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肩膀微微地抖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为什么我不哭?为什么我不求她呢?”反反复复都是这句。

他的心像被锤子捶过,一锤重过一锤,已然没了形状。揽了她在怀里,低声安慰:“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身上是丝绸的睡衣,透着成熟男性的体温,是凉夜里人迹罕至的慰藉。

看着两个人重叠在一处,投影到墙上,影子是说不出的缠绵暧昧。他的下颌抵在她头顶,她每每颤抖都是另一种摩挲。他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就是不语也是一种安慰。

那影子仿佛给了他一种提示,他另一只手做着形状,墙上就出现一条狗的剪影。嗓子里做着小狗的吠声和伪装的人声:“二丫头,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然后低声问她,“你原来那条狗,是这个模样的吗?”

婉初终被他逗笑了,泪止住了,仍自抽动两下,撒娇一样拿着他的衣服擦眼角的残泪。

他又把狗变成了猫的模样:“喵,喵,我是一只小野猫。”

婉初却道:“这个不像!”

荣逸泽受了挑战,扬了扬眉,另一只手从她后背伸过来,这一回是完完全全的叠在一处的影子了。两只手一同做形状,婉初这才终于给了他肯定:“这只猫比那只强些。”

她是知道不该在这个怀里的,可还是逞着性子撒娇一般装作不知道。

就一会儿,就任性一回,又怎么样呢?

荣逸泽使出浑身解数想逗她开心,猫狗鸡鸭蛇兔猪马羊牛,什么都做了一遍。婉初像还不尽兴一样:“还有什么?”

他又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双手不知道怎么一扭,墙上又出现一个和尚的剪影,先是拿腔念白:“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朝夕焚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凄凉人也。”

婉初听他似是学着旦腔,又不知道这段的典故,也听过昆剧讲究“阴出阳收”的唱法,可他这段全不在点上,于是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有点意思,不过你这嗓子可是差了点。再来一段。”

荣逸泽本就不擅长这些,自己也觉得滑稽,但看着能逗她快乐,也乐得为她表演。想了想,脚尖点地做着拍子,又唱起一段:“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怎做得伯劳东去撇却西飞燕?教我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个成针磨杵休辞倦。看瞬息韶华如电。但愿得一刹风光,不枉却半生之愿……”

婉初渐渐睡着了,他却是不敢睡去。仿佛真是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个成针磨杵休辞倦;又是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京州梁家里。刘升谋摆着一肚子的气,进梁世荣的家如同进了自己家。把军帽一扔,口里连骂了几句脏话。

下人知道这刘督办是梁世荣的拜把子兄弟,心高气傲、蛮横少礼的,自家老爷也是礼让他三分。见他来了,都小心地伺候。

刘升谋一见了梁世荣就抱怨:“这人心不古了。当年一起打家劫舍的兄弟如今都跟着沈家老二混去了。沈老二也不知道许了他们什么好前程,都屁颠颠地去番整编了!”

四姨太正给梁世荣烧大烟,梁世荣笑了笑,指指刘升谋:“小四,过去给升谋点个烟。”

刘升谋也不客气,在他边上躺下,足足吸了一口,可胸中还是有火气。

梁世荣看他那模样,笑道:“咱们年纪大了,享几天清福不好吗?”

刘升谋说:“老子手里没人没枪了,让老子怎么敢舒心地享福?我看沈家的野心可不小啊。说是两军合作,现在弄得倒是吞并的意思!”

梁世荣听出他话里头挑唆的意思,也不恼,笑了笑:“再怎么,沈老二也是我梁家的女婿。我看着这女婿不错,咱们做长辈的,总要帮衬帮衬。”

刘升谋哼了一声,在梁世荣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他本想过来探探梁世荣的口风,可看他这模样,这是打算要金盆洗手了。他现在是一心向着自己的女婿,对这些兄弟是不管不顾了。那么,也不要怪他这个兄弟不给他面子!

他心里转了一圈,面上就堆出些假笑。抽完一袋大烟,找了个借口,刘升谋先离了。刚走到大门,就遇到梁莹莹。

莹莹巧笑着跟他问好,从侍从官那里接过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刘太太的生辰我给误了,总在一处打牌,这礼物是不能省下的。”

刘升谋心里藏了事,敷衍了几句场面话,接了东西就走了。出了梁家,他脸上就冷下来,心道:老东西,到时候被沈家吃掉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梁莹莹在楼上从窗户往外看,看见刘升谋上了车,冷冷笑了笑。

梁家军被京州军收管,人人都服了,就这么一个不服气的棘手人物。处处为难沈仲凌,挑唆下头的兵们闹事,搞得鸡犬不宁的。他这么闹,不过是不想把手里的军权交出去而已。她料定沈仲凌碍着父亲的面子不跟他计较,可总是个绊脚石。那么她就帮他将尘埃落定好了。

刘升谋的车开出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就爆炸了。瞬时火光冲天,那些权力和欲望瞬间灰飞烟灭了。

沈仲凌接了电话,揉着眉心,叹了一口气。拨了一个电话给沈府,小秋道小姐去看老爷了。沈仲凌又把电话打到梁府。

梁莹莹接过电话,温柔地问他:“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吃晚饭?”

“莹莹,那个刘升谋出了车祸。”

“哦,是吗?可跟你什么时候回来吃晚饭,有什么关系?”莹莹笑着问他。

沈仲凌无奈地摇摇头:“今天不回去吃了。”

梁莹莹唇角的笑正要落下去,沈仲凌又说:“回头接你出去吃饭。”

她心里才又填上满满当当的温柔:“不用了,省得你还要绕远道来接我,我自己坐车去,对了,回头跟你说个事情。”

撂了电话,沈仲凌就看到沈伯允在门前冲自己微笑,他忙迎过去:“大哥,有什么事情?”

沈伯允摆摆手,笑着说:“女人嘛,好好哄着就是听话的。”

沈仲凌“嗯”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梁莹莹对塞纳河是有独特爱好的,她不仅仅喜欢这里的吃食,而且喜欢这个地方。她觉得这里是让她婚姻成真的催化剂,是成就她锦绣良缘不可或缺的一步。

先要了杯果子露,想着等下要告诉沈仲凌的事情,她脸上就禁不住地往上浮着笑意。

她转过窗外,想在往来的车辆里寻找沈仲凌的车子,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梁莹莹“咦”了一声,那不是大嫂唐绣文吗?下午听说她出门看戏去了,这会儿却看着她和一个男人在一处。那男人三十来岁,穿着烟灰色的呢子大衣,唇上两撇胡子,深邃凌厉的目光若隐若现地从礼帽里透出来。

两人各拉了亚修一只手,那感觉,怎么说呢,倒像是一家三口。这几个字跃进梁莹莹脑子里的时候,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可是她隐约也是听过些传闻的,沈伯允不能人事这似乎不是什么秘密了,亚修不是沈家的孩子,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么,这个男人是谁呢?

梁莹莹其实对于沈伯允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他一手促成了自己的婚姻,却觉得沈仲凌对他过于顺从。

女人有天生的敏锐的直觉,她觉得这其中是一定有什么的。她也从不会放弃任何蛛丝马迹,她都一一挂在心上。一切有潜力能为自己所用的,她都会抓在手里。

沈仲凌不一会儿就来了,看她呆呆望着外头,在她面前摇摇手:“看什么这么入神?”

梁莹莹转过来笑笑:“没什么。就是看外头,树叶都黄了。”

沈仲凌笑了笑:“咱们的梁大小姐原来也会感春伤怀。”

梁莹莹娇媚地剜了他一眼,又见他面色隐隐沉重,便问他:“军部里又有什么烦心事?”

沈仲凌轻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莹莹,你是妇道人家,我不需要你去做什么。”

梁莹莹知道他说的是刘升谋的事情,心里一暖:“傻瓜,我是你的妻子,自然要为你分担的。就算不为了你,也要为了咱们的孩子呀。”

“孩子?”沈仲凌有些迷惑。

梁莹莹面上一红,把手抽出来:“嗯,你都当了一个多月的爹啦。”

沈仲凌这时候脑子里是乱的,一面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一面是怀孕的事情又让他想起婉初的事情来。她当初怀着孩子的时候,对着荣逸泽也是这般的娇羞含笑吗?心里头那被藏住的嫉妒和愤怒仿佛开了闸一样奔泻出来。

梁莹莹看他那变幻莫测的神情,问:“你不高兴吗?”

沈仲凌缓过神,微微地笑了笑:“不,我只是太高兴了,所以……”

梁莹莹甜甜地笑了:“以后你就是当爹的人了,无论做什么都要为咱们这个家打算,知道吗?如果有些事情你不喜欢我去做,我就不去做;可不管我做了什么,你总要记得,我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和家。”

沈仲凌又紧了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揽在怀里,脸上原先温暖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梁莹莹回到沈府,招了全家人,上上下下都集中在一处,宣布了自己怀孕的消息。吩咐沈福动手把带槛儿的门都拆了,不平的地也都锉平了。

里里外外忙完了,小秋扶着她一边走,一边晃到东院。

亚修去上学了,唐绣文正对着镜子描眉绘唇,一脸的春风拂面。梁莹莹让小秋先下去,自己就进了房,笑道:“嫂子这眉毛画得真好看。”

唐绣文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听到有人来,吓了一跳。从镜子里看到梁莹莹,忙放下眉笔,站起来迎她。

她们虽然住在一个府里,可平日里极少走动。绣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这个弟妹有些可怕,不容易相处。不像婉初,性子沉静温柔,就是逗上几句笑话,也是不气不恼的。可这个莹莹,面上虽然也是一团和气,她却连个玩笑也是不敢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