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凤二府主得寸进尺,将人抱了个满怀,嗅入颈窝,从眼角到耳后,留下自己蜿蜒湿润深浅不一的气息。

凤霄爱洁,对他人尤其苛刻,轻易不允许有人近身,服侍他的婢女,帮他更衣之前都得净三遍手,但他竟觉崔不去身上的药味也别有风致,与众不同,不吝于抱着那副削薄坚硬的骨头,在冰凉苍白的肌肤上留下自己的烙印。

凤霄觉得自己病了,脑子有病。

更可怕的是,他不想治愈。

“那三颗冰芝丹,你给我用,相当于石如大海,如果我无法恢复,或者直接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我非但没法领你的情,说不定解剑府的人还会觉得是那三颗冰芝丹,才会害我的伤势更加严重。崔不去,你向来不做亏本买卖,又总是算无遗策,我不信你没有想到这一点。”

凤霄直觉崔不去不可能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又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四目相对。

他在崔不去眼中看见了虚弱,病痛,疲惫。

这是一具久病的残躯,它甚至经不起哪怕蕴含五成功力的一掌,甚至一场雨,一阵风就能令它病倒十天半月,时时在鬼门关前挣扎徘徊,任何一个大夫来看,都只能得到一个结果:命不久矣。

但身躯的主人偏偏活到现在。

谁也不知道支撑朽木的力量有多顽强,但凤霄知道。

若崔不去能练武,他的成就现在说不定比自己都高。

世间万般可惜,皆不过天命。

崔不去不信天命,他拖着这具残躯,却有着世上至刚至坚的意志。

“为了送一个很可能没有回报的人情,把自己的命都送出去,这不像你的为人啊。”

崔不去闭上眼,眼角薄红却越发明显,宛若故意被抹上去的胭脂,平增媚意。

寡淡的神色也因这点增色而鲜活生动起来。

凤霄暗自得意。

“你这不就醒了吗?”崔不去哑声道。

“可若我没醒呢?”凤霄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非要寻根究底,打破砂锅。

崔不去身躯冰凉,须得被圈在怀里,才能汲取温暖,若要攻破防线,窥见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也只有现在了。

“要是你没醒,”他睁开眼,慢慢道,“这笔账就算在解剑府头上。”

凤霄:……

“你还真是半点都不吃亏。”凤二府主有点阴阳怪气。

“每一次这样看你,我就觉得,你的眼高于顶,都是有缘由的。这张脸,确是世间难寻的英俊。”崔不去叹了口气。

“算你还说了句人话。”有点不快的大孔雀瞬间被顺毛,得意洋洋只差没开屏展示五彩斑斓的毛羽。

“可惜,会说话。”

凤二:???

崔不去真诚看他:“夹竹桃绚烂招展,在枝头点缀也就罢了,实在无须发出声音的。”

凤霄提高声音:“原来你是以夹竹桃来腹诽我的?”

崔不去咳嗽两声:“你不也在心里骂我死病鬼?”

凤霄:“当然不是,我骂的是——”

四目再次相对。

崔不去的眼珠一错不错,黝黑浮着薄光。

凤霄及时改口:“似我这等光风霁月之人,自然心底无私,心口如一,怎会像你这样?”

崔不去哼笑作为回应,没精神跟他斗嘴。

但方才寥寥几句,也转移了一些痛楚,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不像开始那么难受了。

“你会把三颗冰芝丹给我,是因为,你笃定我不会死。”凤霄不依不饶,非要一个答案,崔不去不肯给他答案,他就自己来找。

不错,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自视甚高恨不得天天像牡丹花一样的凤二估计也不会有事。崔不去在心里道。

只是面上丝毫不现,他不可能让对方增加一个得意的理由。

“因为冰芝丹有毒,我想看能不能趁你病,要你命。”崔不去冷冷道。

凤霄笑吟吟的:“崔不去啊,我就喜欢你面不改色昧着良心说假话的样子,可爱极了。”

为了证明自己喜欢对方这种“可爱极了”的样子,他还附赠了一个肆意霸道的深吻,借着渡气之机,假公济私,把嘴里残余药香席卷一空,将里里外外都染上自己的味道,方才心满意足。

他见崔不去动也不动,恍然道:“你现在连作势反抗都不了,想来是早就觊觎我的美色,却怕我拒绝,方才欲迎还拒的的吧?”

没等对方回应,凤二府主接着叹了口气:“也罢,就当可怜你了,谁让我是这般体察贴心的温柔之人呢?我答应了。”

崔不去:……

答应什么?

太自作多情了吧凤二?

什么都被对方说完了,他还说什么?

崔不去报以冷笑。

外面有人敲门。

“是我,崔尊使。”秦妙语的声音。

“进来。”旧疾已经发作过去,也不怎么感觉到痛楚了,崔不去说话比之前多了些力气。

“崔——”秦妙语看见凤霄,连下文带舌头一起吞掉了。

她想起自己现在还顶着上司的脸,两个凤霄面面相觑,莫名滑稽。

酒肆一战之后,她本该恢复真面容,但崔不去让她继续保留,因为凤霄闭关之前让他们听崔不去的吩咐,她便听从了,顶着凤二府主的身份为吓唬武义等人尽心尽力,现在看见正主,难免有点心虚。

凤霄挑眉看她。

秦妙语讨好地笑。

这位上司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随意,人都有两面,若说凤霄其中一面是张扬肆意自恋不凡,那么他的另一面,就是对他认定的敌人凶狠毫不留情。

秦妙语在他手下吃过大苦头,丝毫不想重蹈覆辙。

不过有崔尊使在,上司总会给几分面子吧?

果然,凤霄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秦妙语暗暗松口气,正经老实向崔不去禀报道:“崔尊使,根据李庚长子提供的地方,业已搜出粮食,且都为新粮,虽然李家人极力否认,但应该就是这次朝廷下令赈济的那一批,其他人家中也都陆陆续续搜出不少粮食,数目尚在统计,估计是在朝廷赈粮的十之二三左右,目前也只能找到这么多了,其余的都在粮荒初期,就已经被他们高价卖给本郡百姓,再也收不回来了。”

崔不去嗯了一声:“你督促他们将账目一应登记好,把李庚的几个儿子,还有丁氏本家人都带上,让容卿带回京城。”

秦妙语不解:“这是?”

崔不去:“我说不杀他们,没说不审他们。这些大户也好,杨云也好,他们到了京城,还会想方设法逃脱罪责,反咬一口,李家和丁家依靠杨云而暴利,又子孙众多,家族里矛盾必定不少,我会通知长孙,让他先把人带到左月局审一遍,能审出不少猫腻。”

说至此,他冷冷一笑:“利用他们彼此的矛盾,说不定还能审出点新玩意儿。”

秦妙语恭敬应是。

她不意外崔不去的谋算,从认识这位左月使起,对方的确就是如此走一步看三步的人物。

这对身体健康的人而言,固然没什么,但崔不去的身体都这样了,还得时刻保持清醒,会不会太累了?

她不由想起几个词。

心力憔悴,天寿不永,油尽灯枯。

随便哪一个,都不是好兆头。

坐在旁边不置一词没有插嘴的凤霄,终于慢悠悠开口发问。

“秦妙语,你这几日,都是顶着我的面皮办事的?”

秦妙语下意识望向崔不去。

后者闭上眼,扭过头,看不清表情,但从姿势来看,应该是入睡。

不好,被坑了!

秦妙语从几天前就眼皮直跳的微妙感,终于在此刻变成事实,她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感觉不对劲了。

整治当地大户等人的那天,崔不去对她说,凤霄闭关,但他现在需要借凤霄的身份一用,一则解剑府在外面的名头更大一些,知道的人也更多,有利于他们尽快镇住场面,二则她虽然没有凤霄的武功,但那些大户也不会武功,以凤霄的面目出手震慑一下即可。

秦妙语也没多想,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解剑府探子,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而且凤霄有言在先,她自然对崔不去唯命是从,也许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连从前的警惕也都忘记,直至此刻她才发现到底哪里不妥。

外人不知她是秦妙语,只会当她是凤霄,也会觉得这件案子又是左月局和解剑府联手办的,至于得罪人,自然也都是一起得罪了。

左月局负责与江湖有关的案子,这次若非有云海十三楼从中作梗,本来轮不到他们出手,力挫酒肆一干高手,令萧履重伤离去,几乎全是解剑府的功劳,但外人不知道,只会以为左月局的差事办得极好。

而他们解剑府呢?不仅得背得罪人,出力不讨好的黑锅,顶多就是在崔不去请功的时候轻飘飘加上一句“多亏解剑府助力”罢了。

凤霄叹了口气,转头问道:“我辛辛苦苦挫败萧履,险死还生,又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回来,你还要坑我,崔不去,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崔不去面目安详,脸上犹带病色,难得好眠,还发出轻轻的鼾声。

就算天打雷劈,凤霄也叫不醒一个铁了心装睡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崔不去:喜欢归喜欢,坑归坑,两不耽误。

凤霄:好,这是你说的,明天我就要让人去街头发传单,散布春宫话本,内容为左月局正使看上良家妇男不择手段巧取豪夺。

崔不去:……

第七卷 帝京长夜

第156章

暗色的云一层层压下,重重叠叠,快要把天压塌。

柳枝已经不见绿意,徒留枯干直愣愣插在地上,初雪自天上飘落,却没能在枯枝上沾留片刻,便怯生生落地,渐渐在树根凹陷处簇拥起一团绒白,浅薄生嫩,间或露出泥土的深色。

马车往城门处辘辘行走,因为主人的命令,车夫特意将速度放慢,马蹄踢踏声逐渐缓下。

这辆马车位于车队中间,被前后骑士围着前行,它一慢,后面的马也得跟着慢,前面带路的接引使不明所以,又不敢催促,只得频频回望,再看一只手从马车内探出,像是要去接雪花,带着从漠北初入京城的小心翼翼,不由了然,抬手示意前方车马也跟慢下来。

突厥七王子窟合真的视线从昂首挺胸的接引使背影移开,扫过枯柳城墙,落寂冬景,再遥遥望至城门车水马龙进出的热闹景象,终于将目光收回来,面上流露出失望神色。

“都说灞桥风雪是京都一景,谁知中原的初雪来得那么晚!”

稀稀疏疏的雪粒子,落到地里就融得差不多了,放眼满目萧瑟阴沉,哪有想象中的北国辽阔城墙覆雪巍峨壮丽?

就在今秋,隋朝跟沙钵略可汗周围各处势力联合,与沙钵略所领突厥大军展开殊死决战。

隋军派高颎、虞庆则分宁州道和原州道两路,夹击突厥大军。

另一方面,在长孙晟、元晖与崔不去等人的活动下,突厥内部分裂加剧,在共同的强大实力沙钵略面前,各派势力终于串联起来,突厥苏尼部甚至有上万人归顺隋朝。

在东面受到契丹威压,其余三面都被围攻威胁的情况下,沙钵略不得不向隋朝上表称臣,其妻千金公主,也就是前朝北周的宇文氏,也向隋帝表示愿意改姓,当杨家之女,隋帝大悦,改千金公主为大义公主,以示其深明大义,沙钵略则赏金银无数。

沙钵略可汗膝下七王子窟合真,也因此奉表入朝,连同作为岁贡的西域战马,一并来到隋都。

还未入京,皇帝就已下令,任窟合真为柱国,封安国公,赐大义公主为杨姓,编之属籍。

这些都是虚衔,突厥七王子当了柱国,也不可能真就参政议事,但该有的名分总不会少。

说白了,这位七王子就是突厥押给朝廷的人质。

他带着人马入京,一路从漠北至此,到武乡时主动提出要坐马车,说是方便在马车内整理行仪,给陛下留下好印象,接引使自然毫无异议,还暗道这位七王子知轻重懂进退,毕竟一个老老实实作出臣服姿态的降臣总比一个风尘仆仆身着异域衣裳的突厥人更讨喜。

此刻的七王子窟合真,便果真换上汉家衣裳,连富有域外特色的发辫都梳成汉人发髻,若非一张脸高鼻深目,实在换不了,就与汉人别无二致了。

不过他却未像汉家文人那样端坐,而是依旧与在王庭时一般盘膝屈腿,闲适随意,脸上仅剩的一点好奇,在从车帘外收回来时,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里是春明门,灞桥不在此处,王子想看灞桥,得去延兴门外。”与他一道坐在马车内的人闻言淡淡道。

此人眉眼淡淡,面目寻常,一动不动时就如路边野草石头,毫不起眼,但他一说话,车厢内凝滞平淡的气息立时鲜活流转,连带此人眉目都变得生动起来。

换作任何一个武功高手在此地,必定会大吃一惊,引为平生大敌。

但七王子窟合真却没有半点反应,一是因为他武艺寻常,对这种只有宗师高手才能察觉的气机牵引并不敏感,二是他与这人相处数载,俨然习惯了。

窟合真终于放下车帘,再也没有兴趣往外看上一眼。

“我本以为大隋京城,应该是遍地俊杰,花红柳绿的样子,没想到这里除了城池大一些,人穿的衣裳鲜亮一点,也没生出什么三头六臂,那些忙着挤进城的人,全是平头百姓,看一眼都不想看第二眼了。屠岸,你说呢?”

屠岸清河终于睁开眼。

“那是因为,七王子想看的人,都不在此处。”

窟合真笑了:“听说大隋贤才遍地,聪明人比比皆是,我倒想跟他们碰上面,交流切磋,也不枉我来中原一趟。”

屠岸清河:“七王子眼中的聪明人是谁?”

窟合真道:“天下的聪明人很多,我见过的却很少,比如我的父汗,还有之前那个汉人使臣长孙晟。”

屠岸清河微微蹙眉,提了两个人名:“可敦?玉秀?”

他口中的可敦,自然就是窟合真父亲沙钵略可汗的妻子,东突厥皇后千金公主,如今已经改称大义公主了。

这位公主以前朝宗室之女的身份嫁到风沙之国,按理说也会像她许多前辈那样,娇滴滴难以忍受塞外艰苦,郁郁寡欢,芳年早逝,但大义公主非但没有如此,反而在北周覆灭之后,还能笼络到丈夫的心,掌握王庭一部分权势,不可谓不聪明。

玉秀则曾是公主身边最得宠的臣子,不过自从他被公主派往中原之后,窟合真跟屠岸清河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听见这两个人,窟合真却摇摇头。

“屠岸,聪明分很多种。有些人只会算计眼前利益,有些人会在判断时为感情所困,大义公主是前者,而玉秀是后者。从前我很看好玉秀,他这样的人去了中原,天生注定是要搅弄风云的,很可惜,最后他功败垂成了,若没有公主,玉秀反而能走得更远。”

屠岸清河似乎很信服他的话,闻言就微微点头:“看来七王子此行,心中已有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