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些话,她的许多不得已,并没能让崔不去就此心软,打消让她离开自己身边的念头。

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无论出于什么苦衷,做之前就该有承担相应后果的准备,乔仙既然选择留下,就须得受到惩罚。

而且离开京城去往地方上的暗哨,也未必就不好。

崔不去嗯了一声,药效逐渐发作,脑袋开始昏沉起来,他原想等秦妙语那边回了消息再躺下,谁知身体已然发出警告,再顽强的心志也支撑不了极度倦怠的身躯,乔仙后头又说了什么,他一概迷迷糊糊,像隔了层窗纱似的并不分明。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无数个梦境纷至沓来,走马灯似地转来转去,已故的人物,从前的敌人,更多是崔不去杀过的,算计过的那些人,个个从黄泉地狱里爬上来,怨恨深重欲断还连如缕缕蛛丝缠绕其身,嘶鸣叫嚷着复仇索命,奈何他崔不去铜皮铁骨,心肠比金石难凿,即使梦里也依旧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任凭恶鬼缠身魑魅呻吟。

身体好似绑上一块巨石,不由自主被拖往深潭慢慢沉没,耳边吵嚷声不断,仿佛要将他拉上去,但深潭下不知名的力量委实过于强大,他以手为刀,将茧丝一道道割开,神智却在梦境的海洋中沉沉浮浮,始终难觅竹筏。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声音才一点点逐渐清晰起来,是乔仙在与人说话。

另一个声音也很熟悉。

梦境的反应比现实迟钝许多,崔不去拧着眉头寻思良久,才想起那应该是裴惊蛰。

两人的语速又快又低,不像寻常闲话,还带了难以遮掩的焦灼,其中似乎提及郎君,凤二府主等字眼。

然后是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

崔不去陡然睁开眼睛。

心脏因为强行从睡眠中醒来而隐隐作痛,像被一根丝线扯动,还牵连到了肩伤。

尖叫声不是裴惊蛰或乔仙发出的,而是从隔壁院子传来,充满惊惧的少女尖叫,裴惊蛰连忙疾奔过去察看了,乔仙也想跟出去,出门前却回头看一眼,正好看见崔不去睁眼,忙停住脚步折返回来,扶他坐起。

“怎么回事?”崔不去醒得突然,脑袋还阵阵发晕。

“凤二府主闭关疗伤,似乎出了点岔子。”乔仙道。

裴惊蛰安排了侍女每日去凤霄的屋子外间送饭换水,以便凤霄醒来随时都能用上,但在崔不去昏睡的这大半天里,去送饭的侍女却撞上了本该还在内屋闭关的凤霄,还被凤二府主打伤了,合裴惊蛰、秦妙语,以及刚醒来没多久的明月三人之力,才将凤霄暂时制服,但凤霄也因此走火入魔,陷入昏迷。

崔不去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冰芝丹,跟冰芝丹有何关系?”

乔仙想也不想就摇头:“没有关系,您听错了。”

崔不去默默看她。

乔仙:……

……

裴惊蛰知道自己的武功跟凤霄之间如隔天堑,但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

脖颈被一只手捏着,而且这只手越收越紧,伴随着他呼吸困难,很快就能去见阎王了。

“郎……君!”裴惊蛰从牙缝里迸出语焉不详的两个字。

披头散发的凤霄置若罔闻,眉间一竖红痕,是真气行至印堂穴时遭遇阻滞的迹象,更是神智受到影响的表现。

他在吸收两枚舍利子之后,内力固然突飞猛进,但也因此留下隐患,任何走捷径的法子,或多或少都会遇到飞来横祸,凤霄没有在跟萧履交手的时候走火入魔,那已经是他心志过人的缘故,或迟或早,这一关的灾祸总会到来。

不得已,裴惊蛰勉力抬掌拍向凤霄,转瞬就被对方化开,内力反震之下,裴惊蛰被自己的内力震伤了。

走火入魔之后的凤二府主武功丝毫不见弱势,反倒因为暂时失了神智,没人能制得住他。

裴惊蛰快哭了。

他现在很后悔,早知道先前跟明月他们合力制服的时候应该下手更狠一点,可谁又能想到自家郎君这么快就摆脱禁锢,苏醒过来?

裴惊蛰怀疑他等不到三府主等人过来,就要先双腿一蹬,小命归西了。

到时候郎君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亲手杀了他,该是多么难过啊。

“我是……惊蛰啊!”裴惊蛰勉力为自己争取时间和生机,企图让凤霄清醒过来。

但并没有。

凤霄虽然不是狂性大发,一掌一条人命,此刻明显也处于灵台混沌迷蒙,不闻外界事物的状态。

裴惊蛰泪眼汪汪,余光骤然看见明月和崔不去等人赶来,简直如同发现天降救星,眼前一亮。

“二郎!”

“凤二!”

都是似曾相识的声音。

此刻的凤霄如同魂魄离窍,那些声音遥遥传来,送入躯壳之中,他的精魂却忙于与那两枚前辈宗师所化的舍利子博弈拉锯,无暇分身,浑身真气四处流窜,寻不到出口发泄,只能任凭躯壳下意识作为。

声音慢了许多,才被他感知到。

是明月?

还有姓崔的。

凤霄微微叹了口气,望着眼前若有似无的虚影。

髯须满脸的高大身躯正负手站在对面不远处,神色狂傲,仿佛世间无一物值得他一顾。

两枚舍利子的主人。

前代魔门宗师崔由妄。

凤霄心想,他说萧履怎么如此大方,两枚舍利子说送就送,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这等珍物,又岂是凡夫俗子所消受得起,若不是他刚好出身魔门,练的武功一脉相承,恐怕现在就不仅仅是走火入魔,是直接爆体而亡了。

裴惊蛰并不知道凤霄体内此刻正经历着何等激烈的变化,他只知道凤霄原本紧紧扼住自己咽喉的手,在听见崔不去的声音之后,就慢慢松开。

明月趁机上前,点住凤霄的穴道,与秦妙语一道扶住他浑身滚烫的身躯。

他兢兢业业跟随郎君数年,还比不上个认识不到一年的,裴惊蛰满心悲怆哀怨地想道,然后就听见明月语气沉重道:“这样下去不行,得尽快找到冰芝,这是眼下唯一能助二郎渡过险关的外力了。”

秦妙语疑惑:“二府主现在是走火入魔,单靠药物恐怕没什么用处吧,还不如我们几个合力给他输点真气?”

明月苦笑:“万万不可,他现在缺的不是真气,反而是真气快要爆体了,只能依靠他自己徐徐引导,疏通经脉,冰芝这味药虽然无法扭转乾坤,但在眼下,恰可起到舒缓调理的辅佐之效。”

秦妙语哎了一声,面露难色:“我方才去外头转了一圈,把全城所有药铺都问遍了,要么是连冰芝为何物都没听过,要么是一知半解,说那药材难找,只有京城大药铺才要,现在怎么来得及?”

“不必去京城,我有。”

崔不去话音方落,乔仙大惊失色,正想出言阻止,就见崔不去已经摸出一个瓷瓶,将里面仅有的三颗丹药倒出,直接掰开凤霄的嘴塞了进去,再合上对方下巴,迫使他吞咽下去。

第152章

凤霄无暇关注外界,他正进行一场风险丝毫不亚于酒肆之战的殊死搏斗。

崔由妄留下的两枚舍利子似犹残存先主人的意识,带着先主人的傲气,不肯轻易被新主吸收同化,在蛰伏数日,假意温顺臣服之后,终于趁着新主人重伤疗养之极,气势汹汹反扑而来。

真不愧是,一脉相承的魔门风范。

幸亏凤霄早就知道萧履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将珍贵的舍利子给了自己,时时刻刻暗中留出一分心神戒备,否则现在估计早就与入侵者相互纠缠不休,落得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堂堂解剑府二府主,法镜宗的宗主,因为走火入魔而死……这个死法就算比吃饭噎死喝水呛死强一点,也强不到哪里去,注定会成为古往今来江湖上的笑柄。

更何况他风采出众耀眼夺目世间难寻绝无仅有,若就此陨落,天地岂非少了一颗明珠宝玉,损失惨重?

“哼!”

一声冷笑,非是娇嗔,非是薄怒,却如黄帝亲手所知的洪荒夔牛之鼓,声势浩大,震动万里。

最起码,传到凤霄耳中,震得他原本混沌的灵台微微一颤,原本紊乱的真气越发紊乱。

凤霄望着对面颤巍巍的人形光影。

那并不是真正的前辈宗师崔由妄,仅仅是崔由妄留下的舍利子在他灵台所凝聚而成的幻觉。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崔由妄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残影余辉了。

就像是,一条鱼虽然已经死了,但它被清蒸红烧醋溜翻炒端上台面,总不能说这条鱼就没了,只是由活物变成菜肴而已。凤霄略带恶意地想。

魔门推崇弱肉强食,本来就少有对前辈身份的尊崇,只有强者,才会为人膜拜。

凤霄不是土生土长的魔门弟子,他连法镜宗宗主的位子都是勉为其难接过来,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对待解剑府这个身份反而更热诚一些。

因为从小天资聪颖,受尽宠爱,想要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连常人引以为苦的习武之道,他也是轻轻松松就过关了,因此对武道也就少了几分执着,否则,以他的天分,现在肯定不止于此。

所以这位法镜宗宗主,对前代魔门宗师,也就少了几分尊敬。

哪怕是在生死边缘的煎熬之中,犹有余裕暗暗嘲笑调侃。

面对他的这种轻佻,“崔由妄”不仅冷笑,而且二话不说出手。

杀意弥漫,丝丝缕缕,茧子般一层层缠上来,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凤霄每一道出手的真气,都被对方未卜先知捕捉住,对症下药,先缓后猛,趁他心神不备,便以不容抗拒的霸道之势咆哮纷涌而来。

灵台作为最后一道底线,竟也被突如其来的凶猛肆虐席卷,差点就连清醒的意识都失去,整具身躯为其所制。

“就凭你这样的,也敢妄称魔门后人?”

粗狂之声在耳旁回响震荡,令凤霄心神一凛,想要反击却发现根本无法调动真气,自身真气被死死压制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小看了前辈高人,能在魔门留下光辉一笔的人物,天资必不下于他。

大意轻敌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凤霄终于不敢再吊儿郎当了。

但他也很无奈,本来风云酒肆一战,一连杀了十数名江湖一流高手,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人物,不乏资质大好的后起之秀,最后还跟相差仿佛的萧履打了一场一仗,耗尽心力,差点就回不来,他也很累的好不好,怎么连疗伤都不能休息,还得接着再打?

涓涓细流的多股真气被梳理集中,调动起来,与想要吞并反噬的“崔由妄”抗衡,但蛰伏多日的敌人显然有备而来,双方硬碰硬对上,凤霄的真气又弱了三分,敌人却岿然不动,泰山顽石一般,甚至对他露出讥讽嘲笑的神情。

“废物!”他听见崔由妄道,“当年我以一己之力,战天下六大宗师高手,依旧游刃有余,全身而退,魔门果然一代不如一代,像你这样的废物,若我在时,别说拜入日月宗了,只怕在山门外就会被我一掌毙命!”

凤霄喘息,感觉对面的真气排山倒海当头倾下,瞬间造成莫大压力,他的真气几乎抵挡不住,顷刻便要土崩瓦解,粉身碎骨。

虚幻的意识之中,他踉跄连退数步,四肢沉重如巨石捆绑,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而对面的“崔由妄”,兀自冷笑不断。

“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六大宗师高手,是一起围攻你,还是分前后上?”冷不防,凤霄问道。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体验,站在他面前的,看似是崔由妄,实则不过是他生前留下的两枚舍利子,既是他毕生武功的凝聚微缩,也是他意识的残留,原本丝毫不可能碰面的两人,却因此产生一场隔空的交流。

崔由妄冷哼:“自然是同时!”

凤霄:“那你就是在撒谎,就算你当时武功天下第一,也根本不可能同时应付六名宗师级高手!”

崔由妄怒斥:“无知!你当那时的天下第一,与你们现在这般敷衍应付吗!本座想要杀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凤霄满不在乎:“那你动手吧,千万别手软,说不定你还能像那些神仙一样夺舍重生,顶着我的躯壳再世为人呢?”

崔由妄阴恻恻道:“我既留下这两枚舍利子,你怎么知道不能?”

凤霄哈哈一笑:“你做不到,所以你在犹豫!你消灭了我,也会跟我同归于尽,你舍不得,这么多年了,虽然你只是舍利子,但你也拥有崔由妄生前留下的些许意识,你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与你交手对话的我,又怎么舍得轻易消灭我!”

凝聚为人形的光影微微颤动,似被说中心事,又似陷入沉思。

凤霄绝不会放过任何能够消灭敌人的机会,哪怕眼前这位是同门前辈,他也毫不犹豫出手反击!

“郎君!”

裴惊蛰惊恐地看着凤霄的身体猛地一震,口鼻缓缓出血。

凤霄双目紧闭,根本不曾听见他的呼喊,反倒是面色从青白交加,逐渐变为泛着一层淡淡黄色,便似俗话里说的面如金纸。

金固然是一种美丽的颜色,但若练武之人出现这种面色,基本上离死就不远了。

三颗冰芝丹喂入凤霄口中,仅仅是让他的脸色稍稍有点起色,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出现转机时,情况却急转直下。

明月说凤霄此刻正与自己的心魔斗得不可开交,成则生,败则死,只有这两种结局。

当时崔不去静静站了片刻,而后便转身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若非他把自己救急的丹药给了凤霄,若非乔仙的脸色难看成那样,裴惊蛰几乎要以为崔不去根本不在意自家郎君的生死,甚至在心里暗暗高兴呢。

但现在,向来无往不利,骄傲任性的凤二府主,也许当真会折翼于此。

裴惊蛰轻轻叹了口气。

凤霄在他心目中几乎无所不能,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象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他不敢去碰凤霄,此刻对方肌肤如火滚烫,稍有外力接触,都可能酿成不测。

郎君,您如果能醒过来,大不了我就再让扣几回俸禄就是了。裴惊蛰咬咬牙,许下一个让他心痛的愿望。

他想了想,又在心里加了句:您不是喜欢跟崔先生过不去吗,要是出事,以后朝廷派个新人接管解剑府,他肯定会很快忘记您这个老冤家的。

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冥冥之中触动了凤霄的心弦,后者体内两股真气的确已经到了殊死之争的时刻,相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属于崔由妄的那股真气强横霸道,以横扫一切的姿态狂涌而来,却被凤霄硬生生拦下,后者并不一味硬抗,他狡猾地寻找任何能够打击敌人的办法,伺机而动,令“崔由妄”深恶痛绝。

“尔等鼠辈,不配自称魔门中人……”

凤霄哂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崔由妄了?你不过是崔由妄上升武道不成,身死魂消之后,残留人间的两枚舍利子,就算真的崔由妄来了,我也要他知道——”

他脑海深处很清醒,自己面前这个所谓的“崔由妄”,不过是走火入魔幻化出来的虚影罢了,也许它的确继承了崔由妄的真气,但说到底,只是不容于本来武功的外来入侵者,今日自己若不能将这股真气化为己用,或者强行将其打败压制,那么等待他的,便是像崔由妄一样的下场。

这应该是他练武以来遇到最为凶险的一关,但凤霄遇强则强,从来不知妥协认输为何物。

也许,这世上的确有人能令他退让,可也绝不会是眼前,此处。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豪言掷地有声,凤霄采取前后包抄的策略,在周旋许久,自忖调息过来之后,终于向敌人正式宣战。

“崔由妄”似被激怒,咆哮一声,同样毫不犹豫反扑过来。

剧烈的震颤之后,眼前迸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凤霄只觉浑身灼热,血液沸腾翻滚,急于冲破皮肤的桎梏往外喷溅,经脉翻江倒海似的被不断扭转着,痛苦一波接一波地涌来。

未知过了多久,所有风波痛楚终于缓缓平息,凤霄慢慢睁眼。

崔由妄不见了,那道虚影已经彻底消失,身体内外透着暖洋洋的慵懒,战胜敌人之后的感觉如此美妙,筋骨血肉都不由自主发出舒适的呻吟。

放眼望去是绿莹莹的一片。

似新种下的嫩苗农田,似婆娑摇曳的竹林,似布满荷叶的碧波,柔软抚慰着他大战之后的疲惫。

还有一个人,站在那浓绿的中央,笑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