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长街另一端走来。

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他像是来桃花长街看桃花,而不是来杀人的。

甚至,这人手里还拿着一把伞,许是为了这天色预备的。

秦妙语以为他是误入的过路人,忍不住柔声提醒:“这位郎君,此处危险,你快些离开吧。”

凤霄蹙眉道:“虽然他那张脸还能看,但你凭什么会觉得一个普通人三更半夜不睡觉,专门跑到这里来?你要是再这样,就别待在解剑府了,我那里不收蠢货。”

秦妙语委屈道:“大家都这么累了,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若说句好话就能让他自己走,岂非省了我们一番力气?”

凤霄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幻想:“别做梦了,那是云海十三楼的楼主!”

什么?秦妙语很震惊,对着来者看了又看,似乎很难相信这样温柔尔雅,俊美斯文的年轻人,居然会是他们最棘手的敌人。

萧履轻笑一声。

他停住脚步,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凤府主,别来无恙?”

凤霄不耐烦:“要打就打,别废话了。”

萧履善解人意道:“你方才受了伤,现在再打,恐怕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多歇一歇,我不乘人之危的。”

不乘人之危,那你前面派那么多人来作甚?

凤霄想这么骂他,想想还是算了,省点力气,等会打架。

因为他知道萧履说得没错。

高手之间气机牵引,他对萧履有所感应,萧履同样知道他的情况。

秦妙语有等于无,不必指望了。

明月武功虽然高,但也不是萧履的对手,更何况受了伤。

至于凤霄自己,放在之前,他或许与萧履有一战之力,但酒肆里那一批人消耗了他太多的真气,冷都几个虽然比元三思等人好对付许多,但之前积压的伤势也因这次动手而被牵动,一发不可收拾。

萧履已经将一切全部算好了。

但他不能退。凤霄想道,一旦他这边退了,崔不去那边,就危险了。

“上次见面,难为你还故意藏拙,败在我手下,像你这样骄傲的人,想必很难受,卯足了劲要赢我。只可惜,天下高手济济,就算你败了我,也还谈不上天下第一。”凤霄道。

萧履微微一笑:“我要天下第一做什么,萧某只是造反的,又不是混江湖的。你是不是怕我对崔不去下手?凤府主不用担心,我不杀他,今日我要杀的,是你。”

话音方落,马蹄声远远传来。

二人一时未语,不约而同凝神聆听。

却见夜雾之中,一人一马疾奔而来,披风飒飒,人影瘦长。

萧履认出来人,不由微微一怔,回头去看凤霄,后者同样浮现意外之色。

来者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长鸣声中戛然停住。

“崔尊使,您可真跟狗鼻子一样,哪里有事就往哪里来!”凤二府主冷着脸哼笑,刻薄道,“萧履是我的猎物,今日必是要我解剑府拿下他,你若敢抢,我便先杀了你。”

“凤云天。”

隔着夜雾,对方身形茫茫,神情茫茫,模糊不清,唯有熟悉的声音,半点未变。

“你昨日问我的话,我现在便可回答你。”

“我说,会。”

凤霄呼吸猛地一滞!

昨日他问了什么?

他问,你会将后背留给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ps,秦妙语就是第一卷出现过的于阗使者小妾,后来被解剑府收编了。

第148章

烟云也似的夜雾慢慢描绘出那人的轮廓。

凤霄甚至望也不必望,就能想象得出来。

瘦削身躯支棱起广袖衣袍,在秋风中飒飒作响。

凤霄毫不怀疑,若风再大些,或此时直接刮上一场绵绵霜雪,就足以摧毁这病鬼的身体,让他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要是缺医少药,对方更可能就此一命呜呼,说不定人间又能少一祸害。

病鬼的嘴巴很薄,此刻必然在寒风中紧紧抿着,就像他为人一样,说话刻薄,不留情面,比刀剑更快更锋利,能把人给活活噎死。

病鬼抓着缰绳的手应是泛着青白的,那不是用力过度,而是冻的。这样入秋的天气对常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于崔不去而言,却十分难度。

杨云那边的乱局十有八九已经平定下来,对别人而言那或许是一场跌宕起伏的考验,不过崔不去久经变故,他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杨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此人现在,本该安坐郡守府,手握暖炉,指挥若定,等最后的捷报,而不是纵马奔来,赴一场危局。

凤霄嘴角微翘,说出的话,却是风刀霜剑,寒冰凛冽。

“会什么?你会为我的风采倾倒?崔不去,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自诩聪明,在我眼里不过枯木朽枝,行将残灭,若非冲着左月局这块招牌,我会跟你虚与委蛇?也不拿块镜子照照自己,你浑身上下,有哪里能入我眼?”

暗夜之中,四下无声,唯有凤霄带着厌恶的声音回荡。

“你那张脸,我怕看多了,饭都少吃半碗,趁现在我还没空收拾你,自己给我滚。”

“听见没有?滚!”

崔不去动也未动,没有下马,甚至也没有出声反驳辩解,似乎被这番话刺伤,久久回不过神。

明月面露茫然,看了看凤霄,张嘴想劝点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秦妙语无声叹了口气。

谁说女人善变?男人口是心非起来,半点不逊女人啊。

“崔兄,你也听见凤府主所言了。”萧履温温柔柔道,没带半点烟火气。“我明明给你留信,让你去赵氏茶坊了。”

“正因为你让我去赵氏茶坊,我才知道你一定会来风云酒肆找凤霄。”崔不去平静道,没人听得出他心情是否受凤霄方才一番话影响。

萧履也叹了口气:“我不愿杀你,才有意误导你的,你既知道,何必还来蹚浑水?”

崔不去:“杨云虽然已经被俘,但他始终交代不出大部分灾粮的去向,我只好来问萧楼主了。”

出乎意料,萧履直截了当道:“被我运走了。”

崔不去:“全部?”

萧履笑道:“我送了一个杨云给你,换那些灾粮,不是很公平吗?侵吞灾粮的人已经伏法了,你对皇帝也有个交代,那些灾粮,就当是我的酬劳好了。”

崔不去点点头:“的确很公平。”

萧履好声好气道:“崔兄,范耘虽然背叛了我,但我对你素来很欣赏,我知道,你我是同一种人,以你的骄傲,要你贸然投靠我,是不可能的,这次我先解决凤霄。解剑府一去,往后你也少了一个对手,两全其美,难道不好吗?”

放眼在场众人,除凤霄之外,无一人是对手,他想杀崔不去也是眨眼之间的轻而易举,但萧履却耐心细致地对崔不去解释。

凤霄冷笑一声,表露他极度不爽的心情。

崔不去望向萧履的右手,那里被宽大衣袖盖住,但萧履没有刻意遮掩,他的左右衣袖同样长,之所以看不见右手,只因那一截枯骨萎缩,不如左手修长。

他若非身有残疾,备受轻视,早已在陈朝庙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就算如此,若他肯钻营,低下头颅,稍稍向上位者表示屈从,以他的能耐,出将拜相也是迟早的事。

但崔不去知道,萧履太骄傲了,就像崔不去自己一样,宁可自己出去闯荡,死在无人之地,也不愿留在崔家吃嗟来之食。

乱世之中,任何人都可以高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枭雄,萧履的骄傲不容许他低头,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中原大地最混乱的时候已经过去,如今天下虽未大统,但也只分南北两朝,不像两百多年前那样偌大华夏分为十六个小国,萧履生不逢时,天赐他枭雄之才,却偏偏有个新兴的大隋拦在他前面,有个聪明不下于他的崔不去与他作对。

萧履很有耐心地等着崔不去的回答,哪怕他知道,崔不去也许只是在拖延时间。

就在崔不去他们跟杨云周旋时,萧履早就让人一批批将灾粮运离县城,当时栖霞山庄事发,杨云也担心灾粮会被崔不去他们找到,竟答应了萧履的要求。

杀了凤霄只是附带的战利品,实际上在这次博弈中,萧履知道自己已经胜了,扳回一城。

“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崔不去忽然道。

“你是不是诧异过,为何这次,我来光迁县,只带了寥寥几人,竟也没调一批左月卫就近等着,以致于一开始被杨云他们陷于被动的境地。”

“因为我事先将人调往别处,让他们去完成一件更为重要的任务了。”

“范耘对云海十三楼知之甚详,多亏了他居中协调,也多亏了萧楼主这个共同的敌人,双方合作,剿灭了一处名为凌波的别庄,想必萧楼主对此处,应该耳熟能详。”

“听说,凌波山庄汇集了萧楼主在南朝经营多年的势力,里面三十三阁阁主,虽比不上十三楼主事,却也是精英中的精英,其中长于天文地理阴阳八卦珠算杂学的更不在少数。我之前收到飞书传信,据说这些人十有八九已经折损,剩下的负伤趁乱仓皇出逃,想必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萧楼主为了延揽这些人费了不少工夫吧,可惜了,你忙着在这里对付我们的时候,后院已经起了火。”

“用那些灾粮换你一处老巢被灭,你说,值不值?”

萧履眯起眼,笑容渐渐淡没。

他不笑的时候,嘴角平展,露出一丝冷酷薄凉的意味。

“崔不去,你真是每次都能让我喜出望外。我若早些年发现你,将你延揽到云海十三楼,如今吃瘪的,恐怕就是隋朝了吧。范耘背叛我之后,我就将南朝势力悉数转移,没想到他还能摸上门去。”

崔不去道:“萧楼主别忘了,范耘与陈帝有故,他虽然不愿隋朝壮大,也不想看着云海十三楼成为南朝的威胁,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合作一次又何妨?”

“若你想要激怒我,那你成功了。”

萧履举步朝他走去,看似与方才无异,却转眼来到崔不去面前,他抬手一抓,崔不去便不由自主跌下马,被他牢牢抓住肩膀,动弹不得,旁边关山海出手时已晚了半步,身躯被萧履扬袖一甩,立时甩出数丈开外。

躯体落地的沉重声响听得其他人牙齿一酸。

“对你来说,我才是你更大的敌人,而不是凤霄。我是皇后的心腹,左月局办案,素来与诸多机密打交道,你不想将我带走,严刑拷打,得到更多北朝的秘密吗?”

崔不去估摸自己的肩胛骨已经被捏碎了,剧痛令他几乎无法完整说完一句话,但神智却反倒因疼痛而更加清醒,他笃定萧履不会杀了自己,否则现在自己碎的不该是肩膀,而是咽喉了。

“凤霄什么时候死都没区别,但一个活着的崔不去,比凤霄价值大多了,不是吗?”

萧履温柔道:“你又不想投靠云海十三楼,我要一个宁死不屈的崔不去有什么用呢?”

崔不去闭了闭眼,尽量不让疼痛影响气息。

“我可以加入,还请萧楼主收留。”

萧履笑了:“然后呢,成为下一个范耘,背叛我?”

“三年之内,我帮你毁了南朝。”崔不去咳嗽几声,面色苍白如鬼魅,“条件是,今夜你不能动这里任何一个人。”

萧履幽幽叹道:“一个凤霄,值得吗?”

崔不去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但萧履看见了。

他看见对方说的是,值得。

凤霄动了。

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动。

以他的伤势,起码要再调息大半天,才勉强有一战之力。

但他突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化作轻烟流云,朝萧履掠来。

面对凤霄这样的高手,萧履即使有胜算,也不可能拿大到一手抓着崔不去,单手应战。

所以他自然而然松开人。

今夜势在必行的一战,因凤霄提前动手而发生了。

崔不去跌落在地,他肩骨尽碎,一边身体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地上。

秦妙语知机过去,将人慢慢扶起,她轻手轻脚摸向对方伤势,想看看是否严重,结果却摸到一手血,不由倒抽口气。

“我怀里有伤药,治内外伤都有。”崔不去道,“一人一颗,你给关山海和明月他们送去。”

敢情这位左月使是久病成良医了,知道自己常常受伤,还随身带药。

秦妙语不敢耽搁,赶紧摸出药瓶,倒了一颗给崔不去服下。

“要不奴家去酒肆里头找点水给您?”

“不必了。”

看着凤霄那张脸自称奴家,崔不去感觉肩膀更痛了,赶紧打发她去拿药给别人。

凤霄与萧履的战局才刚刚开始。

在旁人看来,两人的身影简直如同两道飘忽不定的飞影,时而在半空交手,时而又出现在酒肆屋顶。

以快打快,以力制力。

足尖过处,屋瓦片片碎裂绷开,轰然作响中,整片屋顶彻底坍塌。

围墙裂开,齑粉四散,与下面原本已经被毁得差不多的酒肆一道化为废墟。

二人浑然不觉,他们从酒肆打到了桃花长街上,脚下青砖石寸寸裂开飞起,受彼此真气制衡,悬于半空未落,仿佛成为两人角力的道具,形成一道围墙,把崔不去等人隔绝在外。

但凤、萧二人的动作也忽然慢了下来。

就像笔墨肆意挥洒的千重江山延绵开去,线条在白纸上渐渐淡化,变作两块立于悬崖的危石。

累卵危石,咫尺之遥,相对而峙,稍有不慎便坠入万丈深渊。

凤霄的武功已经极高。

在将那两颗舍利子化为己用之后,他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已臻真正的宗师境界。

但萧履不遑多让,非但没有半分弱势,反倒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犹有余力,深不可测。

明月和关山海的武功都不错,但以他们的眼力,竟看不出萧履的实力到底有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