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仲凌偏偏不愿意搬出去独立府邸,只说要同哥哥住在一处。梁莹莹为了这个,是生了场闷气的。梁世荣便劝她,女人要知道男人的底线在哪里。沈仲凌的底线就是他的大哥,要不然怎么会同先前的未婚妻退婚?

梁莹莹也知道他们这场婚姻自然是带着政治的关系,可就算如此,这也是她心念良久的锦绣良缘,她分外珍惜。既然珍惜了,便要隐忍让步。

梁莹莹随便搓了搓头发,穿着睡衣就出来找沈仲凌。

庭院寂静,下人们早去休息了。走了好几进院落,也没寻着沈仲凌的人影。

她也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快到婉初的院子的时候,方见沈仲凌正从院子里头过来。

她曾经问过沈福,知道那是婉初住过的地方。心里如被小刺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可面上还是端着笑:“怎么还不回去?”

沈仲凌看见她,微微笑了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摊开来放了一枚通红的小果子。

梁莹莹扬扬眉:“这是什么?难道是红豆?”

沈仲凌食指弯曲在她鼻子上勾了一下:“这么调皮!你家的红豆这样大?尝尝看,这是海棠果。”

梁莹莹咬了一口,眉头都皱在一处:“这样酸!我可不爱吃酸的。”说完,就把那咬了一口的海棠果扔到了地上,然后挽住他的胳膊,“快点回去吧,我可困死了!”

沈仲凌恍然,原来不是人人都爱这个味道的。

地上那枚果子咕噜一滚就滚到泥土里,再也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第十章 同过西楼此夜寒

一座两层小洋楼的庭院里,青石板铺成的四方院子,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在跳房子,身上穿着靛蓝色的布衣布裤子,扎着两条羊角辫子。每跳一下,辫子也跟着上下跳动一下。

这时候乌黑的黑铁镂花大门外泊下一辆车。小姑娘听到动静停下来,抬头望去,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走过来。黑色风衣,黑色呢子礼帽有些歪歪地扣在头上。

小女孩的脸顿时灿烂起来,转身冲着身后喊:“娘、娘,先生回来了!”

荣逸泽走过来,俯身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几天不见,珍儿越长越好看了!”

珍儿是顶喜欢这个没有架子的先生的,得了他的称赞,心花怒放地笑得更灿烂:“先生一个多月没过来了,怎么是‘几天不见’?”

荣逸泽哈哈大笑,又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好凌厉的丫头!”

珍儿又笑了笑,炫耀似的说:“先生,您看我现在自己能连着越三个房子……”

一个中年妇人从小楼里走出来,看着珍儿拉着荣逸泽,嗔她道:“越来越没规矩了!看到先生也不行礼,还拉着先生跟你胡闹!”

荣逸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问她:“婉初呢?”

张嫂揽过珍儿,笑着说:“太太在学打绒线衫。”

荣逸泽挑了挑眉头,这可是他没想到的。上次来的时候婉初还恹恹的懒得行动,这会子却开始打起绒线彩来了。

信步走进小楼,婉初的卧室本在二楼,现在肚子大了,上下楼不方便,她就住到了一楼。她房间的门没关上,荣逸泽走过去,就看到婉初半靠在窗前的贵妃椅上,低着头仔细地摆弄着什么。

她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穿着麻白色的七分袖宽松缎袍,头发斜着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随意地搭在胸前,胸前似乎也较从前高耸了许多。

荣逸泽突然觉得自己的目光停留的位置不太对,脸热了热,又把目光落在她手里。

他记得她头几个月害喜害得厉害,食欲低下,虽然不吐,可是总也没胃口。那时候张嫂每天给他打电话说起婉初,都是说她瘦得厉害,旁人看着也揪心。

荣逸泽就从京州赶过来看她。婉初虽然瘦,精神却是很好的。本来他特意交代张嫂和她男人张和,外头的报纸不要往家里送,更不要让婉初瞧见了。可等他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的床头柜上放着当日的报纸,她神色平静得让人心惊。

婉初也只是谢了他的好意,说:“有些事情,不是你不知道就代表没发生。那些事情,我都放开了,三公子还怕什么呢?”

是啊,经历过最苦那时候,便觉得没什么是时间不能愈合的伤口。看着沈仲凌夫妻双双出席各种场合,虽然她这里难以给出祝福,但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心。

她明白“眼内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的道理,也努力去体会“但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的境界,最终是坦然了“似此星辰非昨夜”,“人若无心处处闲”。

过了头几个月,婉初低下的食欲终于转好。素日挑食的毛病也去了不少,吃得多了,人看着也丰腴许多。

先前瘦削的脸颊现在是稍稍的圆,凭空就让他想起“喜庆”两个字。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也给自己说过这么一个娃娃亲。那会子他和兄弟一起去偷看,那也是个脸圆圆滚滚的小丫头。兄弟说:“瞧那姑娘长得多喜庆。”他却瘪瘪嘴:“我不爱这样的,我喜欢清清瘦瘦的姑娘。我不要这个!我要找娘换个媳妇。”

却不想现在他的一切都随了她,连看姑娘的眼神都一样了,“喜庆”的姑娘原也是很好的。

他是风月场上经惯的,自然明白女孩子受伤时是最容易乘虚而入的,可他在她最初的日子来得并不频繁。一方面,沈仲凌盯他盯得厉害,他怕泄露了行踪。另一方面,他是不想让她觉得他在趁火打劫。

半推半就,固然是有一番滋味,可他求的不仅仅是一个躯体,而是全心全意的心甘情愿。

等到她笑容越来越多了,显然是离伤心事越来越远了,他才过来看看她。也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常常就是说上几句话,喝一杯热茶,然后就离开。没多一分的过分热情,谦和有礼中又有满满的呵护。

荣逸泽走过去,婉初听着动静眼睛却没抬起来,眉头蹙着,像是忍着极大的耐心:“张嫂,我等会儿再吃饭,这个麻花怎么都打不出来!”声音里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荣逸泽一手扶着高耸的椅子后背,弯身下来,撩起她的作品。纵是他修养好,也忍不住笑了:“你这织的什么,渔网吗?”

婉初见是他,嘟了嘟嘴,把东西从他手里拽出来:“对,织个渔网给你穿,回头让人把你当鱼打上岸。”

荣逸泽听她说是织给自己的,不知道心里哪来的欢喜:“可好,我就好好等着了。长这么大,头回有人织东西给我。”

婉初却带着怀疑的笑,目光还垂在两支针尖上:“三公子这话说出去怕是没人信的。你那样多的红颜知己,怎么就没收到过一件绒线衣?”

荣逸泽三指朝天,单膝跪下:“我荣三要是骗了你,就不得好死。”

婉初看他目光里流星闪动,脸色难得的郑重正经,嘴角的笑说不出的温柔。虽然说的只是那么不相关的一句话,却好像是在说什么海誓山盟一样。心里有一根弦好像被什么拨了一下,发出铮铮的低鸣。脸上就烧了一下,她又垂了目光,掩了尴尬,拧眉冷冷地丢了一句:“快止住,跟我有什么关系,劳三公子发这样重的誓?”

荣逸泽看她总是不信,又说:“毛衣倒是收到过,可亲手织给我的,就你一个。”

婉初好气又好笑:“谁说织给你了,这样无赖?”

“你刚刚才说过的,怎么翻脸就不承认了?”荣逸泽笑着问。

婉初知道说不过她,索性就不理他,手下的线纠纠缠缠,总打不出个清晰的麻花,心里更是急躁了。

荣逸泽看着她卷着的睫毛,盖了盈盈的双眸。鼻子头小巧却有肉,有江南女子特殊的秀气,可脸上似乎还带着有致的线条,是北方旗人的深邃。他心里就突然想,她真是会长。

这种静谧的时光,是他从没享受过的。放下那些家恨,放下那些算计,跟一个女人就这样简单地过下去,斗斗嘴,谈谈吃食,谈谈孩子。好像人生到头来,波澜壮阔也好,跌宕起伏也好,最后求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刻的平平淡淡。

他一直这样看着,直到膝盖发麻,才起来动了动发麻的小腿:“你总这样闷在屋子里不好。明天带你出去走走,浮山现在真是极好的风光。”

“这次过来什么时候走?”婉初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竹质的毛线针上。她手慢,把毛线在针尖上绕一下,左手带紧线,右手的针又拨弄一下,套出一个结来。可套出来的结常常不是紧就是松,她又得手忙脚乱地调整线头。

窗外有极好的秋天的阳光,散射进来,烘得她周身都是暖的。他忽然觉得这场面分外的柔软。

婉初看他不说话了,才抬头看他,却迎上他直直的目光。婉初眨眨眼,叫了一声:“三公子?”

荣逸泽这才回过神来,温言道:“这回要住久些,你都快八个月了。我大姐当初就是八个多月生的孩子。我在这里住到你生。”

婉初歪头极有意味地盯着他笑,看得荣逸泽心里有些发虚,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婉初笑着摇摇头:“三公子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不怕你的知己们吃醋?”

荣逸泽笑着说:“你这话可假了。刚才在门口珍儿才说,我都一个多月没来了。怎么叫‘三天两头’?更何况,有时候你看见的未必是真的。”

婉初又笑了笑:“三公子这话可怪了。中国有句古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亲眼瞧见的都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自认识到如今,婉初倒是第一回跟他逗嘴。他也来了兴致,定定地笑着望她道:“有时候,也许那人只是为了让你瞧见他想让你瞧见的呢。”

婉初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道:“三公子说的这句话,字字都是汉文,可放在一起,我怎么就都听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