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贤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说:“母后可知道,今儿个父皇在朝上宣布,从此之后不预五日大朝,将在贞观殿颐养天年。”

倘若李贤说今天李治又在朝上大光其火,那么武后兴许还会觉得正常,可这番话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她猛地放下了手中的卷宗,霍地站了起来,想要开口发问,可所有话头却全都噎在喉咙口,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父皇……就这么一天,你父皇居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竟然没有和我商量过!”

武后很震惊,但更多的则是愤怒。这种事已经两次了!上一次陡然要退位,在传位大典上竟然还把李贤立位了储君,而她事先却一无所知。这一次又突然说从今往后不管国事,同样没有知会她只言片语。难道,她多年以来苦心营造的影响力,如今已经灰飞烟灭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父皇可曾提过我的事?”

“没有。”这正是李贤最大的纳闷和疑惑之处,这太上皇都不管国事了,按理说太上皇后更不该管,但这种常理在武后这样的人身上往往难以生效。偏生老爹宣布了这事之后只字未提武后的安排,这无疑是极其少见的。当然也足可证明,李治所谓的深思熟虑,其实还是一时兴起。

沉吟良久,武后的恼色渐渐褪去,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和镇定,又盘问了李贤一番便把儿子打发走了。紧跟着她便唤来宫人更衣,这次却没有穿深青色的正装,而是选了一条绛红色的曳地长裙,在外头披了一件同色长襦,便带着几个宫人内侍朝贞观殿的方向而去。

并没有走多远的李贤看到这一幕,不禁耸了耸肩。看这光景,他的父母爆发大战的可能性绝对比较低——老妈在老爹的面前从来都是动之以情,极少晓之以理。在一场持久战之后,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老爹退让,老妈节节胜利。

指望武后退出历史舞台?只要他老爹李治还活着一天,那就是痴心妄想!当然,平心而论,他还是希望武后留下的,想当初两位太上跑去九成宫避暑,给他留下那么一个烂摊子,他着实是欲哭无泪。反复无常老是添乱的老爹退休养老不要紧,可要是老妈也一起养老,那就实在太浪费资源了!

念及这几天没有什么要紧事,他便优哉游哉地出了长乐门,绕过皇城中的诸多政府部门,准备从左掖门悄悄出宫。然而,还不等他庆幸自己逃出生天,门洞中便忽然闪出了一个人,嘿嘿冷笑拽住了他的袖子。

“我和老郝一人镇守一边,就不信还能让你溜出去!”

瞧见老上官那张铁青的面孔,李贤哪里还不知道翘班大计已经落空,却怡然不怵,笑呵呵地邀请人家首席宰相去自己家喝酒。见上官仪一幅你别把我当傻瓜的表情,他只好任由对方把自己拖到一边,还不等人开口相询就叨咕了一番话。

李贤还是头一次看到上官仪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虽说觉得没有必要,他还是没大没小地拍了拍人家的肩膀,似是而非地安慰了一番。最后,趁着老上官反应过来之前,他飞快地出了左掖门,上马就溜走了。

“这么说此番是真的变天了……”

抬起头来不见了李贤,上官仪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跳如雷,而是在原地喃喃自语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前往右掖门和守在那里的郝处俊会合。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说如今的皇帝李弘应该不是那种喜新厌旧容不下他们老臣的人,但该有的预备还是需要的。

等等,李治都不管国事了,那么武后呢?

和郝处俊碰头一计议之后,两位老资格宰相的心头一下子活络了起来。这煌煌大唐牝鸡司晨的景象,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

和上官仪郝处俊抱着同样愿望的人不在少数,至少政事堂中,就有曾经因为非议武后而被贬官西州的裴行俭,也在内心深处思量这么一个问题。也就只有依靠武后才坐上这个位子的李敬玄和刘祎之,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而年富力强的裴炎没有露出任何能够让人捕捉到端倪的表情。

他是李治亲自提拔的臣子,同时又得武后青睐,和李贤的交情又相当不错。从这个角度来说,裴炎早早地就立于不败之地。

而在大批权贵焦头烂额绞尽脑汁的时候,某奉命在中书门下学习政务的前任太学生魏元忠,也正在为了自己的前途而焦急不安。太上皇李治的时代明显已经过去了,他是应该向皇帝表示忠心,还是应该向储君靠拢,抑或是剑走偏锋向太上皇后示好?

没有几个人猜到,这样重量级的决定,仅仅是一位闲云野鹤的神医做出的警告。

李贤猜到了,可就算猜到了,难道他还能去向孙思邈求证?再说了,他这一次深深庆幸老爹的英明果决,毕竟,这种事拖得越后头,麻烦就可能越大,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种格局的结束绝对是莫大的好事。他也不用再担心老爹的反复无常,可以在家里好好睡大觉了。

然而,仿佛老天爷看不惯他继续偷懒,这一天深夜,一片寂静的皇太弟宅第忽然闹腾了起来,从上到下,所有熟睡的人都在睡梦中被人惊醒。而李贤在披上衣服火烧火燎地感到地头时,只觉得头皮发麻。

大姊头居然要生产了!可距离预定的日子至少还有一个半月!

第六百六十八章 弄璋之喜

屈突申若自幼习武,身体原本就比一般人结实很多。虽说她的怀孕比这年头很多第一胎怀孕的人要晚得多,但在李贤看来也不算什么。再加上有无数的药材养着,一个个太医照看着,还有数不尽的仆妇听候使唤,所以他并不怎么担心。

都说女人生孩子是最大的一道关卡,可阿萝那种算不得健壮的身体,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也没什么事,因此他一向认为,以大姊头的身体,分娩应该并不成问题。

然而,这一夜屈突申若突如其来的阵痛和分娩预兆,却让他头一次感受到了战场和官场之外的惊心动魄。眼看着一个个仆妇忙碌地把各色用具拿进去,烧热水的烧热水,稳婆进进出出,两个太医站在门口交头接耳,他一下子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

不是说阿萝上次生产他不重视,而是那一次分娩实在是太顺利了,即便是两个孩子,整个过程也只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连稳婆也说,为皇家服务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顺顺当当的分娩。

可这一次,虽说四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没有明说,但他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胎的危险。早产那是确凿无疑的事,最大的问题却是另一个,屈突申若的胎位似乎不正!也就是说,生产途中很有可能会面临难以面对的抉择。

贺兰烟使劲握着李贤的手,发现那往日纵使是冬季也温温热热的手,如今竟是一片冰凉,心中没来由一阵酸涩。虽说也嫉妒其他人的好运,但在这当口,她绝不是不识大体的。她一力劝阻了大腹便便却坚持要来此处看看的许嫣,又关照阿萝看好两个女儿,自己则匆匆赶到了这里,果然看见了丢魂落魄的李贤。

“贤儿,放心,申若姐姐一定没事的!”

“对,一定会没事。”

李贤也不知道是给自己打气,还是给别人打气,硬生生憋出了这么几个字。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再看看空中那一弯残月,他反手握紧了贺兰烟的手,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

产房的门早就关得紧紧的,他虽说很想不顾劝阻冲进去陪着,但还是被两个太医拦了下来——这早产的孩子就算生下来,存活也是大问题,若是在分娩的时候带进去什么不好的病气,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所以,他这个为人夫,也即将再次为人父的男人,只能毫无用处地等在外边,听着里头传来的阵阵惨哼。虽然不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但那种刻意压抑的哼声却更是揪心。说到底,他宁可屈突申若大声惨叫,也不希望听见这种极力压低的声音。

李贤从来不信神佛,这次却破天荒双手合十念叨了起来:“老天保佑,佛祖保佑,三清道尊保佑,上帝保佑……”所有他能够想到的神佛,全都被他求了一个遍,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在院子里摆出三牲祭台拜月祷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里头的哼声断断续续,但始终没有完全停下来过。虽然能听到那些稳婆和仆妇的低声交谈,还有里头的脚步声和各种响声,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这更是让李贤焦躁到了极点。倘若不是贺兰烟死死拽着他,只怕他就要一脚踢开门闯进去看个究竟。

虽然是深夜的宵禁时分,但由于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因此早有人取了东宫印信进宫去报信。徽猷殿的李弘一听说屈突申若今夜就要分娩,立即吃了一惊,可这时节着急也没办法,他只能打发人去报李治和武后,自己则在心中默默祈祷。

武后自打下午去见丈夫,就一直没有出过贞观殿,这一晚自然又是恢复了当日九成宫的旖旎风光,说不尽的激情缱绻,说不尽的温柔风情。这老夫老妻一朝天雷勾地火也是非比寻常,缠绵过后,夫妻俩才沉沉睡去不多久,就被匆匆进来的王福顺给惊醒,心中自然恼火。

可再大的恼火劲也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冲淡了,得知屈突申若居然今天晚上就要分娩,李治立时吃了一惊,武后亦是面色微变。报信的人出发得早,因此这一对太上夫妻吃惊归吃惊,却没有太过担心,但算算月份不免忧心忡忡。

李治就摇了摇头道:“这不足月的孩子,只怕是有些麻烦。”

武后眉头一皱,却有些不以为然:“想当初贤儿还不是不足月而生,如今也是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只要调养好了,又有什么打紧?”

这说的恰恰是事实。想当初李贤也是在武后陪李治祭祀昭陵的半道上生的,从上至下全都措手不及,这也造成了武后最初对这一次的生育有些心有余悸。当然,由于之后母子俩的感情如同蜜里调油,这段过往她也早就丢在脑后了。

“媚娘说的也有道理。”李治稍稍松了一口气,旋即吩咐再派两个人出去打听一下情况。被这种事一搅和,他顿时谁都睡不着了,少不得和武后依偎在一起说些过往的闲话,一直追溯到昔日两人偷偷摸摸偷情的时候,那种温情甜蜜的感觉,自不为外人道。

深夜的大街上响起了疾驰的马蹄声,也不知道惊醒了多少沉睡中的人,而整个修文坊已经是灯火通明。作为主人的李贤已经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来来回回踱步的时候恨不得把青石地板踏出洞来,可即便是如此,内中仍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饭桶,怎么都那么饭桶!”

正当他忍不住骂骂咧咧的时候,忽然看见院门边出现的几个人影,见是阿萝,他勉强按捺下心中的种种情绪,若无其事地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照顾两个孩子么?”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旁边两个仆妇各抱着一个孩子,可不正是自己的两个宝贝女儿?心情复杂地望着那两张熟睡的小脸,他自是明白阿萝把两个孩子抱来的心意,深深吸了一口气便点了点头,也不知是给自己打气,还是给其他人一起打气:“申若一向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

他这句话话音刚落,里头便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又是一阵婴儿哭声,刚刚紧闭的大门咣当一声就被人推开,一个人影敏捷地奔了出来,在满院火炬光辉的照耀下,李贤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臃肿的身躯上肥肉还在一抖一抖。

“恭……恭喜殿下,喜得麟儿!”

是个儿子?李贤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倒不在意是儿子是女儿,反正凭借他的家底,儿女都一个样,他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一阵大喜过后,见那稳婆没有把儿子抱出来给他瞧瞧,他不禁沉下了脸。

那稳婆多少年经验了,这点眼色还看不出,连忙侧身行了一礼:“因着小殿下是未足月而生,按照规矩还得放在娘身边养上七日,殿下还请……”

这废话还没说完,李贤就完全不耐烦再听了,绕过这个啰里啰唆的婆子就兴冲冲地奔进了产房,连人家在后头大叫什么血光之灾都没听见。就只是在外头等候这么久,他就已经耐心很好了,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

什么都比不上他的娇妻爱儿更加重要!

李贤一个大男人忽然冲进产房,这不由得让里头一大群仆妇婆子都慌了神,可这该拦的还是得拦。最后,还是实在看不下去的屈突申若无可奈何地斥责了一声,这才免除了李贤大闹产房的场面。虽说心中嗔怪这死家伙性急,但看到丈夫那满脸慌张和关切,她又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李贤只是瞥了那襁褓中的小子一眼,就把目光转到了屈突申若身上。见她满头大汗,但疲惫的神情中却带着心满意足,他不禁抢过旁边一个呆愣愣仆妇手中的软巾,轻轻地在她脸上擦了擦。

“总算是平安无事,我等在外头吓都吓死了!”

“啐,没出息,上阵厮杀都没能夺得了我这条命,这点子阵仗算什么?”

虽说产后疲累,但屈突申若的精神却还不错,见李贤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不放,她却渐渐恼上来了:“这里头血气重,你一个大男人赶紧出去!就知道你不会守规矩,可也别太不像话了!否则等父皇母后派来的人找不到你,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李贤拗不过她,只好起身离去,可却没忘了抱上自己的宝贝儿子。这一招虽说让满屋子的人再次陷入了呆滞状态,却也没人敢上前拦阻。这男人绝对不能闯的产房李贤都直接闯了,把未足月的孩子抱出去又算得了什么?

事实证明,孩子的吸引力是无穷无尽的,他前脚刚刚把儿子抱出来,贺兰烟就一把将孩子从他手上夺了,喜滋滋抱到一边和阿萝分享,还不时往他脸上瞅瞅,仿佛是在比较爷俩的相貌,还不时发出了阵阵笑声。而心中略显失落的李贤很快振奋了精神。

上一次两个儿子起名的事情给老爹抢了,这一回他怎么也得自己起一个好名字!顷刻之间,一个名字就从他的脑海中跳了出来。

他李贤笃信的就是人定胜天,那么,这小家伙就叫李胜!

第六百六十九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谁敢和我比新锐?

皇太弟殿下喜得贵子!

一早上朝的时候,这么一个轰动消息就陡地传开了。要知道,这可是李贤的长子。虽说按照礼法,这并非嫡长子,但谁也不会因为这个理由就不重视。虽说屈突家向来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毕竟历经三朝非同小可。

等在天津桥上的李贤乐呵呵地应付着四方道喜。自从昨天晚上抱上自己的儿子之后,他的笑容就没有断过,结果一晚上根本没再睡好觉,只顾着偷乐了。如今算下来,他的膝下已经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养子,这再过上两年,满屋子的儿女就可以绕着他打转了。

更值得欣喜的是,昨儿个晚上双胞胎中的一个还张口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声爹爹,结果让他乐得屁颠屁颠的,抱着女儿一阵猛亲,最后还是阿萝看不过去把女儿夺了,这才没让他的胡子继续荼毒女儿的嫩脸。

古人对于胡子向来有非同一般的喜爱,一向修剪得齐齐整整,就比如老上官那丛密密的白须,看上去就为他平添了几分飘逸的风采。而李贤如今刚刚二十出头,也已经告别了白面无须的时代,每每照镜子他都有一种设计剃须刀的冲动。

只可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年头又不是那个见鬼的留发不留头的奴才时代,剃刀是没有市场的!

“殿下喜得贵子,今儿个回去只怕要贺客盈门了!”虽说平日吹胡子瞪眼,但对于今天的大好消息,上官仪还是感到非常高兴,同时亦趁热打铁地提道,“对了,我家婉儿已经在殿下那里盘桓很久了,什么时候送她回来……”

“咳,老上官难道你还怕我亏待小婉儿么?”李贤随手把老上官拖到一边,笑眯眯地说,“不瞒你说,我家申若很喜欢婉儿,一直都在教她骑射弓马以及十八般武艺。”

见上官仪听得面色煞白,他惟恐老头儿被他气坏了,赶紧又补充道:“不过,小婉儿毕竟是老上官你的孙女,这看书的爱好也不小,如今识字自不必说,我那书房里头的书已经被她看完了十之三四。我那边崇文馆那几个满腹经纶的家伙都说小丫头是才女,你就放心好了。有道是自古才女多薄命,只要婉儿能文能武,这将来还有谁敢欺负她?”

分明是自古红颜多薄命……上官仪心里直犯嘀咕,可掰着手指头算一算,自古以来那几个赫赫有名的才女,比如蔡文姬谢道韫等等,确实没几个好命的。倘若多上屈突申若那个母老虎当靠山,这将来确实不必担心她嫁人受欺负。

见老上官眼睛滴溜溜直转,李贤就知道自己那通说辞起效用了。既然上官婉儿有向文武全方面发展的意思,他为什么要阻拦?如今他家里李令月上官婉儿阿韦三个小丫头,看上去全都多了几分坚强柔韧的劲头,这不得不说是大姊头调教有方。

至于他那个侄儿兼养子李嘉,只要是和他那两个宝贝女儿李晨李夕在一起,必定是被压得死死的,即使多了程伯虎李敬业那几个的宝贝儿子也是一样。从这一点来看,李晨李夕一点都没继承阿萝的温柔婉约,反倒是从小就露出了大姊头的潜质。

由于至高无上的太上皇彻底淡出了朝政,这一天的朝会便多出了几分锐意进取的味道,不时有年轻朝臣跳出来叫嚣要改革这个改革那个,甚至有人说先前东征高句丽花钱无数,应该直接将辽东纳入中原版图,设州县派直属官员如是等等。

后世的辽东固然是黑土肥沃,但如今大唐辽东却不一样,那里还是大片大片黑森林。高句丽是拿下了,百济也基本上是傀儡政权,新罗更是被打怕了。然而,作为亲身跑过一趟辽东的李贤来说,在那里设州县实在不现实,因此几乎不等某宰相吹胡子瞪眼地提出反对,他就干咳了一声。

“辽东如今迁居了河北道百姓三千户,但比起原住民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设了州县该怎么驻兵,该怎么分化?你知道安东都护府附近有多少靺鞨部落?粟末、室韦、铁利、虞娄……林林总总几十个部落,不少和昔日的高句丽都有暗通款曲。在安东都护府不曾消化高句丽之前,什么设州县都是空的!”

李贤少有这么正经地说国事,那个刚刚还把昔日秦朝设郡县的旧事拿出来打比方的年轻官员顿时蔫了。然而,驳了第一个却挡不住第二个,李贤才提到安东都护府,就有人气势汹汹地站出来说,薛仁贵在安东都护府笼络民心意图不轨,甚至指出了高句丽民众为其立生祠的事实。

“这是好事啊!”也不知道是因为昨晚喜得贵子,还是因为实在看不惯某些人急功近利的嘴脸,李贤直截了当五个字先打了回去,紧跟着便慢悠悠地说,“高句丽小国寡民妄图抗我天威,如今我大唐由安东都护府协助高句丽女王安抚局势,得高句丽民众感恩戴德,难道还是坏事?至于你所说生祠之事,难道还要我大唐派兵把他拆了?”

“可是,薛仁贵镇守辽东已经多年……”

“既如此说,请陛下改派你为安东大都护如何?我可有言在先,若是辽东有事,首先便唯你是问!”

李贤罕有的强硬态度让整个朝堂安静了下来。原本这位虽说是储君,但似乎一向都充当着宰相传声筒的角色,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很少有什么建设性意见,除了先前的防暑降温工作之外,基本上就没什么建树。所以,除了政事堂那几个领教过李贤牙尖嘴利功夫的宰相,其他人还没见识过他这种恶狠狠的表情。

莫非太上皇退出,某人要趁势崛起了?

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下就有人不服气地向皇帝提出了申辩意见,总而言之就只有一个意思——新君即位的三把火当初没有烧起来,如今既然已经没了掣肘,诸多大方略就应该改一改,也该让人家知道大唐青年年雄主,是有雄心有抱负的!

头一次,在这朝堂之上,年轻气盛的人压过了老成持重之言,压过了仁义之道——想当初大唐可是每次出兵,都要找好借口,打上仁义大旗的。

对于这种意外的局面,李弘不由陷入了沉吟。虽说身体不好,但他的大局观还是不错的,否则也不会太子当了那么久监国好几次而好评不断。不多时,他便认可了李贤先头的话,只是言辞却没那么激烈,褒奖了群臣谋国的热忱,却也提点了不可急功近利,旋即令政事堂下诏,嘉奖安东大都护薛仁贵在任期间功勋卓著,由平阳郡公擢升宿国公。

这一说无疑是否定了几个年轻官员在辽东事务上的热忱。这也很正常,如今大唐的重心主要在于野心勃勃力求西扩东进的吐蕃,谁会把真正的重心放在已经掀不起大风浪的东北?于是,等到朝议结束,几个少壮派垂头丧气地离开,一群老臣则是恨不得拍手称快。

该,国库尚未充盈,看你们撺掇皇帝打仗!

而退朝之后,面对笑嘻嘻询问新侄儿情况的李弘,李贤不觉有些赧颜。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昨夜怒闯产房的勾当,不知怎的竟然被李弘知道了,刚刚被好一通打趣。待他说出已经给儿子取名李胜,顿时又惹来了兄长的一阵笑声。

“看来你到现在还惦记着你两个宝贝女儿的事,这父皇赐名你就那么难受?居然起了一个胜字,还真是你的为人秉性!不过父皇母后那边多半不会有什么意见,改日把孩子抱进宫给我瞧瞧,上次我偷偷出宫,事后可是被父皇母后训了好一通!”

见李弘前前后后还是自称我,迥异于朝上改称朕的皇帝威严,李贤不禁为之莞尔,少不得点头答应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跑去向自己的老爹老妈报备长子的出生和姓名,然后被耳提面命了一通,甚至来不及打听情况就被老爹赶走了。

于是,他只好在出了贞观殿之后去寻王福顺问话,等听说昨晚上自己那个呱呱落地的小子很可能打扰了至尊爹娘的兴致,他便有些汗颜。

“不过,看太上皇的意思,大约已经默许太上皇后代他打理一部分政事。”

这句最最重要的话让李贤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先头几次三番地听说老爹和老爹的小龃龉,无非就是为了那么点权力,如今倒好,弄到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先李治养病的局面,可以说是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老爹啊老爹,你可还真是……反复无常!

对于这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李贤也懒得多动脑筋,拍拍王福顺谢过之后,却没有暗地里塞什么红包,因为这早就没必要了。下台阶的当口,他又撞见了急匆匆的阿芊,对方亦笑亦嗔地瞪了他一眼,口是心非地道了一声贺,却又忽然压低了声音。

“一个时辰后到陶光园袭芳院竹林中去,我有话对你说!”

第六百七十章 李六郎还有个私生子?

在这个时代,洛阳除了牡丹甲天下之外,还得加上一条园林甲天下。自汉朝上林苑之后,魏晋南北朝又有华林园,之后隋朝更是兴建了十六苑,各里坊中的达官显贵同样营造园林无数。而藏在洛阳宫之中的陶光园,可谓是大唐皇家园林中的翘楚,周遭点缀着不少宫室,内中花木纷呈,水流环绕,比西苑更加景致优美。

袭芳院位于陶光园旁边,原本是妃嫔居住,但由于李弘身体不好,即位之后也不曾扩充后宫,因此这地方一直都空着,只是一直都有人打扫,干净整洁之外又多了几分清幽宁静。李贤的到来让内内外外的宫人们颇有些意外,待听说他只是随便逛逛,她们方才放下心来,心中便生出了几分欢喜。

要说储君没事情就在宫城里头晃悠,这原本就不合规矩,问题李贤从来都不是守规矩的人,太上皇太上皇后不管,皇帝皇后又纵容这个弟弟,其他人就更不好说三道四了。对于宫人们来说,皇太弟殿下喜欢四处逛无疑提供了飞上枝头作凤凰的大好机会。无奈李贤虽说四处流连,却往往是只看风景不看人,也不知打碎了多少颗满怀希望的琉璃心。

这一次也是如此,袭芳院的四个宫人不但都是处子,而且都自忖生得体态风流容貌秀丽,偏生李贤看都不看就吩咐她们不必跟着,自己则慢慢踱进了后头一片茂密的竹林。虽有人想要设法进去讨个机会,可李贤那张淡淡的冷脸却最终还是没人敢碰。

“那些女人的眼光还真可怕,哪里是什么眼角含波带媚,简直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李贤站在一株竹子旁,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虽说很讨厌那种赤裸裸的目光,但俗话说得好,一如侯门深似海,这一如宫门,那几乎是比银河还要难以跨过,只能一辈子老死其中。说起来,大唐放宫女的次数极少,这长安太极宫大明宫,洛阳的洛阳宫,也不知道有多少花样年华的少女正在等着年华老去,盼望良人出人头地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有朝一日若是能放出大半去,兴许就不会这个样子了!”

“殿下还真是好心!”

随着这一声娇嗔,阿芊忽然闪了出来,旋即笑道:“倘若让别人知道殿下这个心思,只怕不敢相信,这文采风流武艺高强的皇太弟殿下,竟是真正的怜香惜玉。若是殿下真有此心,我就要代替宫中这些花样美人们多谢殿下了!”

“谢就免了,谁知道我能否做到?”

李贤晒然一笑,凝神往阿芊脸上看去。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往日见阿芊就知道她在保养上头大下功夫,今日则更是如此。虽说宫官不能像嫔妃那样华丽地簪金戴玉,可却也不必像寻常宫人那样只能在耳珰和绣鞋上下功夫。

阿芊今天梳了一个飞燕髻,上头别出心裁地选了一支牡丹绢花,上头还停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蜜蜂,看上去显得极其别致。一袭剪裁得体的浅青色长襦,愈发衬托出了那依旧姣好的身材。大约知道李贤不喜欢涂脂抹粉的女子,她自是素面朝天,就连黛眉也不曾画,只身上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馨香。

见李贤的目光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欣赏,她心中当然有些得意。虽说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用刻意的打扮来维护,但她总想在他的面前留下一个美好的形象。所以,对于李贤素来对内宫的宫人们不假辞色,她始终抱着一种莫名的窃喜。

山鸡变凤凰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自从李贤成为储君之后,他就几乎没有再和阿芊有什么偷偷摸摸的勾当。倒不是因为怕被人发现,事实上,这事情老妈是知道的,兄长李弘虽说看似不管事,但也应该心知肚明,至于其它心照不宣的人也同样不少。再说,这当了储君在内宫和人私会,总觉得有一种很莫名的不妙感觉。

“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这位皇太弟殿下?”阿芊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旋即发现自己口气有些酸溜溜的,这才赶紧咳嗽了一声,摆出了一张平日的端庄面孔,“我只是今天早上听见太上皇后和太上皇嘀咕,说是要迁都洛阳。”

这事……这事他明明记得是武后称帝之后才干的事,怎么如今这么早就提上台面了?李贤瞠目结舌了一阵,旋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历史早就因为自己这只蝴蝶变得不成样子,再变一变又有什么奇怪的?只不过,他如今还有些吃不准,自个老妈是否有过称帝的梦想?

即使他是武后的儿子,更是最最心腹的儿子,这种话也是没法掏出来的。至于和自己有过超乎寻常亲密举动的阿芊,也不用奢望她会知道。

但是,当了老妈那么多年贴心儿子,有一点他却很清楚,那就是武后绝对是一个越挫越勇的人。因此这么多年来,他所做的很多事情,无非就是让老妈少遭受大风雨,顺带加深母子感情,如今看来这一招果然有效。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至今不见武后露出冷酷的一面。

沉吟良久,他便对阿芊问道:“父皇对迁都的事情怎么看?”

阿芊显然属于那种消息灵通人士,不假思索地说:“太上皇很有些踌躇,毕竟迁都关系重大,历来中原大朝很少有迁都之举。所谓迁都若不是胡人所为,就是因为大敌逼迫,如今天下太平,贸然迁都,只怕会引起天下震动,反而不美。”

这就是变相的否定了。李贤微微点了点头,心想老爹虽说喜欢洛阳,可还没有因为偏爱就闹腾到迁都的地步。别看洛阳原本就是东都,但把那一个东字去掉,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工作就得磨死人,而花费则是绝对不见底。

等等,只为了这么一件还没影的事,阿芊不至于这么跑来和他幽会吧?

见李贤用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又想到昨天刚刚得到的消息,阿芊只觉得心中钻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她是可以想办法名正言顺地嫁给李贤,至不济也能当个东宫女官,可是那样,她也就泯然众人矣。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她换了一种尽可能平静的语调。

“昨天从安东都护府传来消息,说是那位高句丽女王在宫中收养了一个孩子。”

这关他什么事?李贤颇有些莫名其妙,可想想阿芊断然不会平白无故说这种闲话,他皱了皱眉便苦思了起来。不多时,他陡地想到了一种可能,脸色一时间变得极其难看。

“我的殿下,您现在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阿芊的语调自然而然变得酸溜溜的,“谁能想到,你给高句丽立了一个女王也就罢了,居然还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留了一个种!这要不是薛大将军向来谨慎仔细,觉得那孩子年纪不对,兴许就真的给人蒙混过去了!”

尽管阿萝奚落得毫不留情,但李贤除了苦笑,竟是无言以对。当初他孤身在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种邪火,居然会做出让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勾当,结果倒好,货真价实出大事了。虽说明白这事情阿芊知道武后就绝对没有理由不知道,他还是心存侥幸地问道:“此事如今还有谁知道?”

“当然只有太上皇后!”阿芊恶狠狠瞪了李贤一眼,继而又想到昔日高德笙也曾经算是明媒正娶嫁给李贤的,这吃醋的表情便淡了些,“好教殿下得知,那位女王养的是儿子,如今都已经两岁多了,已经向安东都护府报备,有意册立他为高句丽王太子。”

“……”

这下子李贤货真价实变成了哑巴。是男是女他倒不怎么在乎,问题在于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子竟然要成为高句丽太子,这怎能不让他惊愕交加?想当初他提出给高句丽立一个女王,除了政治和其他考虑之外,还有些寒碜一把新罗的意思,谁知道会闹成现在这样。还有,这样一件事,怎么可能不通过政事堂和东宫,直接就送到了他老妈案头?

“兹事体大,薛大将军是通过临洮县主送来的亲笔信,正式的文书大约也已经到了政事堂,只不过上头会抹过那一笔。但只要是有心人,大约还是能看出名堂的。不过殿下放心,太上皇后知道之后只是嗤笑了一番,毕竟这对于我大唐没什么丢脸的,反而是天大的好事。”

想当初高德笙私逃之后,曾经的安东郡夫人头衔,可是早就被褫夺了,之后才有的高句丽女王册封。他娘的这究竟算是私生子还是婚生子?而且倘若是序齿,这个孩子才是他真真正正的长子。

照这样看来,似乎他很有必要先回去安抚好了那几位婆娘,否则自己后院起火几乎就是不可避免的。此时此刻,他心头萦绕的只有八个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六百七十一章 家有贤妻万事兴

虽说尚在坐月子,但是,屈突申若绝对不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类型。事先早就准备好的乳娘被她二话不说给辞了,生产后第二天便自己喂养孩子。这种吓煞人的举动在李贤的支持,贺兰烟等人的赞许下毫无异议地被通过了。

说来也怪,不足月而生的李胜呱呱坠地的时候不哭也不闹,不多时就睁开眼睛四处乱瞅,直到稳婆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记,他这才哭了出来。结果大姊头母性光辉大发,恨不得把孩子捧在手心里,俨然一个贤妻良母。

李贤这天心怀鬼胎地回到家,听说自己的娇妻们全都集中在屈突申若那里,不由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坐月子还能像大姊头那么逍遥的,大概绝无仅有。话说回来,他到时候究竟该怎么张口?

唉声叹气地踏入了那个小院,一听到耳畔传来了阵阵欢声笑语,李贤就赶紧振作精神堆出了满脸笑容。推门进去的时候,就只见屈突申若贺兰烟几个笑得正开心,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旁边的一圈仆妇,个个都是哭丧着脸。

这大姊头此次分娩,也不知道破坏了多少规矩,这要是被宫中的两位太上知道,她们非得倒大霉不可!

“贤儿,你快来,嘉儿会叫娘了!”贺兰烟一看到李贤就喜滋滋地出声招呼,脸上荡漾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她一面说一面瞥了在地上跌跌撞撞乱走的李晨和李夕一眼,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不过我们家的晨儿和夕儿太厉害,甭管是哥哥弟弟,全都被她们俩吃得死死的,等长大之后,绝对比申若姐姐更有威势。”

这话说得满屋子人都是莞尔,就连提心吊胆的李贤亦是如此。上前摩挲了一下李嘉的小脑袋,发现小家伙根本不理自己,只顾腻在贺兰烟的身上,他不禁为之气结,干脆伸手把人从贺兰烟怀中夺了过来,对着那张小脸凶狠地瞪了瞪眼睛。

“既然会叫娘了,那就叫一声爹爹来听听!”

见小家伙扭过头根本不理睬他,他顿时更郁闷了,冷哼一声把人归还给一旁偷笑不止的贺兰烟,弯腰下去把宝贝女儿给抱了起来。到底是女儿贴心,李晨嘴里叽哩咕噜了一会,竟是又迸出了一句爹爹,这顿时让他喜不自胜。接下来,他也不忘自己刚刚得的宝贝儿子,少不得也抱着襁褓好好端详了一会。

屈突申若刚刚给孩子喂完了奶,没料到儿子就被李贤抢了过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道:“这要是让人家看见六郎你这副样子,不知道要埋汰成什么样子!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你如今这么倒无所谓,只将来可得有点父亲做派,别让儿女们笑话你!”

“笑话,难道我这个爹爹亲近儿女也得有人说三道四?”李贤对于某些根深蒂固的礼法从来嗤之以鼻,此时自不例外,“至于这如何教导儿子,我心里有数,将来他们一个个长成了,绝对会感谢我这个父亲的教导!”

听他这么大言不惭,贺兰烟首先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其他女人也自是莞尔。说说笑笑了一阵,李贤便使了个眼色打发了那些仆妇下去。这大门一关,他却有些犯了踌躇,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摩挲着下巴坐在那里发愣。

见到他这副光景,众女哪里还不知道他心里有事。彼此对视了一眼之后,贺兰烟便板着脸站了起来,径直来到李贤面前,脸上满是娇嗔:“喂,你可是做了对不起我们姐妹的事?”

这原本只是一句笑语,但李贤却愣了片刻没有马上撇清,这下子顿时引起一片哗然。一双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离他最近的贺兰烟则表现更甚,那气呼呼的样子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就连阿萝亦在心里反复思量,实在想不明白李贤会有什么越轨行动。

本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原则,李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原原本本把今天阿芊的话转述了一遍。一通话说完,他已经做好了大义凛然的准备,甚至还防备着这些捉摸不透的女人们来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谁知道众女面面相觑了一眼,贺兰烟首先笑了起来。

这一笑仿佛会传染似的,阿萝是那种憋不住的嗤笑,许嫣则是用掩口窃笑,屈突申若一面笑一面锤着身下的床板,至于贺兰烟则最是夸张,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竟是蹲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李贤顿时觉得摸不着头脑,正要开口问的时候,却不防矮了半截的贺兰烟忽然窜了起来,伸手在他耳朵上轻轻一拧,随即笑嘻嘻放开了手:“死家伙,算你老实!今儿个下午母后就差人来说了此事,无非是为你开脱!哼,这一档子事就算了,好歹高德笙曾经也算是你明媒正娶的女人!只不过,那孩子流落高句丽总不是一回事!”

就算事前考虑了诸多可能,李贤也没料到自己的老妈居然抢在前头通知了她们,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么说,难道阿芊今儿个不是私相授受,而是奉了武后的令才来通知的他?想到这里,他不禁恨得牙痒痒的,连贺兰烟的话都忘了回答。

“贺兰说得对,今儿个母后派人来也是这般说法。如今新罗百济都已经将王子送来大唐,这孩子迟早也是要过来的,到时候少不得要认祖归宗。”屈突申若笑吟吟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李贤,又轻轻白了他一眼,“如此一来,这孩子的血统在高句丽无人可比,别人要动脑筋也就难了。若是再辅之以安东都护府,辽东全境化入我大唐,无疑是指日可待!”

“哎呀,申若姐姐动不动就说这些大道理,我可不知道那么多!”贺兰烟抓着李贤的肩膀把他推到前头,旋即换上了一幅咬牙切齿的面孔,冲着其他人丢了个眼色,“申若姐姐,阿嫣,还有阿萝,现在正是时候,把我们的约法三章对贤儿说说!”

李贤起初还觉得莫名其妙,待听到约法三章这四个字,他险些一跟斗栽倒在地。他在外头威风八面,在家里虽说不至于沦落到二等公民,但偶尔遭到河东狮吼却不可避免。夫妻之间打是亲骂是爱也就算了,可真要套上什么清规戒律,那岂不是得倒霉死?

“第一条,除了远去西域的哈蜜儿,还有我们留在这里的四个之外,甭管以后你要娶谁,首先得大伙儿一起认可!”

贺兰烟看见李贤先是一惊,随即连连点头的庆幸模样,心中不禁有气。可问题是,即便她再想拿出正妃的架势逼迫李贤以后不准再娶,似乎也颇有些难度,毕竟上头还有两位太上在。不光这一条,这一年多想通过她把女儿送进东宫的官员,难道还少吗?于是,几个女人碰头一合计,只能拿出这么一条权宜之计。

屈突申若也在旁边慢悠悠帮腔了一句:“不过,要是以后你真敢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娶,那我们就走着瞧!”

这两个脾气大的发话,许嫣和阿萝则坐在旁边看热闹。这难得看见李贤吃鳖的模样,错过了岂不可惜?紧跟着,贺兰烟便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头:“第二条也是第三条,这宗谱或是外头我们不管,在这家里,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分什么嫡庶,都是我们大家的儿女,我们全都是他们的娘!”

此话一出,不但屈突申若愣了一愣,刚刚还在窃笑的阿萝和许嫣也愣住了。显然,所谓的约法三章不过是几人私底下的玩笑话,而这一条却根本不曾商量过。见无人说话,阿萝便讷讷说道:“这嫡庶乃是千古之法……”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么,这话只能在家里说!”贺兰烟气闷地坐了下来,伸手揽过了正好走到她脚边的李晨和李夕,“我现在没有孩子,将来就算有,若是不能一视同仁,不是在孩子们中间挑起不合么?以后哪怕是请了先生,也要让他们一起读书玩耍,一定要像贤儿和皇帝五哥他们兄弟一样和睦!”

如果说最初李贤还以为贺兰烟只是因为没有孩子,方才会说出这些,那么听到最后,他心中登时充满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欣喜。有道是家和万事兴,他之所以苦苦维持着父子母子关系,并不是为了那表面上的父慈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而是为了真真正正的一条心。

他站起身来,轻轻握住了贺兰烟的手,旋即对其他人笑道:“烟儿说的正是我想说的,现在孩子们还小,将来他们都会长大。我希望他们能像我和五哥他们一样,决不希望他们走当初太宗和父皇的老路。我这个当父亲的会尽心竭力,不过也得靠你们。人说大宅门中是非多,但只要有心,未必就是不可能的事!”

剩余三个女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了欣悦的笑容,纷纷站起身来,一只只手紧紧合在了一起。紧跟着,李贤又把几个孩子抱在一块,耐心地把一只只小手也放在了一块。这一刻,他心中充满着异常的坚定和兴奋。

他的孩子,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第六百七十二章 昔日纨绔今归来

转眼之间就到了十二月,继屈突申若之后,许嫣也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为李铮。这下子,李贤固然是成天脸上带笑,就连已经退居深宫成天琢磨什么养身之道的李治亦是欢喜万分。比起祖父高祖和父亲太宗,由于李治后宫被武后一人独占,所以在子嗣上头没法和当初那两位的庞大数量相比。

李治统共只有三个女儿,八个儿子,其中武后生育的几乎占了一半。而八个儿子当中,如今还活蹦乱跳的就只有李贤这四兄弟。就在十一月,李贤唯一硕果仅存的异母兄长素节也过世了,传说原因是忧惧重重郁结过多,但在此前朝廷曾经发过去一封文书,此中原因也就了然了。当然,人都死了葬礼上自然不会含糊,一应规格并未杀减半分,而且还添了一些。

正因为如此,李上皇在孙辈上头,总共有李弘的一个儿子,李贤的二女二男,还有李显的一个儿子。从数量上来说,李贤一个人就占了三分之二,这怎能让李上皇不欢喜?想当初他和武后还担心李贤子嗣艰难,照这个态势,他绝对不用再担心了。

于是乎,曾经想要憋足了劲送女儿入东宫的某些官员,如今便都垂头丧气。尤其是某位姓张的县令,更是不得不替女儿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婚事。李贤当然不知道,他这只闯进了大唐的蝴蝶,已经把本该陪着他至死不渝的那位张良娣给扇没了。

武后对于孙辈并没有李治那么热衷,然而,实在禁不住媳妇们一回两回三四回地把孙儿孙女带进宫,她少不得要花点心思。大概因为李唐的基因都比较好,即便是早产的李胜亦生得健壮,更不用说其他几个了。能说话的大多能叫上几声爷爷奶奶,久而久之,哪怕是对最初不待见的李嘉,武后也多了几分笑容和慈爱。

正月大朝过后,李贤膝下的儿女们纷纷得到了册封。李晨被封为上洛郡主,李夕被封为咸宁郡主,李嘉被册封为扶风郡王,李胜被册封为临淄郡王,李铮被册封为颖川郡王。其他的倒也就罢了,偏偏一个临淄郡王勾起了李贤无穷无尽的联想,回到家忍不住在八弟李旦脸上瞅了许久。

这下子貌似抢了李隆基这小子的封号。当然,就目下这个形势,似乎不再用那小子给李唐王朝拨乱反正了。

当然,养在皇帝膝下的李德也册封了汝南郡王。之所以没有封亲王,自然是因为那至今还是养子的缘故。对于李贤提议以后兄弟姐妹的孩子放在一起集体教育,李弘这个皇帝可谓是举双手赞成,甚至连教育场地都先选定了东宫崇文馆。虽说他这两年又添了三位妃子,可子嗣上头一直没动静,因此对于侄儿侄女的到来可谓是欢迎之至。

太平公主李令月对侄儿侄女夺去了自己的宠爱,最初还有几分不忿,但很快就发现自己除了上官婉儿和阿韦之外,又多了几个可以玩耍逗弄的玩具,这兴致一起登时非同小可,成天就和嫂子们争抢起了孩子。就连李旦这个叔父也一反书呆子的格调,没事就跑去逗侄儿侄女玩,修文坊中自然是成天到晚笑语不断。

转眼又到了三月三的好时节,洛水周边踏青游玩的人络绎不绝,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也同样络绎不绝。放行了一群豪门公子出城,城门口的几个守军好容易找到了空档,免不了三三两两议论起这两年洛阳城的风向,品评了一下如今有哪家千金貌美,哪家纨绔大胆,最后却有人露出了满脸的不屑。

“这要说如今的千金,哪里比得上代国夫人那么一批?想当初她们所向披靡,说一个不字有谁敢反对?就是纨绔,现在这些倒是货真价实,以前无论是李大少程大少,还是屈突家那位公子,如今可不都是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哪像现在那些到老了也就是纨绔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