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凌略一沉吟,才坚定道:“大哥若信得过,不如让我去一趟吧。”

沈仲凌主动挑了担子,翌日在军部交接安排,忙得目不交睫,电话都顾不得打一通,也只好晚上再去寻婉初。

婉初靠在贵妃榻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新买的诗集。看到阿波利奈尔的《比拉波桥》的那一段“为了欢乐我们总是吃尽苦头。夜幕降临,钟声悠悠。时光已逝,唯我独留”,不禁烦闷起来。

昨天的气早就散了。她不是娇蛮任性的人,想想沈仲凌的立场,果真是敷衍在所难免,如同自己一样,便有点懊恼昨日的小性子。

想着今日应该主动去约他,于是去了前院客厅,拿起电话刚拨了两个号又放了下来。

凤竹跟在她后头,见着她那犹疑不决的样子,知道她怕军部人多嘴杂。凤竹手指缠着发尾,笑着打趣道:“小姐放我出去玩一阵,回头路过军部,我亲自去找二爷,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了。”

婉初被她说中心事,面上一红:“去玩吧,整天就知道疯!”

凤竹冲她眨了眨眼,乐呵呵地跑出去了。

婉初从早上等到下午才见凤竹回来,说是在军部等了半晌,根本就没瞧见沈仲凌的人。不知道遇着什么事情,府衙里忙乱得很。她只好交代沈仲凌的秘书代为转告,便回来了。

傅婉初心里便有些麻团,莫不是昨日他生气了,借故不见?还是京州军出了什么大事?正纠结着,听得门被人拍得极响。

“婉小姐,婉小姐……”

凤竹打开门看到沈福满头大汗,神色慌张。

“婉小姐,您快去东院劝一劝吧,大爷快把小少爷打死了!谁都拦不住,大少奶奶都昏过去了,我又不敢惊动老爷……”

婉初听他这么一说,忙披了件外衣匆匆往东院去。

沈福也是慌了神,一路上将事情原委讲得支离破碎。只言片语里,婉初只知道亚修在外头闯了祸,把人伤得不轻。这孩子却硬气地不肯认错,气得沈伯允请了家法。

谈话间,两人已然匆匆跨进东院的大门了。

一进东院,就看见轮椅上的沈伯允面色铁青。年近不惑的沈伯允,虽不似弟弟温文尔雅,却也是个谦谦君子。平日里虽然对下属管教极严,但面色总是谦和的。

此时的他手里握着鞭子,指节发灰,面色阴沉铁青,仿佛努力压抑着喷薄的怒气。亚修跪在他面前,往脸上看,左边脸已然肿起,地上不远处是断成两截的鸡毛掸子。

下人们都畏畏缩缩在一边,谁都不敢劝。

“再问你一回,还不知道错吗?!”沈伯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没错!”亚修眼眶红红的,那表情却是十分的倔强,瞪着沈伯允,竟是不怕。

“啪”!亚修刚说完,一道鞭子就抽到了亚修肩膀上。那力道极大,亚修不过八九岁的孩子,被那力道带得几乎倒地。他踉跄了几下,却又竖起来,挺直着小胸脯。

“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我也不是你亲生的!”饶是倔强,也受不了那鞭疼,咧了咧嘴抖了抖。

沈伯允听着这话,面色更是难看,又扬起鞭子。眼瞅着鞭子就要落下来,婉初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抱着亚修躲过这一鞭子。

“婉初,你让开。”沈伯允冷冷地说。

“大爷,亚修还是个孩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傅婉初也知道,虽然在沈家住着,到底是外人,不便冲撞他,只能好言相劝。

“你当他是孩子,他却不认我这样的爹。若还不管教,他就更成了混世魔王无法无天了!今天在学堂里把方次长的小儿子伤得进了医院,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婉姐姐,你莫要管我,我知道他早见我这个‘儿子’不顺眼。索性打死我,让他好去跟人家交代,我也好去找我那不知名姓的爹娘!”亚修竟还是嘴硬。平日里他对沈伯允极是恭敬,甚至有些惧怕,不知道怎的今天如此倔起性来。

傅婉初又将亚修搂得紧些,见沈伯允那黑云密布的脸色,忙低声嗔道:“亚修你就少说一句!”抬首和声劝沈伯允:“大爷,孩子打架总是不对,可无论怎样,总该问清缘由。”

沈伯允却是气极了:“什么缘由也容不得他如此伤人!婉初你让开,这是我的家事。”话是极冷的。

傅婉初虽然听着心里有些不是味,自己毕竟是没过门的,终究不是沈家的人。但这亚修也是在她眼前长大的,平时虽然调皮但品行还是端正的。沈伯允竟不问缘由这样打孩子,她心里早也不忿了。

“大爷几时成了这样不讲理的人了!”婉初冷冷瞧他。

“他又几时讲过道理?”亚修又火上浇油来上一句。

没待婉初反应过来,沈伯允的鞭子扬手又来。那力道,像是用了十分。

婉初知道他早年混迹军旅,后来腿是残疾了,手上的力道并不轻。此时躲也躲不过了,索性护住亚修,眼睛一闭,生生就接了这一鞭子。

沈福和凤竹早就看呆了,眼睁睁就见鞭子落在婉初的背上,都一起惊呼起来。

这一鞭子下去,婉初的后背就浸出了红,衣衫也裂了口。

沈伯允不料她竟然不躲,看着冷汗涔涔、疼得瑟瑟发抖的傅婉初,一时也呆了。家仆们这才一齐拥上去求情。沈伯允顿了顿,茫然丢了鞭子落寞而去。

待他离去,下人们这才手忙脚乱地把婉初和亚修往房里送。

众人把两人抬进婉初的房间,亚修趴在贵妃椅上,婉初趴卧在床上。两人都见了伤,当时尚不觉得,这时被人一碰,才觉得火辣辣地疼。

下人们也不敢张扬,自是不敢请外面的大夫。好在府里的少爷都是军旅出身,金创药之类的外伤药还是常备着的。

男仆们都在门外候着,丫鬟们多数年纪都小,看那状况哆哆嗦嗦的都不敢动手。凤竹一瞪眼,恨恨骂道:“都是些没用的!”

婉初强打着笑:“她们都小,别吓着她们。”

凤竹咬咬牙,嗔她:“怕吓着她们,倒不怕吓着我!”小心用剪子剪开了婉初的衣服,给她的伤口擦血、上药。

看着翻着肉的长伤口,凤竹的眼泪就往外涌:“大爷好狠的心,下这样重的手!”婉初此时也矜持不住,碰到伤口疼得直吸气。

整理好婉初的伤口,凤竹又来看亚修的伤。

凤竹心疼婉初,便把气往亚修身上撒,手上自然就不轻。“小祖宗,你知道大爷克己束家的,怎敢在外惹祸?看把小姐也给连累了!”

亚修此时才露出小孩子的脾性:“不是我在外捣乱,是那个方础楠欺人太甚了!哎呀,你轻些呀……他在班上说父……说他是个废人,不能人事。说我是母亲偷情来的野种。我虽然知道不是他的亲生子,怎么也不愿意他让人侮辱。”

“那刚才在大少爷面前你还不解释!”凤竹气极。

“他那样子了,我怎可再拿旁人的话让他难过……唉,凤竹姐姐,你手轻些,疼、疼!”亚修疼得嗷嗷大叫。

“这会子叫疼了,刚才不知多硬气!”凤竹虽然这样说他,可手下还是轻了又轻。

唐绣文刚醒过来,就跌跌撞撞被人搀着过来,推开门看着亚修身上、脸上的伤,又是一顿伤心落泪。众人劝了又劝,才止住。

这样闹闹嚷嚷到了深夜,才抬了亚修回去。婉初交代福叔和众人,这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要往外传,也不要告诉沈仲凌。

凤竹置气道:“小姐受这样的委屈,还不让二爷知道!”

婉初只好安慰她:“不过些皮肉伤,过几天就好了。他们骨肉至亲,不能因为我生了嫌隙。”

到了深夜后,沈仲凌这边才忙完。清点核对军资、安排人事,准备第二日出发去通州。

一回到家,先去了沈老爷子那里请安道别。沈老爷已然口齿不清,颤颤巍巍的手在沈仲凌的手背上拍了拍,努力地笑仿佛很是欣慰。

沈仲凌看着父亲龙钟苍老,心里未免伤感。想着沈家上上下下的重担全都摊在兄长一个人身上,不免心里生出许多内疚来。出了沈老爷的院子,便先往东院去。

房间里亮着灯,沈伯允端直着坐在窗前批阅文书。偶有凉风吹来,沈伯允都会咳上几下。

沈仲凌突然想起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兄长,想起他从前说起“男儿本自重横行”“八千里外觅封侯”时是那样的意气飞扬,心里更是内疚自愧。这一辈子,如果能用自己的腿换大哥的腿,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来。然而说这些本就是无用,因此他才越发的惧怕他听到自己说“不”字时的失望。

沈伯允抬头看见他,放下手里的笔,招呼他进来:“都打点好了?”

“嗯,凌晨就出发。过来看看大哥还有什么交代。”

“你办事我放心的。”沈伯允笑了笑,瞥见他手上拿着一只暗紫色狭长锦盒和一封信,便随意问他,“可去和婉初道别了?”

“还没有,正打算去。”看沈伯允盯着他手里的信,沈仲凌羞赧地笑了笑,“怕她还在置气不肯见我,便想着留封信给她。”

沈伯允了然地笑了笑,和声道:“快去看看她吧,你这一走,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沈仲凌又跟他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