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似有若无地朝陶婧看了一眼,笑笑,“我有一个女儿,五岁了。”
“我”,而不是“我们”。
陶婧知道,他到底对女儿的事,对她存有芥蒂。
她不会怨他,更不会怪他,她,的确不是一个好母亲,这几年来,全由他一个人照顾孩子,或许有保姆,或许有奶妈,那些辛苦可以分担,可是母亲和伴侣的角色,不是任何人可以代替的。
她缺席的五年,是一万句对不起,再深的愧疚之心都弥补不了的。
大叔牵着小孙儿渐渐走远了。
陶婧回过神来,感觉包里震动,取出手机一看,是李瑞。
她看了眼陈启,轻声道,“我去接个电话。”走到树下去,余光瞥到陈启还站在那里,才划开绿色。
李瑞被许峥青支走去机场接一个客户,事情办完以后迟迟没接到陶婧的电话,他耐着性子等啊等,直到许峥青回公司了,陶婧那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按捺不住,先问许峥青面试结果怎么样,许峥青却十分冷淡的说他也不清楚,他还没有脸大到安排陶婧的工作,李瑞一头雾水,连忙打电话来问情况。
李瑞的问题,陶婧不知道怎么回答,许峥青全权推给陈启,而陈启……
他会放过她吗?
陶婧想起刚才他说的,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机会?
是打算放过她了吗?
这事不能怪李瑞,毕竟他那么热情地帮助着她,况且对于她和许峥青以及和陈启的关系,李瑞也是毫不知情,现在,陶婧没有打算让李瑞获知更多,就像提及她和陈启的未来,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如果没有女儿,也许真如陈启所说的,她并不打算再回来了。
因为,她和陈启是没有未来可言的。
当年陈启的母亲许亚平说的对,门不当户不对,即便再相爱又如何?陈启是做大事业的人,能站在他身边的,是应能与他才华家世外貌相匹及的名媛佳丽,绝不会是她,一个农村来的野丫头。
而现在,连那一点爱,经过五年蹉跎,时光荏苒,早已消耗殆尽了吧。
含糊地敷衍了李瑞两句,陶婧准备挂电话,李瑞说道,“你在哪儿,我去接你吧。”
陶婧撒了个谎,“不用了,我快到家了。”
李瑞对她的话毫不怀疑,提醒她别忘记吃药。
陶婧“嗯”了声,匆匆挂断电话。
走回去的路上,短短几秒钟,做了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快到陈启面前,暗暗鼓足勇气,不待他发话,先说道,“我想见寒梅,我要弥补她。”
她仰头望着他,被风吹的微红的脸上,那颗黑珍珠一样的眼睛闪动着坚持和执着的光,长睫在风中微微颤动。
“弥补?怎么弥补?”陈启反问。
是啊,怎么弥补呢?这孩子什么都不缺呢,缺的只有一个母亲,要认吗?相认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陈启会同意吗?孩子会接受吗?
陶婧犹豫。
陈启沉默地注视着她。
咬嘴唇的习惯一直没变,咬的嘴唇发白也不自知。
雨馨很像她,黑长的睫毛,白皙的小脸,容易脸红,像一颗白里透红的小苹果,就连耍赖撒娇讨求的时候都一模一样,教他束手无措,从心底生出怜爱。
从来如此,只要是陶婧,无论哪个模样,都是他喜欢的。
而现在,从深远记忆中走出来的这个人,生动又形象,她活生生地,就站在他面前,不撒娇不依赖,沉默又执着,望着他的眼神,要将心都融化。
五年的煎熬足够磨砺他的心志和理智,他不计较她的过去,和谁结过婚,是不是清白,他都要留她在身边,不管用哪种手段。
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唇,微凉的触感。
“李瑞是谁?”
陶婧惊了一下,仰起脸,被他的举动和问话怔住。
陈启移开了手,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不管他是谁,你给我记住,陶婧,你永远都是我的女人。”
“愿意回来吗?回到我身边?”
☆、第八章
第八章
016
“愿意回来吗?回到我身边。”
大概没有哪个女人会拒绝吧。
许亚平的声音冲进耳朵。
五年前,那个贵妇人指着陶婧的鼻子,厉声道,“你去外面打听打听,多少大户人家的千金想给我们陈启的,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山野穷丫头,怀了个孕就想麻雀变凤凰,先不说是个女儿,是不是我们许家的种还不一定,就你这身份,和我们家门不当户不对,陈启再喜欢你又怎么样,他是做大事业的人,你这样的他能带出去?”
这些话,像刀子,凌迟她的自尊。晚上她躲在被窝里默默落泪,不敢告诉陈启,怕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她也没想过要离开他。
陈启不会知道的,她当初迫不得已离开的真正原因。
前者因爱,而后者,由爱生畏。
她和陈启,当初维系的是那份爱,而后来,是女儿。
是他自己说,不再爱她,而现在,又来问她是否愿意回去。
擅自离开女儿是她的错,但是,她很清楚,她和陈启,再无可能。
曾经的爱,消磨耗尽,还剩下什么,徒增折磨和苦痛罢。就像今天在西餐厅里,他惩罚她的那个吻。
她是穷,穷怎么了,穷也有骨气。
那个家,她不会回去。死也不回去。
陶婧毫不迟疑,摇头。
不愿意。
这对陈启不啻为一个打击。
他意想不到,陶婧会断然拒绝。
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除开他,没有人能带她摆脱贫穷的困境。就像六年前一样。
无可置信地看着她。
陶婧面对陈启质问逼仄的目光眼神忽闪,手不自然地去扯旁边横生而出的枝蔓叶子,说道,“我好手好脚,可以靠自己养活。”说完,她也没抬头,耳朵竖着听陈启的反应,脚边的叶片乱七八糟。
陈启太过自信,总以为只有他才能给予她最好的和她想要的。
就像强者对弱者的施舍。
他忘了,施舍,陶婧从来都不需要。
以前她愿意接受是因为爱,而现在,没有理由。
令陶婧感到奇怪的是,这回陈启反常的平静。
她暗自舒出一口气,心想,也许他也只是一提。是她太紧张了。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陶婧尴尬地抱住肚子。
还是没能逃过陈启的耳朵。
他看了她一眼,“走,吃饭去。”
陶婧咬着唇,摇头,“不用,我不饿。”
“你刚才没吃多少。”
陶婧微囧,心想他还好意思说,不知道是谁,一见面,她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被当、众、强、吻……
见她仍不移步,他俯下身,平视她,“难道和你吃个饭的愿望也不可以吗?”
愿望。被陈启称之为愿望的事……很少。
陶婧低着头走在陈启身后。
陈启的车停在西餐厅门口,他没有回去提车,而是和陶婧步行,左拐右弯进了一家炒菜馆。
陶婧吃不惯西餐,许峥青当然不知道,陈启却清楚的很。
菜单移到陶婧面前,琳琅满目的菜名,陶婧的心思全不在吃上,复又把菜单移回去。
陈启看了她一眼,扫过菜单,报了几个菜名,无一不是她平时喜欢的那几样,点完以后,把菜单递还给老板。
做这一切的时候,陈启自然又娴熟,那是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才会有的举手投足间的默契,无需语言交流,一个眼神便能传达一切。无论分离多久都不会淡忘。
陶婧喜欢腥气,今天很例外的,陈启没有点。
刚才她说感冒,他大概听进去了。
两人安静地吃饭,隔壁桌谈天说笑,衬得他们这里的气氛更加凝滞。
筷子碰触瓷碗,陶婧搅着饭粒,她只想赶快吃完这顿,脱离这尴尬沉默的包围,不自觉多吃了一点白饭。
“别光顾吃饭,吃点菜。”一筷子蔬菜夹进她碗里。
陶婧怔了怔。
拨了拨新添进来的蔬菜,放进嘴里,很新鲜。
吃完饭,陈启说送她回去。
陶婧报了地址,并不是精确位置,而是小区附近的一家大型批发商场。
开到中途发觉出不对,陶婧警惕道,“你带我去哪儿?”
陈启视线笔直看着前面,“你说呢?”
顿生出一种被人耍骗之感,陶婧咬着牙,“停车!”
声音很轻,却很坚决。
陈启将车停在路边。
陶婧解开安全带,陈启一手按住。
陶婧抬头,和陈启的目光相撞。
“放开。”她轻挣。
陈启声音低沉,“跟我回去。”
“不。”
“陶婧。”
“我不会回去的。”陶婧态度坚决,扭身去开车门,发现陈启锁上了。
“开门。”她说。
“啪嗒”,锁开。
陶婧推门下车,陈启一把拉她回来,陶婧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
她仓皇挣扎,奈何他力气太大。
她皱眉,“陈启,你干嘛,放开我。”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这人,乌黑的眼珠葡萄一样灵动,他说,“除非回到我身边,否则,你休想见到女儿。”
霸道!
陶婧下足力气推开他,忍住眼泪,“她是我的女儿,凭什么我不能见她?”
陈启冷笑,“你在和我讨论女儿的抚养权问题吗?”
“你……”陶婧咬住发抖的唇瓣,“如果我有能力……”
“能力?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和我谈能力?”
她尚存有的一点羞耻之心和自尊心,被他连根拔起。
陶婧红了脸,不管不顾,推门下车。
陈启恨的牙痒痒,脚下一个油门,拦挡在她面前。
陶婧惊了一下,反应过来,正欲绕开,陈启已经下车,撞上门,朝她这里走来。
她掉头往反方向走,他长手一捞,把她扭过来,看着她,“想和我在大街上纠缠不休吗?”
陶婧无话,却也没动。
陈启叹了声气,语气软和下来,“我送你回去。”
陶婧看着他,眼睛亮了亮,“真的?”
陈启无奈地看着她,“不骗你。”
陶婧跟着他上车。
陶婧住的地方属于偏郊,交通顺畅,两人一路无话。
把她送到批发市场门口,陈启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你住在这里?”
陶婧:“嗯。”
要下车,陈启突然说,“稍等。”解开安全带,拔下车钥匙。
陶婧看出他的意图,连忙说,“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不用再送。”
陈启撇眼看她,“你在躲我?”
“没有。”陶婧仓促避开眼。
“你安全到家我才放心,”陈启语气很平淡。
陶婧知道,她推脱不掉的。
陶婧下了车,和陈启并肩走着。
十二月的天已经很冷了。
他们走在落满叶子的街上,鞋子踩在上面,沙沙沙。
太阳似乎落了一点,空气干燥阴冷。
陶婧穿的少,走了没会儿便冷的不行。
陈启的手伸过来,抓住她冰冷的手。
他的手宽厚又温暖,陶婧小小的挣扎了一下,他锢的紧,陶婧动弹不了,便随他去了。
他将她的手装进衣兜,陶婧被迫靠近他一点,越走越近,最后整个儿被他揽了去。
到了小区门口,陶婧说,“我家到了。”
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陈启说,“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陶婧说,“屋里太乱,改天吧。”
陈启看着她,“我不介意。”
陶婧心想真是无赖。
她问,“喝完茶你想干嘛?”
陈启毫不避讳,目光直白,“和你上床。”
陶婧摇头,“痴心妄想。”转身走。
陈启无声地弯了弯唇角,跟在她身后。
陶婧取出钥匙,打开门。
屋里又黑又潮。
陶婧摸到墙上去开灯,按了按,灯泡没亮。
陈启走进去,扭亮台灯。
“灯泡坏了。”
陶婧奇怪,“早上还好好的。”
陈启没说什么,目测了一下高度,从桌下抽出凳子垫在脚下。
陶婧紧张地仰头看着他,“小心点。”
陈启麻利地摘下灯泡,他看了眼灯泡的型号,是最普通的那种。
“钨丝烧断了,买个新的去。”举步往外面走。
陶婧怪不好意思的,杵在地上不挪脚,叫他,“没关系的,我可以用台灯。”
陈启转身看着她,日光透过窗户撒进来,落进他的眼里,就像一潭黑深的水泛着零星的微光,神秘摄人。
他说,“这么点小忙也不让我帮你?”
在他眼里,小忙而已。她怕欠他更多,纠缠更多,生了依赖,想戒掉何其困难。
好不容易戒掉了,再要上瘾,恐怕一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