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徐嫣然阿韦,还是李晨李夕,都没有看到策马愣在那里的李贤。她们彼此互相说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融洽温情荡漾在她们中间,全然忘记了其他。于是,那两个跟在后头的中年道姑反而显得与这气氛格格不入,因此本能地落在老后头。

尽管路上的不少行人都朝着她们看,尽管无数人露出了惊艳的表情,尽管有男人转着贪婪龌龊的念头,但奇特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上去搭讪,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试图靠近。所有人都在远远看着,只在心里猜测这四个人的关系。不像是母女,难道是姐妹?

只有李贤知道,这四个人之间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和阿韦虽说玩笑似的叫着师傅徒弟,但事实上,真正教过她的是屈突申若和李焱娘,他这个甩手师傅,实在是惭愧得紧。现如今为了避开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他平日里更是尽量躲着,唯恐造成了什么更坏的后果。

话说回来,贺兰烟穿过道装,屈突申若也穿过道装,但李贤始终觉得,自家那两位绝对不适合那种装扮。从本性来说,两人都是跳脱的性子,哪怕只是名不副实的女冠,他也怎么看怎么别扭。

而徐嫣然穿着这身道装,还真是怎么看怎么合身,那种天衣无缝的协调感,是他在众多女冠的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谁要人家是袁天罡真真切切的高足呢?

“喂,六郎,看呆了眼就追上去啊!”

听到身后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李贤哪里不知道是程伯虎捣乱,遂狠狠回头瞅了一眼。这世上佳丽如云,倘若他个个都要追上手娶回去岂不是变成了真种马?再说了,徐嫣然出家和当初屈突申若贺兰烟都不同,那身道袍恐怕是她真真切切想要披上的。

当初天街偷窥美人所留下的深刻印象,哪怕是在多年后的今天,依旧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薛丁山瞅见李贤面上阴晴不定,心中颇有些感慨。和这年头大多高官显爵一样,他的老爹薛仁贵也不是个一夫一妻论者,除了妻子柳氏之外还有好些姬妾,然而他却是一根筋,只爱阿梨一个,所以对李贤的齐人之福并不以为然。只不过,此时看到李贤望着那边的背影出神,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六郎,这晨儿和夕儿究竟上了哪里去,你好歹也得关心一下子吧!”

李贤陡然之间醒转,这才想到那边的两个小丫头是自己的女儿,他有足够的理由追上去问个究竟。只不过,那四个人的美好气氛他着实不想破坏,便干脆隔着远远的吊在后头。旁边的霍怀恩想笑又不敢,瞅见程伯虎在马上乐不可支,薛丁山直叹气,他干脆落后了几步。直到脸上因为憋笑而僵硬的肌肉逐渐恢复,他这才追了上去。

这一回,家里头会不会再多一个女主人?

三元观并不是女冠观,主持这里的观主是洛阳有名的道人,虽说及不上郭行真有名,更不会像已故袁天罡那样高明,但他胜在道家学问扎实,敕封的是洞真法师,初一十五香火鼎盛。而平常的日子,这位观主却是严谨得很,并不广开大门接待善男信女。

所以,李贤远远看到徐嫣然等人进门,自己想要悄悄进去的时候,却被人拦在了门外。往日百试百灵的东宫印鉴在这里也碰了壁——那把门的小道童在反反复复看了半晌之后,茫然地把东西递了回来,还疑惑地张口问道:“这是什么?”

程伯虎笑得直打跌,李贤虽心中懊恼,却不想和一个出家人过不去。最后,还是机灵的霍怀恩上去耳语了几句,又拿出了自己的腰牌,那小道童这才露出了诚惶诚恐的表情。他长这么大都不曾出过三元观,因为他还没有正式出家,更没有度牒,怎会料想到今日观主请玄机真人来勘误道家典籍,居然会把朝廷贵人招惹来?

李贤等人进去,霍怀恩又在后头恐吓了一通,无非是保守秘密不得误传,否则就要杀头之类的鬼话。那小道童原本就没经过市面,哪分得清楚什么是恐吓什么是真话,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赶紧关上了大门。

虽说溜进去了,但李贤却没有第一时间露面。他心安理得地想,今天自己是来找女儿的,这只要看好了李晨李夕没事就够了,至于出去打招呼则大可不必。然而,他却根本没想到,那位作为东道主的三元观主居然此时还在睡午觉,徐嫣然阿韦和他的两个宝贝女儿,竟是在和一个道士说了一会话之后,反身朝他的这个方向走来。

徐嫣然自从出家之后,便是自己家也很少回,再加上孩子大多不喜欢一身道袍装束的人,因此她更是鲜有机会牵着孩子的手。此时此刻那两只小小的手抓着她的几个小指头,她只觉得心头异常柔软,忽然瞥见阿韦脸色怔忡,细细一想便若有所思地笑了。

“韦妹妹,我记得你已经及笄了,可是有心上人么?”

阿韦没料到徐嫣然问得这么直接,顿时露出了几分狼狈。她年纪毕竟还小,当初徐嫣然和屈突申若等人交情还好的时候,她还在陪着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在宫里老老实实读书,后来虽然也曾见过徐嫣然几面,却只觉得她宁静淡泊,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韵味。

既然不是真正的知心人,有些话她就不好明明白白地说,当下便支支吾吾地反问道:“哪里是什么知心人,嫣然姐姐不要瞎说。不过,姐姐这么不管不顾地出家,难道就真的没遇上过倾心相爱的人?”

“这世上那么多夫妻,倾心相爱的又能有几个?”徐嫣然松开了牵着李晨的手,轻轻捋了一下耳后乱发,随即转头对着阿韦笑道,“纵使父母,也难说是知己,更何况别人?我遇上的那个人是很特别,我也曾经动心过,但终究我们不过是萍水之缘。我继承了袁真人的衣钵,便应该将其发扬光大,而他有更加远大的志向,亦有娇妻佳儿。”

她顿了一顿,又轻轻地说:“庄子有云,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六百九十三章 拖延时间,这也行?

如果说李令月性子野什么都不在乎,上官婉儿漫不经心常常会丢三落四,那么,阿韦就是一个很有盘算,很敏感的人。

她虽然年少,但也读过庄子,自然知道什么叫做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因此,她本能地认为,这句话是徐嫣然提点自己的。一时间,她的心里剧烈翻腾了起来,只是勉强维持着脸色不变。

虽然明知道此时此刻不应该再问下去,她却仍是难以忍耐心头那点冲动,忽然脱口而出道:“嫣然姐姐,既然不曾争取过,又怎知道两人便应该相忘于江湖?照我看,那两条鱼在枯泽之中相濡以沫,至死就未必是不乐意的,而相忘于江湖大海,焉知那刻骨铭心之痛不会让它们终生难以快乐?”

徐嫣然本是自叹,不料阿韦忽然愤愤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过头看着面前这个少女。遥想当年初见时,她也是这么年轻,也是这么不甘命运,甚至在流杯亭诗会的时候,不惜作诗触怒至尊,这才得以免除了入宫之厄。然而,她却不曾起意去抓牢那个人,是否因为她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只是交情,而不是感情?

“我选择的是相忘江湖,并不是说韦妹妹你就不能选择相濡以沫。”

她轻轻地为阿韦拂去了落在头发上的一片树叶,轻轻地说:“于我来说,有那些历经岁月的典籍伴我终身,有三千道藏醒我肺腑,其他的不过是身外云烟。虽说有人曾说过,红尘万丈,安能躲避,但我既已答应袁师继他衣钵,这红尘就非避不可。而你还年轻,你的路自然只有你自己方才能够选择。”

阿韦这才醒悟到自己领会错了意思,心头懊恼之余,面上也就露出了赧颜的神色。想到李贤过去虽然也有亲昵举动,可那些更多的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对上官婉儿也都是一般无二。而自从她及笄之后,李贤更是少有在她面前出现,仿佛是故意躲着她。

而且,无论是屈突申若还是贺兰烟,对于她的婚事都异常上心,也不知推介了多少年轻才俊,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那怕那一瓢水已经被人喝了一半,她却不想放过。

“嫣然姐姐,我和你不一样。你的家里人能够容忍你出家为女冠,甚至为你造了玄机观,但我家里的人却绝对不会容许。万年韦氏是关中大族大姓,这样的大姓能够繁衍至今,无非是利用了每一个子女的婚姻,让他们能够为家族发挥作用。所以,与其嫁一个我不喜欢却要忍受的丈夫,我宁可争取得到我想要得到的。”

说到这里,阿韦自嘲地一笑,面色黯淡了下来:“反正对于爹爹和几个伯父叔父来说,只要是有一线机会能够嫁给储君,哪怕是我像苏姐姐那样等到二十岁,他们也是可以忍受的。”

李贤刚刚用最快的速度躲在了一棵四人合抱的大树后头,这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红尘万丈安能躲避是他无意中说的,想不到徐嫣然会一直记得。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小阿韦,想当初他把人推介给妹妹当伴读的时候,无论她还是上官婉儿,都只是黄毛丫头,想不到这么倏忽间就长大了。

想想当初她们通报消息的时候,面上总是带着那样的兴奋,他还以为两个小丫头只是为了这种惊险刺激的经历而高兴激动,却没有想过是否有其他的原因。想来她们既定的生活轨迹被他改变了这么多,命运和感情自然也就一样变了。

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结果感到脖颈处痒痒的异常难受,不觉转头狠狠瞪了一眼。发现程伯虎在那里使劲憋着笑,他哪里不知道这个可恶的家伙正在打什么鬼主意,问题是这狭小的空间压根没法教训人,因此他只能恶狠狠地投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霍怀恩早就凭借高明的身手窜上树梢去了,这树后头的三人是各怀鬼胎各有各的思量。程伯虎是暗笑李贤大大咧咧惹下了一身情债,薛丁山是感慨只娶一妻从此再无烦恼,至于李贤……他确实后悔起了自己的想当然。

虽说是从小就腻在身边的小丫头,但若是单纯当作孩子看,似乎是要有大麻烦的!

正当三人想入非非之际,一个咋呼呼的声音忽然在庭院中响起:“公子,公子,我刚才忘了,观主每日下午必定要打坐一个时辰,你这时候进去找不到人!”

听那声音,赫然就是某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道童。李贤闻声自是头皮发麻,就连程伯虎薛丁山也是大叫不好。他们可不像某人的厚脸皮,这要是被发现偷听了人家闺中密语,这脸可就丢大了。此时此刻,两人分外羡慕躲在树上的霍怀恩,暗自懊恼没有第一时间找个稳妥的地方藏着。

见那个小道童东张西望一副找人的模样,徐嫣然不禁心中奇怪,便上去问了两句。得到回答之后,她登时吃了一惊,而跟在她后面的阿韦更是心如鹿撞,情不自禁地四处观望了起来,果然看到了好几个可以藏人的地方。

不等疑神疑鬼的两女发现什么,就只听一边传来了一个欢快的声音:“爹爹,你躲在大树后头干什么,和我们捉迷藏么?”

看到拽着自己衣角不肯放的宝贝闺女,李贤只觉得欲哭无泪。刚刚只顾着听人家说话,压根没注意到两个满院子乱跑的小家伙,结果冷不防被她们抓了个正着。他怎么就忘了,这两个小丫头从小就最喜欢捉迷藏,逮人那叫一抓一个准,他只不过躲藏在大树后头,她们找起来自然是半点难度都没有。

李晨揪出了李贤的同时,李夕也拽出了另两个尴尬得无地自容的家伙:“程伯伯,薛叔叔,你们这么大的人也居然喜欢玩捉迷藏啊!”

面对四道犀利的目光,程伯虎薛丁山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心中大骂交友不慎以至于葬送一辈子英名。只有李贤知道躲不过去,索性便豁出去了,仿佛没事人似的上去打招呼,还指着两个小丫头厚脸皮地说:“我正好看见晨儿和夕儿跟着你们出来,所以跟过来看看。”

对于这样的回答,徐嫣然已经是见识过不止一次,此时虽说心中着恼,却只得没好气地瞪了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一眼。而阿韦则是脸色绯红。

徐嫣然只是实话实说,可她都说了些什么?她冲动说出的那些话若是落在李贤耳中,他会不会认为自己在痴心妄想,会不会从此之后再不理会她?可是,她已经及笄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难道就这么一直含含糊糊过去?

李贤仿佛没看见阿韦似的,和徐嫣然点头交谈了起来。虽然这是阔别两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但他却没有感到一丁点陌生,仿佛她还是自家上宾的感觉。只不过,他仍是半玩笑半认真地重复了自己先前的话。

“嫣然,我先前说过红尘万丈安能躲避,你既然出家,却没必要一直都憋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大可出去走走。我并不是让你上哪里串门子,而是建议你去天南地北游名山大川。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袁真人道法精湛,又岂是蜗居一地参修出来的?以你徐家的财力,雇请几个高明的护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至于男女有别这种陈规陋矩,想必你也不会在意才是。”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徐嫣然默默在心中重复了几遍,面上忽然展开了动人的微笑,冲着李贤轻轻颔首,便欣然离去。这时候,站在那里的阿韦更没了可以转移视线的人,面色顿时更慌张了起来。正在她为了自己先前赤裸裸的话而心神难安患得患失的时候,忽然感到脑门子微微一痛。

见阿韦茫然抬起了头,李贤便轻轻在她的额头上屈指又弹了一记,这才没好气地笑道:“早知道你人小鬼大,想不到竟是存有这样的心思。阿韦,令月是我唯一的妹妹,但不管你还是婉儿,我都是一样当妹妹看待的。你觉得我好,但那兴许是朝夕相处的孺慕之情,未必就是真爱。虽然你及笄,也可以嫁人了,但你还没看过多少男人,并不需要这么早决定。”

他放下了手,看着那张眨巴着眼睛的秀颜,忽然觉得这丫头和当初小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便笑了笑继续说:“你觉得申若贺兰小苏都成婚得晚,但我却觉得那时候恰恰正好。十五岁于一个女人来说,不过是刚刚知道情爱,却不知道情爱究竟是何物的季节,贸贸然作出了选择,有时却难免会一辈子后悔。”

阿韦脱口而出大叫了一声:“不,我决不会后悔!”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不料脑袋又被人轻轻拍了拍。那种亲密的触感曾经是她最欣喜的,此时却本能地生出了一种排斥,竟是往旁边退了几步,恨恨地盯着李贤的眼睛。

李贤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只得放软了语调,用一种几近哄骗的口气说:“这样吧,再等一两年,你好好看看周遭那些年轻才俊,到时候再做决定好不好?”

程伯虎薛丁山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想道——拖延时间,这也行?

第六百九十四章 归来的“长子”

李晨李夕年纪还小,自然不知道爹爹和她们很喜欢的韦姑姑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但是,她们不懂却知道问,回到家里免不了把满肚子疑问都兜给了最疼爱自己的娘亲们。在得知李贤祭出了拖延时间这档子办法来对付阿韦,所有的女人都露出了苦笑。

对于那个小丫头的执拗劲,她们算是完全领教了。就在阿韦及笄之前的半年里头,她们找来的公卿子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虽说中间没有最最顶尖的,但亦有性情人品很好的,可小丫头就是不松口。不但如此,就连上官婉儿和李令月也在旁边打岔,结果是兴师动众却无功而返。

所以,李贤的法子虽不保险,却也给她们留出了时间和希望。至于一两年后会是怎么一回事,那就得寄希望于奇迹了。

五月的天气已经很有些炎热,对于赶路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走路固然会落得一身汗,就是骑马也同样是如此,这虽说迎面风大,但沙尘更大,这一天下来若是不能好好洗洗,只怕这身上就能积下来无数油灰。所以,薛仁贵从辽东坐海船到达登州之后,走了一段陆路,便改走水路,这路上足足走了三个月。

这是薛大将军自从镇守辽东之后,头一次回来述职。这要是只有他,他绝对不会选择坐船这样娘娘腔的方式,稳当那是稳当不假,但问题是速度太慢了。在船上耗费的那些时光里,他几乎天天就找个护卫狠狠打上一场松筋骨,到最后,几乎每个护卫接到这样的要求,都会叫苦不迭。

因为他的船上坐着某位需要严格保护的人物,按照序齿来说,这一位可算是李贤的真正长子。他虽说和这孩子的相处时间不长,但却觉得这孩子很聪明,问题也相当多,尤其是对于素未谋面的父亲。而在这种问题上,偏偏他根本不好多说,到最后干脆只能避而不见。

他此次回来,主要是述职,顺便谋求一下调动——他虽然在辽东那块地几乎成为了万家生佛,但这种忙于民政的日子实在不是他想要的。正好六月十五乃是太上皇李治的生日,他准备了一份礼物,想看看能不能剑走偏锋。

不是他薛仁贵也会走歪门邪道,实在是快要被憋疯了!

进了洛阳城,薛仁贵便把亲兵分了一半回家,剩余几十人把那辆马车簇拥在了中间赶往洛阳宫。他当初也曾经是统御北衙兵的禁卫军统帅之一,现如今满鬓风霜归来,把守宫门的人却已经不认得他了。更有甚者,某个年轻的羽林军卫士验过一应凭证的时候,竟是脱口惊呼了一声。

“右威卫薛大将军?啊,是不是太子右卫率薛讷的父亲?”

饶是薛仁贵一向性子再好,一听到这句话却不由得火冒三丈。什么时候他这个战功彪炳的大将军,居然比不上儿子的名气?当他在尚书省办好了一应事宜,气冲冲转往东宫的途中,正好撞见了儿子,这下子,满肚子火气登时全都流露在了脸上。

薛丁山早就得知父亲要回来,甫一见面登时大喜过望。只不过这是公事场合,他只能强耐心中欢喜上前厮见,岂料父亲只是淡淡哼了一声,然后就开始劈头盖脸地教训了起来。这教训平时也有过,但今天他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一股酸溜溜的意味,半晌都回不过神。

这教训了儿子一大通,薛仁贵的心绪总算是平了。见薛丁山站在那里发愣,他倒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毕竟,五个儿子当中就数这个长子最争气,官阶高不说,在长安洛阳的名声也同样是一等一的。当然,这小子当初对女人的执拗劲也同样可恶!

一想到儿子的婚礼他没赶上,有了孙儿孙女他也没赶上,刚刚消解下去的火气一下子又窜了上来。因此,他干脆丢下薛丁山不再理会,大步进了东宫。面对这种古怪的情形,薛丁山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老爹了。

薛丁山木讷,面对硬梆梆前来拜见的薛仁贵,李贤却心里头清楚。这些年压下薛仁贵调令的就是他,虽说他也给了人家薛大将军高官厚爵,但压着人家不能大展拳脚的也同样是他,想想还真的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老薛也算是一代名将了。

所以,这一天在说话上头,他就异常客气,高帽子一顶又一顶地奉上,说得薛仁贵好似李卫公再世那般神奇。这初唐名将中,最最赫赫有名的便是李靖,因此薛仁贵心中逐渐舒坦,也就暂时把那点不舒服先丢在脑后了。

“殿下着实谬赞了,我实在是愧不敢当。”心里头舒服,嘴上却还得客气客气。紧跟着,他便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我此次从辽东回来,已经把那个孩子给带来了,刚刚进宫的时候,已经有内侍引他去见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殿下父子团圆,也真是可喜可贺。”

这样一个算得上好消息的消息,听在李贤心里头却有那么几份惊骇。他那个儿子已经带回来了?这事情他事先怎么不知道?要知道,先前小慕容回来的时候,可是说孩子太小暂时无法送过来的。这要说是薛仁贵自作主张也不太像,莫非是他老爹老妈的主意?

李贤眼神这么一闪烁,薛仁贵就赶紧出言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并非我有意欺瞒殿下,而是太上皇后事先嘱咐过,再加上怕路上遇到什么麻烦,我也就未曾上报。再加上此子尚未名列宗谱,毕竟有些干碍,还是暂时先秘而不宣的好。”

这种大道理李贤自己就能说上一箩筐,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便没了再和薛仁贵深谈的意思。客客气气谢过了人家路上的关心照顾,等薛仁贵一走,他立刻换上衣服急匆匆冲出了东宫。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的儿子他的骨肉,造孽的也是他本人,既然都回来了,难道他装聋作哑?像李显那样生了儿子却不认帐的举动,他实在做不出来!

然而,他在大仪殿却扑了一个空。一问方才知道,内侍确实是把人先领到了这里,然而,武后却问了几句,就带着孩子前往贞观殿了。不但如此,据某个机灵的小内侍所说,武后还让人去叫了皇帝皇后,兴许还有可能上修文坊连几个儿媳妇一块召来了。

李贤听得头皮发麻,可来都已经来了,明知这贞观殿不好闯,他只得硬着头皮往那边去。这一路他紧赶慢赶,才来到贞观殿大门口,两个小内侍便殷勤迎了上来,其中一个行过礼后便提醒说,这里头几位至尊都很高兴。

这一句关键的话让李贤松了一口大气,于是,当他出现在父母兄嫂面前的时候,便没了刚刚那种急吼吼的模样,表现得从容自在。然而,他这副泰然自若的面孔,很快就被击得粉碎,而且根本就没办法恢复。

“爹爹!”

倘若这么笑着扑上来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即便不那么像他,李贤也不会有多少惊讶。因为他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不就是个儿子嘛,反正他现在膝下儿女满地乱跑,多这么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这小家伙一上来就自来熟似的抓着他的手乱摇,眼睛里与其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不如说更多是狡黠,而人家居然叫他爹爹!

老天,拜托,这可是个小丫头,不是说高德笙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吗?那位远在辽东的高句丽女王不会巧合到生了一对双胞龙凤胎吧?

他用求助的目光望着父母兄嫂,见他们只是笑却没开口为他解围,他就知道今天这些家伙多半是准备看笑话。这四处瞅了一眼,他没找到某个小男孩,只得蹲下了身子望着面前的小丫头,希望在脸上看出某些不像他的地方。

然而,让他万分失望的是,与其说这个小丫头长得像她母亲,还不如说长得像他。无论是眉毛鼻子嘴巴,抑或是那种眼神,都和他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一像母亲的就只有那脸上柔和的线条。虽然只有四五岁,但看上去却显得很秀美。不但如此,当他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盯着他身上直瞧,最后忽然蹦出了一句话。

“爹爹,你没有娘说的那么英俊嘛!当然,也不像娘说的那么可恶!”

一句话说得李贤很想翻白眼,可前头就是父母兄嫂,他不得不强自耐着性子,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丫头,你有没有哥哥弟弟?”

“娘只生了我一个!”小丫头高高昂起了头,面上写满了骄傲,“娘从小就把我当男孩儿养的,那个薛大将军还号称英明神武,笨死了,连我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还跟在人家后头叫我小公子!还是皇奶奶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听了这么一番话,李贤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天哪,所谓的儿子,这会儿居然变成了女儿?他家里女权泛滥还是咋的,怎么女儿们都那么精灵,这么机灵的小家伙,怎么就不是儿子!一时间,他很有一种捶胸顿足的冲动。

难道,高句丽下一代还得是女王?

第六百九十五章 我家有女未长成

这年头没有什么三从四德,虽然长孙皇后和武后先后撰写过女训女则之类的东西,但从根本上来说,大唐妇女参政议政的热情空前高涨,后宫更是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从太宗皇帝的时候开始,后宫上书建言不但不会受到申斥,反而会受到褒奖。

也正是因为如此,武后代李治揽下朝政,朝臣们虽说颇有微词,但也没有办法。而李贤家里虽说还不至于夫纲不振,但他那些娇妻们一个赛一个的有本事,他自己又纵容,久而久之,谁都知道修文坊皇太弟殿下还能招惹一下,但千万别招惹他家那些彪悍的女人们。

这一天,当几个锦衣丽服年轻美貌的女子齐集贞观殿的时候,纵使是李治,也不禁赞赏起了儿子挑选妻子的眼光。撇去性情不提,单单是容貌,他这些儿媳妇确实都是第一流的体格。他一边想一边瞥了一旁的武后一眼,正对上了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赶紧轻咳一声端出一幅严父的脸色。

老爹的眼神变化李贤完全没注意,他只顾着琢磨自家娇妻们的反应了。当然,即使他看到了,也不会生出什么了不得的想法。他老爹固然是贪新鲜爱美人的性子,但和他某位尚未出生的侄子还是不能比的,抢儿媳妇这种事情,某人绝对是做不出来。

再说了,他家里头这些“贤妻”们,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灯。

预期中的男孩变成了女孩,屈突申若她们在惊愕之余,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倒不是说儿子女儿有什么不同,而是李贤这个储君要是留一个儿子在高句丽,到时候那麻烦绝对不会小。不闹家务毕竟只是她们的一厢情愿,也是将来努力的目标,但要一碗水端平毕竟难。

更何况,无论是贺兰烟还是屈突申若许嫣,抑或是苏毓和阿萝,对高德笙都谈不上多友好,更别提喜欢了。

只是,地上那个笑得甜,说话清脆,兼且极其可爱的小丫头却非常讨人喜欢。比起李晨李夕这对双胞胎姊妹,小丫头由于年长,更显出了一种机灵活泼的架势。最最难得的是,在辽东那种地方,由高德笙那么一位母亲教导,她身上竟没有一丝令人讨厌的特质。

眼见自家那几口子围着小丫头打转,却连瞥都不朝自己瞥上一眼,李贤不禁渐渐有些吃味了,遂忽地上前一把抱起了孩子,然后便窜了出来,笑呵呵地问道:“丫头,你还没告诉爹爹,你叫什么名字?”

“末儿!”小丫头一点不怕地用小手在李贤下颌上摩挲了两下,仿佛一点都不怕那硌手的胡须,“娘亲说,名字得由爹爹起,所以一直都只叫我末儿!娘亲还说,虽然爹爹很坏,把我和娘亲扔在辽东不管了,但我不能忘本!末儿已经认识几百个汉字了!”

李贤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年头可不像后世的简体字,那些繁体字写起来固然麻烦,认起来同样得花好大的力气。就像他家里那几个儿女,如今年龄最大进展最快的李嘉,也统共不过认识了百八十个字,而且还尚未开始学习真正的写字。

高德笙究竟在这个女儿身上花了多大的功夫?

“末儿。”

武后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露出了一丝了然的微笑。单单只是这个小名,便能看出高德笙花费的心思,只可惜那个女人太傻,明媒正娶却忽然逃了,否则留下来也不错。瞅了一眼旁边的李治,她轻轻笑了一声。

“陛下,末儿的大名还是你来取吧。贤儿在取名字上实在没什么天分,李铮倒还罢了,那个李胜实在是俗不可耐。难得末儿有个这么好听的小名,若是大名再给贤儿起坏了,那就实在太可惜了。他吟诗作赋倒是头头是道,这取名字上头……唉。”

武后这一声叹息,李贤登时觉得无地自容,甚至没注意到屈突申若投过来的嗔怒眼神。当初只顾着乐和,满脑子都是人定胜天,完全没想到李胜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话虽如此,对于武后的这种说法他还是有怨气的,他就算没本事起名字,也没那么糟糕吧?

“朕得好好想想!”李治却没有在极其高兴的情况下大手一挥立刻蹦出一个名字来,而是陷入了沉思。一旁的杨纹因想到自己生下女儿的时候,李治也是如是冥思苦想了三天,忍不住朝丈夫笑了笑,恰好李弘在这时候悄悄握住了她的手,这更是让她平添了几分甜蜜。

贞观殿的喧闹一直持续到了傍晚。虽说名字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但既然孩子已经有了小名,众人也不急,倒是李贤脑海中尽是什么春花秋月之类俗不可耐的名字,最后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有取名的天赋。

难得一家子全部入宫去了,修文坊皇太弟宅第的下人们便难得松乏了一天,可黄昏时刻看着主人们一起回来,还多了一个小女孩,众人不禁都觉得奇怪。及至那个长相可爱的小丫头口口声声叫着李贤爹爹,无数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

这个……难道是传说中的私生女?不会吧,这家里的几位女主人这么厉害,而且个个美艳如花,这储君殿下居然会跑到外头沾花惹草,最后甚至还直接带了个女儿回来?

对新来的充满疑惑的不单单是这些下人们,看到李贤抱着一个小女孩进来,李晨李夕顿时不干了,待听到要叫姐姐,那更是一阵大闹——以往她们俩在家中是老大,李嘉虽然年纪大,却根本拗不过她们俩。可现如今忽然又冒出来一个要叫姐姐的人,谁肯干?

李贤虽然宠溺孩子,但自己家里的家规还是有的,面对两个女儿的哭闹,他用力一拍桌子,这前所未有的举动立刻让整个厅堂一片肃静。双胞胎姊妹何尝看到过父亲发这样的火,全都吓得作声不得,可怜巴巴地去看母亲的时候,却见阿萝也朝自己瞪眼。

于是,在高压政策之下,末儿的事情总算是尘埃落定。苏毓自告奋勇接过了孩子的抚养和教导任务,而其他人也自然没有异议——如今一群女人当中,尚未有自己孩子的,也就是苏毓一个了。再加上她曾经去过辽东一次,和末儿想必是有共同语言的。

而整个过程中,末儿一直都显得很安静很乖巧,若不是见到过她在贞观殿的活跃模样,众人简直很难相信两者是同一个人。而这天夜里,李贤想要好好补偿一下对女儿的亏欠,遂破天荒把末儿安置在了自己的床上。结果,他被小丫头缠得一宿基本没睡,直到天亮了女儿进入梦乡的时候,他才终于体会到,所谓天使和魔鬼,原来是一体的。

然而,即便他有心想要在家里多休息两天,却无奈他如今属于日理万机的国家公务人员,不是以前那个光拿俸禄吃闲饭的雍王。所以,即使呵欠连天再加上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仍不得不早早地起床,洗漱吃饭之后赶往洛阳宫。好在如今李弘这个皇帝好歹不再休病假了,再加上连篇累牍讨论的都是太上皇的寿辰问题,因此他可以在旁边睁着眼睛打瞌睡。

这门需要高超技巧的本领,现如今已经被他练得纯熟无比,最是打盹休息的好法子。

“六弟以为如何?”

他正迷迷糊糊做好梦的时候,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他登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见这一天小朝会上的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他偏偏根本不知道前头在讨论什么,连忙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陛下怎么说就怎么办。”

李贤在朝堂上头,基本上大多数时候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老妈的决议要坚决支持,兄长偶尔灵机一动的决策也照样支持不误,所以这时候群臣并没有觉得他的说法有什么错误。然而,在李弘那个角度,却能够把弟弟的惫懒看得一清二楚,只不过却不好说出来。

“那么父皇这一回四十九岁的寿辰就这样办吧。明年乃是父皇五十大寿,明堂便从本月开始营造,务必在明年完工。至于地点,就选在洛阳宫的乾元殿,一来材料都可再用,二来也可以缩短工期。朕以孝治天下,此事便交给诸卿了。”

李贤这才明白刚刚商量的是这么一件事,李弘说的处处在理,他也就没有补充的必要。等到下朝之后他正想开溜的时候,却被兄长拉住唠叨了好一阵,当然,这其中必少不了他心不在焉乃至于打瞌睡的事实。当然,最后说到的还是正事。

“弘化大长公主一行已经回到了吐谷浑,李惊蛰的册封也已经下去了。据凉州王方翼传来的消息,吐蕃没庐氏将族女嫁给了赞普芒松芒赞为赞蒙之后,和钦陵兄弟的冲突日益激烈。再加上吐蕃西进东突北扩全都无果,所以国内对钦陵有诸多不满。”

说到这些的时候,李弘很有些高兴。毕竟,有一个强大的邻居,对于大唐并不是一个好消息。紧跟着,他又忽然问了一句:“薛仁贵在安东都护府毕竟已经好些年了,是不是也应该调动一下?西北那边的诸将,也应该动一动了。”

第六百九十六章 识英雄重英雄

薛仁贵一共有五个儿子,自长子薛讷,也就是薛丁山往下,总共还有薛慎惑、薛楚卿、薛楚珍和薛楚玉四个儿子。由于他如今是大将军,这儿子的资荫当然也算是上等,年长一些的薛慎惑、薛楚卿已经补了低阶文官,最后两个十二三岁的则还在家练武读书。此番他这个严父归来,少不得被逼得上窜下跳。

薛丁山木讷,不懂得老爹为什么回来之后反而脾气大了,但柳氏和薛仁贵夫妻多年,又怎么会看不出丈夫的心思?虽然虎父无犬子是一个让人高兴的结果,但薛仁贵如今也就三品,眼睁睁瞅着儿子窜到了四品,甚至可能超过自己,薛仁贵这个当父亲的自然高兴不起来。

所以,这一天看着丈夫窝在家里闷闷不乐地喝闷酒,柳氏作为妻子,作为儿子的母亲,免不了要劝解几句:“大郎曾经对我玩笑似的说过一句话,道是皇太弟殿下曾经说过的。二十年前看父敬子,二十年后看子敬父,你如今是国公,又是大将军,功劳彪炳天下皆知,在辽东更是被建祠供奉,还有什么好唉声叹气的?”

大道理薛仁贵不是不懂,但他生来好胜,这才会和儿子怄气。此时被妻子一劝,他心情稍好了一些,可一想到儿子当初为了阿梨居然敢和他这个老子决斗,他又是一股心火冒了出来,浑然忘了当初是谁放水让儿子通过的。

“这个混小子,居然给媳妇混了个好出身。老契苾的女儿,这可是我的老上司,这不是分明给我找气受嘛!”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他继而又愤愤拍了一下桌子,“这安东都护府如今被我整治得服服帖帖,哪里还有什么挑战性。这皇太弟殿下非死压着我不挪窝,大郎那个小子也不知道帮我这个老爹谋划谋划,真可恶!”

这话说得柳氏直叹气,而正好走到外头的薛丁山不免一头大汗。这老爹的安东大都护当得好好的,而且还升了国公,这朝廷曾经驳了好几次申请把老爹调回来的建议,明显是信任有加,谁知道他老爹居然想要回来!

他不安地瞅了一眼旁边的李贤,蠕动了一下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虽然他和李贤兄弟感情依旧,可毕竟如今还是有上下之别,他还不至于像程伯虎那样大大咧咧什么都不管。这要是老爹的话被人家听到了,一个怨望的罪名洗都洗不干净。

程伯虎却觉得薛仁贵这种性情极其对脾胃,遂低声对李贤嘀咕道:“六郎,这薛大将军如此名将,搁置在辽东那块太平地方确实太可惜了。你好歹给他一个打仗的机会,顺便也让我们历练历练不是?”

打仗,你成天就知道打仗!打仗又不是单单看军队和将领素质,那是要考验补给钱粮的!李贤没好气地白了程伯虎一眼,整整衣冠正准备从厅堂进去,里头忽然传来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大郎,是不是你这个臭小子回来了在外头偷听?赶紧滚进来,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一句话吼得薛丁山刹那间紫胀了面皮,倒不是因为自己被斥之为鬼鬼祟祟,而是想到此时此刻身边还有两个人。一时之间,他非常后悔刚刚进来的时候没让人通报,这要是老爹知道李贤跟他一起回来,绝对不会这么张口就骂骂咧咧的。

果然,正琢磨着怎么教训儿子的薛仁贵一看到薛丁山后头还有人,先是皱了皱眉,旋即那张开的嘴就没办法合上了。虽说眼瞅着李贤笑得阳光灿烂,但想到自己刚刚的埋怨唠叨全都给人看去了,他那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

老天爷,这个死小子把储君带过来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让外头人通报一声!这不是存心看他的笑话么!他薛仁贵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养了个这么没眼色的逆子!

他赶紧蹭地站了起来,弯腰就要行礼,谁知李贤可比他动作快,一把拽起来不算,还愣是顺势把他按在了椅子上。不但如此,他还听到了一句让他妥贴到心眼里的话。

“老薛,这又不是在外头,闹那么多虚文干什么?你和我又不是陌生人,当初我可没少和你喝过酒!至于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么,放心,我还不至于往心里头去。这是人都会抱怨两句,又何况你宝刀未老,一心还想着驰骋沙场?”

柳氏素来是不管外事的,除了当初为了丈夫特意跑洛阳的那一次。看李贤和丈夫说得高兴,她便悄悄退了出去,吩咐了两个有眼色的侍女上去侍奉酒菜茶水。当然,两人都是平常姿色,她可不想让那些有企图的人上去接近当朝储君。

有道是一回生两回熟,就像李贤刚刚说的那样,他和薛仁贵绝对算是交情深厚,所以最初多年不见的那点子生疏,在热酒热菜的作用下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有程伯虎这个大嗓门在旁边插科打诨,木讷的薛丁山所不能发挥的所有作用,都被这小子发挥得淋漓尽致。一顿饭吃下来,要不是薛仁贵头脑还算清醒,只怕就要拍着李贤的肩膀亲切地叫贤侄了。酒酣之际,就连李贤自己也没了那许多顾忌。

“老薛啊,这把你扔在辽东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是我的主意。没办法,这年头会打仗的将军不好,但懂得打仗,但同时还会料理民政的将军就凤毛麟角了。辽东那一亩三分地从隋炀帝开始打,历经太宗和本朝这才打下来,可以说每一寸土地中都浸透了我中原汉子的鲜血,让别人坐镇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才一力挺你这个安东大都护。”

这话薛仁贵听着实在,心头那股憋屈的劲头就消解了不少。毕竟,人家是认可他的本领,尽管那不是他最最自豪的本事,但已经够了!只不过,这辽东他一干就是五年,如今就有人说他是辽东王了,就算他自己肯再干下去,也总得顾忌一下舆论是不是?

此时,程伯虎刚刚扫荡完一盆葫芦鸡,此时正准备消灭面前那盘子飞鸾脍,冷不丁看到薛仁贵仿佛正在踌躇,他便咧嘴笑道:“薛伯父,这不是在外头,你甭把六郎当什么人物,有掏心窝的话直接说了就成。不说别的,冲着他和小薛不是兄弟赛似兄弟的交情,能解决的他必定会解决。若是不好办的,那他也会明说,岂不是赛过你在背后发牢骚?”

被一个和儿子一般大的年轻人教训,这对于薛仁贵来说还是平生头一次。然而,这句话却奇迹般地打消了他的顾虑。紧跟着,这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便霍地站了起来,粗声粗气地说:“殿下,辽东有独孤卿云,他除了资历浅一点,其他什么都能胜任,就算没有我也必定压得了局面。如今西北既然吐蕃蠢蠢欲动,那西突厥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我想请缨西北!”

来之前,李贤已经打算好了怎么说服人家勉为其难再留任一届,但看看薛仁贵已经两鬓霜白,尽管腰背健朗肩厚体阔,但再过五年,谁能说得清名将是否仍有当年勇?就是李绩,在东征的时候也已经耐不得长途奔袭的劳累,只能坐海船,这西北可做不得船,谁知道日后薛仁贵还是否有再上阵的机会?

和平年代的将军,是最最痛苦的。想到自己常常也怀念那段血脉贲张策马疆场的激情岁月,他一下子就改变了主意。这历史都已经被蝴蝶那翅膀扇得不成样子了,再说,就算是历史,老薛的大非川之败也是原因复杂,岂可因此就否决了老薛一辈子英名?

借着六七分酒意,他也一下子站了起来,瞪得大大的眼睛在薛仁贵脸上直瞅,最后方才笑了起来:“薛大将军既然有壮志,那好,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正好还空缺,你敢不敢去?”

这薛丁山刚刚还在担心老爹和李贤之间会不会闹得不痛快,乍听得安西大都护这几个字,顿时傻了眼。老爹刚刚从东边回来,这又得去西域,简直……简直太胡来了吧?人家十六卫大将军都在洛阳太太平平过安生日子,他老爹怎么就喜欢在外头打,丢下老婆孩子全都不要了?

“敢去,怎么不敢!”薛仁贵猛地又是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那声音几乎如同咆哮,“甭管是于阗疏勒,还是见鬼的西突厥或是吐蕃,我绝不让他们越雷池一步!要是出了半点纰漏,我……我愿意立下军令状,要是出问题就压上我这颗脑袋!”

程伯虎发现两边差不多谈妥了,起初还觉得高兴,倒了一杯小酒喝得乐呵呵的,此时听到最后一句,他冷不丁一口全都喷了出来,全都洒在了薛丁山的前襟上。而薛丁山本人也是呆若木鸡,就连劝解一下自己的老爹也顾不得了。

好好的,至于压上脑袋那么严重么?

“六郎,这接连任两块地方的统兵大将,似乎不合适……”

李贤很高兴,说不出的高兴,趁着酒意,他也不顾是谁提醒,猛地伸出了巴掌抓住了薛仁贵的手重重握了握,嘿嘿笑了一声:“好,好!老薛你果然是英雄好汉,你等着,我明天就向皇帝五哥和母后提议!至于那些总喜欢造谣说风凉话的,我管他们去死!”

第六百九十七章 风雨艳归来

从洛阳出发,往西经凉州、甘州、肃州、沙州这条河西走廊,过了玉门关进入西域之地,再转至旧日的波斯如今的大食,这便是赫赫有名的丝绸之路了。由于东都洛阳现在实质上发挥着事实上的都城作用,因此涌入洛阳做生意的西域商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来自大食,甚至来自更远地方的商人。

这一天,两个风尘仆仆的骑马人终于抵达了洛阳定鼎门。望着那城门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其中一个不禁喜极而泣,另一个年纪较小的则用极其好奇的目光扫着来往的行人。

见到那些鲜衣怒马的豪门男女,他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其中那几个漂亮美艳的女子。可是,让他惊诧万分的是,那些千金们不但不曾发怒,个别几个也在那里看他,甚至还露出了感兴趣的笑容。他甚至隐约觉得,那些眼神中赤裸裸的全都是勾引和挑衅。

几次三番下来,他终于诧异了:“姐姐,这中原的女人难道都不怕人看么?”

那个被称作姐姐的女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忽然将包在头上的头巾一把拉下,露出了满头漂亮的褐发,还有和年轻人一模一样的淡蓝色眼珠。那美艳的容貌一露出来,顿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就连看惯西域胡姬进出的守门卫士都忍不住朝这里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大唐天朝,各家夫人千金当然不会那么小气。”

和年轻人生硬的汉话比起来,这美艳女子的汉话却是字正腔圆,说起话来犹如珠玉落盘那般动听。她扫视着来往的人群,冷不丁感伤地摇了摇头:“一晃就是好几年了,只怕是进了这洛阳城,别人都不认得我了。回去的时候尚有五人,谁能想到,他们几个居然一心留在龟兹,却是你跟我回来。不过,甘勒,我可得对你说清楚,这是洛阳,千万别闯祸。”

甘勒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哈蜜儿姐姐,你在中原待的时间久了,居然人也变罗嗦了,我已经十八岁,不是小孩子了!再说,我还想好好装扮一番去见姐夫,要是他配不上你,我可是不依的!”

对于幼弟的孩子气,哈蜜儿实在没什么办法,只是轻轻说道:“等你见到他就会知道,是我配不上他。好了,不罗嗦了,进城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再说!”

经过盘查交了税金,姐弟俩便进了定鼎门。哈蜜儿还好,甘勒却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宽阔的大街,见天街上杨柳垂绦绿树成荫,他忍不住惊叹连连。再看到坊墙之内隐约可看到无数豪宅,他更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在哈蜜儿找到他之前,他只不过是龟兹镇某位王公的奴隶,虽然因为得到小主人的赏识得以认识几个字懂得一点武艺,却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繁华的大城——之前路过长安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在外头看了一眼那大唐国都,此番真真切切见识了洛阳,他方才真正感受到大唐的繁盛。果然姐姐说的不错,别说是龟兹镇,安西四镇加在一起也算不得什么。

前往西域找寻弟弟居然用了三年多的时光,这一点连哈蜜儿自己也没有料到。毕竟是幼年失散的亲人,她之前虽然一直托胡天野打听消息,却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李贤倒是说可以帮忙行文西域各州各镇寻找,但却被她一力拒绝。

这天下冒充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与其依靠官府,还不如靠行商的力量更管用。

当胡天野终于送来了较为可靠的消息,又是李贤爽快地允准了她的请求,甚至还向专事贩奴的某人讨了四个胡人护卫陪她同行。结果,这一找就是足足三年。期间她不敢吐露自己的身份,而那四个胡人护卫也只知道她是朝中贵人的内宠,一直尽心竭力。直到最后找到人之后,他们才表示想要留在龟兹镇,她也爽快地同意了。

赎出甘勒,最终不过是花了一匹马的价钱,而她三年寻亲的花费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让她欣喜的是,甘勒虽然当了那么多年的奴隶,却没有什么恶习,行事并没有什么畏缩,甚至还会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一路上,甚至是她这个刚刚找回来的弟弟保护的她,那武艺虽然说不上第一流,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悍勇。

哈蜜儿本想找个地方先住下,然后派人去修文坊送个信。离开这么久,她心中自然是惴惴然的,毕竟,李贤如今已经是储君,她也不再是当年的舞姬,任是哪家达官贵人家里,也不曾有家中宠妾在外长时间不归的。她甚至想好了之后的路,只要旧主胡天野肯帮个忙,她和弟弟在洛阳谋生至少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事实偏偏就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在天街上行了不多远,她便看到迎面正好有十几骑人奔来。情知那极可能是贵人踏马出游或是狩猎,她赶紧拉过甘勒的缰绳避在一边,谁知,那一群人风驰电掣地从她身边掠过之后,竟是不多时又飞快地折返了来。为首的高挑女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之后,忽然又惊又喜地嚷嚷了一声。

“哈蜜儿?”

哈蜜儿依稀记得是见过人家的,在脑海中搜寻了许久,这才想了起来:“您是……尉迟夫人?”

“啊呀,小妮子你总算是回来了!”李焱娘利落地跳下马,见哈蜜儿也跳了下来,走上前去便在她脸上掐了一记,旋即便笑了起来,“人道是西域牛羊多,果然你在那里大概喝多了羊奶,这脸上更嫩滑了,竟是没看出什么风霜之色,还好似年轻了几岁。啧啧,还真是让人羡慕!”

哈蜜儿虽说认识李焱娘,却没料到对方一见面不是责难,而是夸起了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正为难的时候,却不料身后传来了一个好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