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文知道这是完了,这男人终于连敷衍都没了。自己还要在这里丢脸吗?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她本来并不知道唐浩成另娶他人。只因为碰上荣逸泽到沈伯允那里做客,说起这事情。她的心头一悸:原来他一直在骗自己!说什么先嫁给沈伯允,说什么等着他来接,原来都是骗她。他不过是看她傻,想让她帮他养儿子,他自己好风流快活!他就是吃定了她,谁让她是亚修的亲姨!

唐浩成从没觉得这样焦头烂额过,本来所有的产业都已经在太平水火保险公司投了保,并不担心火险的问题。结果保险公司特派了驻地经理亲自调查,这个经理一口咬定火灾是人为,恐唐浩成有骗保意图。由于保额太过巨大,此案压下暂不赔付,要等董事会协商结果。

唐浩成白日奔走,晚上也没得休息,跟老宋一起商量对策。

次日一大早,荣逸泽却是一脸喜气地上门:“唐老爷婚礼那天,我太忙了,错过了他的好日子,特意过来给他补贺礼。”

显然这一家子没什么人有工夫理会招呼他,喝了一口凉茶,他也不以为意。搁下东西,留了句话给听差的,然后春风得意地走了。

过了好一阵子,唐浩成才从书房出来,看见桌子上的礼物。听差的过来说:“刚才三公子留了一句话。”

唐浩成眉头一挑,扫了他一眼:“什么话?”

听差的道:“三公子说:‘恭喜你了,成正元少爷。’”

唐浩成心下一惊,成正元是他的本名。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他装得真是像!

唐浩成冷笑着,他倒真是小瞧了荣三。原只当留个废物老三,只会让荣家败得更快,谁想到他能藏得这样深。既然这样撕破脸皮了,也没有伪装的必要了。

冷笑完了,突然想起什么,拿了荣逸泽送来的“贺礼”,拆了包一看,是一块小手表。是亚修生日的时候,他送的手表。心里当下就凉了:“快,叫车,去沈家!”

白玉致刚想问他,唐浩成却什么都来不及说,匆匆丢了一句“我去去就来”,然后就急急走了。

到了沈家,他直直地就往里头冲,边走边叫:“快去叫你家大少奶奶!”

绣文从东苑里出来,看到唐浩成只是一脸的冷笑,昨天给了自己一巴掌,今天后悔了,又来哄自己吗?

唐浩成也顾不上,抓住她肩膀问:“亚修呢?”

绣文瞥了瞥他的手:“堂兄,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我可是沈家的大少奶奶!”

唐浩成却是急得双目发红:“亚修呢!”

绣文终于被他那样子吓住了,等他问了两遍,才想起回答:“三公子接他去看马戏了。”

唐浩成的眼睛都要瞪裂了,大骂了一声:“糊涂!”

绣文却推开他,冷眼瞧着他。他心里头除了儿子,还有谁呢?她傻了一辈子,到现在才清楚。亚修是她养大的,是姐姐的儿子,她可没那么容易还给他。

沈伯允这时候却出来了:“唐先生对我儿子未免太上心了点。虽然拙荆是你堂妹,可孩子是我们的,该怎么养,要去哪里,也轮不到你这个远房堂舅舅担心。”

绣文听到他的声音,却是呆了呆。看他匆匆出来的模样,连外衣都没披上,忙喊丫头去拿外套。

沈伯允摇摇头:“进去吧,外头风冷。”

绣文咬着唇看了看唐浩成,又看了看沈伯允,转身推着他进屋了。

唐浩成冷笑了又冷笑,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什么样的爹生出什么样的儿子。当年老奸巨猾的荣孝林能弄得他成家家破人亡,这老东西的儿子能差到什么地方去?!

他忙打通电话到警察局,连夜去找儿子,到了天明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他又带着人去找荣逸泽,找不到。荣老太太也找不到,这几个人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唐浩成牙咬得狠狠的。

孩子丢了几天,绣文也是着急起来。沈伯允却是面色淡淡,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亚修会回来的。”绣文也不好再说什么。

唐浩成焦头烂额地过了好几天,本是新婚中的白玉致却一点喜气都寻不到了,整个家好像都笼罩在阴云里。

这天上午,有人过来收屋子,白玉致才知道荣宅给拿去抵债了。看着身边来来往往过来打封条的人,唐浩成也只是干坐着。

白玉致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做了一场梦。这场梦是虚幻的繁华,她是这繁华里开出的一朵花,璀璨夺目,却好像只能开上一刻,然后就倏然在这繁华中落寞,怎么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等到人都走尽了,唐浩成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看她望着天花板,目光呆呆的,他轻轻揽了揽:“你看,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别担心,我在定州还有些朋友和生意,等我活动活动,咱们到定州去。”

白玉致敛了心神,却是笑了一笑,回应地抱住他:“别说这样的话,你还有我们呢。”

“你一嫁给我,就要受苦了。”他声音里是有自责的。

受苦怕什么,她又不是没受过苦。可是在男人这里,她是惯用了伎俩的。本想说出心里话,如今倒是索性什么都不说,由着他去猜,由着他去自责。

白玉致出嫁前把玉致书院让给了一个交好的女朋友,得了一两万的钱,她要拿出来,唐浩成却不要。

两个人临时租了一间小洋楼。唐浩成早过了信誓旦旦的年纪,白玉致洗手做羹汤,也坦然地过日子。

她知道,以他旧时的人脉和能力,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日子也过得坦然。

亚修还是没有消息。白玉致却从老宋的只言片语里知道唐浩成原来还有个儿子这回事情,也知道他儿子被荣逸泽带走了。白玉致斟酌着,大人的恩怨总不至于迁怒到孩子身上,荣逸泽这个人再怎么,也不至于对个孩子下毒手,于是偷偷约了荣逸泽出来。

这馆子是两人常来的地方,所有的陈设都是旧时的模样。只是面对面的两个人,好像是经历了更多的事情,反而越来越远。

荣逸泽是压着点儿来的,他向来不迟到。一贯的西装笔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地坐下,照常是点了一杯黑咖啡。

“你约我来,是以唐夫人的名义,还是白玉致的名义?”荣逸泽问。

“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唐夫人,就公事公谈,也就是没什么好谈。如果今天来的是白玉致,就是携着三分旧情,要讲几分情面。可咱们早就说开了,你嫁过去的那一天,咱们就尘归尘、土归土,也没旧情可谈了。”

“三公子这一番话,说来说去,都是让我什么都不谈吗?”

荣逸泽嘴角微翘:“你向来都是聪明人。”

白玉致知道了,她在他这里果然是什么都讲不下去了。可相处的那些年,她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什么不一样。原来什么都没有。一是一、二是二,泾渭分明、锱铢必较。她早知道他是个心肠冷狠的人,却不知道绝情至此。

白玉致觉得自己八面玲珑的手段,原来也只能用在对自己有意思的男人身上。碰上这种对你无情无意的人,根本就是水火不进、刀枪不入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垂了垂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是了,我真是不该抱着这样幼稚的奢望。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得说,孩子是无辜的。”说着起身告辞。

“玉致,唐浩成身上欠着我荣家三条人命。你现在最好离开,不然以后难保没有伤及无辜的时候。”

白玉致却是一惊,她只知道他们有恩怨,却不想是这样的恩怨。他如今这样告诉了自己,不过是念着一份旧情。可是现在让她去哪里?她踏进他丹阑街的公寓的时候,就知道这辈子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多谢三公子提醒。”可她能怎么样呢?她现在是唐浩成明媒正娶的夫人,就是死,也是冠了“唐”姓的。

荣逸泽从怀里掏出一本派司,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还有一张火车票。“车票是后天到沪上的,你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应你。这些钱虽然不多,总够你生活。”

白玉致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这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让唐浩成一夜间一无所有,难道还要赶尽杀绝吗?

“我不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荣逸泽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在一个信封里,塞到她手里:“不管你什么打算。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以后不管遇上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怨我……你多保重。后天下午四点的火车,我在车站等你。”说完拿着礼帽走了。

白玉致只是觉得手有些抖得厉害,手里的信封仿佛里头坠着一块铁。

唐浩成早出晚归为他的生意善后,并没有注意到白玉致的异样。白玉致自从知道怀孕后,已经不抽烟不喝酒了,可今天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卷。

屋子不大,只有她一个人,却显得空旷。那墙上的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大声,仿佛是生命的倒数。她呆呆地望着钟,看着它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转,总也没个停,转得那样的快。

她总得去赌一回,前方是天堂也好,是地狱也好,都是要倾尽一生去赌的。她在荣逸泽那里早就输得溃不成军了,难道还不知道回头吗?

就算唐浩成的十分情爱里,对着她只有两分真情,却至少还有一分尊重,这也就是她一辈子所缺的。错过了,是再也难寻到的。她整个人笼罩在迷蒙的烟雾里,紧蹙着双眉,心里除了乱还是乱。

猛然间钟敲了四下,当、当、当、当。

她手里的一支烟正好抽完,烟灰掉到她的旗袍上。不一会儿她觉着疼,原来是衣服被烫破了一个洞。这么好的锦绣光华的旗袍,一旦显出个洞就倏然间让人觉出败落来。

她起身拍拍旗袍,换了件棉布旗袍。把地上的烟尾巴扫干净,又整了一块毛巾,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擦了一个遍。然后洗澡吹头发,到厨房做饭。

等到什么都收拾好了,抬头看看钟,已经八点多了。她的心终于归了平静。算了,就这样吧,她就这样认命了。未来是欢也好,是苦也好,她觉得再坏也坏不过一个“死”字。她真是寂寞怕了,怕每天形单影只、顾影自怜。她宁愿热闹地去死,也不愿寂寞地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