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迷迷糊糊醒来,睁眼看见两个男人瞅着自己,想叫起来。

崔不去动作更快,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劈向她的后颈。

重重一下,美人软软倒下。

这回是真晕了。

容卿:……

不愧是凶名在外的左月局,果然连左月使都如此凶残。

然后他听见崔不去道:“方才进来时我检查过外面了。”

黄略等人如果想要腐蚀他,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派人在外面听墙角,只要容卿在这里度过一晚,在外人看来自然而然就已经上了黄略他们的船。

容卿想了想,道:“如果我在天亮才走,那个之前送画过来的人,会不会觉得我已经向黄略他们低头了,不再提供线索?这样吧,我假装半夜醒来,大闹一场,然后再走人,这样岂不更好?”

他还未笨到家,崔不去嘴唇一弯:“可以是可以,但光是你自己闹,闹不出什么风浪?”

容卿面露不解。

李沿在夜宴中也喝了不少,最后还是醉醺醺被人扶上回去的马车,他回到自己府中之后倒头就睡,直到隔日醒来,听见心腹来报,说昨夜黄县令那里被大闹了一场。

容御史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个美人,恼羞成怒,直接跑到隔壁厢房去打自己的幕僚,将同样喝醉了的幕僚打了一顿,又扯着县衙的下人去找黄略,把黄略从床上揪起来,大骂他城外有灾还有心寻欢作乐,可怜黄县令直接被一拳打中眼睛,怕是好几天都不能出门了。

李沿听得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声音戛然而止,他问下人:“容卿到底享用了那个美人没有?”

心腹挤眉弄眼:“听说那美人醒来时衣衫不整,浑身青紫交加,哭哭啼啼喊疼,想必是容御史多日未开荤,一时下手重了些吧!”

李沿又笑了两声:“真是个雏儿!”

心腹凑趣道:“这容卿莽撞无礼,却正好不会坏事,等洪水退了,他肯定也只能灰溜溜走了,一切恢复如常,平安无事。”

李沿摇摇头:“那不行,这样的话,我哪里有机会取代黄略,更进一步?黄略这厮摇摆不定,立足不坚,很容易坏事,最好是让他与容卿闹起来,斗个两败俱伤。去拿纸笔来。”

……

崔不去和容卿回到驿馆时,关山海也正好回来了。

关、乔二人昨夜并未随他们出席宴会,一者是为低调,毕竟两名高手同时护卫左右,很难让人不去注意,二者在场之人,未必就没有认识或见过关乔二人的,认出他们身份就会牵出左月局,不利于他们继续调查。

“查出什么了?”容卿迫不及待地问关山海。

关山海看崔不去一眼,见后者点头,方道:“我奉尊使之命,去查光迁郡守杨云。”

容卿一愣:“怎么查的是杨云?不是黄略吗?”

崔不去道:“如果黄略有问题,你觉得杨云会一无所知吗?要么是故作不知,要么是无能懦弱,全凭黄略操纵,要么,他才是最大的那只老虎。不管哪种可能,此人都罪责难逃。”

容卿微惊,他竟未想过第三种可能。

关山海道:“杨云的元配难产,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后来杨云又续弦娶了一房,继室一直没有所出,还劝他纳妾,为杨家延续香火,但杨云非但没有这么做,反倒一心一意守着继室,至今膝下也没有儿女。”

容卿问:“这么说,他与继室应该是鹣鲽情深了?”

关山海摇首:“这两日我换了身份,买通杨府下人,假意与他们攀谈,从他们口中得知杨郡守大多数时候都宿在书房,不与郡守夫人同房。”

容卿似乎捕捉到什么,又一闪而逝,模模糊糊。

直到崔不去挑明:“一个男人,尤其是到了杨云这个年纪,很难不想要自己的儿女,若他与妻子感情好,愿意为了她守着,那也就罢了,但他却不与妻子同房,说明前面那个原因就可以排除了。”

容卿恍然:“这个杨云,必有古怪!”

他灵光一闪,随即又想到更多:“如果杨云有问题,黄略肯定也跑不了,昨晚我细看这些人,地主们个个愁容满面,生怕我要他们割肉放血,李家和丁家身为本县最大的两个地主,带头挑起争执,脸上却没有什么担心,说不定他们早就跟黄略串通一气,侵吞灾粮!还有武义,他是本县县尉,救灾不力,昨夜喝酒却是喝得最多的,可见也脱不了干系,这光迁县上下,估计就一个李沿还算干净了。”

容卿越说越气,脸色铁青:“昨夜杨云不肯来见我,估计也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了!”

说话间,乔仙也回来了。

她带了一个大包袱,面色奇异,眉头紧蹙,不时看向手中包袱,似乎很想把它扔了,手却又攥得死紧,很是矛盾。

伴随着她走入屋子,一股腐臭飘散开来,令人作呕。

“尊使,您命我去查的,有结果了。”

她将包袱放在桌上,小心翼翼打开。

容卿睁大眼睛,脸色瞬间惨白。

包裹之中,零零散散堆了一些破布衣裳,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

但发出恶臭的不是它们,而是已经泡水胀大发白,骨头连着皮肉的残肢。

有手指,手掌,毛发,胸骨,有的是皮肉腐烂掉落,有的则像是被什么野兽啃噬过,不过他们身上,无一意外,都有刀伤切口。

容卿扭头冲出去,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呕吐声。

崔不去镇定自若,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对乔仙道:“包起来吧,去让人送水来给容御史漱口。”

容卿昨夜喝了不少酒,菜倒没吃多少,此时吐个精光,连胆汁都呕出来了,才脚步虚浮扶着墙回去。

“这是,哪里来的?”他连声音都在飘。

乔仙道:“城外,就你上回差点被淹死的地方。”

容卿大惊:“你从那里挖出来的?这么说那幅画上画的果然是真的!”

他从乔仙手里接过水,刚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颤巍巍道:“你方才……净手了没有?”

乔仙面无表情看他:“没有。”

容卿一口水已经进了肚子,吐都吐不出来,脸色瞬间又变得铁青。

眼看他大有又跑出去吐一场的架势,乔仙眼明手快将他拽住拖回来,啧了一声:“男人大丈夫,哪来那么多穷讲究!”

容卿欲哭无泪,只得尽力撇过头,不去看那个包袱,勉强道:“这样的尸骨还有多少?”

“今日洪水退了一点,昨日你被淹的地方,堪堪能立足,我也只挖了几下,就发现这些,下面还有许多,往下深挖的话,只怕,”乔仙顿了顿,吐出沉重的三个字,“挖不尽!”

容卿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这时驿站小吏前来求见,说是门外有个孩童受人之托,塞了一个竹筒进来,上面指名交给容卿。

容卿顾不上呕吐了,赶紧问道:“那小童呢,快带他进来!”

小吏赔笑:“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只有这个卷轴,您看?”

他也闻见屋里的怪味了,待在门口不肯进来。

乔仙丢了一串铜钱给小吏,后者放下竹筒,就欢天喜地告辞了。

容卿打开竹筒,从里头抽出一张卷起的纸。

展开之后,上面又是一幅画。

画风与之前如出一辙,但线条粗糙了很多,画好之后将纸随意一卷,就这么塞进竹筒里。

山脚下,一座山庄,四周树木林立,山庄门口无人看守,台阶上却立着一只硕鼠。

之所以说是硕鼠,因为这老鼠是真的大,几乎有半根柱子那么高了,拖着卷曲的尾巴,盯住山庄大门,露出贪婪的行止,上身微向前倾,作出随时入内之态。

容卿脱口而出:“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这又是在提醒我们,应该去这个山庄里看看?”

关山海出声:“从画上看,山庄周围树木森然,此地应该还没被洪水波及,那就只有城北了。”

乔仙却道:“尊使,属下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是弄清送画之人到底是谁,此人连送三幅画,看似在提醒容御史,却又不肯表白身份,遮遮掩掩,见不得光,说不定怀着歹意,想将我们引入歧途。”

容卿急切:“可你刚才也瞧见了,他的提醒都是真的,否则你又怎么会带回这个包袱!”

乔仙冷冷道:“一处尸骨说明不了什么,若这幅图里的山庄真有古怪,肯定有重重把守,贸然找过去,一定会打草惊蛇,你有本事,自己找去,别让我们代你冲锋陷阵,尊使来此,本就不是为了帮你调查案子的!”

容卿愣住,讷讷脸红。

“不要吵了,已经有人帮我们找到这个地方了。”

崔不去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展开放在桌上。

城北栖霞山庄,初九夜,宜赏月,解衣带,候君至,只汝来,共温存。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也没署名,文句更是狗屁不通,令人发笑。

但这是昨夜李十四调戏他之际,塞进他手里的。

第136章

“这张纸条,是昨夜宴上,李十四塞给我的。不管他的话可不可信,但他无疑将地方都给我们指出来了,无须我们费心去找。”

面对众人怀疑或疑惑的目光,崔不去缓缓道。

容卿神色一动:“这么说,三幅画的作者也是他?”

崔不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讲起他从这三幅图的发现。

第一幅画形象描绘出了官服男人的穿着神态,所以对方一定是个熟悉官场的人,否则一般平民百姓,连什么品级的官员对应什么服色都不清楚,更不会画出这种指向性明确的画。

第二幅画中的树下埋尸,现在经由乔仙亲自去发掘,已经证明是真的了。从尸骨和遗存的衣裳来看,很可能是灾民,但灾民为何会被杀?如果他们是自相残杀,那根本不会有人事后将他们埋起来,也不可能会有如此大的埋骨坑,于是便只有一个解释,那些人是被杀的,而且行凶者不想被人发现,所以要将尸体埋起来,洪水过处,将泥土冲掉不少,所以乔仙再次过去时,轻易就挖了出来。

崔不去说罢,环顾众人,果不其然看见他们脸上的震惊神色。

容卿面色惨白未褪,摇摇晃晃站起来,更是失魂落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些灾民必定是想要入城躲灾,却被黄略下令屠杀的!”

钦差即将到来,灾民却在城外流连不去,这怎么都说不过去,但城内粮食不足,或者说,黄略和城中大户,也根本不想浪费粮食来接济这些灾民,所以直接一杀了事。灾民们早已饿得发晕,面对这场屠杀,根本就没有反抗之力。

若这种推测是真的,那么整个光迁县,上至县令,下至那些地主大户,恐怕都是凶手或帮凶。

“黄略该死!”容卿握拳重重击在桌上,恶狠狠骂道。

他蓦地抬头望向崔不去:“我现在就写奏疏,上禀陛下,陈明此地之事!”

崔不去反问:“如果说那些灾民只是在还没到达就死在城外,黄略为免瘟疫蔓延,这才着人埋藏,你要怎么说?”

容卿神情激烈:“若是如此,他们身上又怎会有刀伤!”

乔仙撇撇嘴:“这还不好办,说他们饥饿之时互相残杀,当时城内已无粮食,黄略不敢轻易放人进来,结果犹豫之间,人就死光了,你要是没有其它证据,这件事他顶多就是个失察之过,能够守住一城不为洪水侵袭,已经是不小的功劳,功过相抵,不痛不痒。”

容卿的脖子像被人捏住,顿时没了声响。

崔不去对乔仙道:“你去查查李十四,看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光迁县的,还有,李家是否真有这么个人。”

乔仙领命而去。

容卿忍不住道:“那第三幅图呢?”

崔不去:“栖霞山庄,可以一去。”

没等容卿展露笑容,崔不去就竖起一根手指。

“不过是我去,不是你去。”

容卿愣了一下,忙道:“崔尊使,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崔不去被他的用词气笑了:“如果栖霞山庄果真与这件事有关,那么里头肯定守卫森严,暗藏危机,不是我去,难道你去吗?”

在场唯二的高手,关山海与乔仙皆是崔不去的人,容卿当然指挥不动他们。

容卿一下子蔫了。

他觉得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线索倒收了不少,正事一件都没办成过。

现在明明知道这里隐藏着无数问题,可偏偏理不出一个线头。

容卿离京时的雄心万丈,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乔仙很快回来。

李十四确有其人,不难查,在李家的铺子一问便知,而且因为他的荒唐,没有人会怀疑打听的人。

“据说他是李家家主的远房堂侄,从小长在乡下,顽劣异常,不堪调教,读书习武都不成,就一张嘴成日花言巧语,倒是经常流连不三不四的地方,将长辈气得跳脚,不得不将他撵到县城,请李家给他安排个差事,免得越发胡闹。谁知他到这里之后,却变本加厉,非但把李家上下哄得开开心心,还看上了有家室的男人,四处招惹桃花,可他几桩差事却办得不错,所以李家长子与他走得很近。”

“我打听了一圈,发现他是在大雨开始之后才来到光迁县的,大概是五六天前。”

容卿啊了一声:“雨是十日前开始下的,暴雨导致水位上涨,迅速蔓延,淹到光迁城外时大概是四日之后,也就是说李十四根本没有亲眼所见!”

崔不去望向关山海:“你怎么看?”

他并未将关山海当成纯粹的侍卫来看,更似高看他一眼,关山海也渐渐驯服,不像初时那样抗拒抵触。对关山海来说,随侍崔不去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以独孤皇后对左月使的看重,他这份差事可能一时半会都不会结束,与其心怀不满,不如老老实实将差事办好。

所以关山海认真补充道:“以李十四的身份,不可能骤然来到便得信任,所以他根本没有亲眼目睹树下埋骨,除非道听途说。但这么重要的事情,连我们都没得到消息,他又如何在短短几日之内得知?因此这三幅画,极有可能不是出自他之手。他会约定栖霞山庄,应该只是巧合。”

崔不去点点头:“但我还是要去一趟。”

乔仙皱眉:“尊使!”

崔不去抬手,她立刻安静下来。

“昨夜宴上,李十四横空出世,不该说话时频频说话,又极为高调,在他之后,原本应该收敛态度的黄略、李家丁家等人,纷纷按捺不住出言激怒容御史。”

在旁人看来,李十四也许是胡闹,但崔不去觉得,他这一手很有凤霄的风格,看似胡闹地引出了在场众人的态度。

“郡守轻慢,黄略沉默,李沿这个县丞,倒比县令还爱出风头些,丁、李等人,根本就没把容御史放在眼里。但如果没有李十四登高一呼,这些人可能还谈笑风生,合起伙来演一出同舟共济的盛宴。”

哄得容御史晕头转向,说不定就真写下一封向朝廷请求再度拨粮的奏疏了。

容卿很愤怒,今日一早醒来,他已意识到自己差点中了黄略等人的圈套,却没想到自己被耍得如此彻底。

关山海若有所思。

乔仙眉头紧蹙,她发觉崔不去对李十四有种异乎寻常的信任。

崔不去认定他是凤霄假扮,便一门心思往这个方向去推测。

可万一他的推测是错的呢?

万一李十四不是凤霄,哪怕他真是凤霄,却心怀歹意,故意引崔不去入陷阱呢?

“如果画作不是李十四所为,那会是谁?”

崔不去让容卿拿出前两幅画,三幅放在一起对比,结果更加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