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关山海也自觉屈才,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不服,便痛快答应了乔仙的要求。

二人左月局的练武场上交手,不少人闻风而去,几乎将露天练武场围得水泄不通,连崔不去都被惊动了。

乔仙长于飘逸的剑法,关山海则是大开大合的枪法,两人无论从武功路数还是生平履历,几乎八竿子打不着,却因左月局而联系在一起。

两人心中都存着一股意气,出手皆未留情,乔仙一身白衣飘然而动,身随剑舞,几乎凭虚御风,唯有眼力不错的人,才能发现她的足尖偶尔碰触地面,饶是如此,乔仙的轻功也已足够令人惊艳了。

乔仙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她只是为了要证明自己比关山海更有资格跟随崔不去。

随着锋利剑气扑面而来,关山海目光凛冽,手腕一振,枪花就层层堆叠漫涌开去,挡住了乔仙的攻势。

扫,刺,点,拨。

枪法中最常见的几个动作被关山海运用自如,在他手中的问月枪已经变成一把具有灵气的兵器,势如破竹攻向敌人,枪头划过空中残留点点寒星,不等众人脑海中的印象被抹去,又一道银色痕迹自枪头划出,前后相连,竟隐隐是个太极八卦的轮廓!

一枪卸去乔仙的攻击,一枪在周身筑起真气,一枪反守为攻,逼近对手。

关山海轮廓分明的蜜色脸庞在烈日下迸发出万夫莫敌的气势,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乔仙,而是千军万马,而他独自一人在战场上游走,无视强敌,无视周遭,无视生死。

山海倾覆,日月沉浮,草木摧折,春秋混茫。

虽千万人,唯一而已!

乔仙发现自己的剑被对方的长枪绞住,仅仅一瞬,炫目枪芒已经近在眼前,朝额心刺来!

杀气凛凛,眉间剧痛!

乔仙大惊失色,不得不撤身后退,但她的剑被紧紧绞住无法抽离,即使松手,那股杀气也跟着逼迫近前,令人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几乎是同时,两道疾风从不同方向飞掠而来,一左一右击向关山海的双肩。

关山海腾身跃起,避开石子,稳稳落地,反手挽花收枪。

乔仙惊魂未定,再也没脸看崔不去,单膝下跪请罪道:“属下学艺不精,请尊使恕罪!”

崔不去淡淡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对自己人点到即止,要有分寸。”

前一句是对乔仙说的,后面一句,却是在警告关山海。

关山海抿抿唇,拱手道:“属下知错。”

崔不去又转向从外头走来的两人。

“是什么风把凤二府主刮来了?”

方才那两枚石子,一枚来自长孙菩提,一枚则来自凤霄。

凤霄笑吟吟道:“自天南山一别,崔郎君便闭门不见,我却思念得紧,不过来看看,怎么对得起我们那段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日子?”

崔不去嘲讽:“我还以为凤二府主终于想起自己赌输的那笔账,良心发现过来还债了。”

秋风扬沙而起,将袍角高高卷起。

乔仙站在练武场中,遥遥看着两人相对而立。

左月局何等地方,凤霄如何能轻易进来,就算以他的武功,谁都拦不住,守门的左月卫起码也会拼死阻止,奔来禀告。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对方顺顺利利,畅通无阻来到练武场。

这必定是因为崔不去事先有过交代,只要是凤霄亲自来了,便不必相拦。

起初明明是不死不休的对手,什么时候起,解剑府的主人还能入左月局如无人之地了?

凤霄不知是否也想到了乔仙正在想的事情,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崔不去挥挥手,让众人散去,他则领着凤霄走向池中凉亭。

“凤二府主大驾光临,到底有何贵干?”

闲的没事,过来看热闹的。裴惊蛰腹诽道。

凤霄道:“过来给你送名单呀。”

崔不去蓦地顿住脚步,蹙起眉头:“你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

凤霄叹了口气:“我知道那份名单对你很重要,你想借此揪出云海十三楼安插在朝中的钉子,可这样要紧的东西,我如何能随随便便就给了,原想等你上门来要,可你迟迟不肯来,我这不就只能亲自过来了?既然你怀疑我的诚心,那我就走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崔不去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

下一刻,崔不去发现这个动作暴露了自己急切的心情,立马松手。

但已经迟了,凤霄露出得逞的笑容。

“既然你这么想要,那我们是不是该坐下来好好谈谈?”

面对这个人,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崔不去缓缓吁了口气。

“你要什么?”

凤霄伸出手,摸向他的脸颊,正当崔不去想避开时,对方的手却飞快穿过耳畔鬓发,上移至发髻,抽下崔不去的玉笄。

他将玉笄在崔不去面前晃了晃。

“为了不让你赖账,只好将这根玉笄权充信物。”

凤霄还记得那日从山洞出来时,对方披头散发的模样,唇色冷白,偏生决绝凛冽,宛若蜿蜒悬崖的孤松。

眼下崔不去的发髻显然还用了别的东西固定住,这根玉笄抽出来也没能看见他头发落下的模样,凤霄有点惋惜。

“恐怕,”崔不去面无表情,缓缓道,“凤府主要的东西太难,我给不出。”

凤霄高深莫测:“我还未说,你怎么知道给不出?”

崔不去的视线在他手上的玉笄停留片刻,抿唇不语。

明明有求于人,却连句软话也不肯说。凤霄想道,把玩手中玉笄,一寸一寸,就像把玩那人的嶙峋手骨。

“我要你。”

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凤霄不紧不慢地补完后半句,“的一个人情。一份名单,换一个天大的人情。记得了,崔不去,这是你欠我的。”

打从六工城起,咱俩就已经纠缠不清了,非敌非友,注定半生。

第六卷 匕见房陵

第131章

雨,滂沱的大雨。

举头也看不尽的混沌,天地茫茫尽为乌有,与世隔绝,阴阳不分。

老天爷不要钱似的从云端往下倾倒,将雨水一缸接一缸浇泼在人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平地彻底变成泽国,在河水上涌之后,两岸良田悉数被浸没,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半分屋舍的影子。

容卿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地上,所有震惊恐惧惶惑都已经被眼前情景慑为木然。

完了。

全完了。

他很清楚,这个地方所有的身家性命,算是彻底给毁了。

他脚下这片土地原本该是个繁华的村庄,半个月前的这时候,正是村子一日里最热闹的光景:农夫从田间归来,孩童们追逐嬉戏,家家户户燃起炊烟,路过便可闻见饭香。

但现在,举目所及,悉为洪水。

滔滔不绝的雨水令河流上涨,冲垮了河堤,争先恐后涌向郊外和县城,雨一直未停,越来越大,洪水也得以四处肆虐,为所欲为,把所能到达的地方,都宣布为自己的领土。

伞已经变成无用的累赘,雨水狂笑着将油纸伞砸出一条条裂缝,流向伞下的人。

容卿一把推开随从的手,索性任由自己暴露在大雨之中。

而在那之前,他早已满头满脸的雨水,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一手抹脸一边艰难眯眼,人人都是如此,人人都像是为这场灾难而悲怆,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郎君!”

身后的随从跟不上容卿的脚步,下意识张嘴喊了一声。

声音却转眼被大雨吞没,漏不出半点,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小郎君,你快拉住容御史!不能再往前了,再走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陪同而来的官吏大声嘶吼,使出平生力气。

小六猛地回头,发现他们来时,原本还能露出大半的高地,居然短短工夫就又被淹没许多,像一头巨龟慢慢下沉,现在只肯让一点点龟壳展露在水面了。

他心下惊恐,赶紧抬起脚步想要追上前面的容卿,冷不防被水下石头绊住,整个人扑倒,溅了一头一脸的泥水。

再看容卿,已是前后无路,四处皆水,与他一起被困住的还有旁边一棵老树,在洪水中颤颤巍巍,迎来无可奈何的命数。

“快!你们快去救我家郎君!”小六顾不上膝盖疼痛,目眦欲裂吼道。

几名官吏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从京城过来的监察御史容卿听说洪水泛滥,非要离开安全的县城高地,亲临此地视察,众人苦劝不听,光迁县县令只好派了县丞和吏员等人陪同,谁知雨越下越大,非但没有半分缓解的迹象,洪水还逐渐向高地蔓延,连此处原本不在洪水范围内的山坡,也转眼被茫茫洪泽吞噬。

波涛之中不乏木桶衣物,更有疑似头发的黑色发丝飘荡,仿佛有人于水下沉浮,生死莫测。

众人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去探查救人,唯独这位容御史悍不畏死,居然想要上前去捞人,结果现在他自己被困住,还要劳动别人去救他,县丞李沿早就在心里将容卿骂了千八百遍。

救,还是不救?

救人,他们自己也很可能被冲走。

不救的话,这可是朝廷御史,上头若是问罪,他们难辞其咎。

但这毕竟是天灾,御史自己作死,旁人也无能为力吧。

李沿心念电转,他会水性,但往前一步跟往后一步,自己的结局截然不同,若现在奋不顾身去救人,连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

想及此,他面上的表情更惊慌了:“这可怎么办,我这就回去找人来救容御史!”

现在回去哪里还来得及?

小六难得的灵光,扑上前将李沿紧紧抓住,声嘶力竭:“快救郎君!我们解下衣带绑住腰,手拉着手过去,来得及的!”

李沿咬咬牙:“别说衣带了,就这水势,绑了麻绳都会被冲走!”

一来一回两三句争执的工夫,水势又高了一截,连带小六他们这里都已经淹过脚背,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容卿那边更是只剩方寸之地,进不得退不得。

小六惊恐交加,声音带上了哭腔:“郎君您等着,我们这就救您!”

李沿看了看跟自己一道来的三个小吏,三人脸上被雨水混淆,看不清表情,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冒着危险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监察御史,更何况他们并不喜欢这个容卿——一来就指手画脚,诸多指责,如今自己跑来送死就算了,还想搭上别人的性命。

犹豫不过片刻,李沿就做出决定。

但下一刻,一道身影从他们面前飞掠而过,大雨之中,快得令人连衣裳颜色都看不清。

那模糊的影子落在容卿立足的地方,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又将人提起,借着老树纵身跃向他们这里。

这里虽然也有水,但起码还能站住脚。

小六又惊又喜:“郎君!”

“还不走,愣着作甚!”救人的男人沉声道,声音竟能穿透雨幕让他们听清。

所有人不敢再耽搁,见状赶紧朝高处飞奔。

小六扶着容卿,踉踉跄跄跟在后面。

今日上天有所眷顾,雨势居然慢慢变小,水位没再大规模上涨,众人得以拥有喘息的时机,奔向高地,眼看县城城门遥遥在望,他们总算能将快要跳出嘴巴的心脏重新塞回去。

伞早就不知被扔到哪里去,所有人一身泥水,连衣服都辨认不出原先的颜色,唯有沉重的步伐往前挪动,一步步挪向终点。

小六脚下一软,被他搀扶的容卿跟着摔倒,刚才出手救人的蓝衣人微哂一声,提气几个纵跃,就抛下他们先行入城了。

换作往常,小六早就开始抱怨了,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也没有精神说了。

容卿亦然。

一个时辰后,众人总算回到城中,容卿谢绝了县丞李沿邀请他去县衙休息的提议,径自回到官驿,李沿也没什么心思再挽留,态度明显冷淡许多,不似容卿刚到光迁县时那样热情。

在官驿的浴桶里,容卿舒舒服服地将身上泥水全部洗去,又狼吞虎咽吃了顿饭,感觉力气慢慢回流恢复,身处静室,回想刚刚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瞬,连他都不禁有点后怕。

他原是奉朝廷之命来此视察赈灾,若就这么死了,才真叫一个冤。

未几,小六蔫头耷脑过来请罪和告状。

“郎君,小的方才差点就来不及救您了,全因李沿刻意拖延,他刚才还想将我往水里推,把咱们俩都灭口,好推脱责任呢!”

容卿倒没他这么怨愤,平静道:“是我执意要去看水情的,他心里有怨气也正常。”

小六欲言又止:“刚刚救您的人,好像很面善。”

容卿道:“若我没认错,应该是崔不去身边的人。”

小六很惊讶:“他们这么快便到了?那崔、崔先生会不会怪您?”

话音方落,门外伙计送来一份名帖。

说曹操,曹操到。

名帖上写着,崔氏相邀城中壹贰茶馆一聚。

容卿苦笑:“人家刚刚救了我一命,就算想骂我,我也只能唾面自干了。”

事情起源于十日之前。

光迁郡上报连日暴雨,导致河水上涨倒灌,郡内各处泛滥成灾,尤以治所光迁县最为严重,灾民流离失所,饿殍千里,恳请朝廷拨粮赈灾。

在朝廷的奏报中,光迁郡是重灾区,几乎年年雨季都遭灾,今年更是十万火急,朝廷拨粮之后,天子便派监察御史容卿前往光迁县巡检监察。

到了出发那日,容卿才知道,除他之外,另有左月局之首崔不去同行,崔氏拿着皇后的手令,容卿整整看了三遍,才确认这的的确确是皇后所出。奇怪就奇怪在,论官职品阶,此行本该以崔不去为首,但天子未下令,却由皇后出面,再联想左月局的职责,容卿难免有所联想,觉得这是皇后想要派崔不去监视自己。

他入朝为官以来,从不与左月局解剑府这等在正邪游走的部门打交道,崔不去在容卿眼里,也不过是一个靠着投机上位的幸进之徒,其实持这种观点的人,朝中不在少数,从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如今竟要合作,容卿心里,难免就先生出抵触之感。

双方的首次会面是在京郊灞桥,虽说话不投机,倒也不至于到剑拔弩张的地步,面上礼数都还过得去,容卿客客气气请崔不去指点,崔不去则道此行以容卿为主,让容卿放手施为,不必拘谨。

既然有他这番话,容卿也不再虚伪客套,就让他的座驾慢慢出发,自己先行一步,前往光迁郡。

容卿打从心底不愿让崔不去干涉自己,他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光迁郡,所见所闻,却比想象的还要骇人几分,从没见过如此大灾的容御史,本着一腔为民请命的热血,四处视察,亲自上阵,甚至不顾危险来到距离灾区最近的县郊,结果便是差点丢了小命,而本该慢吞吞行至途中的崔不去,却居然已经到了,还派人来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