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窟合真有此安排,就算他问了,也未必会给。

崔不去想了想,摸出火折子,点亮。

周身的光明有限,而黑暗是漫无边际的。

但他们依稀能看见,自己身处一个圆形厅堂之中,不远处,也就是圆厅中央,似有一处石塔。

崔不去道:“若我没料错,地宫中央为太极,暗喻天地日月,四周分布八星,实为八卦,方才来时,我走过的其中一个,应为巽卦,而这个——”

中央的石塔在火光下分外皎洁,汉白玉塔身仿佛蒙上一层朦胧柔光,令人移不开眼。

崔不去忍不住一步步上前。

假隋帝也看得呆住,踉踉跄跄,甚至比他还要快几步上前,就为了伸手去摸塔身。

就连萧履也几乎把持不住,在他往前走了第三步时,突然停下,心头警兆忽生!

他自诩定力过人,哪怕有天魔女在他面前起舞,若萧履不想看,便可闭上眼睛。

但现在这座汉白玉石塔,竟引得他也把持不住,这说明了什么?

并非萧履定力不够,而是石塔本身有古怪!

他猛地闭上眼又睁开。

崔不去手中的火光明灭不定,已是强弩之末。

白玉石塔一侧轮廓,在火光映照下,竟仿佛红光烁烁,妖异异常。

“别过去!”

伴随着他这一句话,崔不去手中的火折子忽然灭了。

视线之内重新归于黑暗。

下一刻,惨叫声响彻耳畔!

萧履只来得及抓住离他更近的崔不去,一把将他扯向自己这边,却来不及再去拽假隋帝。

若他两只手都能用,自然可以。

可惜,他能用的只有一只手。

崔不去反应极快,被萧履拦腰卷入怀中之后,又摸出一只火折子点燃。

嗤的一下,亮光映出假隋帝的身形。

他被千丝万缕的红线缠缚在石塔身上,那些红线绕过他的头部,颈部,全身各处,勒入皮肉,渗出血珠。

假隋帝的两只眼珠甚至被勒得微微往外凸出。

脖颈上的红线起码有七八根,根根深埋入肉。

一瞬间,二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他们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皆非孤陋寡闻之人,但假隋帝这种死法,还是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萧履握住崔不去的手腕,让他将火折子往前挪,自己顺势走近几步。

“红线是从石塔内冒出来的。”萧履道,他扬袖朝石塔拍去。

真气令石塔瞬间碎裂,露出下面的源头。

石塔中空,原本用来放置高僧舍利的地方,已经变成一具幼小的人形傀儡。

上面绑了无数根红线,隐隐还能闻见楠木香气。

当他们摸上石塔时,机关触动,红线射出,辅以惑乱心神的香气,就连武功高手也很难逃离,更勿论假隋帝了。

方才若没有萧履及时那一拉,以崔不去跟石塔的距离,就算留有命在,也很难不受伤。

崔不去弯腰察看半晌,终于直起身体。

他道:“石塔被人动过了。窟合真肯定不止放了蛊人进来,他曾深入这里,做过一番布置。”

萧履的手轻轻拂过假隋帝的脖颈。

崔不去:“如何?”

萧履缓缓道:“没救了。”

假隋帝一死,萧履的计划就算失败了一半,崔不去本该高兴,不过现在两人同坐一条船,有没有命出去都未知,崔不去觉得自己也不宜过于刺激萧履,免得对方怒火中烧,将自己扔去喂蛊人。

他咳嗽两声,假惺惺道:“节哀顺变。”

萧履抽抽嘴角:“你不说这句话,我还可以当你是真心的。”

崔不去转移话题:“显然,窟合真已将此处佛国变作他自己的炼狱,我们须得尽快找到出路,走吧。”

话音方落,他忽然觉出一丝异样。

异样来自脚下。

崔不去低头看去,萧履脚下的泥地不知何时,裂开一道道缝隙。

缝隙迅速扩大,宽窄从手指变成手掌。

萧履二话不说,抓上崔不去飞向石壁,身体紧紧贴住。

随着石塔被摧毁,地面以其为中心向四周疾速裂开坍塌,土层石块纷纷陷落。

萧履忽然发出闷哼,抓住崔不去的手一松,两人一齐跌落下去!

第185章

崔不去和萧履二人,实未想到这座地宫内藏乾坤,一层下面居然还有一层。

短短瞬间,变故陡生,崔不去脚下踩空,从高处摔落,最后侧身重重着地。

整个人霎时被剧痛包围,意识尚未清晰时,他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吟,估摸胳膊可能折了。

但比起胳膊,更痛的是后背,伤势牵连旧疾,咳嗽开始一声连着一声,腥膻涌上喉咙,没能及时咽下去,两口血就这么吐了出来。

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不止是他的,还有萧履的。

顾不上去看萧履,崔不去只能静静躺着,等眼前这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过去。

许久之后,他听见萧履道:“你快死了。”

并非嘲讽或诅咒,萧履的语气很平静。

他是从崔不去的气息里听出来的。

崔不去喘息时,急促粗重,像要竭力将气吸入体内,却依旧力有不逮。

他猜崔不去现在的心肺,定如一团火焰在燃烧,烧的不仅是五脏六腑,也在燃烧崔不去所剩无几的命数。

这人,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原本早就应该是个死人,可他非要拖着病体残躯,在生死边缘徘徊了整整三十年,硬生生从老天爷手中借来三十年的命。

可有借必有偿,逆天而行,就必然要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萧履知道,崔不去这三十年里,没有一日不是在病痛中度过,哪怕稍好一些的状况,也不可能像真正的普通人那样,安静祥和度过一日。

崔不去这样苦苦坚持下去的信念是什么?

萧履很疑惑。

若对方所作所为仅仅都是为了别人付出,又怎能支撑下去?

他始终想从崔不去身上,得到一个答案。

因为这人的境遇,与自己实在太像了。

像到,连两人此时此刻的处境,居然都无比相似。

“我知道。”

好半晌,崔不去才低低应了一声。

若非萧履耳力过人,很可能在这静谧的洞穴内都听不清。

说完这三个字,崔不去又咳嗽了好一阵。

萧履几乎能在脑海里模拟出他咳得佝偻起背的样子,几近咳出心肺。

崔不去的命,就像一盏摇曳不定的烛火,因为即将燃尽,偶尔还会比别的烛火更加明亮,但那都是回光返照的假象。

除非上天眷顾,出现奇迹。

但,又有怎么可能?

崔不去甚至需要运用全身的气力,才能勉强与每一口气呼出之后,胸口的剧痛抗争,维持清醒的意识。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危机中,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对方出身优渥,从小到大无往不利,有着最耀眼的容貌,与最张扬的性情。

从他身上,崔不去才发现,一个人活在阳光下的真正意义。

每当靠近他多一点,仿佛也就靠近热闹多一点。

即使对方并不温柔慈悲,甚至处处与自己作对。

正因如此,崔不去总需要分散一些心神去应付对方时不时给自己挖下的坑。

虽然很烦,但也热闹很多。

只不过这些话,他永远不会对那个人说的。

不然,那人很可能会得意一辈子,时不时拿起来说。

为了自己的耳根清净,还是算了吧。

未知过了多久,崔不去感觉痛楚似乎减轻了一些。

他稍稍撑起手肘,费力从身上摸出火折子,点亮。

能见的范围很低,崔不去很快发现地上有密密麻麻的裂缝,乍看像是剧烈震动导致地面裂开,但仔细瞧去,这些裂缝似活过来一般,一重套着一重,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定了定神,忙将视线收回,不敢再多看。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这几眼,就觉头晕目眩,几乎连坐都坐不住。

“地上应该是个阵法……咳咳,你对这座地宫,到底知道多少?”

崔不去没有等到萧履的回答。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萧履?”

“嗯……”

不远处,对方低低应了一声。

“你没事吧?”崔不去蹙眉。

若萧履出了什么事,他们想要离开这里,就更难了。

“我中毒了。”

萧履的叹息声传来,却平静得让人怀疑他在说谎。

崔不去顿了顿:“怎么中的?”

萧履:“方才下来时,墙壁上有毒,你若不信,可以过来看。”

崔不去没说话。

萧履笑了起来:“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担心我骗你?”

崔不去淡淡道:“你也知道我要死了,现在仅余的气力都用在与你说话上。”

萧履又叹了一声,片刻之后,他慢慢起身,朝崔不去走来。

两人之间距离不短,他似也知道地上有古怪,一步步走得极为谨慎缓慢。

突然间,地上嗤的一声响起。

崔不去火光一照,却见萧履脚下的地面陡然立起一根根尖刺!

以萧履的武功,闪开这些陷阱本来不是问题,但他纵身跃起时,崔不去分明看见他身形迟缓凝滞,远不如先前行云流水。

毫厘之差,对方避开陷阱,免于变成竹签串肉的命运。

萧履来到崔不去身边,慢慢坐下,气息不堪重负也似急促了一瞬。

他伸出手。

火光下,崔不去清晰瞧见,那手掌上的斑块,红中带紫,有一部分甚至已经开始泛黑了。

崔不去惊愕,旋即想起方才萧履将他拖离石塔,然后两人一齐跌落时,对方似乎用手掌在石壁上借力。

“你为何不将毒排出?”

萧履叹道:“因为我体内,早已中了更深的毒。”

他用中毒的手,挽起另外一只袖子。

袖子下面,一截枯枝似的手臂展露出来,萎缩褶皱,细瘦如筷。

即使崔不去已经看过,仍旧有种触目惊心之感。

这本不该是生于人身上的手臂,甚至不应该生在萧履这样的人身上。

但萧履并非为了让他崔不去看这个。

他继续将袖子往上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