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儿抬头笑道:“跟我娘学来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婉初便逗她唱,珍儿是个愉快大方的女孩子,清了清嗓子就唱起来:“打起鼓哎敲呀么敲起锣,听我那个唱起铜啊钱歌。有钱那个能使鬼推磨,无钱那个有理没呀处呀说。铜钱是不爱我哎,爱的是哪一个?他爱的呀是老爷呀文太太呀,索那梅梅子郎当,西嗦发西嗦,还有那财主婆啊。”

婉初从小到大都没听过这样的山野小曲,一脸的津津有味。荣逸泽在边上自是听见了,听到最后一句,也忍不住笑出声。

婉初听见他笑,只装作没听见。

荣逸泽心里想,她说了那样伤人的话还不自知,自己在这里干生闷气,实在不值得。自己也算得上精明一世,怎么遇到她的事情上反倒不冷静了。想她受了这样多的苦,于感情的事情上敏感小心也属人之常情,自己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这一番千回百转的心事,无异于束手无策的自我安慰,却还是宽慰了他自己,于是也强挤个笑,走过去让珍儿再唱一个。

珍儿听到有人捧场,也是高兴,于是又唱了一个:“太阳红光照呀照满天,只见情哥到田边,情哥呀,幺妹呀,我搬槽筒到涧边,哗啦啦啦到哇涧边哪……”

婉初知道张嫂一家从荆楚来,那里民风朴实粗犷,连情歌也这样露白,却又不粗鄙。想着这个世界上能这样肆意爱恨的人又有几多?想着想着,脸上就浮现了些恹恹的情绪。

荣逸泽怕她又乱想,便说:“看样子明天天气不错,咱们到浮山上走一圈去。”

婉初笑道:“这会子入秋了,秋日凄凄,百卉俱腓,山里头有什么好看的?”

“你没听诗里头写‘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吗?”荣逸泽道。

婉初却“咦”了一声。

荣逸泽挑了挑眉:“怎么?”

“人人都说三公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来也不见得是真的。”

荣逸泽却是无奈地笑道:“我在你那里,就如此的不堪吗?”

婉初俏皮一笑:“谁教我的?你看到的样子无非是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

那娇俏的笑声,脆生生一串玉珠子落盘似的洒下来,竟是他从没瞧见过的。甜得他心里也满满的,却一点都不觉得腻,人也痴了痴。

第二日吃了早饭,荣逸泽开车载她去浮山。车开得慢,到山门的时候都快到中午了。远远就看到另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那里。那车里人影绰绰,看到了荣逸泽的车子,车里头的人就下了车。

“怎么,还约了别人一同来吗?”婉初问。

“是我娘。”荣逸泽微微一笑。

婉初一听他母亲来了,便有些窘迫:“老太太也来拂城了?你昨天也不说,怎么也是晚辈,总得去请个安。长辈面前,礼数是不能输的。”

荣逸泽笑道:“不碍事,我只是怕她吓着你。”然后笑而不语。

婉初只好下车跟他一同过去。

那边车里头下来三个人。荣老太太梳着光滑的发髻,斑白似雪,却丝毫没有龙钟老态,精神头是极好的。她身边挽着一个年轻的短发小姐,冲婉初挥挥手。

婉初一看却是方岚,心里也止不住地高兴。碍着老太太在场,先跟老太太请了一个安。

荣老太太眼前一亮,拉起婉初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是小二的媳妇吧,生的模样真好!哟,这是有了身孕了吧?那得好好养身子。小二你怎么让媳妇过来爬山了?”

婉初是见过荣老太太的,不料她今天看到自己却像是见了陌生人一样。

方岚摇了摇荣老太太的胳膊:“姨母,这是小三,三哥。不是小二。”

老太太却倔强地说:“糊涂!这明明是小二!你们眼睛都花了,我眼睛可亮着呢。小三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到现在还没回家!这孩子是整天在外头疯!你们慢慢走,我得赶紧去庙里头抽签问卜去。”

方岚笑着还想纠正她,荣逸泽拦住方岚,带着笑摇摇头。方岚只好忍住,顺着她的话说:“好好好,咱们先上去,让小二跟他媳妇在后头慢慢走。”方岚说完冲两人挤了挤眼睛,搀着老太太上山了。叶迪提着东西在后头跟着。

婉初不明所以地看着荣逸泽,荣逸泽苦笑道:“没吓着你吧?”

婉初摇摇头。他无奈地笑了笑:“自从二哥出事后,母亲受了些刺激,清醒一刻糊涂一刻的。你别太在意。”

婉初忙说:“怎么会。”

两人进了山门,拾阶而上。虽说是爬山,其实汽车已经开到了半山腰上。两人不过是到山上的东林寺里逛逛。

婉初穿着湖蓝色宽松的长袄,肚子高高隆起,从后面看却仍有窈窕姿态。她步伐很是轻快,看不出来是个孕妇。她身上披着素色哔叽的斗篷,滚了一圈镶着水钻的湖蓝色辫子。那素净的颜色衬着她红润的脸色,更觉得梅花堆雪似的。

走出一阵,婉初回头看他:“你走得这样慢,还不如我这孕妇。”

荣逸泽笑笑:“没良心的!我还不是怕你跌倒,走在后面好扶着,还说我走得慢。”

婉初被他这熟络的轻佻惹得脸倏地热了,停了停道:“你还是走在我边上,后头跟个人不声不响的,怪吓人的。”

荣逸泽低低地笑了笑,只好跟随她步伐,并肩而行。

今天要爬山,荣逸泽特意穿着黑色锦云葛衫裤,黑色布鞋。眉目疏朗,和平日时髦的西装打扮自是不同,反而添了些温文的书卷气。

这一路上满目尽是浓郁的红红黄黄,层林尽染,偶有过路鸿雁的叫声从头上传过,更显得天高云阔,高不可攀。

东林寺本就在半山腰,山门往里也就一里不算陡峭的平缓山路。两人走走停停也没觉得太累。倒是荣逸泽护在她身边,提着万分的小心。

路上能听到淙淙流水的声音,却看不到水。走了一阵,远远看到东林寺金灿灿的殿顶,在秋日的骄阳下闪着迷茫的光芒。庙身都掩映在浓密的秋叶秋树里。待走近了,就瞧见寺庙依山而建,高低相接,气势恢宏。

到了寺门口,有一位专司接待贵宾的执事僧在门口迎接他们。那执事僧双掌合十自报了法号知慧,引了他两人进寺里。

朱红漆就的大圆柱子,油亮的椽子,琉璃瓦的屋顶闪亮亮的。婉初小声道:“好气派的寺院。”

荣逸泽听了,偏过头在她耳边嘀咕:“我娘一半的私房钱都到了这座庙里,再不气派可就说不过去了。”

婉初听他口气顽皮,也跟着低声轻笑。

到了大雄宝殿外,就看到方岚站在一棵树前扯树叶子玩。

知慧把两人领到这里,便鞠躬离开。

方岚听到动静,转身看到两人,眉开眼笑地迎过来。

婉初看到一地的树叶,揶揄她道:“佛祖怕是都算不到这树叶今日要入轮回。秋风都没吹掉,却被美人揪了。”

方岚一甩手,笑道:“原来你才是个伶牙俐齿的!总怕你被三哥欺负了去,现在看来谁被欺负还说不定呢。”

婉初听她突然说起这个,面上一热,慌得就要解释。

荣逸泽抛了一个眼神给方岚,示意她别说下去。

方岚才想起来这两个人不过是挂名的夫妻,只不过刚才回身一看,两个玉一样的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合衬,这才失了言。

本来婉初的下落他一直保密着,无奈方岚去了沈家几趟都寻不到人,沈家的人也闪烁其词,方岚更起了疑心。婉初虽然当初跟她交好,但是对自己的事情说得并不多。方岚都是后来从牌桌上听来的只言片语。那一片对婉初的亲近之心,更添了几分同情怜爱。

四下都寻不到了,她便找了荣逸泽哭诉。荣逸泽被她哭得烦乱了,这才带着她见了婉初。见面之前,千万交代了,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你都不要多问。

方岚一颗心提着,也不知道婉初到底是“什么样子”,见了面才发现她有了身孕。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坏了,不会是看了我的书,学苏清元先生去了吧。”

可婉初精神头却是好的,心境也比从前开朗了许多。方岚提着的心就放下了,虽然是好奇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对她的怜爱占了上风,也不去追问。

荣逸泽不想婉初的行迹被人发现,也交代方岚不要常去找她。只是听说荣老太太又来东林寺祈福,于是便一同跟着过来了。

方岚话头一转,在婉初面前扭了一圈:“看我新剪的头发怎么样?”

婉初刚才就注意到她的头发,这会儿细看,短短顺顺地贴在她头皮上,露出大段的白嫩的脖子,更显得活泼。“你这头发剪得真好看!看到你剪了,我也想剪了。孩子月份大了,头发太长干什么都不利索。”

方岚来了兴致:“你要是想剪,我来给你剪!我好几个同学都是我剪的。”

荣逸泽笑着说:“就你那水平,也敢跟人动剪子?上次吃饭的时候碰到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孩子正跟男朋友哭,说是头发被一个同学剪得见不了人。那女孩子好像叫陈秋月来着,你说是不是你的同学?”

方岚面上一红:“她倒是我同学。那也怨不得我。开始她要剪个半月式,剪了一半又要换成瘦月式。你说,我又不是神仙,剪掉的头发又安不上,索性给她剪了一个‘方氏无月式’的头发。可不是我自夸,其他的女朋友的头发剪得真是好呢!”

婉初听她一边说一边描绘,也跟着笑个不停:“好好,回头下了山,就让你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