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复城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什么?你儿子?这可是沈家的小少爷,什么时候成了唐先生的儿子?您夫人不是得了急症吗?您还不赶紧送医院,在这里蘑菇什么?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也断不了您的家务,要孩子,您亲自跟咱们参谋长说去!”

唐浩成又看了一眼快要昏过去的白玉致,只好先把亚修的事情放一放。反正他同沈伯允没什么深仇大恨,绣文也不能眼睁睁见着孩子去死。于是一跺脚,飞快地把车开到一家东洋人的医院去了。

看着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跟在董复城边上小兵问:“董副官,不要把他也扣下来吗?”

董复城扫了他一眼:“处座只说要孩子,其他的事情不是咱们管的。”

唐浩成在医院里焦急地等了好几小时。医生做完手术从手术室出来,摘了口罩走到他身边神色郁郁道:“孩子是肯定没了,子宫摔破,已经缝合了。以后能不能有孩子也说不准,要看恢复。”

唐浩成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等到护士把白玉致推到病房,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就知道,他不能留这孩子。”白玉致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这句,然后侧过头看着唐浩成,“浩成,别斗了,咱们离开这里吧。孩子给你偿了一条命,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走吧。”

唐浩成喉头滚了滚,说了一个“好”。

天刚擦黑,绣文从外头打完小牌刚到家门口,从边上冲过来一个小叫花子模样的孩子,塞了一张纸到她手里就跑了。绣文觉得奇怪,打开看了看,却是唐浩成约自己出去见一面。她心里正有火,也不想理他。把纸团成了球,捏了半天却还是没丢掉。

绣文晚上睡得也不太踏实,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想姐姐,想想亚修,想想自己,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去见他一面也好,总得把话说清楚。

于是第二日又借口打牌,独自溜出去了。

唐浩成这些日子一直躲在东洋人的医院里,好容易甩开盯梢的溜出来。人瘦了不少,面上也有些颓色。绣文一看他那模样,胸中的火气自己先灭去了一半。

“我要去定州北地了。”唐浩成开门见山道。

绣文看了看他,动了动嘴,还没开口。他却是接着说下去:“我要把亚修带走,你要不要跟我走?”

绣文这下更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不就是她日盼夜盼的事情吗?今天他终于来让她跟他一起走了,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总之,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唐浩成握住她的手:“上一回。是我不对。我的事情,你应该也听沈伯允说了。生意成了这番光景……我那天真是急上了火。这些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这次你一定得帮我。”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恳切。

还是不能忘啊,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吗?难道真要在沈家大宅子里蹉跎自己的青春吗?

绣文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有股子莫名的大胆。翌日她带着亚修,什么行李也不带,只说带着少爷出去看戏。前脚进了戏院,后脚就从后门拉着亚修上了等待在那里的唐浩成的车。

汽车一路开到火车站。亚修不知道这是去哪里,但是跟着母亲倒也不怕,路上东张西望的,看到火车也是兴奋。

本来以为就是看看而已,没想到堂舅舅和母亲拉着自己上了火车。等到火车长鸣,浓雾顿起,亚修才急起来:“娘,这是去哪里?”

绣文还像在做梦一样,心里还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着:“咱们去很远的地方。”

“那爹怎么办?”亚修问。

“他不是你爹。”

“我知道,可是……”可是,亚修是把他当爹的。就这样走了吗?“爹一个人留在京州吗?多可怜!”亚修喃喃自语。

绣文一颗心也顾不得那些,激动还没退去,脸由于欢欣还烧着。她终于离开沈家了,终于和唐浩成在一起了,这一回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了。

绣文在包厢里安抚了亚修一会儿,夜色已浓。亚修吃了些东西,便说口渴。绣文拿起热水瓶,晃了晃,空了。她便让亚修等着,自己拎着空的热水瓶去要水。

唐浩成的包厢就在她隔壁,绣文推门进去想顺便给他也要一瓶热水。可进去一看,没有看到唐浩成,却看到铺子上躺着的白玉致。

绣文这回是气急败坏了,走上去就去拉她:“你这个女人怎么在这里!”

白玉致本就虚弱,伤口还没长好,被她这一拉,就觉得腹中疼痛,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唐浩成正好从外头进来,一看这状况,把绣文推到一边,压低声音吼她:“你闹什么!”

然后推推搡搡把她推了出去。白玉致本想劝劝,可伤口又好像裂开了一样,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又躺回去。

亚修本在啃一个酸苹果,好像也听到母亲的声音,拉开门去看。只看到堂舅舅推着母亲往别处去。这两个都是素日对他极好、极亲近的人,他也就看了看,然后关上门坐回铺子上。

他托着下巴想,这样连招呼都不同父亲打,就这样跟着母亲走,总不太对。可是他平日里太凶了,没一点父亲的亲近。还是爷爷好,他是爷爷的宝贝。可是爷爷那么早就死了。本来二叔和婉姐姐也不错,可现在二叔好像也变成了第二个父亲,阴郁不多言的,婉姐姐也走丢了。凤竹姐姐也嫁人了,整个家好像都散了一样。

然后想,跟着母亲和堂舅舅也挺好,不过又怀念起家里养的那只小鸽子,早知道一起带走了。胡思乱想里,就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揉揉眼睛,发现包厢里还是空空的,耳边只听得见轰隆轰隆的火车声,母亲还没回来。亚修着急了,拉开门正想出去,就见堂舅舅进来。他问:“我娘呢?”

唐浩成脸色非常疲倦,打开一盏小灯,把亚修抱坐在自己腿上,抚摸着他的头:“亚修,你不是要找你的亲生爹娘吗?舅舅今天告诉你,我就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生母亲,就在隔壁的包厢里。”

亚修困意全无了,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显然不能相信。他一直以来想要的答案,今天突然全都知道了。亚修突然觉得有些怕了,低头看了看被唐浩成握住的手,却看见他手上长长一道鲜红的抓痕。

他又抬头问:“舅舅,你的手怎么了?”

唐浩成眉头锁了锁,不着痕迹地在身上擦了擦:“刚才碰到个疯子,不小心被抓了一下。没事的。”

亚修“哦”了一声。

唐浩成抚摸了一下他的头:“你想去看看母亲吗?”

亚修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从他身上跳下来,缓缓走出去,推开隔壁的包厢。

昏暗的灯光,照见白玉致苍白虚弱的睡脸。是一张温和美丽的脸,这好像真是他梦里母亲的模样。

他关上门又退了出去,抬头问唐浩成:“舅舅,我娘去哪里了?”

唐浩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去,才缓缓地说:“你绣文娘舍不得你养父,回去陪他了。”

亚修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还想再问点什么,可唐浩成在他头上揉了揉:“走,睡觉去吧。天亮就要到了。”

在定州住了这许久,婉初越发担心荣逸泽那里。她每天都在斟酌着应该怎么跟傅仰琛告别。婉初倒是没多在乎下聘这回事情,只是明白荣逸泽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婚礼,她也真心接受他的好意。

又觉得荣家出了那样的事情,婚礼一切从简也没什么。想着先去跟荣逸泽商量一下行程,又怕旁人听去,于是去傅博尧的房间里打电话。

自那回跟傅博尧借过一回电话,婉初常常在他这边打电话。好在他白日并不在房里,也交代过下人,格格可以随意进出,所以就径直走进来。

刚拿起电话,却听见电话里有说话的声音。这才想起来,傅博尧的电话和傅仰琛的电话是同一条线的。正想放下,那说话的内容却让她心头一紧。

“格格住过的院子,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应该是没有埋着金子。不过,院子里头有翻动过的痕迹。”

婉初的心猛然收紧,她听出来这是马瑞的声音。她顿时屏住了呼吸,也不敢放下电话。

马瑞顿了顿又道:“大爷认为金子会放在哪里?您说,格格会不会知道?”

电话那头是一段沉默:“老爷子病危的时候,是婉初去奔丧的。如果老爷子不把金子的下落告诉她,那么就没人知道金子在哪里了。”

“大爷觉得会不会落在沈家手里?”

“应该不会。老爷子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总不会把全部身家拱手让人。沈家得了金子,也不至于跟梁家联姻。”

“大爷不如当面去问问格格,我看格格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定军现在内忧外患,格格应该能体谅……”

电话里傅仰琛长叹了一口气:“你不记得,当年我是因为什么被老爷子赶出家门的?她若是得了遗嘱,定然不会轻易让出来。”

婉初记得母亲说过,当初傅仰琛离家从军谋仕途的时候,父亲就说:“你离了这个家,就再不是我的儿子,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铜板!”

原来他找自己来,是打了金子的主意。其实他若真需要,便是给他也无妨,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父亲临终前,并没有特意交代不能把金子给他,可见父亲还是念着一点父子之情的。

“不过,格格怕是日子不会住太久,她还有个未婚夫在京州。咱们得想个法子,让她没有离开的念头。”

“你的意思是……”

“照我说,人总会有个意外……只要格格在这里,早晚能打听到下落。”马瑞道。

婉初尽力稳住颤抖的手:“让她没有离开的念头……人总有个意外。”……

她早该明白,这堆就的繁华下头,都是累累白骨。

简兮不是说过,二格格的男朋友就是不声不响地出了车祸吗?“别看咱们什么都不说,谁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那么轻轻巧巧的话,是冷漠、是绝情,也是抗争不了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