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致失魂地又坐回软椅子上,过往一幕一幕地闪过来闪过去。她记不得周旋过多少男人,是强行忘记。

她只记得他,只要他把自己的心充得满满的,什么样的苦涩都熬得过去。她记得每一回他送的礼物,每一回他的笑、他的愁,记得那样清楚。过去的十年,全都是他。她什么都没留下。

荣逸泽从外头回来,看到白玉致失神地坐在那里。身上是天青色长袖丝绒旗袍,只在脖子那里挂了一串珍珠链子,胭脂擦得很薄,口红也是薄色。淡淡衣衫楚楚腰,同往常绮丽的装扮很是迥异。因而笑道:“怎么现在流行这样的妆容吗?”

白玉致听到他说话,目光失焦在一处,看也没看他,却是凄然一笑,幽幽泠泠地说了一句:“我怀孕了。”

叶迪听了这话,又扫了眼两人,很是自觉地无声退下去了。

荣逸泽愣了愣,收了笑在她身边坐下:“怎么这么不小心?……孩子是?”

“唐浩成的。”白玉致这才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荣逸泽无奈地捏捏眉心:“你来是……”

他是想问:“你来是要我帮你找医院的吗?”可觉得这话对她说出来总是残忍,于是说了一半就沉默了。

话虽然没说出来,白玉致却是听出来了。心更冷了又冷,抽了一支烟卷出来,自己给自己点着,吐了一口烟出来。那烟雾迷蒙里,她的脸都看得不太分明了。

“三郎不必费心给我找医生,我没打算打掉孩子。我都二十七了,吃了这么多年的凉药,还能有个孩子,是老天爷可怜我,赐给我的。如果这孩子我不生下来,这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谁的孩子都行,可不能是他的。”荣逸泽声音一贯的温和,那温和后头又是不容置疑的冷然坚定。

“只许你结婚,不许我生孩子吗?”白玉致笑着看着荣逸泽,然后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倏而笑靥如花,“要不你娶我?做妾我也不在乎。”

荣逸泽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胳膊,柔声道:“玉致,你知道那不可能……我一直当你是妹妹。”

白玉致冷笑一声:“妹妹?三郎也会让四小姐去陪男人上床吗?”

荣逸泽眉头蹙了蹙,他是知道她有怨的。

她不是不好,只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可这话说出来更伤人。感情的事情本就没有公平和道理可言,谁不都是在心爱的人面前卑躬屈膝得百折不挠,又在爱你的人面前颐指气使得坚忍不拔?

他经历过,体会得到,所以更是什么都不能说。

“是我造次了,怎么能把自己跟四小姐比呢?”白玉致说完自嘲地笑了两声。

“玉致,你要是想嫁人,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但是唐浩成不行。”

“因为他是你的妹夫?三郎是看不得四小姐受委屈吗?你不是当我是妹妹吗?既然都是妹妹,效仿娥皇、女英同侍一夫不也是美事一桩?”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从前说过,什么时候我不愿意跟你了,你就放我走。现在我不想跟你了,你放我走。”白玉致的心高高提起来,她等着他的挽留,只要他留她,她愿意委曲求全,他怎么就不能退让一步呢?哪怕是没有名分的外室。

荣逸泽顿了顿,却是说:“好,我放你走。你开心就好。”

白玉致觉得整颗心都冷透了。是数九寒冬生生从还有点温热的身体里剥出来,浸到冰水里的冷。明明冻住了,却还是能觉得疼。

她脸上却惯性地笑了笑。开心?她的心都没了,还开什么心呢。她原就知道这样的结果,怎么还这样觉得疼。

呆坐了半晌,抽完了那支烟,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灭。白玉致从脖子里取下一条坠子,放在桌子上。“这是我十七岁生日的时候,你送的珠子。是我的第一个礼物,现在还给你……咱们算得上好聚好散了……”说完,站起身来,腰肢一扭,莺语嘤咛,“三公子,送我一程吧。”

荣逸泽看了一眼那珠子,通透的翠色里染着丝丝的朱色,那是多少年日夜贴体养成的血糯。他记得她收到的时候,开心得像个小姑娘一样。那时候,她可不就是个小姑娘?

那时候,他的一句话让还是小姑娘的白梅湘走进了他的公馆里。现在,十年人事茫茫,他也要亲自把白玉致送出去。

荣逸泽没让刘全开车,替她开了车门,让了她进去,自己坐到驾驶位上。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她终于信了,她这一生都在马不停蹄地靠近他,明明是在身边的,明明手能握住、胳膊能抱住,却还是走不到他的心里去。他们隔得岂止是平原远山,而是碧落黄泉的距离。

荣逸泽心头也是拧着,深吸了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白玉致突然叫他:“等一下,我的手包忘在里头了。”

荣逸泽正要下车,白玉致拦住他:“我自己去。”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道,我过我的桥。云泥势已绝,山海纳还通。从此也许是山水不相逢,更是不道彼此长和短。

她迈着脚步下车,缓缓地走。

腰肢楚楚扭动是四月的杏花天,眉梢眼角是顾盼生辉的桃花面。再看一眼这里,十七岁的白梅湘,那时候也是这样地走进来,进了这里。这颗心一住就是十年,今天,她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白玉致拿起落在沙发上的手包,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每一个摆设都摸了一个遍。那都是岁月的过境,十年来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过,没有一点痕迹,那些痕迹都斑驳在她的心上。

当她刚准备出门的时候,婉初正拨过来第二个电话。叶迪这时候也不在厅里,白玉致想也没想就接了起来。

婉初满腹情意地听到接通的声音,却是个女声,妖娆地“喂”了一声。

她疑心自己拨错了号码,便小心问:“请问是荣三公子府上吗?”

白玉致只当是荣逸泽外头的风流债,笑道:“请问哪位找他?”

“我姓傅,请问三公子……”

白玉致心头又是一疼,傅婉初。

如果当初在陶馆山,她的车没有回头,那么今天会是怎么样的?说来说去,竟然是自己一时的善念促成了他们的良缘。算不算得上造物弄人呢?

不知道哪里来的闪念,她突然娇喘暧昧道:“三郎正在洗澡,您要我叫他过来听电话吗?”

白玉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是报复他吗?可他从来就没给过她什么承诺。她觉得那是心头妒忌幻化的一条毒蛇。她为什么要这样,这又是何苦?

她回过神来正想去解释一下。电话那头傅婉初却是落荒而逃一样,“哦”了一声,说了句“谢谢”挂了电话。

白玉致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忐忑的后悔,又有一些小小的放纵的解气。然后就开始慌乱,失神地走出去坐回车里。

荣逸泽看她脸都白了,和声问她:“你怎么了?”

白玉致扭头看他,眼泪却在眼眶里打了转,她无比的委屈:“刚才傅小姐打电话过来……”

荣逸泽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仍旧强装着好脾气问:“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在洗澡……”然后捂着脸哭起来。

荣逸泽一手撑着额头,捶了几下:“玉致,你……”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却是忍不下心去责怪。

他是连责怪都不屑了吗?白玉致却像受了刺激一样,哭得更厉害:“你骂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样说了……”

荣逸泽递了手帕给她:“别哭了,没事,婉初不会乱想的。”他是在安慰白玉致,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挂了电话,婉初心里万箭穿心一样的难受。他公馆里头是没有仆人的,那这个女人是谁呢?她才离开,他就跟别人好上了?还是本来就是红颜知己里头的一个?

她的手有些颤抖,一颗心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难受。又怕里头有误会,拼命地说服自己冷静。可还能有什么误会呢,那样暧昧的声息,那是事毕后女子半娇喘一样的气息。可仅仅凭着这一句话就给他做判断吗?

婉初神色不稳地出了电话局,坐回车里。田中安正看她兴冲冲地进去,沉郁郁地出来,问道:“婉格格,你还好吧?”

婉初摇摇头:“请田中先生送我回家。”

田中却是笑了笑:“格格看我在这里等了这么半天,能不能请我吃顿饭当作慰劳呢?”

婉初这才觉得自己拿人家当司机,却是失礼了,脸红了红:“我对定州不熟悉,田中先生挑地方吧。”

田中并没有挑东洋馆子,反而到了一个淮扬菜馆子。婉初心道,这人原来知道自己不少事情。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都在想荣逸泽的事情。席面上听他介绍北地风物,热情却并不逾越。婉初也只好撑着客气,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到一半听到楼下阵阵骚动。婉初回过神侧头望去,却见是几个东洋人围着一个商贩踢打。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却没一个人敢去劝。东洋人边踢边笑,嘴里呜啦呜啦地说着听不懂的东洋话。

婉初看那商贩六十多岁的年纪,被打得实在可怜。本来心里就堵着一口气,看着这样的境况,居然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脸色就变了又变,站起身来便要下楼。

田中自然看出来她的意图,虚拦了她一下:“婉格格请坐,我下去看看。”说着起身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