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第二日又来找婉初,留了车票给她,说是自己在京州还有些要务,不能亲自送她。婉初也不以为意。

离开的日子定在了后日,她在这里没什么再可挂心的事情,唯有荣逸泽那里,得了他许多照顾,总要亲自郑重地谢过他才能安心。想来想去,在大街上流连许久都寻不到一个称心的东西送给他,最后还是决定请他吃顿饭。

婉初按着地址寻到了丹阑大街二十一号,荣逸泽却是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看她找来,面上早有三分笑意。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过来看看你,请你吃顿饭。”

荣逸泽眉头挑了挑:“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不知道你为着什么名头请我?”

婉初笑了笑:“自然是为了谢你才请你。”

荣逸泽转身跟叶迪交代了几句,就开车载她到了城郊一处别致的馆子。

下了车,只见庭门下书三个苍朴的大字“杏花村”,一杆“酒”字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迈进院门,鹅卵石铺就一条长道,路两旁种植了几十棵杏树。

此时是深冬,花木凋零,本没什么好景致。可昨夜里下了场干雪,满世界银装素裹的,却有了些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的意境。想来若是春天来时,杏花开满头,自然有另一份情调。

馆子不大,厅里头就十来桌座席。屋子里暖,外头是飞扬的雪。杏花村菜色杂陈,多是野味,以好酒名噪京州。酒是店主自家酿的,清洌里又有香甜绵长,后劲十足。

婉初往他酒杯里添了酒,举起杯子道:“我知道跟三公子说谢谢实在是没什么意义,可如果不说,于心,就过意不去。我先干一杯。”说着喝了一杯。

荣逸泽笑了笑,随了她一杯。想起几个月前在拂山小镇子里,两人也是这样相对而坐。那时候她还拦着自己不让喝,此时却喝得如此豪气,心里便是一阵柔软。

婉初捏着杯子,歪头看窗外雪下得又密了些。都道是门前六出花飞、樽前万事休提。这样的光景,想说道别却又觉得勉强。

去年这时候初初相识,也是酒桌上。只是那一席的热闹非常,都似乎是云烟湮灭,人事都已经恍惚是前世种种。待风卷云去、月动星移,却是他们两个形单影只地相对而酌。堪堪受了他的算计、他的照顾、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婉初说不出自己该用哪一种情绪来面对他。

哪一种似乎都不太对。于是她想,她是不得不逃开的。好像只有逃开了,才有空余的心去看清自己的心。她只觉得不该同他纠缠下去,而不去想,是不是真的“不想”。

荣逸泽看她眉目间一片惘然,也不知道她又想起什么心事,正想要说什么,婉初却拿定了主意似的,落下杯子,又斟满一杯:“这一杯是道别酒。今天坐在这里跟三公子吃这一顿饭,喝这一杯酒,也不知道下回是何时何地。”

荣逸泽脸上的笑渐渐隐去:“道别酒?你要去哪里?”目光是言不由衷的全然平静。

“我大哥找人来寻我。我侄女下个月出嫁,我这个做姑姑的,总要去送送她。”婉初一直没看他,目光落在杯子上。

“然后呢?”

“然后?”她眼光在无波的酒杯里一漾,“大约会是在定州北地住下吧。”她心里也是不能肯定的。

且不说跟这个大哥没什么感情,就是有,也不过是念着一丝血脉。若他有心呵护,早几年便来了。此时找来,怕也是辗转听说了她的婚事。这婚事于家庭而言,无异于一抹耻辱。这位大哥怕是要借着这个名头,让自己远离是非之地。

可是有个去处,总是一点寄托,这个地方真是有太多的是是非非。现在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谁又知道以后呢?

荣逸泽略带寂寥地笑了笑:“京州城里,就没什么能叫你留恋的东西吗?”

他这话问得忐忑,他只当自己是潇洒的,可真到这时候,才知道潇洒不过是因为不在乎;倘若在乎了,又怎么敢潇洒?

他的心意他是确定的,却不敢确定她的心意。该是有几分喜欢的吧,那些日夜相对,那些温情怀抱,总不能一点喜欢都没有吧?

婉初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有吗?没有吗?这是她最不敢问的问题。让她拿什么答他?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最后只能淡然一笑:“算了,不说这些,喝酒。”

他的心却是寂寂沉沉到冰封谷底了。

是没有的。她那里,原来他是没一分一毫叫她留恋的。

“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她可不就是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吗?他们之间就是这样隔着千山万水的,任他怎样跋山涉水都走不到她心里。现在更是绝情,连人都要躲他躲得远远的。

可她就是对自己无情,也是他自找的难受。

是呀,他都给了她什么呢?帮着沈伯允坏了她的婚事,当初要不是自己,她怎么会阴差阳错地给代齐生个孩子?她这一路坎坷虽不是他一手造成的,自己却是那个在悬崖边推了她一把的人。

他是不信命的,有时候又有些无可奈何。身体里头的一个人说,你就是说了又怎么样?爱就爱,她不爱也得爱;另一个人说,再等等……

嘴唇动了动,他只好说:“好,喝酒。”

他这场酒喝得就有些急了。婉初开始还能随着他,后来却跟不上。再后来他再倒酒的时候,婉初慌不迭地拦着:“三公子,你喝太多了,仔细回头要难受的。”

难受吗?他的心早就难受了。他向来是意气飞扬、万事都洒脱的一个人,女人前头也是一派悠然自得。可真就有那么一个人叫他挫折难受。

那些意气飞扬没什么好纪念的,这挫折难受却是蚀骨灼心地叫人牵挂,又叫人食髓知味、甘之如饴地欲罢不能。

白玉致总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现在想来,下一句合该就是“一物降一物”罢了。

婉初看他喝得太急,就索性结了单子推着他出去。又恐他开车危险,把他从车上哄下去,邀他一同走走。

两人一路无言,那馆子本就在城郊,吃的就是个野味新鲜。周边也没什么农舍,都是荒木树林。走出了一阵,四下更是静谧了。只能听见脚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口前呼出的热气,出气成雾。

两人并肩走着,深深浅浅的步子,手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碰到了一处。虽是戴着羊皮手套,荣逸泽还是觉得碰着的那一处是滚烫的。碰得心有一下没一下酥,整个心都集中在了那一处,却是百爪挠心般不知所措。

若这一刻握住了,便是自己的了吧?反正是挫折了,总不能更坏到哪去吧?

他一颗心都扑在这上头,婉初也是一肚子心事不言不语,仿佛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多余的。再说下去好像要水落石出什么秘密一样,索性就更沉默了。

这样并肩而行,仿佛又是去年的模样。却不想,同样的两个人,做着相同的两件事,中间却似隔了万水千山一般。

这颗心,原是不一样了。荣逸泽心中自嘲,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又想起曾经相处过的一个小姐,他们分手的时候,她泪眼婆娑地问他:“我有什么不好?”她自然是没什么不好,白玉致也是好到极致的女子。

只是他不喜欢。

便这一句,就能让听的人肝肠寸断,伤得痛心拔脑,输得一塌糊涂。

是啊,不喜欢。偏偏是你不喜欢,偏偏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一个。

这一条路,原是没有目的地的,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去点破。好像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仿佛就能走到天荒地老一样。

两人都没注意到身后不远,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

胖的那个低声道:“怎么办,还有一个?”

“一起捉了算了!”瘦子道。

“上头只交代捉那个男的。”

“上头可是交代无论如何也得捉着男的。万一放了那女的,她跑去求救怎么办?”

两个人目光中又交换了意见,终于达成统一。

这头荣逸泽终是耐不住了,在又一次双手相触的时刻,裹住她的手。可刚碰上她的手,突然两眼昏黑,晕过去了。

渐渐地,婉初才有了知觉,但眼前还是黑暗。稍稍动了动手,双手被反绑缚在身后。眼睛是被布蒙住的。婉初快速地回想着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连成一线,她知道,这是被人挟持绑架了。可她猜不到,谁会来绑架自己。

是沈仲凌?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他的名字,会是他吗?她心里怕会是他的。又有些气馁,为什么会认为是他?可不是他又是谁呢?她认识的人不多,能有仇的就更少。她能体谅沈仲凌的难处,可他囚禁自己的行为多少也让她寒心。于是,遇上这样的事情,她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了。

婉初稍稍动了动,空间很狭小。静下心来听了听,听到了细微平静的呼吸声。

“是谁?”婉初低声问。

然后是小小的无意识的“嗯”了一声。是个男人。

“三公子?是你吗?”婉初小心地问。

按着往常,一记手刀也不会让他昏睡到此。只是喝酒喝急了,后劲跟上来,才失了警觉。荣逸泽听到有人叫他,渐渐苏醒过来,分辨出那是婉初的声音。禁锢的感觉和眼前的黑暗也顿时让他清醒起来。

这场景让他心里一惊,往事似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过来。又被绑架了?他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快速地思索着缘由,辗转过一圈,想到了一个人。难道又是他?同样的手段玩两次,这个人还有什么新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