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树培想去留学,你应该也知道吧。他们两家都是家境平平。那个傻姑娘本是无父无母寄养在舅舅家的,她舅母早就想让她嫁个有钱人做填房。为了给梁树培筹学费,她收了人家的聘礼,真就同意了,又托人找了借口把钱给了他。

“韩朗有一回无意中从亲戚那里辗转听来,过来告诉我,我就去问梁树培。可他根本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情,还以为真是有好心人资助他的学费。我当时就想,我怎么跟她比呢?如果是我,我会不会做那样大的牺牲?

“女子多是把爱情当作全部,爱情于男子却只是一部分。我问梁树培,若是有人许他荣华富贵前途无量,他可会义无反顾地放弃爱人?他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会的。

“婉初,你不知道,就是他犹豫的那几秒钟,我突然就不喜欢他了……

“你说,女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爱的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理想中的爱情。当有朝一日发现,那不是理想中的样子,爱情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婉初听完,也不禁跟着唏嘘,未几缓缓道:“韩朗会是个好归宿……就算最后没能如戏里一样‘各遂所愿’,但也算得另一种‘皆大欢喜’。”

方岚微微笑了笑,更像是在感谢她的好意:“我觉得像你就很好。三哥爱你比较多,所以你会比较幸福。”

婉初拉着她的手,摇摇头道:“不是这样。我爱他一样多,所以这样我们才能同样幸福。只是一味享受对方给的感情,自己不去付出,早晚有一天,他会累。我做过这样的傻事,我不敢再赌。只有更爱他,他才会知道,这份感情是值得的。”

走得累了,婉初在花坛边的白石椅上坐下,手抚在肚子上,噙着笑、垂着头兀自想着。一想到荣逸泽,便是满心满怀的柔软。

略一抬眼,看见不远处静静立着一个人,那人从灯火阑珊处怔怔地望着她。婉初心里一悸,霍然站了起来。

婉初本想转身就走,可一转念,她有什么可怕的?心底坦荡不拘,脸色也缓了下来。不过几秒停顿的工夫,听得那人缓步走了两步,叫了一声:“婉初。”

这一声于他,才真是咫尺的天南地北。

婉初略一颔首,回他道:“沈师长。”

沈仲凌觉得自己那早就麻木的心,终于复苏了,只不过,那颗心才一醒来,就尝到了痛楚的滋味。

沈师长?他心底苦笑。他从凌哥哥,到仲凌,到凌少,到现在的沈师长。这就是他的心一点一点被凌迟的过程,是他的生活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的过程。

当他带着晚香一同来赴宴的时候,他从衣香鬓影里一眼就看到了她,双目含笑,眼睛望着一对新人,目光里谁都没有,只是一种淡定的柔情。那一眼遥望,叫他僵硬了半晌。

是婉初吗?那脸,那身段,分明就是她。可又哪里不像她。

那时候他知道荣逸泽又活着回来了,他想婉初自然是不会死的。他心潮澎湃,恨不能把所有的离肠都说给她听。可是他又不敢。他回到家里,看着明争暗斗的女人们,听着梁莹莹不阴不阳的话语,都叫他清醒: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早就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了。

梁莹莹也不再跟他吵,不过一个讥诮轻蔑的眼神,就叫他难受。“你这么念着她,怎么不把她抢回来呢?我这个位置,谁都不让,除了傅婉初。只要她愿意回来,我就给她腾位子,成全你们。旁人,想都别想。你也少在我这里动什么主意,梁家军没了,我梁莹莹还活得好着呢!”

抢回来?他还能把她抢回来吗?

他满腔的愤懑无处可泄,便要寻找另一个带给他痛苦的人,于是对着桂军不宣而战。他不是不知道轻起战事的后果,只是他过得这样不快乐,那么不如叫大家一同不快乐。

他没想到就这样又见到她了。看见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漫步,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又怕惊着她。他填了满怀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可在她身后每走一步,那喜悦就消逝一点。

直到他叫了她一声,她的脸上从开始一刻的惊惶到片刻后的从容淡然,让他的心逐渐地沉下去。

他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可又有许多的话。他非得解释给她,或者,非要听她一个答案。于是又叫了她一声:“婉初……”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这一声里的哀怨。

婉初神色淡淡,对着陌生人般的客气,仿佛完全出于教养,出声打断了他:“沈师长,怕是得叫我一声荣太太。”

沈仲凌心中一滞,是啊,她还是嫁给了他。上个月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结婚启事的时候,他还木然着,觉得那两个人,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两个。这两个名字,不过是无意义的铅字的结合,同他的婉初没有半分关系。

真要到眼见为实,才知道,原来都是自己骗自己。她隆起的肚子,更昭示着她同别人的关系。曾经那些磨人的忧郁、悔涩又一次卷土重来。

如今,她真真正正地成了荣逸泽的妻子。倘若当时她肯坦白相告,她现在还是会和他好好的。

婉初见他只是不说话,便越发端着客气道:“沈师长没事的话,我就不奉陪了。”

沈仲凌见她要走,疾走了几步,下意识拉住她的胳膊。

婉初完全没料到他会拉住自己,讶然冷冷道:“沈师长,请自重。”

自重?沈仲凌突然觉得自己到了这步田地,可不就是一出笑话?

他松开了手,婉初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容色庄重,却用略微有些僵硬的声音道:“沈师长有事请讲。”

“为什么?”仿佛是在问她,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婉初眉头挑了一挑,似乎没明白他话里的含意。

“为什么你当时不肯坦白?不告诉我真相?”他这些年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她不肯说?

为什么?婉初曾经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坦白?后来才明白,不过就是对他没信心罢了。她知道他优柔寡断的性子,就算说了,也只会叫自己更失望罢了。可于他,未免有失公允,她连一个机会都没给过他。

“当时如果你肯诚实一点,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沈仲凌一瞬不瞬,眼里缠着解脱不开的痛意。

“诚实?那沈师长能不能诚实一点告诉我,那一回是不是你派人掠走我,要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呢?”婉初也望着他,语调里居然平静得没有一丝的情绪。

沈仲凌的心抽疼了一下,怎么不是呢?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你,都是误会……”可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

“就是这样,不过就是误会。”也许是她误会了他,但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只问你,当初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后来躲我,难道不是为了荣逸泽?”为什么不把委屈都告诉他,那么他们就不一样了,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了。

“说了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婉初静静地问他。

会吗?也许,真的不会。他从来都没有她那样勇敢,他做不到带着她走。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早就看透了,江山权势都是浮华若梦。他最想要的,不过就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过简简单单的生活。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沈师长是打算娶我做三姨太吗?还是要抛妻弃子,再弄一碗药给我?”她的话音极冷,哪怕是在这温风柔润的初秋,“你从前给不了的东西,现在一样给不了。不管所谓的真相你知不知道。”

她眸子浓如暗夜,没有一点星光。说完一颔首算是告别,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沈仲凌还想解释什么,可张了张口,才发现,她说得没错。她想要的,偏偏就是自己当时不能给的。

可他难道不痛苦吗?他难道不难受、不受折磨吗?为什么人人都能这样结局圆满,只有他一个人继续在痛苦里挣扎?做谦谦君子又怎么样,做坏人又怎么样?到头来想爱的不能爱,想恨也不能恨。

他越想越是不平,见她已然离开的背影,热血涌上心来,大脑一片混沌。这回他不能再让她走,他能好好补偿她的,他可以!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回来。她一定还是爱着自己的。不,也许她从来没爱过自己!这念头叫他愈加疯狂。

他快走了几步上去抓住她的双肩:“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还是你根本没爱过我?要不然怎么去生下受辱怀上的孩子,现在又能若无其事地嫁给别的男人,再给他生孩子?傅婉初,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婉初见他这份失态的模样,又是恼怒又是害怕,下意识护住肚子,强自冷静道:“沈仲凌,别让我瞧不起你!”

沈仲凌却是凄凉又偏执地冷笑了几声,道:“我不稀罕你瞧得起我!”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几声鼓掌的声音,接着有人笑道:“刚才还瞧见尊夫人到处找您呢,原来凌少在这里同别人的夫人示爱。您就不怕被尊夫人瞧不起吗?”

婉初趁着沈仲凌发愣的片刻,从他手下挣开快跑了几步,往那说话的人跑过去。

代齐从树影里闪出来,好整以暇地笑望着沈仲凌。

他本是无意走到这里,却没想到婉初也在园子里散步,因怕她心里生了误会,便打算隐在一边等她离去,却没想到撞到这场面。

他更没料到婉初会跑到自己身边,微微侧在他身后,是受惊的小鹿寻求庇护的模样。虚着的心,下头隐隐浮出一种单纯的满足。

“是你?!”沈仲凌看清来人,恨得切齿,更叫他难以怒恼不平。

他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能同玷污了自己的男人这般亲密?还是真如自己所猜,她本就是这般水性杨花无凭准?

代齐意态闲闲地笑道:“可不就是区区在下。怎么,沈师长还想同在下较量较量吗?在下一定奉陪,正好也叫代某瞧得起你一次。”

婉初猜测代齐过来赴宴也不会带着太多的随从,毕竟是方岚的大喜日子,婉初怕这两人在别人家闹得太难看,便轻轻推了推他的小臂,低声说:“咱们走吧。”

可婉初对代齐息事宁人的温言相劝,看在沈仲凌的眼里更有一种异样的缱绻娇恬。

都给了旁人了,什么都不剩了。哪怕她狠狠地上前来掴他一个耳光,都能叫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可现在呢,她竟然护着那个男人,那个侮辱过她的男人。他痛到了极处,终于放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