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厉害的毒物,反噬也就越强,从来如此。

“我自然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不过,我在父汗身上也种了蛊。”

窟合真笑道,“我自然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不敢反悔。”

屠岸清河:“等你当上叶护,是不是又会盯着可汗的位置?”

窟合真摇摇头:“我没想那么远。我的资历威望,都无法压服那些人,我不可能每个人都去下蛊。比起威风八面的突厥可汗,也许在后面运筹帷幄的那个位置,才更适合我。”

“最后一次。”屠岸清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窟合真叹了口气:“谢谢你。”

……

正月十六,黄昏。

崔不去靠坐桌前,支额小憩。

他已经快要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寻常人尚且撑不住,他却凭着过人的意志力,生生熬过来。

直到此时,稍稍松懈,原本打算整理思绪,却不知不觉坐着也睡过去。

红霞满天,从黄化紫,绚烂夺目。

光线一点点黯淡下来。

崔不去眉尖微蹙。

这个姿势自然睡得并不安稳。

他正梦见凤霄将他点住全身穴道,连眼睛也不能眨,非要逼着他欣赏对方的出众风采,然后赋诗一首,才肯放他走。

坑人,崔不去是在行的。

但作诗,他真的没学过。

他火冒三丈,直接对着凤霄骂娘,凤霄哈哈大笑,一掌推过来。

崔不去身体一歪,醒了。

对面隐约坐了个人。

崔不去定睛一看,是长孙菩提。

“没点灯,怕扰了你。”长孙道。

“有事?”崔不去揉揉鼻子。

长孙点头,又摇头:“没什么要紧的,你可以再休息会,只有一桩小事。”

崔不去:“说。”

长孙:“凤霄逃狱了。”

崔不去:……

第178章

“逃狱之后呢,他去哪里了?”崔不去问。

“暂时未知,解剑府那边没见人。此事出在刑部大牢,不可能瞒得住,陛下已经知道了,但消息暂时被按下来,明月入宫之后,又带了一人去刑部大牢,声称凤霄已经束手就擒,重新回去待着了。”

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避免消息扩大,谁都知道,那肯定不会是凤霄本尊。

凤二府主既然跑了,是绝不会重新回去的。

长孙菩提本以为崔不去会大发雷霆,认为凤霄临阵添乱。

但崔不去居然没有。

他只是神色古怪了片刻,就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长孙菩提:“明日佛会,若有重兵把持,但如果敌人出其不意,再有萧履那样的高手,单凭我与明月,可能挡不住。”

他的意思是,凤二武力高超,是个不可或缺的助力,如果凤霄一声不吭不见踪影,明日他们可能会很麻烦。

崔不去道:“他既然没有回,就不必管他了。萧履上回酒肆一战,身受重伤,至今仍未恢复,武功最多只余原来的七八成,你与明月二人合力,应该足够了。”

长孙不赞同:“还有一个屠岸清河。”

崔不去道:“突厥灭我中原之心从来不死,但这里毕竟是京师,陛下身边高手也不少,单凭屠岸清河一人,很难得逞,若我们调派高手防备过甚,他们届时不知又会想出什么法子。与其如此,不如按兵不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的意思,想让陛下以身做饵?”

屋内只有二人,长孙问这句话,自然不虞有第三人听见。

而他的语气,也并非为了质问崔不去不敬。

眼下敌暗我明,在敌人眼里,己方这个庞然大物处处都是漏洞,再森严的防备,也总有百密一疏之处。

在这种情况下,诱敌深入,随机应变,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

崔不去点头。

长孙沉默片刻:“明白了,我会尽量调派人手,做好万全准备的。”

崔不去咳嗽两声:“不必太过紧张。许多事情,看似不在掌握之中,实际上,也未必就那么凶险。”

长孙菩提:“你指的是?”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连云际最后一点霞光也消失殆尽。

天地陷入沉沉夜幕。

崔不去觉得有些冷,忍不住将披风拢得更紧一些。

长孙见状,将炉火拨弄几下。

很快屋子里又暖和起来。

正月十六的夜晚格外清寒。

外面却静悄悄的,与昨夜同一时间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因昨夜秦王府的变故,官府取消这三日百姓通宵玩乐的权利,恢复平时的宵禁。

屋外簌簌作响,也许还有细雪落下。

若抛开明日即将发生的大事,这不失为一个静谧宜眠的夜晚。

崔不去侃侃而谈。

“萧履和窟合真之间,一定就对付我们达成了某种协议。”

“但,萧履此人,在隋朝毫无根基,他想要谋朝篡位,一定会假借某个傀儡。这个傀儡极有可能是皇帝身边亲近的人,这样才能保证顺利过渡。所以他求稳,未必会主张杀了陛下。”

“而窟合真则不同,他要的是大隋乱,越乱越好,如此突厥才有可乘之机,所以他一定会要陛下死。”

“这二人之间的矛盾,就是我们能够利用的时机。”

长孙听罢,忽然叹了口气。

叹气声极轻。

他是个从来不叹气的人。

崔不去还从未看见过他脸上会出现如此犹豫的神情。

长孙菩提道:“明日,我心里没底,但我会尽力。”

崔不去笑了一下:“长孙,我不是算无遗策的诸葛。就算是武侯,也曾百密一疏,我也没底,只能尽力了。”

炉火旁,他的脸熏得微微发红,却依旧能映出单薄。

长孙只觉他的面色比前几日似有苍白了点。

面颊上那抹炉火的红,非但不能为崔不去增添一丝暖意,反而像一盏快要燃尽的烛火,正竭力燃烧自身最后一点精力,来令这具身躯染上活人的气息。

“尊使。”长孙看得皱起眉头,忽然道,“明日您还是别去了,您吩咐的事情,由我去办吧。”

崔不去平静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长孙菩提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崔不去往常都病恹恹的,每逢入冬更会大病一场,但最近他的精力却一直很好,甚至都没病倒过。

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只当他身体养得还不错。

长孙菩提知道其实不然。

而且恰好相反,崔不去现在的状态极不正常,更有点像回光返照。

只是这句话太不吉利了,连长孙都说不出口。

所有人都知道,崔不去的身体一直不好,任凭哪个大夫来看,都会说他年寿不永,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若有刻薄点的,说不定还会让他们及早准备后事。

崔不去几乎是个逆天而行的人,从长孙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这样,拖着病体残躯,却始终没有倒下。

久而久之,大家也仿佛产生一种错觉:崔不去是不会倒的,更不会英年早逝。

但,错觉终究只是错觉,行将朽木的躯体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好起来,崔不去这样殚精竭虑,也只会让烛火消耗得更快。

此刻他仿佛一切安好,实则早已强弩之末,油尽灯枯。

长孙菩提能熟记任何一本佛经典籍,但他不擅长劝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更非他的风格。

所以他只能对崔不去道:“不要勉强,无论如何,至少有我们。”

“不必担心,我还能撑住。”崔不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的肩膀。

至少,能撑过明天这一场。崔不去想道。

……

入夜,雪从细细碎碎,到纷纷扬扬。

公主府内,同样一片安眠,恬然入梦。

原定今夜在此地举行的夜宴,同样因昨夜变故而取消。

宫内现在氛围异常紧张,明日又有佛会,现在满京城的公卿贵族,都像闻见风吹草动的鼹鼠,个个门户紧闭,低调安生。

元宵三日,竟是从所未有的冷清。

但乐平公主还未睡。

非但未睡,她衣冠整齐,连发钗亦未卸下,端坐榻上,正望着推门进来的人。

眼神,微微流露出哀色。

“欢娘,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第179章

来者一袭绛红长裙,落落大方,唇边微扬,未语先笑。

正是公主府内人人熟悉的宇文娥英,人称宇文县主。

但乐平公主见到女儿,非但没有半分熟稔,反倒流露出十足古怪。

既非像见到陌生人的反应,也不想是对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女儿。

她的脸上,三分惶恐,三分歉疚,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可她越是这样,来者的笑意就越浓。

这笑意里头,也并非全然的笑,而是蕴含着几分怒气。

“母亲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吗?”

“没,我没……”乐平公主期期艾艾道。

为了表现更自然些,她忙道:“欢娘,你我母子失散十多年,好不容易团圆,你能不能不要掺和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说到此处,她动了感情,双目蒙上泪光,握住少女的手,恳切道:“我一定会去求你祖父祖母,为你请封的!你是公主之女,按理不能有正式封号,但你祖父祖母都疼我,你想要县主封号,我也能为你求来的,身份比你姐姐还高,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少女轻轻柔柔问:“那我能当公主吗?”

乐平公主愣住。

少女微微一笑:“公主之女,就算越级封赏,也不可能当公主,除非是皇帝之女。阿娘,我生来就是公主,为何要去委屈求全,当个劳什子县主?还得是求来的。”

乐平公主脸色发白,再说不出半句话。

“阿娘,您知道吗?”

“在我懂事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母亲。阿兄说,我当时奄奄一息,命数将近,被几名宫人放在挖好的坑里,几抔土已经撒下去,再晚片刻,我就不在人世了。可我命硬,非是活了下来,不仅如此,还长大成人,今日站在您面前,与您说话。”

“阿兄收养我的时候,我还很小,成日哭闹,他家道中落,雇不起乳母,也不知如何养育我,只好寻了一头刚产崽的母狼,让我喝狼乳长大。那时,姐姐在做什么?她贵为嫡公主,又是我父亲唯一的女儿,一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吧?”

少女蹲下身,仰望乐平公主,她没有笑的时候,反倒自然而然纯真流露,分外无瑕,就像一个向父母渴求答案的孩童。

乐平公主终于流下泪来,嘴唇微颤。

“对不起,当时……”

当时她的公公,也就是武帝宇文邕,怀疑她爹杨坚要造反,正心有防备,她虽贵为太子妃,在宫内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听闻自己诞下的双生女儿夭折了一个,她也曾哭过一场,但的确并未多想,也没怀疑过女儿可能还有一线生机,或最终流落在外。

这么多年来,乐平公主膝下只有一名亲生女儿,那就是宇文娥英,所以她待这个女儿如珠似宝,恨不能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英娘,却没想到,她还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

当宇文宜欢寻上门时,乐平公主还不敢置信,但对方长了一张与宇文娥英一模一样的脸,几乎连滴血认亲都不用,这就是最明显的证据了。

更何况,宇文宜欢的声音神态,一颦一笑,无不与宇文娥英相似。

二人站在一起,若是不言不笑,连乐平公主都未能分辨出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