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命妇之服尚青,这一点尤以皇后的礼服为最。就拿武后这一身袆衣来说,袍服固然为青色,而大带革带也一样为青色,此外的裨、纽、佩、绶皆如天子,里三件外三件套在身上,若是没有经过专门训练,只怕连路都走不成,更何况在这酷热的天气下,任是谁也得挥汗如雨,更甭提裹这一身了。

李贤瞥见武后已经是满头大汗,偏生还精神奕奕地和李绩攀谈,言辞间不外乎是称赞李绩功高,只不过一套套的说辞千变万化,就是老狐狸那样的厚脸皮也已经有些赧然。至于相陪的群臣中,已经有好些人趁人不备偷偷地擦拭着额上的汗珠,显然,在这烈日底下暴晒,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得起的。

然而,先前武后那句寿筵之后大祭昭陵给这些天彷徨无措的群臣打了一剂强心针,哪怕武后不强调皇帝亲祭,料想寿筵这么大的事情天子也不可能缺席,到时候李大帝究竟得了什么病自是能够问个清楚。因此,哪怕不少大臣真的有些吃不消这日头,也是个个竭力站得笔直。

宫门接见,御含元殿受贺,紧跟着就是各色赏赐和安排高句丽王族住所,以及随行军士的擢升和犒赏……总而言之,林林总总一大堆程序,到了最后,李贤只知道人云亦云亦步亦趋,脑袋已经完完全全晕乎乎。直到所有安排告一段落,陪着武后走出含元殿的时候,他的脚步还是有些软的。

头重脚轻没走几步,他忽然看到前头的武后猛地转过身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感到额头被人重重弹了一下。

“总算知道回来了!”

这话说得,他这次出去不是明明征得爹娘同意的,怎么说得好似他又是逃家分子似的?面对老妈在这种空旷地带做出来的亲昵举止,李贤不用装就是满脸惊愕,但诧异之外还有些可怜兮兮的。

“母后,我可不是想早点回来么?可怜我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您看能不能……”

武后虽说在李治面前从来都是温柔妩媚的妻子,但在人前更多的却是冷峻和狠辣,几个小的儿女固然是没体会过这一点,但李弘这个太子却领教了多次。当然,她也不是没沉下脸教训过李贤,可这小子偏偏是一幅嬉皮笑脸的模样,往往能让她满腹火气化作乌有。

“就知道顾左右而言他!”嗔怒归嗔怒,但瞧着李贤瘦了一大圈也黑了一大圈的脸,武后最终还是心软了,忽然拉起了李贤的手。入手觉得粗糙得很,她更是眉头微皱面色一沉,又发现了几处细碎的痕迹之后,那脸色顿时愈发黑了,“你是不是又逞能跑到前线去了?”

李贤从来不敢质疑老妈的明察秋毫——哪怕不明察秋毫,这一位的眼线他也着实不敢小觑。虽说之前的战报上让那些人隐去了他任性冒险的那些情形,但此时此刻老妈直截了当问上来,在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下,他那谎话哪里还说得出来?

“就是一次而已,有伯虎和小薛在左右护着,连块皮也没蹭破……”

“你还敢说!”这一回,武后是真的恼了,指着李贤的鼻子怒骂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不懂?白龙鱼服,易为虾戏,你明不明白?战场之上,刀剑无情,冷箭也不长眼睛,你若是有什么万一,置你父皇和我于何地,置你家中娇妻于何地?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子,知不知道你妹妹令月天天缠着你父皇,小贺兰三天两头来见我,就是心心念念惦记着你!”

李贤还是第一次见着老妈这样雷霆大怒的光景,瞠目结舌之外也感到原本有些凉的心渐渐温热了起来,面色也越来越尴尬。

这含元殿之后虽然是一块空旷地带,但这一亩三分地的左边就是中书省、殿中内省和御史台,右边是门下省、弘文馆和史馆,这武后的声音几近于咆哮,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探头探脑,再加上宫中的内侍宫女和禁卫,他今儿个这丢脸丢大发了……

面对武后那双仿佛要喷火的眼睛,他只能低下头哭丧着脸道:“母后,儿臣知道错了!”

“哼!”武后气怒未消地冷哼一声,这才觉得这里不是教训儿子的地方,不禁暗自懊恼。她向来都是极冷静的人,但每次被李贤撩拨得难以抑制,这一次也不例外。瞥见李贤那低头认错的样子,她虽明知他未必就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却也只能暂时搁在一边。

“好了,跟我去紫宸殿!”

紫宸殿?李贤瞧见武后转身大步前行,这才连忙追了上去,心中却不无疑惑。这回宫之后他怎也得先去蓬莱殿看老爹李治,就是说话也该去含凉殿,去紫宸殿干什么?那里不但是便朝所在地,而且还是处理政事的地方,和他有什么相干?尽管一肚子疑惑,但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只能老老实实当自己的闷葫芦,心里甭提憋得多难受了。

进了紫宸殿,他才看到了刚刚没出现的阿芊,只见这位一反往日的妖娆,看都不朝他看一眼,他顿时生出了更深的疑虑,甚至连宫人上来帮他换衣裳也是心不在焉的。等到了里间看到满桌的吃食,他这才感到肚子中空空如也,见武后不置可否的表情,他连忙称谢一声,一屁股上前盘腿坐下就开始往嘴里塞东西。

“这哪里像皇子,根本就像个村夫!”

武后嘟囔了一声直摇头,但紧跟着便想到今日最要紧的事,遂摇摇手示意众人出去。阿芊走在最后,临掩门时朝李贤瞥了一眼,却见他只是埋头大嚼根本没有看到自己的眼神,遂只能怏怏关上了门,心中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沉重。

事实上,即使在进行填饱肚子的大业,李贤还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阿芊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正好收进了眼底。可是,杵在这里的还有他那超级彪悍的老妈,他能做出什么反应?当然只好装成没看见,一心埋头和手中的羊肉展开大作战!

“你父皇和你五哥的病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李贤正用布巾擦拭手中的油腻,冷不丁看到武后在对面坐下,更听到这么一个问题,赶紧放下肉骨头,抹了抹油腻的嘴:“我在路上遇到了申若的信使,所以知道了一些。父皇的失明不过是风眩一下子加剧,想来未必就不能恢复,只是五哥怎么会忽然病了?”

武后最满意李贤这个儿子的,自然就是他的“老实”,所以听他承认屈突申若送了信,她便感到心中一松,待听到后一个问题,她的脸猛地阴沉了下来,上头既有惋惜也有戾气,除此之外更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你五哥原本就不是心志极强的人,听说你父皇失明就有些彷徨无主,偏偏这个时候东宫又出了事!”见李贤张大了嘴满脸惊讶,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太子妃小产了,这是她和你五哥第一个孩子,却遭如此下场,你五哥惊怒交加发了心疾。不但如此,我还查到是太子昭训明徽因为嫉妒而暗中捣鬼,这事情还不曾告诉你五哥,免得他更受刺激。”

那个明徽居然有胆子做这种事情?李贤这下子真的惊了,当初武后在他身边放了个阿萝,李治在李弘身边放了个明徽,都有那方面的意思。由于明徽颇有点大嘴巴,所以他一向吩咐阿萝少跟她往来,谁知道他究竟还是小看了她的胆子,或者说小觑了女人的嫉妒!

“母后,我想……去看看父皇和五哥。”想来想去,他还是直截了当道出了这么一句话。

武后定睛瞧看了李贤一会,最后淡淡地点了点头:“你有孝悌之心是好的,你父皇也一直惦记着你,记住好好劝劝他,之后还要大祭昭陵完成他的心愿。至于你五哥,看到你想必也是高兴的。”

得到老妈的批准,李贤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可猛然间想起先前王汉超转交他那个铜筒中的无字天书,他斟酌了片刻便开口问道:“先头王汉超奉旨劳军,可是父皇的主意?”

“王汉超?”武后微微皱了皱眉,这是李治看中的人,她却并不是太喜欢,但此人乖觉异常,她倒也挑不出错处,“那是你父皇身体还好的时候挑中去辽东的人,临行前还特意嘱咐过他一些事,怎么,有什么不对?”

李贤闻言终于确定,那个小铜筒只怕是来自于老爹,心中有数之后赶紧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王汉超替人给我捎了不少信,与其说是劳军大使,还不如说是信使,甚至就连五哥和令月的信也捎带来了!”

听说如此,武后不禁莞尔,摇了摇头便命人领李贤去蓬莱殿。而这一次,领路的也仍旧不是阿芊,而是某个面貌陌生的侍女。直到这时,李贤方才注意到,武后身边伺候的那一拨人,仿佛除了阿芊之外,又再次全体更换了一批。

这至少已经是第四回换血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探视老爹,不是密诏是掉包

白日里巍峨高大的大明宫在夕阳下投下了黑影憧憧,大红的宫墙看上去黯淡了,明亮的琉璃瓦没了光彩,唯有各处宫殿里头透出来的光亮方才带了几分暖意——尽管如今已经是盛夏,但在这漠漠深宫里头,到晚上依旧会有一种凉飕飕的阴风吹过,即使这大明宫里头四处都是刚刚完工的新建筑,照理是不会有阴魂不散的。

跨进蓬莱殿的一刹那,李贤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这年头没有玻璃窗,纸窗和木棱窗格都不怎么透光,就是大白天房间里也要点灯,所以宫里的殿堂中四季都是长明灯,可也不应该是如此光景。仅仅是他这一眼,瞧见的各色灯加上蜡烛少说也有好几十,这还不算内中那灯火辉煌的代价。

“王福顺,这怎么回事?”

李贤几乎想要拿手去遮眼睛,瞧见王福顺一溜烟地前来迎接,他便没好气地问道。岂料后者悄悄往后看了看,上前两步苦着脸道:“殿下,陛下如今只能察觉到光亮,若是这灯灭了他就……所以陛下传令,蓬莱殿中不许熄灯,而且要越亮越好!”

这人骤然失明,总会怀念那种光明的滋味,于是,李贤原本还觉得荒谬的心思一下子无影无踪,那颗心顿时沉甸甸的。跟着王福顺往里头走,他只觉得四周越来越亮,待到了李治的寝室时,他就看到那满满一面墙壁上都是架子,上头点着不计其数的油灯,耀眼的光亮简直刺得眼睛发痛,他几乎直觉地闭上了眼睛。

“贤儿,是贤儿来了么?”

乍听得这个熟悉的声音,李贤赶紧收摄心神,顺着声音的方向,他便看到那灯光下的软榻上正坐着一个人影,正在茫然四顾,曾经熠熠有神的目光如今却是毫无神采,眼眶已经凹陷了下去。此时此刻,他不由自主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脱口而出道:“父皇!”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李治一下子抓住了李贤的手,动作竟是出奇地准确,声音中充满着欣慰和惊喜,“朕原本以为你好歹也要安抚了辽东局势之后才能回来,想不到李绩旧疾复发,你居然护送了他回来!李绩八十岁了身体不好还算是天数,可朕这眼睛……”

眼见老爹一下子声音发涩,那脸猛地黑了下来,李贤心中一突,慌忙劝说道:“父皇,师傅虽说年迈,又常常发病,但善加调养尚能从辽东千里迢迢回到长安,又何况父皇年富力强,又有名医随侍?这失明想必是因风眩骤然太急,所以一时药石压制不住,只要精心调养,必有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失明这么多天,李治的心情早就由最初的绝望愤怒到心灰意冷,再到重新恢复有限的信心,因此李贤这么说,他也就叹了一口气,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顺势把李贤拉了起来。尽管看不到面前李贤的表情,但人一失明,其他感觉何其敏锐,从那只微微颤抖的手,还有面前粗重的呼吸反应,他便探知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结果,心里自然极其满意。

沉默良久,他终于松开了手:“听你母后说,你五哥因为连日操劳国事,再加上担心朕的病,已经病倒了。弘儿向来心思就重,这千钧重担我常常担心压垮了他,所以不放心他时时监国,更让你母后随时帮忙,想不到他还是难撑。你回来了就好,他一向最听你的,好好劝劝他,朕这个失明的尚且还能支撑,他慌什么!”

武后已经说过此事瞒着李治,李贤自然不会傻到说实话,赶紧答应了一声,可听到最后心里头也颇有些不是滋味。人家不知道,他还是比较了解自己这个皇帝老爹——反复无常,喜欢讲仁义,但霸道的时候却还真是霸道,除此之外,那股好强的性子更是从李家祖宗就传下来的。这不,明明心中惶然还要在嘴上强撑着,唉!

既然来了,他总不好丢下老爹直接去探望兄长,遂陪着说闲话,变着法子插科打诨,从辽东打仗说到了民情,甚至连自个上阵的那一遭也没落下。结果虽说哄得老爹开怀,却没少吃挂落——那教训几乎和武后的如出一辙,全都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一套。

“对了,朕让王汉超捎带给你的东西看了没有?”

乍听得这一句,李贤顿时愣住了。虽说已经几乎断定那无字天书是老爹的,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哪里明白?于是,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是。果然,还不等他试探,李大帝就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朕和你母后夫妻多年,喜她温柔爱她体贴,她不但能替朕打理后宫,还能替朕分忧前朝,如此贤后古今难寻。”由于看不见,李治自然发现不了李贤面上那古怪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所以,朕在诸子女中,最重的就是你们五个媚娘所生的儿女。尤其是你五哥和你,一个谨慎沉着,一个聪敏却懂得分寸。但是,素节上金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来了,六天之后就是朕的寿辰,朕也想见一见他们。”

李贤这才觉得自己昏头至极,竟是连老爹的生日都几乎忘记了。可是,搞清楚了素节为什么会出现在长安,他却更疑惑了——既然如此,老爹绝对不会和他开玩笑送无字天书,那么那张白纸究竟怎么回事?

“素节多病,你和你五哥不妨商量一下,看看是否让人留在长安算了。这事情只要你和你母后说,她是个明理人,必定会答应的。”

这种事情让他去和老妈说?李贤这下子终于把眼珠子瞪出来了,那种表情绝对像是见了鬼似的。虽说武后如何处置被废的王皇后和萧淑妃都是传闻,可她痛恨那两位是铁板钉钉的事。他好容易没让李弘有为萧淑妃两个女儿说情的机会,现如今让他亲自开口去劝说老妈把萧淑妃的儿子留在长安,这不是找死么?

还有,之前老爹明明曾经提过素节之事完全是他做主,不用臣子操心,这下居然全都倒过来了!虽说有父子连心的那一条,但更符合实际的只有四个字——反复无常!

但这当口,他总不能刺激失明的老爹,只能答应了下来。接下来,他三言两语哄得李大帝上榻歇息,直到听见鼾声后方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旋即招手把王福顺叫了过来。

“之前王汉超单独谒见的时候,父皇曾经让他带捎信给我,这事情你知不知道?”

“原来是这件事,小人当然知道。”王福顺本以为李贤要问什么大事,还颇有些紧张兮兮的,听到这里方才松了一口气,遂笑道,“那信还是小人亲自磨墨,陛下亲笔所书,随后交给王大人带走的,殿下怎的会问起这个?”

王福顺这么明明白白一说,李贤顿时更糊涂了。忖度再三,眼见四周没外人,他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随手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

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王福顺颠来倒去看了老半天,却发现这就是普普通通一张纸。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材质有些发脆,上头有些凹凸不平而已。就当他猜测李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李贤一句话差点没让他跳起来。

“王汉超转交的那个小圆筒中,就只有这么一张白纸。我还以为父皇或是母后谁和我打哑谜,如今倒好,看来是有人给我使了掉包计!”

这些天李贤在路上没事情就会试验试验如何从这纸上找到什么机关,就差没把它直接扔到火里去烧了,要说如今知道事实真相不恼火,那绝对不可能。一想到自己傻呆呆地烟熏火烤水浸,他就恨得牙痒痒的——他怎么这么笨,就没想到东西给人早就掉包了!

瞧见李贤咬牙切齿的光景,王福顺也是一颗心怦怦直跳,心念一转赶紧上前低声道:“殿下先不用这么发火,那天我正好在陛下身边磨墨,这内容却记得大半。殿下且等等……”

李贤没料到王福顺识字还有这么一个大用处,听他一点点娓娓道来信中的内容,先是大喜,旋即就开始皱眉头。渐渐的,那眉头越皱越深,最后成了一个大疙瘩。

他曾经想象过那张纸是密诏,或是其他机密的东西,如今看来却只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封家书,要说不寻常的地方,这大约也就是中间提到了素节和上金两位皇子的事,但也仅仅是附带一笔,其他的都是父亲对儿子的亲切慰问,没多少价值。如果不是武后以防万一进行了调包,那么还有谁吃饱了撑着,会做这样无聊的事?

“殿下,会不会是王大人一时糊涂丢失了那信?”

李贤暗道王福顺还真会想象,这么多信,唯独就丢失了皇帝老子的信?而想想王汉超掉包这种情形,他也觉得可能性不大,这脑袋顿时隐隐作痛了起来。

第五百六十四章 狗血淋头训太子

倘若说蓬莱殿弥漫着一股惊惶的气氛,那么,东宫就犹如一潭死水,李贤从踏进嘉德门的那一刻起,就感到一股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气息。门外禁军林立,门内是一群死气沉沉的内侍宫人,个个的脸色就好似死了老子娘似的。

李贤直扑往日李弘的下处明德殿,发现没人这火气顿时上来了,转过头冲着身后追来的内侍厉声质问道:“太子呢?”

那小内侍仿佛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太子……太子如今一直住在宜春殿。”

宜春殿?那不是太子妃的住处吗?李贤心里头疑惑到了极点,太子妃既然小产,那也算是见了血光,这夫妻俩就是感情再好,这一个需要休养,一个还在病中,这时节腻在一块算是怎么回事?瞧见那小内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便冷着脸问道:“这事情母后知道吗?”

“天后陛下来过几次,可愣是劝不动太子,一气之下责罚了太子的近身内侍,后来……后来就下诏把昭训暂时禁闭在西池,其他的小人也一概不知。”

虽然很想大骂废物,但这当口,李贤明白骂了也是白骂,抬脚就往宜春殿的方向走。到了地头他才发现这里的气氛更沉闷,一个个宫人都轻手轻脚仿佛幽灵似的,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脸色才有了那么少许变化。情知从这些人口中问不出多少东西,他干脆直冲进去,很快,他就看到了躺在一张软榻上的李弘,不远处还有几个太医模样的人在商讨什么。

“五哥!”

第一声喊上去,李弘仿佛是痴了愣了一般呆呆看着顶上的梁柱,半点反应都没有。不得已之下,李贤只得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这时候,他方才看见李弘费劲地转过了头,用一种极其茫然的眼神在他身上看了看去,紧跟着,那黯然的目光中忽然一亮。

“六弟!”

仅仅是这么区区两个字,仿佛也耗费了李弘的巨大气力,而他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来,最终却只是徒劳无力。看到这光景,李贤再也忍不住了,三两步冲上前去在榻边坐下,一把抓起了那只手。只是这么一抓,入手的感觉犹如芦柴棒,他自是觉得心下一颤,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回来就好。”李弘仿佛没看到李贤那眼神,欣慰地笑了笑,“父皇病倒,我这个太子又不中用,外头只怕是什么风言风语都出来了。我这病只怕……就是好了,这身体只怕也没法担当重任,不如……”

“你给我住口!”

李贤最初还只是感到一股震惊和伤感,可越听李弘这话,他就越是觉得不吉利,最后只觉得汗毛根都竖了起来,心中也越来越郁闷。暴喝了一声之后,他也不管仍在这房间里头的其他人是什么反应,愣是硬生生地把李弘拽了起来,粗暴地拉过一个枕头垫在其脖子后头,随即站在那里指着人家的鼻子,怒不可遏地发起了火。

“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太子妃小产固然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可你还年轻,她也还年轻,再要一个孩子又并非不可能!她失去孩子已经够伤心的了,你再这么一病,你让她如何安心休养?你还说什么身体不好,之前你的身子分明是有了起色,若不是你如此作践,怎么会是现在这番光景?父皇就是病成那样,却还不曾失去信心,你这个当儿子的说这种丧气话,晦气不晦气,丢人不丢人!”

虽说他和李弘自幼亲密,也没少开过玩笑,但像这回似的痛骂却还是第一次。瞧见李弘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他愈发觉得一阵恼火。

“身体固然重要,精神同样重要!你看看老外婆,她当初受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罪,如今还不是活到了九十?你再看看我师傅,八十岁的年纪愣是拖着病体撑回了长安!你才二十出头,人生日子还长着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父皇母后怎么办,让我那嫂嫂怎么办,让我们兄弟几个怎么办,让你那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女儿怎么办?”

连珠炮似的质问说得李弘哑口无言,而几个来不及退场的太医和内侍则是出了一声冷汗——虽然是兄弟,可这太子和雍王之间毕竟还有君臣关系,这位主儿怎么说骂就骂一点情面都不留?两个年纪较大在东宫呆了多年的老内侍面面相觑了一会,心中却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如今别人不敢骂太子,李贤回来之后这么狗血淋头骂一通,想必会有些效果吧?

这么一番几乎不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李贤也觉得一股气暂时泻了,一屁股坐在榻边,也没有兴趣去看李弘的脸色。他今儿个刚到,应付完群臣应付老妈,好容易填饱了肚子养精蓄锐,却在老爹那里耗费了太大的精神,如今倒好,李弘居然也是这副样子,难道他就是救火队么?

“六弟……”

他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叫唤,没好气地转过头时,却只见李弘已经是泪流满面。虽说他刚刚骂得痛快把火气都出了,此时此刻仍不免慌了手脚。女人流泪就已经够让人头痛了,现在还换成是一个大男人,偏偏还是他的哥哥!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在李弘脸上抹了两下,发现四周那些内侍和太医在探头探脑,顿时怒声喝骂道:“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

这一声令下,众人如蒙大赦似的溜之大吉,一时间房中只留下了他和李弘两个人。这时候,他便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一面重新扶着李弘躺下,一面牛头不对马嘴地解释道:“五哥,我刚刚一时气急冲着你发火,是我不好,你是病人,我怎么也不该……”

李弘却费劲地摆了摆手,打断了李贤的话。蠕动了一下嘴唇,他艰难地开口说道:“是我不该想左了。父皇病了已经让我六神无主,谁知接着我和纹音的孩子没了,我一时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事实,只顾着伤心,却忘了我本就不是一个人。”

你知道就好!这回李贤真真正正吁了一口气,就这么一会儿光景,他已经察觉到李弘面上多了几分生机,少了几分死气,虽说这精神状态未必一定能影响病情,但总归比先前那种死气沉沉的状态好。于是,他赶紧又安慰了几句,顺带又把刚刚见到老爹的情形说了说,无非是表明一个事实。

这失明的皇帝老子都能挺着,你个年纪轻轻的太子怎么也该好好反省一下吧?

“话说这一年还真是多事,李司空病了,父皇失明,前头郝处俊和七弟他们都感染了风寒,至今尚未痊愈,没想到我居然又倒了。”打开了心结,李弘的话头也利索了许多,“你既然回来了,不妨让贺兰她们去看看太子妃,我实在怕她伤心坏了身体。”

“这种事你不说我也明白,别多说话,好好躺着!”李贤不由分说地把想要起身的李弘按了下去,“总而言之,你就是什么都操心,心力耗费巨大。如今你什么都不用管,我既然回来了,总会把一切安排得妥贴!”

李贤的保证犹如给李弘一颗定心丸,他点了点头便往里头挪了挪,却依旧不肯闭眼休息。于是,自知命苦的李贤只得开始挖空心思地胡侃一通,直到见李弘迷迷糊糊睡着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要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袍子的一角被这家伙牢牢拽住。

人家是断袖,难道他今儿个要割袍么?

忖度这天气原本就热,满心无奈的李贤索性把整件袍子囫囵脱了下来,轻轻反盖在李弘的身上。出了这房间瞧见几个太医都在外头,他便索性走上去问道:“太子的病究竟如何?”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了一会,最终推出了某个人作为代表。而那个倒霉太医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这才硬着头皮笑道:“与其说太子是体病,还不如说是心病。今日雍王当头棒喝,想必太子不日就能康复……”

“那好,十天之内我天天都会来,这要是太子不能康复,我唯你们是问!”

李贤哪里高兴听这些官样文章,也不管那些太医怎么个吃惊法,撂下一句话扭头就走。开什么玩笑,这天色已经这么晚了,要是再不回去,他非得被家里三个女暴龙拆了不可!

然而,仿佛是天注定他这一天不得消停,才出了安上门,他就看到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马车旁边则是某张熟悉的面孔,正是老贼头。还不等他发问,燕三就三两步上得前来,笑眯眯打了个躬:“殿下,荣国夫人有请。”

仿佛是怕他会拒绝,老贼头又额外补充了一句:“荣国夫人最近身子也不爽快,这人老了病就多了,殿下……”

这后头的话李贤一时没有心思去听,心里头恨不得指着天大骂一通。贼老天,这节骨眼上怎么接二连三出事,让不让人活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家有娇妻贤,幼妹诉苦情

李贤的担心终究没有成为现实。事实证明,燕三仅仅是信口开河瞎掰事实,他那位老外婆健康得很,最多也就是积年的旧疾,偶尔咳嗽几声罢了。所以,他在荣国夫人宅第不过盘桓了不到半个时辰,但这半个时辰却比之前的收获大多了,至少,他的某个最大疑惑,终于得到了解决。

于是,在回去的路上,他愣是把燕三抓进了马车,旋即恶狠狠地骂道:“死贼头,掉包也不知道专业一点,好歹留两个字让我看一看,送一张白纸算怎么回事!”

“殿下,你难道打算让我冒充陛下御笔?不过是荣国夫人白担心罢了。”燕三贼兮兮地一笑,旋即抓了抓下巴上的老鼠胡子,“横竖现在原件完璧归赵,殿下想怎么瞧就怎么瞧!啊哈,我想起还有一件大事,要赶紧去向荣国夫人禀报,我先走了!”

言罢他忽然掀开车帘跳了下去,脚不沾地溜得无影无踪。李贤知道自己就是本事再大也追不上这个偷鸡摸狗的祖宗,只得恨恨地冲着那背影骂了两句。虽说老外婆这一招很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总归是好意。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他李贤真的是那么好管闲事么?

只扫自家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着,自己一家人能周顾齐全就不错了,其他人关他什么事,替素节说好话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带着这样的体悟回到家,他又不得不打点精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卖尽三寸不烂之舌,总算是把家里的娇妻给哄好了。虽说许下的承诺保证无数,但这夫妻久离重合自是别有一番滋味——更何况,他的娇妻是三个,而不是一个。

一夜癫狂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清早,他腰酸背痛几乎爬不起来,战场的厮杀,路上的疲倦再加上一夜大战的后果,都在这时候化成了综合症,仿佛连翻个身都成了奢望,往日引以为豪的一身肌肉这时候却成了最折磨人的物事,几乎动一根小指头都会引起一连串连锁反应。

“申若,你轻一点,哎哟!”

惨叫归惨叫,但头一次享受到大姊头的按摩服务,李贤那心里还是感到一阵得意,当然,倘若屈突申若那手段再轻些就更美妙了。随着那几乎直入骨髓的揉捏,仿佛每一寸肌肤中的疲劳和酸痛都被挤捏了出去,留下的就是一种深入云端的舒爽。他的惨叫声渐渐低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舒服的哼哼声。

贺兰烟急匆匆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李贤赤裸裸地趴在榻上,屈突申若挥汗如雨地在他肩背臂膀上运劲揉捏的情景。虽说这夫妻前后早就看多了李贤赤裸裸的模样,但她的脸上还是飞上了一朵红霞,紧跟着便强耐情绪一屁股坐在了榻边,伸出拳头在李贤背上狠狠一擂:“死家伙,他倒知道享福!”

“哎哟!”正在享受的李贤冷不丁遭此重击,顿时哀嚎了一声,一抬头看到是贺兰烟,他只得自认倒霉。这还不算完,刚刚力度正好的按摩仿佛一瞬间加大了力度,他只觉得背上肩上又麻又痛,情知大姊头在公报私仇,他却是有苦说不出。

“喂,小苏来了!”

咳,不就是小苏来了么……等等,苏毓怎么来了?李贤几乎是一下子跳了起来,可这不动还好,一动之下,他顿时被那种难以名状的刺痛感折腾得龇牙咧嘴,直到活络了一下腿脚方才好受了些。见面前一大一小都在狠狠瞪着他,他便干咳一声问道:“小苏可说了来这里有什么事?”

“谁知道!”贺兰烟一想到李贤在辽东和苏毓肯定打得火热,心里就是一阵酸溜溜的,顿时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直到瞥见屈突申若朝她打眼色,这才冷哼了一声,紧跟着便露出了促狭的表情,“人家是来找阿萝的,和你不相干,怎么,想出去会会佳人?”

算了,宁可以后有机会出去偷鸡摸狗,也别在这节骨眼上得罪这两位小姑奶奶!李贤赶紧摇摇头,随即便继续躺下装病人,此时,却只见刚刚关上没多久的大门被人一下子推开,紧跟着许嫣就走了进来。

“啊!”

不同于屈突申若和贺兰烟这两个大胆的,许嫣在情事上始终是较为内敛羞涩,所以这时候看到李贤身上一丝不挂,她那张秀美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惊呼一声后更是本能地移开了目光。足足过了好半晌,她方才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发话道:“浴室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尽管很想逗一逗脸嫩的许嫣,但李贤感到身上汇集了四道炯炯的目光,还是打消了这个诱人的主意,随便抓了一件衣服在身上胡乱一裹就去了浴室——这种时候,他甭指望三个妻子会亲自出马,要真是那样,估计这澡也就洗不成了。

房间里头没了李贤,剩下三个女人就自然多了。贺兰烟没趣地玩弄着一个带钩,屈突申若收拾着精油,许嫣则指挥几个侍女把乱七八糟的被褥拿去洗,脸上还有些发烧。昨儿个晚上就在这里,四个人癫狂得什么似的,现在想来还觉得羞人。

屈突申若随手在银盆里头洗了手,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外头有多少求见的人?”

许嫣闻言一愣,本能地朝后头瞥了一眼,旋即才苦笑道:“就这么一大早,少说也有十几位,听他们的口气,似乎上官相公他们也想着要来。早知如此,昨儿个晚上……”她忽然面色一红,勉强才接上了话茬,“早知如此,就该向六郎问个清楚的。”

“你以为他会说?”屈突申若示意屋内的侍女全部退出去,等到没人的时候,她这才晒然笑道,“别看六郎仿佛什么都不上心,这种事情他没有计议好绝对不会拿出来说。若是他知道越王曾经提出过那种意思,只怕就更躲得快了!”

相比屈突申若,贺兰烟这个雍王妃毕竟自幼养尊处优,在大事上就迟钝些,屈突申若这么一说,她便奇怪地问道:“太子哥哥素来和贤儿交好,如今这一病显然不是三天两头能够好的,让贤儿暂代太子监国就真的不行么?”

许嫣见屈突申若但笑不语,便上前拽了一下贺兰烟的袖子,低声解释道:“贺兰姐姐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亲王监国执政的?纵使有,那也是国无太子的状况。如今说是暂代太子,到时候必定就是取而代之了。六郎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我知道我知道,这家伙怕麻烦!”贺兰烟连连点头,打断了许嫣没出口的那半截话,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恼意,“要不,我出去打发了那些不知趣的家伙?”

贺兰烟刚刚一语道破关键,屈突申若不禁莞尔,却自个先站了起来:“贺兰你不耐烦和那些家伙打交道,还是我出面。上官相公那几位没那么多心思,反倒是如今这些人都以为六郎是当年的魏王李泰,想要捞一把拥立之功呢!等六郎洗完了你们对他说一声,也好让他知道,这些天我们替他挡了多少麻烦!忙着张罗这些狗屁事,父皇的生日都要耽误了!”

随着这一句毫不淑女的抱怨,屈突申若率先出了房门,而剩下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尤其是素来不拘礼法的贺兰烟更是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而许嫣虽说觉得那两个字不雅,但想想自个的老名士祖父也曾经骂过娘,倒不觉得有多少稀奇。结果,李贤一身宽大袍子走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女人一个傻笑一个微笑。

“申若呢?”

“申若你个头,就知道申若姐!”贺兰烟没好气地一个箭步上前,恶狠狠地在李贤腰上掐了一把,不等他呼痛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旋即才双手叉腰道,“申若姐去前厅见客了,都是因为你回来的缘故,阿猫阿狗全都跑上门来奉承,都想着你当太子呢!”

李贤正在那里用宽松的巾子擦拭头发上的水珠,乍听得这么一句,差点没把手中的巾子立刻扔了,那表情犹如见了鬼似的。紧跟着,他的面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又把目光看向了许嫣。

“这些天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乱七八糟的都说得有板有眼,其中最多的一种就是说天后更喜爱雍王,所以趁太子病重欲立雍王为太子。”许嫣说到这里,看见李贤一下子目露杀机,不禁也骇了一跳,赶紧又解释道,“那些上门的人都是申若姐应付,若不是关了门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们早就闭门谢客了。”

倘若说李贤一直就觉得太子这一病未免太不是时候,那么此时此刻,他就对间接造成这件事的太子昭训明徽恨之入骨,顺带更恨起了先前的丹药风波。他好容易把李弘勉强调教成了健康青年,如今全都泡汤了!

眼珠子一转,他忽然扔下巾子建议道:“外头让申若应付着,你们两个去换衣服,我们去……”

一个去字刚刚出口,大门忽然被人推开,紧跟着,一个人影便好似一阵风一般扑入了他的怀中,差点把他撞翻了开去。

“六哥,你终于回来了!哇,我早上去看七哥,他们说,他们说七哥他的风寒忽然加重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是相思病还是恋母癖

大唐的稳定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仅仅象征着温饱,但是对于功勋贵戚家的那些男男女女可以说就是天堂了。只要不惹出大事情,欺男霸女的时候没碰上某位逛街的公主县主,跃马长街的时候不会不小心碰倒了某位隐退国公,教坊争风吃醋的时候不会遇到那位皇家的贵人,那么,这小日子大可逍遥。

倘若不叙官职,仅仅从爵位的序列来说,除却太子李弘和雍王李贤,英王李显算得上是长安皇族中最舒服最尊贵的一个。他前头有不少皇叔甚至皇叔祖,但这些人就算不是在封地,也不会和公然和皇帝的儿子过不去,再加上他天性好玩,狐朋狗友只比李贤少不比李贤多,所以这长安城李六郎固然是一块招牌,李家七郎在斗鸡溜狗赛马的人当中也是叫得响的。

正因为如此,李显病在床上这些时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痒痒,可上门去探望却都被挡在外头。也只有太平公主李令月这样没人敢拦的小姑奶奶,方才能够不管不顾长驱直入。

然而,一丁点大的她哪知道什么病重病轻,发现李显呆愣愣地躺在床上发呆,叫了无数声没有反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一会哭一会笑,她的小脑袋瓜怎么转得过来?回去一问上官婉儿和阿韦,结果,两个小丫头聪明归聪明,对这种事情全都没见地,索性怂恿着她来找李贤,顺便也一起跟过来了。

李贤倒是曾经听王汉超说过长安城中风寒盛行,也听说过李显生病的事,可现在是几月了,这是风寒的时候么?一想到昨儿个回来也没见着他这个弟弟,他便本能地伸手摩挲下巴,但入手却是一片光滑,不如往日胡子拉碴地扎人,他这才醒悟到,今儿个早上享受了一回大姊头周到体贴的全方位服务。

“六哥!”

“师傅!”

李贤只感到自己的袖子和衣服的下摆被人死死拽着,那衣服的料子虽然结实,却很可能有支撑不住的迹象,赶紧举手认输道:“好好好,我现在就去看七弟!放心放心,人家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那身子骨棒得能砸倒一头牛,决计不会有事!”

嘴上这么说,李贤的心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当到了英王第看见传说中正在发“风寒”的李显,他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人固然是躺在床上,脸色固然也确实不好看,但是,那种念念有词的声音决计不像什么风寒,反倒是更像人家发神经闹花痴。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啊,我要死了,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可人的女子!”

李贤连叫了两声没反应,心道这回简直是见鬼了。先头一个李弘就是呆呆的不理人,如今居然又碰到一个。于是,他快步上去一把拎起李显的衣领,硬生生把人从床上拽了下来,顺便还转了一个圈子。

“谁那么大胆……”大约是猛地从美梦中惊醒,李显一瞬间火冒三丈,睁开眼睛一看见是李贤,他赶紧换作了满脸笑意,“六哥,你怎么来了也不使人通知我一声?”

“来人通知?你这个光景寻常人能叫醒你么?”李贤没好气地瞪了李显一眼,一转头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四周的侍女,结果,所有人几乎二话没说,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好似他才是这座宅第真正的主人。这时,李显终于知道大事不妙,赶紧一屁股坐在床榻上直哼哼,“六哥,今年这时气不好,父皇和五哥病了,我这一感染风寒也是好几个月……”

李贤不等李显把话说完便白眼道:“你感染风寒?别是相思病吧?”

“咦,六哥难道是神仙,你怎么知道?”

虽说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但李显真正承认,却让李贤不由得火冒三丈。这节骨眼上,李大帝失明,李弘重病,武后手忙脚乱镇压局面,这位倒好,居然在害相思病!这心底既然窝火,他的眼神便越来越冷,最后看得李显使劲把那一条丝锦被裹在身上。

“六哥,你别用那种目光看我行不行?你左一个右一个娶进家里,还都是自个喜欢的,我也是男人,当然也有喜欢的女人!”瞧见李贤的面色似乎有所松动,李显忽然鼓起勇气把锦被一掀,赤脚下床猛地抱住了兄长的胳膊,“六哥,你办法多,帮帮我,我一定要娶她,我一定要娶惠娘!”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对于男女方面的问题,李贤从来没有充当人家拦路虎的意思,充其量也就是从前觉得李显和阿韦这对官配在年龄上不太合适,料想李显也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口味。但是,当他听到最后两个字时,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了。

惠娘?这两个字怎么那么熟悉?

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再一次确定道:“你刚刚说你要娶惠娘,哪个惠娘?”

“五哥,你难道傻了,世间怎么会有两个惠娘,自然就是外婆身边那个!”仿佛是沉浸在即将得到佳人的美好设想中,李显竟是一下子有些飘飘然,“她不但生得像母后和姨娘,而且一颦一笑都妩媚迷人,那眼神更好似会说话似的!嘿嘿,她若是嫁给我,定不会像母后那样时时刻刻教训我,那种滋味……”

李显后头说什么,李贤压根就没心思听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七弟似乎有些古怪的品味,早先李大帝赐侍女的时候,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赐给李显的都是些年长太多的成熟宫女,如今倒好,更是看上了酷似武后和韩国夫人的武惠娘!老天,这李显不会是有恋母癖吧?

他强耐住心头那股恶寒,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既然喜欢他,何不向外婆要人?”

“六哥,我要是能要人还用得着求你么?”李显一下子哭丧了脸,“老外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说是别的侍女我要哪一个都成,就是惠娘不行!我死皮赖脸地说没有惠娘我只怕就活不成了,结果外婆居然说,让我去死好了,你说说,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小子也知道死皮赖脸!虽说觉得李显实在是有些本末倒置,但念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也不能奢求人家的品味,故而也只能丢个白眼算数。只不过,老外婆虽说并不是最喜爱李显,可外孙加上皇子的双重身份,也不至于这么干净利落地回绝吧?

“啊,我想起来了,定然是越王弄鬼!”李显忽然一下子蹦了起来,气呼呼地挥舞着拳头,“我记得前一阵子越王没事情就往外婆那里跑,又是送时鲜,又是送家具,又是送首饰,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肯定也是对惠娘有意思!他娘的,看我找他去算帐!”

看到李显套上鞋子只穿一件贴身丝衫就要出门,李贤实在忍不住了,一把将人拦了下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兴致去找越王算帐?别忘了他也是亲王,还是你的皇叔!还有,别指望母后在这件事上帮你的忙,她如今正烦躁着,知道这件事保不准直接赐死了惠娘!你少惹事生非,老老实实捱过这段日子,外婆那里以后我有机会替你去说!”

此时此刻,李显大乐之下,几乎差点一蹦三尺高:“我就知道六哥你最够义气!”

这都是哪里学来的做派!李贤心里直犯嘀咕,于是教训了这个弟弟一顿,又吩咐他不许再装病,没事情多往宫里看看,结果李显倒是答应立刻对外声称自己病愈,可对后一条却大摇其头。

“六哥,不是我不想进宫探望父皇和五哥,实在是我根本进不去!你是不知道,母后安排的那些禁卫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去过三回都被他们挡了驾,这求见母后却也见不着人,一气之下我索性就不去了!母后还吩咐,不许我胡说八道,你说,我那么多朋友,平日喝喝酒谈谈天的机会多了,这要是万一捅出什么漏子,谁来救我?”

李显只顾着抱怨,李贤却听出了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忽然记起昨日去探望李治和李弘的情形。怪道他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原来是外头的禁卫检查有些太严格了,而且个个都是生面孔!想到群臣见不着皇帝,政令一概出自紫宸殿,他渐渐也有些头皮发麻心里发凉,这老妈可是千古一后,现在这一招是不是该叫挟天子以令群臣?

带着这样的心惊肉跳,他匆匆出了英王第,这才刚刚上马还没来得及出巷子,迎面就被人堵了个正着。来人满脸堆笑打了个哈哈,动作潇洒好看:“雍王殿下,可巧在这里遇上了你,早知如此,我就不去雍王第和别人挤了!家父新得册封,感恩陛下恩德,却苦思报国无门,所以今夜设宴邀请殿下和李司空薛小将军等各位,李司空已经答应,还请雍王一定光临。”

直到人走,李贤那脑袋还是没转过弯来。这泉男生泉献诚父子是降臣,虽说“卖国”的功劳大大的,可也不该这么招摇吧?还有,李绩什么时候对这种事这么积极,难道老狐狸的病只是水土不服?

第五百六十七章 最漫长的一夜

转眼之间,李贤回到长安城就已经七八天了。这几天之中除了早饭,几乎他是餐餐都有人宴请。家里头的请柬满满堆了一张案桌,三个妻子同时出马,从官位到重要程度排列序号,最终硬是把时间表一路排到了六月底,这还不包括中间是否会横生出什么突发事件,或是推托不掉的宴请。

看着那张长长的时间表,李贤那张脸简直比吃了黄连还苦。这吃喝玩乐是好事固然没错,但那也需要有知己相陪,这嘴里吃着山珍海味,面前跳着天魔之舞,耳畔响着绕梁之音,可若是陪客都是面目可憎之人,前头三样就全都落空了。

就拿之前的泉家父子设宴来说,果真是宴无好宴,到最后他不得不答应帮人家周全兄弟情义。天知道他根本不打算管这闲事,可李绩先是打眼色,之后又晓以利害,他不得不违心答应——按照他的本心,泉男产也就罢了,泉男建不是想死么,成全不就行了?

“要是这天底下事事就能顺心如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