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贤满脸惊讶地看着自己,慕容复咬咬牙又加了一句:“不是我不稀罕那个王位,实在是就算母亲连同父亲一起支持我,我也没有多大成算。在草原上,并非只有血统才能承袭王位,只要是压服所有人的强者,一样可以凭借武力为王,我实在不想回去陷入内斗之中。”

李贤事先想到过慕容复可能不乐意,因为他很清楚,当初自己巧舌如簧蛊惑这小子的时候,花费了太大的力气,慕容复很可能对吐谷浑那个小小的王座没多大兴趣。然而,听到这样深彻入骨的分析,他还是打心眼里感到惊讶。

这个当初还像个孩子一样的小子真的长大了!

毫不犹豫地提出反对意见,慕容复心中不是没有顾虑,毕竟,较之于当初,李贤的身份又升了一筹。然而,看到师傅脸上渐渐扩大的笑意,他又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自己这么驳了已经差不多决定的事,李贤还不生气?

“好小子,果然不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看来让你跟着薛大将军真是没错!”

李贤笑呵呵地拍了拍慕容复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了,这才沉吟了起来。弘化大长公主的提议他之所以心动,无非是因为吐谷浑虽说已经日落西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二十万军民的力量不可小觑,决不能让人败光了家底。

可是,慕容复这一提醒,他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一厢情愿,人家那两个王子好歹也是二十多年经营了下来,会甘心只到中原作富家翁?

虽说明白这个计划只能作废,但既然慕容复能够有这样的见识,他有心再听听自己这个便宜徒弟的意见。见这小子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他便沉声问道:“那照你看,吐谷浑的事情该怎么解决?当初你大哥二哥的做派我见识过,刚愎自用又自私狠毒,绝对不是能当王的材料。”

“师傅,不管怎么说,大哥二哥都是要争王位的。既然如此,不如分别册封他们为王,轮流执掌王廷大权,这样至少可以拖延一阵子。就是将来像昔日突厥那样分成东西突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倒是觉得,自从裴相公从西域回来,安西都护府就镇不住周边部族了,我想到那里历练历练。兴许大哥二哥看到我任了高官,还会同仇敌忾不敢轻举妄动。”

“才刚从安东都护府回来,就想跑去西域,你小子还真是活力充沛!”

李贤笑骂了一句,心中却赞赏不已。与其以中央政权的力量强行册封一个吐谷浑王,还不如顺其自然,反正吐谷浑如今不靠着大唐日子决不好过。吐蕃能够提供的东西,从数量和质量上来说,绝对比不上大唐。当然,让慕容复经过肃州沙州去西域,说不定还能给那两兄弟一个变相的警告。

王方翼已经老了,黑齿常之和程务挺虽说还正在壮年,但捞够了功劳也不会一辈子在那边窝着,是该锻炼年轻人的时候了!是不是猛虎,总得等到出柙之后才知道。

第六百八十三章 错误的拉郎配

虽说是便宜徒弟,但慕容复既然回来了,李贤这个师傅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知道这小子在洛阳城并没有地方可以蹭饭吃,这慕容复回到洛阳的第一天,李贤便把人拎回了自己家,拍着胸脯许诺要犒劳犒劳这位功臣。

慕容复虽说早就领教过李贤的做派,这时候仍不免受宠若惊,等到跟着李贤来到修文坊那座大宅第的时候,看到“夹道欢迎”的一群师母们,他更是吓了一跳。

甭说是徒弟,就连作为师傅的李贤都觉得奇怪。见屈突申若等人都在笑眯眯地瞅着慕容复,他不禁感到背上一阵恶寒。这阵仗越看越古怪,怎么像丈母娘见上门女婿似的。可是,他的宝贝女儿如今还小得很,怎么也用不着如此吧?

屈突申若的目光在慕容复的脸上扫了两下,紧跟着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自从上回小慕容跟着六郎去辽东,这已经好多年不曾见了,想不到如今竟长得这般高大。来来来,快过来给我们看看!”

瞧见慕容复摆出一副上刑场般的表情上前,瞧见自己的娇妻们个个摆出师母的款儿,李贤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时,他身边的霍怀恩便笑嘻嘻地凑了上来:“殿下,我特意派人回来报的信,听说今儿个是苏良娣亲自下的厨房。”

原来是你这个多事的家伙!李贤恶狠狠地回头瞪了霍怀恩一眼,见慕容复在那里僵着脸不停地笑着,他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上前帮这小子解了围。许是一帮女人都看够了,这才嘻嘻哈哈地各自散开了去。只这一遭师母看徒弟,慕容复手上就多了一堆见面礼。

“师傅,这……”

李贤瞅见那见面礼里头既有荷包之类的针线家伙,也有些匕首之类的锋锐玩意,一时哑然失笑,上前拍了拍慕容复的肩膀便笑道:“这都是你师母们的一番心意,收下就好。我只有一条要嘱咐你,在她们面前,你只需要记着一点,那就是脸皮要厚!”

这是什么交待?

慕容复满面愕然,等李贤从身边走过仍然站在那里摸不着头脑,好半晌才回过神追了上去。谁料这大宅门中原本就是门多路多,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穿过两个门便没了李贤的踪影,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虽说他和李贤有师徒之谊,但如今人家是储君,这宅第岂能胡乱闯得?

不知道是由于他刚刚出神的时间太长,还是因为李贤对他太亲近没让一个仆人跟着,总而言之他看着这座院子中的三处大门,愣是不知道该往哪扇门中走。正在他打算原路退回找个人问问的时候,自己刚刚进来的那扇门便忽然传出了一阵喧闹的嬉笑声。

“听说今天有客人来呢!”

“嘻嘻,除了那些一点都不好玩的老头,还有李敬业他们几个,六哥很少请人上门呢!”

“据说是师傅的徒弟,阿韦,那我和你岂不是要叫师兄?”

慕容复急忙转过身子,此时,三个少女便映入了眼帘。见三人都是男装打扮,又结合刚刚听到的那只言片语,他连忙弯腰行礼道:“拜见太平公主!”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阿韦今天出门和自己的一帮小姊妹们闹腾了一通,一回来听说有客更是兴致勃勃。这才兴冲冲走了一半的路,冷不丁窜出一个人弯腰拜见,三人都吓了一跳。好在她们立刻明白这家伙多半就是下人们口中的客人,于是李令月立刻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你就是慕容复?”年纪最小的小丫头背着双手围绕慕容复转了一圈,忽然老气横秋地说,“你师傅是我六哥,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小师姨来听听?”

刚刚一个个师娘就认得慕容复口干舌燥,此时再碰到如此一个小公主,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屈突申若她们好歹还都比他年纪大,腆着脸叫一声也就罢了,可面前这个小丫头至少比他小七八岁!他又不是李贤那种善于言辞的,不禁站在那里讷讷无语。

李令月的性子又岂是别人不理会就会消停的,当下也不计较慕容复呆呆的样子,竟是一口气盘问了一连串问题,那连洙炮似的口气让慕容复根本招架不住,看得旁边的上官婉儿和阿韦偷笑不止。趁着李令月兴致高,两个小丫头便干脆悄悄地溜之大吉。

“婉儿,你说,师傅把这慕容复带到家里来,是不是准备点鸳鸯谱?”

“咦,那倒是有可能!阿韦,你如今可是已经及笄了,大师娘小师娘她们没少为了你的事情操心,指不定这次就把你嫁出去了!”

“哼,你还敢说我,那么多公卿子弟,你敢说就不是为了你才请来的?你可是宰相千金,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上官婉儿和阿韦一路走一路互相调笑,走到地头的时候就看到了一群忙忙碌碌的人,而李贤正在旁边和贺兰烟说笑。看着小师娘微微隆起的小腹,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心中无不感到了欣喜。这么多年了,贺兰烟总算怀上了孩子,可不是一件最值得庆祝的事?

李贤一抬头看见上官婉儿和阿韦,这才想起慕容复这小子忽然就不见了。联想到自己大得足以让人迷路的宅子,他忍不住拍了拍额头,上前抓着两个小丫头问道:“你们进来的时候,可曾看到一个陌生的青年?”

“师傅是说慕容师兄吧!”上官婉儿瞥了李贤一眼,笑嘻嘻地说,“公主正在逗慕容师兄玩呢,我和阿韦看公主兴致高,所以就先来了。再过个一时半会,大约他们也就会来了。”

自己的便宜徒弟居然被自己的宝贝妹妹缠住了!

李贤一下子头痛了起来,原本只道是请徒弟来家里吃顿家常便饭,谁知道娇妻们当成了大事情,就连最近一直野在外头的李令月也正好回来。看到同样满脸好奇的幼弟李旦,他只得叹了一口气。徒弟,你就自个自求多福吧!

丰盛的菜肴很快在厅堂中摆开了,而客人却迟迟未至。虽说李贤如今又请了两个最好的厨子,但只要是招待自己的朋友或是其他交情好的客人,苏毓还是常常下厨。她不但不以为苦,反而颇以为傲。自然,这种时候屈突申若和贺兰烟这两个只会添乱的家伙决不受欢迎,打下手的不是阿萝便是许嫣。

今天正好又来到这里蹭饭吃的李焱娘在那边和屈突申若咬着耳朵,笑言她们的如意算盘落空。对于这么一个事实,大姊头也不得不承认,看上官婉儿和阿韦围着贺兰烟打转的模样,足可见她们对某位青年俊杰师兄没多大兴趣,感兴趣的反而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再等了一会儿,某位今天的宾客终于狼狈地姗姗来迟。只看慕容复的一脸苦色,李贤就知道这小子被折腾得不轻,连忙上前把人从李令月身边拉走,拍了两下肩膀以示安慰。然而,满脸笑容的李令月看到四周早就摆好的桌案饮食,回过头来又嚷嚷了一句。

“啊呀,六哥今天还真是大阵仗,居然让小苏嫂子做了这么多菜!”她一面说一面拉住了刚刚从厨房出来换了衣服的苏毓,指着那边的慕容复说,“嫂子,你当初在辽东的时候见过他,他真的很厉害么?”

一句话问得苏毓苦笑不已。想当初李贤把慕容复带到辽东纯粹是去锻炼的,当然不可能指望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表现。她又不是关心政治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这个昔日不起眼的少年如今有什么成绩?好在李焱娘知机地快,一把将李令月拉了过去,在她耳朵边上叨咕了起来,这才成功止住了小姑奶奶这张不饶人的嘴。

这一顿饭李贤倒是吃得畅快无比,而慕容复却是饱受煎熬,因为今天只有他一个客人,而且还是比较陌生的客人,几乎所有话题都围着他打转,几乎每时每刻他都要应付不同的眼神和笑脸,那种痛苦简直不足为外人道。此时此刻,他终于后悔起自己满口答应了李贤的提议。

要在这个家里再住十天?这不用十天,只要一天,他就快崩溃了!他头一次感到,自己和李贤有多大的差距,这么多厉害的女人,师傅是怎么应付下来的?

刚刚在外头捉弄够了,因此李令月在吃饭的时候倒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只是不时和旁边的八哥李旦交头接耳,把刚刚从李焱娘那里听来的事迹讲给李旦听。什么孤身谈判,什么铁腕杀人,什么替民伸冤……诸如此类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讲得她满脸发光。

李旦好歹如今也已经十四岁了,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令月,你不会是看上这个慕容复了吧!”

“要死了,你胡说什么!”李令月猛地大叫了一声,见座上其他人都在看她,连忙缩了缩脑袋,继而在李旦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低声骂道,“八哥你要是再胡说,休想我带那些小说话本给你看!”

“知道知道,我怕了你还不成么?”李旦立刻偃旗息鼓,心中却在想着,如果妹妹真的看上了那个慕容复,他该怎么想办法把她趁早嫁掉。有这样的一个妹妹,他这个哥哥实在太凄惨了。

第六百八十四章 平生唯敬英雄

号称天朝大国的大唐,这外国人在街头小巷也是游刃有余,当大官的更不是没有。昔日来大唐的时候满身狼狈不堪的泉献诚,现如今也是官运亨通。再加上他又年轻,又确确实实有见识和本领,深得武后喜爱。如今虽然尚未婚配,但有不少人都在背地里悄悄嘀咕,道是指不定将来这一位就成了天朝驸马。

因为,泉献诚受召入宫的时候,常常会在某些地方撞见太平公主李令月。那种巧合程度,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纳闷。

说归说,但泉献诚还不至于如此高看自己。大唐的通婚向来很自由,公主嫁给番人番将更是常有的事,太宗时期赫赫有名的三大番将,几乎无一例外都娶了宗室贵女。但是,真正金枝玉叶的公主,其婚事却不会那么草率。

泉献诚的宅子在洛阳东南,跨集贤尊贤两坊之地,乃是当初李治亲自赐下的。这是只有当初契苾何力这样一批人才有的待遇,自然引来了无数人的侧目。他老子泉男生来到洛阳虽然也是住在这里,但由于先前在高句丽一事中受惊,虽说当着高官却不怎么在外走动,反而是他在外交游广阔,再加上在钱财上又不吝惜,因此绝对算得上消息灵通。

这一天,他正好在南市永嘉楼和几位朋友一起喝酒,原本是极其高兴的事,结果其中一人四下里瞧了瞧,忽然露出了神秘兮兮的表情。

“泉大少可知道,那位刚刚从辽东回来的吐谷浑王子如今正住在修文坊。听说皇太弟殿下和他有师徒之谊,交情好得不得了。不但如此,前几天我还看见太平公主拉着他出门,那亲昵劲真是……啧啧!”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流言蜚语,泉献诚虽然不是中原人,但是却用最快的速度消化了这个事实。此时此刻,他没有露出任何奇怪的表情,权当这是一件轶闻趣事,让旁边想要看热闹的几个朋友很是失望。然而,仿佛是应了某句话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他只是一抬头,就看见楼梯口上来了三个人影。

来人是两女一男,李令月他当然认识,而另一个中年妇人他却从未看见过,而另一个青年则自然是慕容复。泉献诚当年在辽东的时候曾经见过慕容复几次,料想时隔多年对方未必认得自己,谁知道对方竟只瞥了他一眼,便颔首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打招呼,他连忙举杯示意,看着那边三人在靠墙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未免也让泉献诚边上的几个人暂时陷入了失语状态。等看到那边三人坐下之后要了一壶酒便开始笑谈聊天,他们禁不住就开始彼此使眼色打招呼。

虽说太平公主李令月如今才十一岁多,但这位金枝玉叶从小在李贤身边长大,这一朝尚主,将来借此飞黄腾达决不是空想,只不过往日谁都没有靠近的机会,所以人们才会认为三番五次巧遇李令月的泉献诚希望很大。

可泉献诚如今似乎并不在意的模样,其他人顿时就活动了心思,彼此打气想要上前搭讪搭讪。这些都是十七八岁的公卿公子,既算不上纨绔,也算不上什么才华俊杰,都只打算这靠家门余荫在及冠之年谋一官半职,顺带再来一门好亲事就更美妙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这永嘉楼对面的某处卖文房四宝的珍宝斋三楼,正有人居高临下用望远镜监视这边的一举一动。看到有人离座而起来到李令月桌前献殷勤地说着什么,那人忍不住晒然一笑。

“我李六郎的妹妹,敢情就这么容易亲近?”

想到这几天慕容复被小丫头追得无处容身的情形,他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实在没有想到,今天慕容复去探望嫡母弘化大长公主,这李令月居然也会跟了去,看看眼下这局面,实在是要多好笑就有多好笑。当然,情窦未开的小丫头大概并不是真的看上了慕容复,只不过贪图新鲜,论理他也不必如此紧张,只不过既然是妹妹,那么他就好好关照一下吧!

“师傅,你看完了没有,给我瞧瞧!”

一旁的上官婉儿看到李贤傻笑不断,这心里要多痒痒就有多痒痒,恨不得立刻抢过那个奇形怪状的圆筒。这一句话说上去没有任何效用,她忍不住拉了拉阿韦,示意对方帮帮忙。谁知道李贤在看对面楼上的好戏,阿韦却侧着脸饶有兴致地打量李贤,压根没顾得上理她。

“该死的韦姐姐,就知道师傅!”

上官婉儿没奈何,只得翘首极尽目力往那边看去。然而,就算她眼睛再好,也只不过能够隐隐约约瞧见几个影子,和刚刚的融洽气氛不同,那边好似已经有些闹了起来。真不知道那些人倘若知道除了一个太平公主,旁边还有一个弘化大长公主,会露出怎样惊讶的表情。

正如李贤和上官婉儿看到的一样,那边确实爆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冲突。倒不是慕容复太冲动,他在辽东那种地方混了三四年,无论手段还是其他都相当圆滑,绝对不会因为看不顺眼人而直接发火。当然,也不会是心中了然的弘化大长公主,都活了这么久,这些年轻人的企图若是还看不出来,她也就枉为吐谷浑可贺敦了。

发火的是太平公主李令月。她之前并没有见过弘化大长公主,一来是因为对方本就是低调回洛阳,并没有办什么宴会,二来则是因为她年纪还小。今天好奇地跟着慕容复来见这位姑姑,她还没来得及问几句西北景况,就被闲杂人等给搅和了,试问她怎能不生气?

小姑奶奶那一发火,端的是牙尖嘴利绝对不饶人,这连讽刺带揶揄,把那三个想上来攀交情的公子哥全都说得脸色通红。到最后,其中某个不甘心地便冲慕容复发起了火,说是他一个番人受朝廷恩宠却不守礼数等等,言语间竟是把弘化大长公主也给捎带了进去。

要是平常此人必定不会如此失态,足可见李令月的冷言冷语让他有多么恼怒。这远处的泉献诚看到这幅光景,忍不住用手遮住了眼睛——照他对太平公主的少许了解,只怕小姑奶奶要发飚了。

果然,李令月顷刻之间勃然大怒。受李贤的无国界主义和唯才是举论影响,她对于某些有真本事的人很是钦佩,就比如她最初不过觉得慕容复新鲜,而后通过自己的公主特权从各处打听到对方的种种事迹之后,立刻就对人家刮目相看——当然,她更崇拜的是她的六哥,因为这位本事大大的吐谷浑王子,可是她六哥的徒弟。

“好啊,你们守礼数,你们有本事!有本事学人家契苾老将军在外头打仗,有本事学慕容也去辽东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呆上三五年!都只是靠家门余荫吃饭的家伙,还有脸指桑骂槐!礼数周到能当饭吃,会挑刺的能混一辈子?我平生唯敬英雄,才不管什么出身来历!都给我滚,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我非得请六哥来教训教训你们不可!”

三个公卿子弟也都是心高气傲的,听了如此讽刺顿时都脸色青紫,待要发火却又不敢冒犯李令月,只能用喷火的目光瞪着慕容复,随即强忍怒火拂袖而去,甚至连那边的泉献诚都没顾得上。大约是火气太大,下楼的时候他们踩得楼板咚咚作响,李令月免不了又发了一通脾气。

“好了好了,不过是几个不懂事的官家子弟,令月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弘化大长公主哄了几句,紧跟着便笑呵呵看着李令月缠着慕容复问个没完,这心里便渐渐地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的两个亲生儿子都娶了大唐县主,却只是和那些侍妾鬼混,苦了她那两个金尊玉贵的媳妇。难道说,这个并非亲生但从小被她带大的孩子,竟会有配得上大唐公主的福分?

想到这里,她还是摇了摇头。那是武后的独生女儿,大唐如今最尊贵的公主,决不是慕容复能够配得起的。既然如此,她还是需得早点想想法子,免得以后一切不可收拾。

然而,这一天的好戏注定还没有演完。好容易把苍蝇蚊子等有害生物赶走,李令月还没好好说上几句话,旁边就又窜出了身份不明人士。而这一次,那四个彪形大汉将这一桌附近的进退出口全部拦死,丝毫没有任何应有的恭敬。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处辽东那种复杂地方,慕容复早就练就了一幅好眼力,因此一见到有来路古怪的人出现,他就立刻站起身把李令月往里头一推,挡在他面前冷冷扫视着面前的大汉。而在对面的楼上,手捧望远镜的李贤一看清楚那个为首的人便脸色大变。

那个赫然是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惊蛰。虽说他上次没有理会,但此人离开之后成功整合了西突厥残余部落,虽说尚未成气候,但数万的军民仍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毕竟,对于那些马背上的民族来说,就是十几岁的少年亦可以算是兵力。虽说比起吐蕃还不算什么,但还是得重视一下。

“这家伙莫不是要对令月不利!”

他丢下望远镜给一旁的上官婉儿,立刻匆匆冲了出去。虽说他身边没多少人,但下头那几个全都是高手。只不过,若对方真的包藏祸心,事情还真的难办得很!

第六百八十五章 恰原来是谈条件

虽说风风火火冲了出去,又带上了自己此来的几个高手护卫,然而,李贤却没有冒冒失失直接冲进去,而是绕了一个圈子从永嘉楼后门悄悄掩了进去。对于他为什么能从只有专用人员进出通道溜进去,原因当然只有唯一的一个。

很不好意思,这酒楼和对面的珍宝斋,全都是他李贤的老字号了。当然,这年头经商不是件光荣事,为了避免有人啰里啰唆,这两处店铺如今都挂在霍怀恩名下。从这一点来说,昔日名满河西的马贼,现在何止腰缠万贯?

“殿下,这要不我换一身伙计的衣服上去瞧瞧状况?”

对于霍怀恩的自告奋勇,李贤沉思片刻便否决了。虽说事先没得到李惊蛰来到洛阳城的消息,可如今细细一想,对方一个首领特地跑来干什么刺杀破坏活动的可能性实在不大。毕竟,如果说大唐是业已成年的猛虎,吐蕃是已经展露出獠牙的恶狼,那么好容易整合起来的西突厥余部就只不过是一头拥有犄角的山羊。

当初他可以完全不理会这个家伙,如今倒是可以见上一见。

吩咐其他人在楼下待命,他带着霍怀恩便施施然上了楼。脚下一级级地踩着楼梯,他这耳朵却高高竖起倾听着里头的动静。那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慕容复那小子确实有男儿担当地把人护在了后头,可他没听说自己的便宜徒弟是高手,万一出乎他意料出什么事情就坏事了。

由于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因此出现在二楼的时候并没有引起那拨人的注意。四下里瞧了一眼,发现由于李令月先前的喝骂,以及李惊蛰一批人的出现,二楼的酒客已经少了一半,他便露出了笑容,旋即便在泉献诚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坐在了人家的对面。

“殿……六公子。”

泉献诚好容易挤出来几个字,心中的惊骇劲比刚刚看到有人围上了太平公主那一桌更加厉害。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李贤会这么快出现在这里——这绝对不可能是凑巧,只能说,李贤很可能是跟踪那位小公主一起来的,难道说,这位储君真的有撮合那一对的意思?

这大唐既然尚武,街头巷尾的百姓打架多,公卿子弟闲来无聊对打一番的则更多。所以看到那边一桌接二连三起冲突,酒客们的目光早就被吸引了过去,根本没注意到新来的李贤。甚至不少人都在暗自猜测,那个看上去雄武有力的青年,和那五个彪形大汉打起来,究竟是谁输谁赢。

“苏卢末王子,多年不见,想不到你如今竟已经是声名远扬。你在辽东的事迹我都听说了,真可谓是智勇无双,今天能在这里见面,实在是荣幸之至。”

出乎相关人士的意料,李惊蛰看都不看李令月一眼,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慕容复:“只不过,按照中原的说法,叫做月是故乡明,苏卢末王子在外那么多年,就不打算回吐谷浑么?你可知道,你那两个兄长已经把吐谷浑那块地方糟蹋得乌烟瘴气。倘若你不回去,只怕三年五载之后,也就没有吐谷浑了。”

对于这样的说法,李令月年少不懂,一旁的弘化大长公主却是面色剧变。所幸有慕容复挡在她的前面,倒是没有其他人看见她的面色变化。

“我虽是吐谷浑的王子,但我更是陛下的臣子,我要到哪里去,不劳你过问。”慕容复一想到上回在宫中饮宴时撞见此人和人密谈,便微微皱了皱眉冷冷丢出了一句话,又扫了那四个彪形大汉一眼,“尊驾如今虽没有可汗之名,却有可汗之实,贸贸然出现在此地只怕更不妥吧?”

“没有可汗之名,却有可汗之实,苏卢末王子这话说得真不错!”李惊蛰抚掌大笑,这才将目光转向了满面好奇的李令月,晒然笑道,“倘若我有大唐公主相伴在侧,也确实不稀罕什么可汗!怪不得王子对于吐谷浑王位弃之如敝屣,这大唐的驸马都尉,可确实比那个夹在中间的吐谷浑可汗强多了!”

大唐公主四个字一出,二楼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嗡嗡嗡的声音。紧跟着,就有不少人慌慌张张站了起来,连奔带跑地冲下了楼。刚刚人家说什么吐谷浑西突厥之类的话,他们还不在意,这毕竟是大唐,在外头再牛气冲天,在洛阳城也得老老实实。可现在居然牵涉到什么大唐公主,那就不是他们能看热闹的了。赶在差役和金吾卫赶到之前,还是赶紧溜为上。

“喂,你说什么驸马都尉!”

李令月起初只觉得两边一来一往唇枪舌剑很有趣,及至话头扯到自己的身上,她就大大不乐意了。不过是一个还看得顺眼的小子,再加上又是六哥的徒弟,她有些兴趣罢了,谁说她就要嫁给这小子的?

李惊蛰微微一笑,退后一步单手抚胸行了一礼:“尊贵的太平公主,我听说整个长安城的贵族子弟都不入您的法眼,同时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得到和您同行的荣幸,能够一连几天和您同行的苏卢末王子,难道不是您驸马都尉的人选之一?”

“你怎么知道我这一连几天都和他在一起?”

“这在长安城已经不是秘密,难道公主还不知道?”

李令月我行我素惯了,从来没考虑过什么人言可畏,这一点和李贤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时听了也没露出多少吃惊的表情,只是冷哼了一声:“我爱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别人管不着!再说,我今天是和这小子带姑姑出来逛一逛,关你屁事?”

这最后四个字脱口而出,不但慕容复吓了一跳,弘化大长公主哭笑不得,就连李贤也差点没一头栽倒在桌子上。这要是让他的老爹老妈听到,他非得被扒下一层皮不可!他身上那么多优点这小丫头不知道好好学,怎么偏学了这些不着调的?

果然,李惊蛰也被这关你屁事四个字给惊到了,隔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被慕容复和李令月挡在后头的中年妇人。他刚刚还没猜到对方的身份,但李令月一声姑姑,再加上慕容复的反应,那么,此人究竟是谁就呼之欲出了。

“想不到竟然是吐谷浑可贺敦,弘化大长公主,实在是失礼了!”

他重新施了一礼,旋即便笑道:“能够在这里见到可贺敦,是我最大的荣幸。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和可贺敦便会有更多的见面机会了。”

对于这样的问候,不但弘化大长公主皱起了眉头,就连慕容复也听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自信,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有李令月是真真切切地不喜欢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可疑男人,那种讨厌的神情溢于言表。

就在这时候,一个异常突兀的声音忽然在李惊蛰的背后响起:“你的口气很不小啊!”

那四个壮实护卫这才醒悟到有人靠近,转身便想出击,谁知他们转身的动作还没做完,便忽然有人把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就在刚刚两边斗嘴正起劲,有人下楼的当口,李贤发出信号叫来了自己的几个典卫,以有心算无心,这一招可谓是刚刚好。

“六哥!”

看到李贤的到来,最高兴的人无疑是李令月,蹭地一下跳起来就奔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李贤的手。仿佛是有了依靠,她转过身子满脸的神气活现:“六哥,这家伙居然敢取笑我,把他抓了来砍头!”

面对宝贝妹妹的口无遮拦,李贤没好气地在她的小脑袋上敲了两记,旋即“语重心长”地教训道:“别没事把砍头这种话挂在嘴边当口头禅!人家是嘲笑了你不假,可那也是你自己胡闹,和慕容出来就不知道带上几个人,你也太胡闹了!回去之后关你禁闭三天!”

“啊!”

李贤随手把哭丧着脸的李令月丢给了后头的霍怀恩,这才端详着面前的李惊蛰。见此人在最初的惊讶后,又重新整理出了泰然处之的表情,便笑了一声:“上次我没有见你,也没有答应你的要求,因为那时候你还没有资格。现在,我给你一次机会,你拿什么打动我,抑或是说,打动大唐朝廷?”

此时,永嘉楼二楼的闲杂人等都已经被赶了下去,不虞有其他不相干的人听到这咄咄逼人的问话。虽说没料到李贤会这么直接,但遇到了这样难得的机会,李惊蛰顿觉心神振奋。自己不惜被人截杀的危险潜入洛阳,不就是为了能够有这样的谈话机会么?

“当年我西突厥两厢可汗彼此有仇隙,方才为人所趁以至于两败俱伤,最后更是双双除国,想必并非大唐乐见其成的事。现如今,两厢军民小半流入吐蕃,大半已经重新被我归拢到了一起。倘若殿下能够答应,仿当初旧例册封,我愿以归吐蕃之西突厥人为内应,策动吐蕃内乱,使论钦陵有生之年无暇他顾!”

如果这李惊蛰说什么亲率大军为大唐先锋之类的话,李贤兴许想都不想就直接拒绝了,但听到这么一个做法,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比上回聪明了一点。虽说他老爹李治彻底不管事之后,朝中曾经有一度出现叫嚣要东扩西张的声音,但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征服对如今的大唐来说还算是容易,但征服之后的统治却是大问题,就比如大唐打吐蕃基本上没有好处这个道理一样。仅仅是高原反应,就足以断送所有打仗和统治的基础。

第六百八十六章 武后的脾气,意料之外的喜讯

武后最近脾气有些大。

无论是处理国事,还是对待宫人内侍,抑或是面对丈夫和儿女,她很容易不耐烦,很容易发火,这种罕有的迹象让无数人都小心翼翼的。当然,李治是受影响最少的一个,看惯了妻子温柔妩媚,嗔怒调笑,偶尔看看她和寻常妇人一样无事生非地发发脾气,也是一件愉快的乐事。而他当然不知道,武后在他面前是经过很大一番克制的。

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皇帝李弘因为在某奏折上做出了不合适的批示,被武后召去狠狠训斥了一通;皇后杨纹因由于擢升了一个无功又无子的采女,被罚抄了一遍女训;李显因为当着羽林大将军却只知道偷懒,被骂得狗血淋头……就连李贤这些天也格外小心,唯恐被明显正处于更年期的老妈迁怒。

然而,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这一天他带着李令月来到大仪殿,想要汇报一下今天的有关情况,结果一见面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不但是他,一向极受宠爱的李令月夜被捎带上了——原因很简单,小丫头不管不顾地和慕容复四处乱逛,这事情已经传到尊贵无比的太上皇后耳中了。

由于长女安定公主的死,武后对于李令月这唯一一个女儿自然是宠爱有加,在夫婿的问题上更是早就开始留意,甚至还让李贤一起参详过。她的眼光就已经够挑剔了,然而李贤却更甚,哪怕是武后还算看好的人物,他都能挑出无数缺点。而母子俩私底下试探李令月的时候,更是被她如同珠穆朗玛峰那样的高标准给吓倒了。

首先人要长得俊朗,此俊朗绝非油头粉面的浊世佳公子,而是男子汉气概的那种俊朗,胡子拉碴的大叔不在此列;第二,人要有志气有抱负,但绝非是一天到晚只知道升官发财,或是打仗杀敌,要有人生追求却又得爱护妻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要倾其所有地爱她,这辈子绝不允许有第二个女人。

这奇怪而苛刻的要求当时让武后和李贤这对母子全都傻了眼。第一第二还好办,第三却是内心深处的事,谁能担保这年头男人不是说一套做一套?而等李贤私底下问了自己的娇妻之后,却得到了一个令他绝倒的回答。

原来这三条要求,竟是他那些千娇百媚的妻子们为李令月设计好的!所谓的不允许有第二个女人,自然是她们对他的怨念所致。

所以,武后对于女儿居然会看上慕容复这么一个外族人,可谓是要多费解有多费解,要多火大有多火大。可一通脾气发完,看见儿子笑得苦涩,女儿咬着嘴唇不作声,她又有些心软了,少不得把李令月拉过来,放软了声音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然而,出乎武后的意料,小丫头愣是死撑着就是不说话,直到被逼问得急了,她这才怒气冲冲地一跺脚嚷嚷道:“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他!如果不是他,将来我谁都不嫁!”

这话才说完,李令月竟是一把挣脱了武后的手,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门口两个宫人想要出手拦阻,却是根本没拦住。

这下子,武后的满腔怒火少不得都撒在了李贤头上。而这一次,李贤没有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当替罪羊。小丫头这一招在这年头还少见得紧,但对于某些肥皂剧看多了的他来说,那绝对不是什么新鲜的说辞。

“母后,令月不过是随口说说,她这年纪哪里会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其实不过是图一个新鲜,你要是越压,她就越起劲,到最后指不定就成真了。她还小,这以后接触的人会越来越多,别看她嘴上说得凶,其实不过是不满母后听风就是雨罢了。”

虽说李贤挺喜欢自己的便宜徒弟,但要把徒弟变成妹夫,他还是有些心理疙瘩。不是有一句话叫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一句听风就是雨说得武后脸都黑了,这要是面前的不是李贤而是其他人,她指不定火大起来就一脚踹过去了。黑脸归黑脸,仔细考虑了一阵子,她也就醒悟到自己确实是操之过急。女儿才刚过十一岁,这离着及笄还有些年头,何必那么在意?

领悟到了这一点,她便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看到李贤在那里站得规规矩矩的,就顺口问道:“贤儿,你说我最近是不是脾气大了些?”

您老人家何止脾气大,发火的时候简直要掀屋顶!虽然心里很想这么说,面上很想点头,但李贤还不打算鸡蛋碰石头,这时候要是说真话,下一刻被踢出去的指不定就是他。只不过,老妈要是继续这么更年期,他也有些吃不消,少不得费心思提醒一下。

“母后大约最近焦躁了些,气性是有些不好,所以我们看到都有些怕。母后您要是多笑笑,这还会显得更年轻不是?”

果然,这句掂量再掂量的话说出来,他就遭到了一个白眼。这点子刺激他还受得起,接下来免不了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头。老上官的辞职报告,他已经扣押在手上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郝处俊那老头居然也多事到给他依样画葫芦塞上了一份。

这两个人居然会想到撂挑子,而且还是两个曾经对他老妈很有看法的中坚分子,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难不成,他们如今再没有恶狠狠地在心里骂牝鸡司晨了?

老上官也就罢了,自从那一年的事情后就老实了,再加上上官婉儿又是李令月的伴读,武后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度”地不再计较上官仪当年的小心眼。至于死硬派郝处俊她虽然看不惯,但人家如今都提出了要退休,也不再天天和她作对,她更犯不着没事情给自己找气受。

“既然这两位都已经年过七旬,那就准了吧。”

不再计较当年旧事,并不代表武后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挽留,反正李贤也已经挽留过了,她就不必再来这么一套了。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想到,昔日许敬宗七十五六岁的时候,还被她强留在中枢之中担任宰相,上官仪郝处俊也说不上有多老。

然而,对于李贤提出的首席宰相人选,武后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若有所思地在儿子脸上反反复复打量了一阵,继而方才笑了起来。

“老上官那点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笑话,裴炎这擢升的速度已经有不少人说闲话了,这要是如今就顶上他老上官的位子,只怕是唾沫就要把他给淹死!这首席宰相又不是官制上规定必须有的,如今既然有你这么个储君坐镇东宫,还需要什么首席宰相?当初太宗皇帝还需要兼一个尚书令虚名,你连这个都不需要,想干什么放手去干,自有我和你五哥给你撑腰!”

要是别人听到这么一句话,必定会为得到全盘信任而欣喜若狂,但李贤却瞠目结舌。上官仪当初对他力挺裴炎的建议表示支持,他还只以为老狐狸是为了平衡考虑,没想到压根就是准备给他继续压担子。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神仙,太平年代的宰相是要琐碎死人的!

“母后,您看,儿臣还年轻,这么大的局面应付不来……”

李贤眼珠子一转便改换了自称,试图用最可怜巴巴的方式打动自己权力欲浓厚的老妈,为自己分担那么一点。然而,仿佛是他一直以来的不良记录实在太多,仿佛是因为武后对他实在是过于放心了,总而言之,武后根本没理会他的“诚挚”,而是像驱赶蚊子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好了好了,你办事,我放心!”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李贤就被赶出了大仪殿。他出来的时候郁闷到死,看谁谁不顺眼,干脆气呼呼地前往陶光园散心。然而,就在他路过徽猷殿的时候,被某个眼尖的小内侍一下子截住。还不等他发问,那眉开眼笑的小内侍便嚷嚷开了。

“皇太弟殿下,小人正好要去东宫找您呢!陛下……不是,是刚刚太医署派人给皇后娘娘诊脉的时候,发觉娘娘有孕了!陛下高兴得什么似的,所以才……”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听到李贤怪叫一声,抛下自己一阵风似得直冲徽猷殿,顿时吓了一大跳。他先是心想莫非是这储君听说皇帝即将有嫡子,所以气愤得狠了?可再寻思李贤素日秉性,又觉得不太像,到最后只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看那架势,应该是欢喜得糊涂了。

李弘虽说比李贤年长一岁,但比起后者的儿女数量来说,他可以说是子嗣艰难。除了阿斐早年生下的一个女儿和养在李贤那里的儿子,所有妃嫔再无所出。再加上太医判断他很难再让女人受孕,所以宫中几乎没有什么争宠害人之类的破事。

于是,李贤匆匆冲进徽猷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自己的兄嫂满面欢喜的表情。而他的到来,李弘几乎完全失态地冲上来就抱紧了他,那种喜极而泣的欢喜让人看着就觉得鼻子里发酸。

谁不希望儿女成群绕膝,谁不希望老来有所依?这就是皇帝,要真的孤家寡人,那还真是可怜得紧。

第六百八十七章 退休了也可以返聘

甭管是哪朝哪代,只要是太平盛世,皇后怀孕这档子事都非同小可。天子可以妃嫔无数,但皇后只能有一个,而这一位所生的子嗣那就是嫡子。武后当初能在皇后宝座上坐得那么稳当,其一当然是李治毫无保留的宠爱和信任,其二就是她陆陆续续生下了四个儿子的缘故。而在李贤所知的某段历史中,武后也确确实实把四个儿子的剩余价值压榨得一干二净。

李弘登基这几年来,后宫愣是没有任何动静,要不是当初李大帝退位之前已经同时册封了储君,这朝野的议论声足以让皇帝头昏脑涨,尤其是太医署上下差点没被唾沫星子淹死。曾经的功臣,如今差不多成了饭桶的代名词。

可太医署的一帮人实在委屈得很,这分明是皇帝的身体问题,他们有什么办法?

因此,当今皇后有孕这个消息,如同久旱甘霖让太医署上下庆幸不已,连带不少朝臣都感到了高兴。然而,这其中也有忧心忡忡的。这储君已立,倘若皇后再生下嫡子,这事情该如何是好?还不等他们想出个之所以然来,李贤在某次笑谈的时候就把消息放出去了。

如果皇后生了个嫡子,这便是下一任储君,这种事情还需要思考么?

在这样一个声音下头,其他的忧虑便暂时退散,官员们的注意力便转到了另外一个和自己密切相关的问题上头——没错,就是上官仪和郝处俊的退休事件。

春去秋来,转眼间上官仪宰相已经当了十几年。当初这一位以出了名的词藻华丽闻名于文坛,再加上人到中年风度翩翩,最是时人称赞的对象,甚至被誉为谪仙。可再好的风仪也禁不住岁月的流逝,老上官如今虽还不至于佝偻缩水,但风霜之色却是惜福养身也藏不住的。劳心劳力方为宰相,此事可说是一点都不假。可以说,谪仙已经变成了凡人。

上官仪和郝处俊的致仕报告确认的时候,长安留守刘仁轨的致仕报告也发到了洛阳。然而这一次,李贤毫不犹豫地驳了。这现如今人手紧缺的时候,刘老头你凑什么热闹?这皇帝一家子和主要的文武大臣都在洛阳,你在长安半个掣肘都没有任凭折腾,搞什么退休!

驳了后者的报告,瞅了个秋高气爽的空闲下午,李贤便在家里整治了一桌家宴,专门宴请上官仪和郝处俊,道是为了多年的交情,要为两个人好好饯别饯别。得到这么一张请柬,上官仪在家里免不了吹胡子瞪眼——他虽然致休了也还打算在洛阳定居,饯什么别!

他就算退休了,大朝会还是要参加的,这叫做退休不忘国事!

话虽如此,上官仪还是拿着请柬登门拜访,无巧不成书的是,他刚刚跨进门就听见车轱辘声,回头一看竟然郝处俊也到了。两个立场相似私交不错的老头你眼望我眼了一阵,同时嘿嘿笑了起来。

有道是李贤常常挂在嘴边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俩这巴巴地跑到此地来,哪里是仅仅为了喝酒?这今天不把那一位的心底话给榨出来,绝对是誓不罢休!

于是乎,门口的两个门子就看到两位退休宰相见面笑过之后,便站在那里叽里咕噜了一阵,旋即竟是互相击了一下巴掌。瞧见这光景,谁还不知道这两人有了默契?当下便有晓事的悄悄溜进去报告李贤。

“宴无好宴嘛,我这设宴的在算计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何尝就没点想法?”李贤对旁边陪席的李敬业挤了挤眼睛,面上笑呵呵的,“这要不是不打这两个老头的主意,我和敬业你不得累趴下了?他们人虽老了,这心可未必老,正好能派上用场!”

对于李贤的这种论调,李敬业很是赞同。东宫詹事原本是一位六旬老臣,前些时候却因为一场大病而去职,如今他这个少詹事升格成了詹事,愈发忙得脚不沾地。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想过出将入相盖过祖父,如今却觉着还是祖父当年的日子最最逍遥。

顶着个大唐第一臣的名义,享尽尊荣在家里悠闲无事,这不是很舒坦的日子么?

所以,对于李贤提出的让他在政事堂学习学习的主意,他几乎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开玩笑,他可不愿意出去当靶子,没看他年少高官已经让不少人嘀咕了么?

客人很快就到了,宾主双方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所以彼此见面也就少了客套。上官仪郝处俊也不再一口一个殿下叫的生疏,而是亲热地改称六郎,至于李贤本人也是同样老上官郝老头乱叫,李敬业则干脆在一旁装起了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