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劭岩……”

代齐本是呆呆地望着墙,却对这个名字有反应,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方大哥。”

方轩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他脸上的水,翠玉一样的脸就露了出来。“劭岩,在这里干什么?跟我出去,你的那几个镇守使带着兵来了,没人能拦着。”

“这里挺好。”代齐淡淡地说。

方轩林停下手:“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了你姐姐好好活下去啊。念云她……”

代齐的眼睛终于亮了一下:“姐姐怎么了?”

方轩林觉得那些话说出来就是刀,可如果不说,代齐怎么愿意出去?“桂立文那个畜生……劭岩,你在这里,谁去保护念云?”

他麻木的心终于有了知觉,但他所有的知觉,到此处都只剩下“疼”。牙关紧紧地咬住,嘴里甜腥的味道慢慢四下散开。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又恢复了平静。像是诸天神佛伸出的翻云覆雨手,突然盖住翻天覆地的地动山摇。他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稻草,说了一个字:“走。”

霍五看他们从牢里出来,径直离开,张了张嘴,终又合上。代齐走出去几步,回过头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霍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但他的头却是不由自主地猛点了几下,灵魂仿佛被勾走一样,随着二人出去了。

典狱长被长枪围着,也不敢多说一句。待他们离开后,方才从兜里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初夏的西郊,夜里的风本来没多凉,可霍五还是感到了冷。那冷是从代齐的周身散发出来的。

代齐在一座坟墓前站了一会儿,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方轩林觉得眼睛有些模糊,摘了眼镜擦了擦,再戴上,还是模糊,才发现其实是眼睛里有眼泪。

代齐站了一会儿,说:“走吧。”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留恋也好,悔恨也好,总不如好好活着重要。

墓碑上是新刻上的几个字:“贤兄弟康云飞之墓”。

三个人是乔装打扮成医生的模样才进的医院。方轩林自不用说,代齐穿着白大褂,戴上白口罩,冷然的气质和那白色浑然天成,轻而易举地骗过了门外的守卫。

三人进了病房,代齐无声无息地在病床前坐下。

桂朝瑞其实病早好了,只是这两个月来跟左家军打得难舍难分,忧心忧力的。代齐手下的几个镇守使对自己的命令阳奉阴违,根本调不动兵。他这才发现他太小瞧代齐了。加上当年战场上他是受过重伤的,这会子身体羸弱得很。

他本来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子突然觉得周围有人影晃动。睁开眼睛看到代齐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开始是高兴,后来想想就有些不对,手偷偷在被子里摸。

代齐却一把抓过他的手,用力扭了一下,掉下一只花口撸子。

代齐莞尔一笑,眼角眉梢俱是难掩的风流态度:“我都跟大帅说过多少回了,论手枪还是枪牌撸子才漂亮。虽然都是勃朗宁,大帅这样爱美人的人,怎么也得用1900才对。你看,是不是比你那支美些?”好像是在撒娇嗔怪一样。

说着从腰后抽出一支手枪,枪口在桂朝瑞脸上左右划了划。

桂朝瑞刚想张口,霍五眼疾手快一张胶布就贴了上去。

代齐又笑了笑:“桂帅照顾我们姐弟两个十几年了,你老了,也该歇歇了。你不总说你的子侄都不成气候吗,以后我来帮你照顾他们怎么样?现在你累了,先打一针药,歇歇吧。”

代齐眼睛还盯着他,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去。方轩林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诊箱里拿出一支针。可他毕竟是个医生,医者父母心,退了几步,扭过头不去看。

霍五按住疯狂抖动的桂朝瑞,代齐把针筒里的气泡推了出去,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掉了出来。

他人畜无害地笑着,揉了揉桂朝瑞的脖子:“放心,不疼的。”

针头刺进他的皮肤里,代齐慢慢地推进去,边推边微微地笑,如同一缕春风吹放山河春花万朵。

过了一会儿,桂朝瑞终于不动了,两只眼睛瞪着,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代齐冷冷地问方轩林:“他不会死吧?”

方轩林的目光仍旧避开床上的人,说:“不会,药物只会破坏他的中枢神经……劭岩,我……”

代齐用手帕擦擦手,然后往地下一扔,声音里除了凉薄还是凉薄:“方大哥,你放心,这些个债都是我代齐欠下的,阎王来索命也算不到你头上。”

方轩林叹了口气,不言语了。

“现在是时候会会桂帅那些个老家伙了。”他深潭似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

桂立文在三堂春醉生梦死了好些日子才想起来出去走走。心里头还在咂巴,梅凤娇可真是一个妙人,可惜让康云飞那小子抢了先。想着想着,就啐了一口,婊子果然是无情。那边康云飞才死多久,这样就爬上了自己的床。

出了三堂春,上了汽车,才发现给他开车的司机换了人。

“你是谁?我的司机呢?”桂立文皱皱眉头问。

那司机二十出头的模样,虎头虎脑显得十分机灵:“您的司机前几天犯了病。能给文少开车,那还不挤破了脑袋来?为这我可是花了一百大洋的人情钱呢。”

桂立文被他恭维得也飘飘然起来:“你叫什么?”

“小的姓霍,家里排行老五,爹妈斗字不识一个,就叫我霍五,您叫我小五子就行。”霍五赔着笑。

桂立文神清气爽地坐在车里,想起今天在三堂春里头听的《长生殿》,今天的小生扮相那叫一个美!不知道脱光了衣服是个什么模样?于是情不自禁地哼唱道:“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

桂立文眯着眼哼哼唧唧唱得极是美。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桂立文睁开眼睛看看,觉得这条路跟平时走的不太一样,后头跟着的侍从官的车子也不见了,便问:“霍五,这是去哪里?”

“军部啊。”霍五笑道。

“这条路好像不大对?”

“这不跟左家军打仗吗,学生街上闹事说什么停止内战,闹哄哄的,我挑一条清静的路走。”霍五还是笑呵呵的。

桂立文虽然是“哦”了一声,可心里还是有了嘀咕,伸手去摸腰后的枪。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心里猛然就想起,从三堂春出来的时候,梅凤娇凑上来搂搂抱抱了好一阵。想起康云飞死在自己手底下,怕是这个婊子偷了他的枪。

正想着,车子却停下来了。霍五下来,拉开了他的车门。桂立文抬眼一看,这是个仓库。

仓库门大开着,远远就看到一身泥色戎装的代齐坐在一张太师椅子上。一支德国毛瑟步枪竖在地上,他的手惬意地搭在上面,暗棕色枪杆更衬着他手修长细白。军姿端正,戎装挺括,长筒军靴亮晃晃的。他周围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卫兵。

桂立文这下傻了眼:“你,你怎么出来的?!”

代齐笑了笑:“这世上只有我愿不愿待、没有我走不走得了的地方。立文少爷,别来无恙呀。”

霍五早把桂立文从车子里拖了出来,往地上一掼,他一个踉跄就倒在地上。

有人端了杯茶上来,代齐喝了一口。往地上一摔,碎了一地的白瓷碴子。

桂立文跟他结仇已久,知道自己落在他手里肯定落不着好。但想着不管如何,自己总是大帅的侄子,谅他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于是心里还是存着些底气,索性坐在地上,高抬起下巴,眼角瞧他:“齐少这是什么意思?”

代齐的手在枪上摩挲了一阵:“没什么意思,叙叙旧。”这边“旧”字还没落下,谁都没看清他怎么拉了保险,“砰”的一声,桂立文的膝盖上就中了一枪。

桂立文被那疼痛翻过去,抱着腿前后摆着:“小兔崽子,你敢冲老子开枪!老子是姓桂的!快去叫大帅,大帅!”

桂立文嗷嗷号叫,代齐眯了眯眼睛:“真是太吵了。声音还这么难听。”

俯身从军靴里抽出一把匕首,冲着霍五摇了摇,漫不经心地说:“给他修修舌头。我记得以前立文少爷有只鹦鹉,修了舌头学起人说话来,那叫一个利落好听。”

霍五心里是泛着抖的。他在街上也是跟着混子们混过的,刀剑上也是讨过生活的。可这样残忍的话,能说得那样云淡风轻、满室生春的,也就代齐一个。

霍五接了那匕首,走过去捏住桂立文的嘴。桂立文吓得失了禁,口齿不清地求道:“大哥、大哥,你放过我,我可是桂帅的侄子,谁敢动我?”接着又嚷,“谁去跟大帅说,叫大帅来救我……”

霍五皱了皱眉头,匕首往他嘴里一插一搅,桂立文惨绝人寰的号叫差点刺破他的耳膜。刀割断肉筋的感觉让霍五胃里一翻,忍了忍,终于把那股子恶心给压了下去。

松了桂立文的嘴,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掉了出来。桂立文嗷嗷地叫着,鬼一样地往外爬。地上的血拖成一条绮丽的痕迹。

没人去拦他。

代齐缓慢地站起来,迈着悠闲的步子,枪杆做着手杖,马靴嗒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