是不是琉璃宫弟子身份。蛐蛐不是琉璃宫弟子,他就一散人,只是前文提过他先生范耘是琉璃宫客卿,也不算琉璃宫的人,客卿就相当于荣誉教授,跟琉璃宫也就这点渊源而已。

第109章

也不知是否耳朵饱受摧残,以致于之后崔不去整整做了一夜有关凤霄的梦。

梦里无它,全是此人神采飞扬,娓娓道来。

“有一回啊……还有一回啊……”

简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直到崔不去醒来时,那一遍又一遍的“有一回”依旧萦绕耳边,徘徊不去,顽固得像三月柳絮,粘上衣服就很难除尽,闹心得很。

他懵懵懂懂起床更衣,下榻换鞋,门外敲门声响起时,崔不去还认真考虑过要不要跳窗而走算了,幸而下一刻,对方的声音挽救了他,让他免于从二楼摔断腿的悲惨。

“崔公子,叨扰了,未知你是否方便一叙,若不方便,我晚些再来。”是崔珮。

崔不去松了口气:“去隔壁茶肆寻个单间,我稍后过去。”

崔珮应好,接着脚步声远去。

没有凤二的清晨如此美好,如果忽略桌上昨夜还未收拾的残羹冷炙。

此人好洁的程度,完全已经到了让崔不去甘拜下风的地步。

试想一下,有谁练琴功,初衷仅仅是为了无须近身接触对手,以内力音波就可以退敌?

没有,只有凤二。

如此说来,他昨日愿意把自己背下车回客栈,那已是破天荒的待遇了。

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并不怎么好闻的残羹味道,令崔不去加快脚步离开,实在不愿再多停留片刻。

崔珮有点忐忑。

若换作几天前,有人告诉他,当年的崔阶还活着,而且能够主宰崔家生死时,他一定会觉得荒谬。

因为在他久远的印象中,那个孩子永远都是沉默寡言的,便是在受了欺负之后生病,也从来不会向他告状诉苦。

后来崔珮有了自己的孩子,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情,每每想起那个孩子,就越发愧疚。

短短两日,崔家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故,博陵崔氏仿佛一艘飓风中颠簸的船只,随时会被海浪掀翻。

崔家人人自危,女眷们成日以泪洗面,更有甚者,对崔不去破口大骂,诅咒他不得好死。

但崔珮知道,崔不去不会将这些咒骂放在心上。

打从对方离开崔家的那一刻起,就割断了与崔氏的最后一点联系。

朝廷的诏令还未下达,崔咏已经联络范阳卢氏上书辩解求情,崔珮不知道这些举动的用处有多少,但他作为现在唯一一个没有被波及到的崔家人,又曾受余氏临终托孤,理所当然被崔咏派来,希望能求得崔不去高抬贵手。

临出门前,崔咏再三叮嘱,让他小心说话,务必不要惹恼崔不去,对方若是提出什么条件,只管先答应下来便是,回去再慢慢想法子。

想及此,崔珮不由苦笑,他不怕对方提条件,只怕崔不去什么条件都不提。

博陵崔氏,人人趋之若鹜的名门望族之一,多少人姓个崔也要想方设法与博陵崔氏沾点边,但这些诱惑,对崔不去全然无效。

“我带你来,是因为你在城外先遇见崔公子他们,又结了个善缘,待会儿若需要跪下来求他,你也别犹豫,只是没有我的吩咐,决不能乱说话。”崔珮叮嘱身旁的少女。

“明白了。”崔九娘面露不安之色。

一夕之间,父亲杀人,母亲包庇,双双下狱,崔九娘与其他兄弟姐妹从云间被打落凡尘,受到迎头重击,镇日惶惶,不知所措。

她本该恨崔不去的,可当看见那个瘦高身影从外面步入,又半点恨意都生不出来,余下万般杂绪,无从诉说。

一如初见,崔不去面色淡淡,并未因为看见他们而露出喜怒。

“我希望你们不是来求情的。”崔不去开门见山道。

“事到如今,我们怎敢?今日过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崔珮苦笑。

崔不去微微颔首,大有等他继续下文的意思。

崔珮顿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一个年过五旬,也曾周游各地,陛见过天子的人,此刻却有点窘迫。

“当年,是我对不住二嫂的托付。”他斟酌言辞,不想惹恼对方,“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此事的确是崔家对不起你,父亲他也后悔莫及了。”

崔不去忽然笑了一下:“若我当初死在外头,崔咏现在也会后悔吗?”

自然是不会的。崔珮无言以对,他想起父亲直到大哥被抓走之前,还在后悔当年没有斩草除根,而不是对崔不去更好一些。

思及此处,他有些心灰意冷,登时什么辩解好话都不想说了。

崔珮叹道:“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若是二嫂坟茔想迁回崔氏陵园……”

崔不去淡道:“从未葬入,何来迁出?”

这简直聊不下去了,换作旁人,只怕是要掀桌而起,崔珮却逆来顺受,不管崔不去说什么,他都揽在自己身上。

“都是我的过错,当初要是我坚持……”

“你想当崔家族长吗?”崔不去突然问。

崔珮蓦地抬眼看他。

崔不去意味深长一笑:“之前你前面有三位兄长,还都是嫡出,怎么都轮不到你。但现在不同了,就算崔家不受崔大连累,最终能保住性命,其中哪一个执掌崔家,崔氏族人都不会答应。但你,还有希望。”

崔珮涩声道:“我从未有过这种念想。”

崔不去:“想要保护自己,和自己想保护的人,是需要力量的,如今崔家嫡支树倒猢狲散,你若再不挺身而出,只会被人顺势踩上两脚。”

崔珮没作声,但崔不去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

崔珮能力不差,只是长年累月,有父兄在上面,他无法出头,便连在外头当个小有名声的文士,旁人说起来,也总要加一句,他出身博陵崔氏。

崔不去走出去了,他却没有,注定一辈子都要被博陵崔氏四个字束住。

荣耀,有时也是桎梏。

外面有人入内,是郡守府的仆役。

对方言道:“崔郎君,使君想请您得空时,过府一叙。”

“我现在便过去。”崔不去颔首。

崔珮知道对方无意谈下去,忙道:“二嫂的坟茔,我会常去祭扫的。你出门在外,自己多加保重!”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方子,递给崔不去。

“你也知道,我们这些老而不死的世家,总有些药方食谱私藏。我见你身体不大好,这是我从崔家找出的方子,可以给你调养身体的,也给孙大夫看过了。”崔珮局促道,“我知你如今身份,什么都不缺,不过若有需要,只管写信回来,我定会尽力准备的。”

崔不去微微一顿,将方子接过来。

崔珮明显松了口气,与这侄儿说话,真令他倍感压力,简直比面见皇帝的时候还要紧张。

“我说的话,你好生想想,若你来当崔氏的家,也许我还会考虑,在圣上面前帮崔家求情,免于牵连无辜妇孺。”崔不去睇了边上的九娘一眼,“也省得崔咏还想将崔九娘嫁给凤霄为妾。”

崔九娘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祖父他,真是这样说过?”

她望向崔珮,后者移开视线,不肯与她直视。

“崔公子!”

崔九娘喊住往外走的崔不去,终于将憋了这半天的话问出口,“你果真像他们说的,是我亲兄长吗?”

崔不去脚步未停,口中淡道:“崔家就算没完,也会元气大伤,你想随孙济民学医,正是大好时机,别光说不做,与那些束手束脚的女子一般,让我瞧不起你。”

崔九娘面色变幻半晌,正当崔珮担心她会冲上去质问对方时,却见她忽然朝崔不去跪倒叩首。

“对不起。”

崔不去身形一顿。

崔九娘低声道:“对不起,我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你的事情,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代我爹娘说什么,但我生来便是他们的女儿,他们从前对你做的事,我也有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的罪责。他们现在如此,我更无资格代他们求情,只能说一声对不住,请你以后好好的,一生顺遂,无灾无难。”

她张了张口,似喊了一声兄长,却最终消逸在嘴边。

待崔不去走远,崔珮上前将她扶起,见她泪流满面,不由叹一声。

“你这又是何苦?”

“其实我应该恨他的,”崔九娘把眼睛都揉红了,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可我只要一想到,我小时候锦衣玉食,备受宠爱时,他却不知在哪里飘零受苦,就怎么也恨不起来。”

崔珮黯然:“这也不是你的错。”

崔九娘:“可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虽说他一回来便抓了大伯与父亲,但事出有因,并非仗势欺人,崔家的人背地里却还骂得很难听,我……不知怎的,我这心里,就是堵得慌。”

崔珮摸摸她的头顶,没说话。

他想,也许正是因为崔九娘,让崔不去看见崔家还有一丝温情在,才最终没有下死手,又也许,是看在死去的余氏和崔二面上,无论如何,这应该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

崔不去被引到郡守府后花园时,便看见凤霄与元三思相谈甚欢,言笑晏晏,大有下一刻就斩鸡头烧黄纸义结金兰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