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舞会,我已经厌烦去了。那个潘冠林总是缠着我,烦着呢。”梁莹莹没好气地说。

“潘冠林?那不是法务司长的儿子吗?这样的人你都看不上?”梁世荣故意打趣她。

梁莹莹又是一嗔:“京州城里我能看上的有几个,您还不清楚?”

梁世荣伸手一指报纸:“可是你看上的那个现在被困着呢。”顿了顿,看梁莹莹还在仔细地浏览报纸,梁世荣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便问她,“今天报纸说什么?”

梁莹莹头没从报纸里抬起来:“还不是那些通州被围、政府改选、物价飞涨什么的,要不就是些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每天都差不多。”说着把报纸一合,盖在茶几上。

“沈仲凌好像被围了好几日了吧?他哥还真沉得住气。”未几又斜睨她,“莹莹啊,你当真是中意沈家那个小子的吗?也不见你着急,你要是来求爹爹,爹爹马上就去救那小子。”

梁莹莹一笑,支着下颌望着父亲:“有什么好着急?着急又怎样?人家不来求我们,难道我们自己要巴巴地求他们不成?爹你不是总说,谁能沉住气,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吗?”

梁世荣又是一阵大笑:“把你生成姑娘,真是委屈你了。不过对着男人嘛,该强的时候要强,该示弱的时候,还是得示弱。”

“像你的那几个姨太太?我才不要!”梁莹莹的话刚说完,就看见四姨太端着煲盅尴尬地站在门口。

梁世荣知道女儿和几个姨太太关系不太好,就起身打岔说:“可巧,有口福了。小四又炖了什么好汤给我?”

四姨太虽然心里老大不高兴,面上还是堆出一脸的烂笑:“炖了虫草,莹莹要不要一起喝?”

梁莹莹也是会给父亲留面子的人,却又不太爱敷衍那些姨太太,只淡淡地说:“谢谢四姨太,我要去睡了,就不吃了,还是留给爹吧。”然后施施然从她身边走过。

是夜,星子稀疏,月光分外明亮。

婉初站在庭院里的一棵八棱海棠树下。她听母亲说过,这棵海棠是当年她出生的时候种下的,如今已然亭亭如盖。

当年父亲要母亲选一棵树种下,母亲就选了海棠。

抬头望去,那枝条匀长柔软,树形蔚蔚优美。已然到了三月,满树枝长满了细芽嫩叶。往年到了四月下旬,这树就灿若云霞了。到了五六月时,花落挂果,那果子皮薄肉嫩,酸甜可口,母亲是极爱吃的。如果不打果,那果子一直挂在树上能挂到来年。

母亲身体柔弱,她说她愿女儿如海棠不择地生、长寿易活。

人人只当这是一棵普通的海棠树,只有她知道,这树下埋着博尔济吉特家最大的秘密。

这树下埋着当初旗兵入关的时候瓜分来的财宝。本来埋在关外,由各个旗主各自看管。前清式微后,这些用来保底的钱都被瓜分一空。

博尔济吉特家就保管着一份。自祖上传到婉初父亲这一辈,虽然难免被其中的不肖子们挥霍掉一部分,但老王爷掌管户部多年,善于经营,积蓄反而更厚些。八十万两黄金的秘密就埋在了这棵树下。

父亲临终信上说,他亏欠她们母女良多,这些钱是她终身幸福的保障,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告诉未来的夫婿。

此时是“万不得已”吗?傅婉初突然觉得自己像怀抱百宝箱的杜十娘,她多怕遇到一个李甲。可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很不吉利,狠命地摇摇头。她不做杜十娘,沈仲凌也绝对不是李甲,她怎么会成为杜十娘呢?!

母亲当年为了父亲,从家中逃婚。她以为有爱情,抛却身家清白,来给父亲做小,气得祖父和她断绝关系,可她又得了什么呢?

公子自是多情,他对你专一,对身边的莺莺燕燕也是专情。母亲那样满腔情意,到头来青春都搭在了偌大的王爷府的钩心斗角、争风吃醋上了。

最后做了当家主母又怎样?当初心思单纯的小女儿,磨炼到后来只剩下一身空洞犀利,她冷笑着说,再也不信情了。父亲那样多情,见一个爱一场。到最后母亲心灰意冷,祖父家早就不能回了,只能远走天涯。

她不愿再走母亲的老路,鸳鸯到死不分离,她不信这世间就没有一心一意。

六天,通州城里的兵粮只能支撑六天。

手指抚上粗粝的树干,仿佛抚上斑驳的心事。她不能这样等下去,她不能眼睁睁让自己的感情坐以待毙。

荣逸泽着人送来的文书堆放在书桌上,这几天她都没有翻译,都积成了一小摞儿。婉初的手指在那摞文书上轻轻点了点,拿定了主意。

一大早,荣逸泽的侍从叶迪又来送文书。叶迪瞥见那成堆的文书,只当没看见。出来的时候,荣逸泽交代过,只管送来,若她译好了,给你你便拿着,若没给你,你也别催她。

婉初接下信来,请他坐下。叶迪却是毕恭毕敬地站着:“傅小姐有什么话请吩咐。”

婉初见他虽然向来话少,却又是个心里明白的人,也就不婉转,直接问他:“可方便请三公子出来见一面?”

叶迪却有些为难,嗫嚅地说:“傅小姐,实不相瞒,三公子此时不在府上。”

“能方便告知他在何处吗?我有急事找三公子。”婉初言语殷殷。

叶迪想了想,低声说:“三公子在玉致书院。”说完悄悄看了看她,婉初点头谢过他,面上却没什么变化。

叶迪想,难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叶迪走后,婉初稍稍整顿衣衫,带上手包匆匆出门而去。

那一日荣逸泽说过:“你这样帮忙,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荣三。”他姐姐荣清萱是内阁总理的儿媳妇。她需要的东西,大约只有他能帮忙拿到。

她是没有时间再等了,五天,还有五天。

黄包车夫听她说要去玉致书院,先是诧异了一下,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面前清丽的小姐,她怎么会去那样的地方?但看她出手阔绰,也就不再理会那些,拉起车飞快地跑起来。

此时也才早餐的时间,书院门口很是清静。婉初拍了拍书院的大门,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个年轻的女孩子开门。

一条粗黑的辫子斜搭在她微微隆起的胸前,辫子松松散散,披着一块云锦披肩,打着哈欠,显然刚从床上起来。

小酒看见拍门的是个年轻的小姐,很是惊讶。

她自七岁被卖到风月场里,见惯了拍门寻夫婿的,期期艾艾、哭哭啼啼;也见过踹开门就抽脸的,那都是凶神恶煞一进门都要破口大骂的。后来随了白玉致来到她自立的书院,往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很少遇到一大早就来寻事的女人。

这样一位清矜的小姐,倒是头一回见。看她衣着样式虽然老旧,但料子却是极好的,也不应该是走投无路来投奔书院的样子。

于是小酒带着奇怪的神情问她:“小姐您找谁?”

“请问荣三公子在这里吗?”婉初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小酒听见她找荣逸泽,好像了然了什么似的,忽地掩口笑了:“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傅。”

“傅小姐,您等等,我去给你通报一声。三公子这会儿怕是还没起呢。”

傅婉初点点头在门前等着。心里虽然着急,但除了等也没别的法子。

抬头看到漆地红字镶着金边的门匾,上面有行书的四个字“玉致书院”。飞檐下,两盏油纱红灯此时还有残蜡燃着,透着单薄的绢纱,露出淡橘色的光,分外的柔媚。

她又看了看大门两边的对子,上书:“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突然就想起来这书院是什么地方了,然后腾地脸就红了。

玉致书院不是临着闹街,算是在偏僻的一条巷子里,但也偶尔有人经过。那经过的人便有意无意地把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阵,婉初被那过路的人盯得脸分外的烧。

荣逸泽其实早就起来了,梳弄好头发穿戴整齐,过来一看,白玉致还蜷缩在鸭绒被里,似醒非醒的,便俯下身去撩拨她的头发:“还乏呢?”

白玉致脸色殷红,娇媚一笑:“哪次来不闹得人乏上一天?”

小酒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问:“三公子可是在小姐这里?”

“什么事情?”白玉致问。小酒是个聪明伶俐的,一般这么早很少会打扰她,更何况是打扰荣逸泽。

“书院外头来了一位姓傅的小姐找三公子。”

白玉致俏眼一瞥他,嗔道:“三郎出手,真是没有折不下的花。这大清早的,倒找上门了。”

荣逸泽也觉得纳闷,傅婉初虽然对他谈不上冷眼相待,也绝没有青睐有加。这会儿居然找到书院来,仿佛给被人捉奸在床一样,来了趣味,脸上就荡起一个得趣的笑:“她来这里找我?今天倒是奇了。”

然后捏了捏白玉致的脸颊:“你再睡会儿,我出去瞧瞧,回头一起去吃早饭。”

白玉致也不留他,抛了一个媚笑,转身睡过去。然后那媚笑渐渐冷了,心底有那么一处抽疼了一下。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打开门的时候,荣逸泽就看到傅婉初烧红着脸,局促地站在书院的大门口。

晨雾刚刚散去,远处的景物还看不太分明。她似乎从雾霭中穿梭良久而来,他甚至能看到她发丝上排排的小水珠。

惶然的脸上,还强作着镇定。他知道她是极爱惜名声的人,这样贸然跑来定是遇上什么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