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李贤方才轻描淡写地说:“令月拉着慕容去逛南市了。”

室内一下子鸦雀无声,就连早有猜测的李弘也愣在了那里。许久,李显才极其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敢情市井之中的那些流言是真的,六哥你准备撮合你那个宝贝徒弟和令月?天哪,我明白小慕容为什么不要吐谷浑王位了,比起大唐的驸马都尉来,吐谷浑那个残破的地方算什么……哎哟!”

他这话还没说完,大腿上就被人用力掐了一记,一转头看到李旦警告地摇摇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对面的李贤正用一种极其不善的目光瞪着他。情知说错了什么话,李显赶紧坐直了身体闭上了嘴,暗想六哥还真够护短的。

“他们俩不过是说得上话,是否有那个意思还不知道,七弟你嚷嚷什么驸马都尉!”李贤重重地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搁,这才转头看着李弘,“五哥,我想把慕容的任命搁一搁,先论功行赏封了他国公,人照样还是住在我那里,免得有人纠缠,至于他和令月的事,不妨顺其自然,看看情形再说。”

对于李贤这种说风就是雨的脾气,李弘是深有领教,想想要是换成别家女子在李令月这个年纪,兴许早就嫁了,于是便点了点头。接下来,兄弟四人便开始天南海北地胡侃,继而就说到了自家那一堆孩子身上,个个都是眉飞色舞。

儿女是爸妈的心头肉,真真是一点不假。

说到儿女,李显忽然就想起了前几天传出的大闹东宫之事,忽然就对李贤竖起了大拇指,神采飞扬地赞道:“六哥,你还真是厉害,啧啧,听说我那两个小侄女和两个小侄子把一群官员训得狗血淋头,甚至还有吓晕过去的是不是?真是太丢脸了,既然要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至少也得有些胆量才行!”

李旦也在旁边兴致勃勃地插话道:“是啊是啊,如果我的儿子将来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我的儿女也一定要像我们兄弟这样和睦,决不让那些可恶的家伙钻空子!”

“这一点,我也很佩服六弟。”

李弘也终于笑吟吟地开口了,那天和李嘉的沟通很顺利很愉快,尤其是李贤有关两个爹爹的理论,让他觉得新奇有趣,更减少了心头的负担。此时,见李贤嬉皮笑脸得意洋洋,他忍不住又打击了一句。

“不过,六弟你家里头那几个小丫头太厉害了,若是老这么下去以后谁敢娶她们?不过都是十几岁的光景就一个个有那样的气势,敢情我那几个弟妹的彪悍全都遗传到了她们头上?你到时候别说我没警告你,这就算打着灯笼,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李六郎!”

这不是废话么?

李贤不禁气咻咻地白了李弘一眼,心想除非再有时空穿越人士降临在这个时代,否则他李六郎当然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只不过,人家说他的宝贝千金嫁不出去,这即使是他的兄长他也是不依的,于是他又冷哼了一声。

“谁娶了我女儿那是他们有福气,谁敢嫌她们性情不好?五哥你别操这心,敬业伯虎小薛家那几个小子我看着就很好,能文能武又没有纨绔习性,而且和我那几个宝贝女儿天天厮混在一块,到时候这婚事指不定直接解决了。倒是五哥你要不要我帮你留心一下,要知道,我可有五个女儿,到时候洛阳才俊别都让我给挑光了!”

李弘终于为之色变,恼火地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时候还不等李贤开口,李旦便在后头轻轻嘀咕了一句:“五哥,难道你能吐得出来?”

幼弟这么一说,李弘李贤李显三人顿时全都愣了。你眼看我眼了一阵,他们方才齐齐大笑了起来,李贤更是狠狠拍着李旦的肩膀,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不但他已经儿女满堂,就连李显李旦他们也都娶妻生子了,只要把李令月的婚事解决,他可谓是大功告成。

这幸福的日子来得多么不容易啊,硬生生把他这个闲王逼成了劳碌命的储君!

兄弟四个欢声笑语,外头的内侍宫人听到里头的阵阵笑声,各自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欢容。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好在他们的皇帝陛下一向是个好性子,仁慈宽厚,对下头也和气,再加上这皇家兄弟之间以和睦著称,他们就更加少担了一些风险。

当里头的笑声不断升级的时候,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倾听动静,竟是没留神外头有人进来。

于是,李治踏进徽猷殿,看见的就是一群内侍宫人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情景。他这些年袖手不管国事,更不曾插手宫务,平常多半是李弘去贞观殿看他,他很少到这地方来,纵使散心也多半是往陶光园或是上阳宫。今天闲来无事走到此地却看到了这么一番不成体统的光景,他顿时有些恼了。

李治老了,王福顺也老了,只不过侍奉太上皇这种勾当别人根本没法胜任,他这个大总管于是只能继续当着,现如今已经赐了紫袍,算得上内侍省第一高品。见李治脸色不对,他慌忙疾步上前喝问。这时候,那些内侍宫人方才发现是太上皇驾临,顿时吓了个半死。

盘问之下,王福顺才得知今儿个李贤三人都在皇帝这里聚会,联想到早上众人去贞观殿问安的事,他便笑吟吟回转了来禀明。果然,原本有些百无聊赖的李治马上来了兴致。

“哦,难得他们都在这里!”李上皇既然来了兴致,便喝住了几个要进去报信的内侍,背着手缓缓踱了进去,而王福顺连忙跟在了后头,暗自祷祝里头的四兄弟如他所想,正在兄友弟恭地进行友好谈话,千万别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勾当。

仿佛是他的祈祷有了作用,陪着大唐太上皇陛下在门前那么一站,他便听到了里头传来了清晰的声音。听那口气,似乎是英王李显,他甚至能想象那唾沫星子乱飞的架势。

“五哥,那么好的主意你怎么不早说,骊山好啊,自从上次去过之后,我可是好久没有体会到那温泉滋味了!不如这样,我和八弟护送父皇母后一起去,顺便在那里逛两三个月再回来怎么样?反正这洛阳有五哥你和六哥坐镇,出不了麻烦!”

听到骊山两个字的时候,王福顺也心中一动很是憧憬,但随即传来的一声大喝立刻让他吓了一跳。

“七弟,你给我好好在羽林军呆着!父皇母后就算要去骊山幸温泉宫,那怎么也得我护送前去,还轮不到你!对了,我看是不是让你一个人留守洛阳,我和五哥八弟一起护送父皇母后,顺便带上几个老臣一起去呢?”

这一番对话差点没让王福顺笑岔了气,一回头正想分说什么,却只见李治抽搐着嘴角,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咋的,他又有些惴惴然。

结果,下一刻,现如今已经老态尽显的李上皇竟是提脚直接踹开了门。

“别一天到晚就想着四处乱跑,你们一个个都好好在洛阳呆着!六郎,你好歹也算是兄长,别把你的懒劲传给你的两个弟弟!”

第七百三十五章 全家度假我留守

如果换作五年前,丈夫忽然跑来说要去骊山幸温泉,武后必定会直接拒绝,但今日李治把四个儿子忽然全都呼啦啦拉了过来,她却有些犹豫了。去吧,担心离开洛阳太久一切失去了掌控;可不去吧,据太医署的太医诊断,李治的身体并未完全康复,去骊山休养一下也是应当的。于是,头痛的她免不了瞪了李贤一眼。

可怜的李贤被老妈瞪得莫名其妙,要知道,他眼下已经是儿女成群当爹爹的人了,在家里和娇妻们打打闹闹不要紧,可在武后面前每每遭到小孩子似的待遇,这究竟怎么回事?今天这勾当根本和他没关系,完全是李弘心血来潮提出的主意,关他什么事?

“媚娘,当初你还年轻的时候,陪着朕谒昭陵,去并州祭祖,去泰山封禅,甚至于巡狩天下,可是自从朕退位之后,你除了陪朕去过一次九成宫避暑,之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洛阳。朕虽说喜爱洛阳宫地势高,可年纪大了,一直呆在一个地方未免憋闷,你就真的不想陪朕一起去骊山?你若是担心国事,不妨像以前一样,把文武百官都带上不就好了?”

老爹这么随口一说,这下子李贤就更头痛了。好容易西北不打仗,河西那条丝绸之路异常畅通,源源不断地有金银财物流入中原,但这并不代表国库就充盈了。他如今算是彻底相信了,以断案如神闻名于世的狄仁杰居然还有管理国库的本领,这户部尚书当得犹如守财奴似的,这一趟骊山若是浩浩荡荡一大堆人,某人可就要背后使阴招了。

这狄仁杰的讽谏比那种只知道一头扑在地上死谏的不同,相当有水平,他可不愿意被这么一个家伙缠上两三天,那绝对是要死人的!从这一点来说,狄仁杰竟是充分继承了上官仪和郝处俊的优点,摒弃了两人的缺点,端的是难打交道。

本着为自己减少麻烦的原则,见武后深深意动,他连忙上前一步劝道:“母后,这骊山距离洛阳并不算太远,何必要带上文武大臣那么麻烦?五哥提出这建议,原本就是因为他最近老犯腰腿疼,所以想去休养休养,若是到了那山清水秀的地方还要处理国事,哪里谈得上是休养,还不如待在洛阳算了!要我说,我们这一家人同去,把那些官员撂在洛阳才好!”

尽管早知道李贤惫懒,尽管早知道这小子常常出馊主意,但听到最后一句话,武后哭笑不得之下,竟是呛得连连咳嗽。而某人则是恰恰相反,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认认真真考虑起了其中的可行性。李上皇如今人老爱热闹,对于二人世界也就不那么执著了。

“笑话,这要是一家人全都一溜烟跑去了骊山,朝政大事谁来决断?”

面对武后的嗔怒,早有准备的李贤遂笑嘻嘻地说:“这不是还有政事堂么?军国大事自有快马报往骊山,只要文武百官都留在洛阳,这朝廷也不至于乱。只要带上一个宰相随扈,再加上一个婉儿,一应事务绝对乱不了。”

李弘这时候终于品出了一丁点弦外之音,冷不丁开口问道:“六弟你别打马虎眼,我们若是都去了,这洛阳留谁坐镇?”

“难道五哥你忘了你八岁那一年,父皇母后东巡并州,之后驻驾洛阳,你作为太子在长安监国的事情?”

这句话一出,李治和武后不禁面面相觑,心中都想起了当初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而李弘则是想起自己一个孩子没了父母在身边,整天要面对堆积如山的政务,还有那些罗罗嗦嗦的东宫官员。一旁的李显和李旦尽管对此没什么体会,但看看父母和兄长那脸色,知道这监国必定不是什么舒心惬意的好事,于是双双蹑手蹑脚地往后退去。

看这架势,六哥似乎又有什么吓死人不偿命的好主意,他们还是退开一点,免得遭了池鱼之殃的好!

如果说刚刚只是猜测,那么现在李弘就真的领会到了这个狡猾弟弟的某种心意。虽说出于私心他至少也该出手帮助一把,但他在张了张嘴之后,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

李治却忍不住好奇,清了清嗓子问道:“六郎,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咳,我大唐皇子皇孙不是原本就有早年出阁的往事么?我寻思着让一个皇孙出阁坐镇东宫,反正只是个象征性作用,这事情多半就成了……”

“胡说八道!”

武后终于体会到了李贤的“狼子野心”,顿时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你家那几个小子最大的才十三岁,还有两个也就十二岁,最小的一个还小着呢,谁能有坐镇东宫的本事?此事休提,你五哥既然需要去骊山温泉宫好好休养,你这个既是弟弟又是储君的就留下总揽国政。若是再有大臣说你偷懒,回头我回来一定好好收拾你!”

对于武后忽然这大光其火的举动,李治虽说觉得李贤的提议很有些让人心动,但还是投去了爱莫能助的苦笑。对于两个执掌国政的儿子之间存在深刻默契,他心中是很欣赏很高兴的,可是,他认为如今时候不到,更不愿意在这种节骨眼上触怒了妻子。

他倒是不怕武后冲他发火,但如今都老夫老妻了,为了孙子的事情生出芥蒂,这有必要吗?

虽说结果不那么美妙,但在走出大仪殿的时候,李贤却仿佛根本没有那种烦恼,照旧的满面春风。到最后,心中颇有愧疚的李弘终于忍不住了,悄悄把李贤拉到了一边,半埋怨半劝解地说:“六弟,这种事情你怎么也得慢慢来,怎么能这么不管不顾地在这种时候提起?”

“放心,我原本就没打算有机会和你一起去骊山度假。”

李贤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心想将来有机会,一定只带上自己的娇妻们去骊山好好泡泡温泉——若是白发人对白发人,那种情调想必也不错。其实,他早知道自己会是被留下来的那个,只因为一直以来他在老妈心目中的形象实在是太完美了。武后纵使不相信别人,总归也相信他这个儿子。

“我只是先和母后报个备说一声,看看她的态度如何。五哥,你十三岁的时候,可是已经前后监国好几次了,嘉儿现如今也不小了,你们去骊山期间,我决定把他拉出来实习一下,也好看看他是不是真有某方面的天赋。”

“……”

李弘这一回是真真切切地无语了,李贤固然有某些方面的好心,但这家伙深层次的想法又怎么能够瞒得过他?极其恼怒地叹了一口气,他干脆扭头就走。要不是他这块头体格绝对比不上李贤,他还真想好好和这家伙打一架。

哪有这样的父亲,居然这么早就想着压榨儿子!

李弘这拂袖而去,李显和李旦兄弟俩不由觉得莫名其妙,遂双双围上前来想要问个究竟。应付这两个小的对于李贤来说自是驾轻就熟,他三两下岔开话题,旋即给两个弟弟布置了一番任务,等到他们乐呵呵地离去,他方才得意洋洋地揪了揪胡子。

什么叫做把人卖了还替他数钱,就是这么一个光景。

虽然东宫还堆积着一大堆的事情需要处理,但对于人形盖章机李贤来说,他处理那些事情顶多只要一个时辰,因此他并不着急。对于如今政事堂的高效以及东宫班子的年轻化和效率化,他非常满意,所以这时候便想着在宫里溜达一圈,把设想和计划再考虑得完美一些。

虽说李弘并不是妃嫔成群的人,但后宫的地界总有数不尽的宫人,所以李贤刻意朝人少的地方走,免得造成偶遇之类的艳遇勾当。然而,这一次让他失算的是,尽管他绕过了不少希望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女子,但却在陶光园前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婉儿?”

“咦,是师傅!”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却还是李贤率先打破了这有一点微妙的气氛,干咳了一声问道:“你在这陶光园鬼鬼祟祟的干吗?”

“谁鬼鬼祟祟的!”上官婉儿从刚刚偶遇的兴奋中回过了神,立刻恢复了那个举止优雅的女官形象,神气活现地一昂头道,“太上皇后最近晚上常常睡不好,我在陶光园替她采一些花蕊泡茶喝,这是娘告诉我的秘方,一向很有效。倒是皇太弟殿下,您不在东宫处理政事,跑到这陶光园干什么,难道是要偷懒?哎呀,爷爷若是知道……”

“好了好了,你不鬼鬼祟祟,我鬼鬼祟祟,这总行了吧?”

李贤听上官婉儿把老上官都搬了出来,顿时满头大汗,赶紧岔开了去。见小妮子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锦囊,他知道这其中必定是什么花蕊,心中顿时一动。他那位母后除了阿芊之外,还用过其他的女官,但时间都不长,上官婉儿偏偏能够一当就是三年,而且更有步步上升的态势,这实在是和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这略一沉吟,他便将李治武后李弘等人要去骊山幸温泉的事提了提,结果还不等他说什么,上官婉儿便倏忽间眼睛大亮,随即向他丢了一个狡黠的眼神就一阵风似的去了。

“师傅,你放心,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全都办好!”

第七百三十六章 可能存在的危机

皇宫一下子空了。

上至朝堂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都对这一次皇帝一家子的雷厉风行感到瞠目结舌,甚至有不少在长安洛阳已经过上了多年舒心日子的人们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然而,当知道留守洛阳的乃是李贤时,更多地想头就犹如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得一干二净。至于冰山下头的泥沙,那就不得而知了。

荣华富贵很重要,但生命更重要,谁希望像虢王那些家伙一样下半辈子都在软禁中度过?就是要谋划,也得用稳妥的方子不是?

虽说诏书上说有军国大事需得快马上骊山通报,但谁都知道,这年头天下承平无事,只要李贤认为那不是军国大事,就算在洛阳大开杀戒,这骊山上也不会有半点动静。而且,倘若李贤真的有心,这要是直接大刀阔斧地搞一次政变,这天下就名正言顺是他的了。

这天忙碌完政务,李敬业几个人闲来无事便聚在东宫的明性斋,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从民间对这次皇家浩浩荡荡去骊山泡温泉的议论,到朝堂百官的反应,说着说着,李敬业变忽然嘿嘿笑了起来。

“六郎,民间都在唱什么天无二日,朝有三主了,这大好的机会,你是不是准备干一把?嘿,现如今我们是要羽林军有羽林军,要金吾卫有金吾卫,这十六卫统统加在一起,你能指挥的差不多超过一多半,啧啧,就是当初你那位被废的伯父也不曾这么风光!”

“放屁!”李贤懒洋洋地看完最后一份奏疏,拿起东宫大印往上头一盖,这才抬起头来,“你小子若是做好了当宰相的准备,我不介意干一把。还有伯虎仲翔小薛,就现在这么一档子事你们就叫苦连天了,若是担子再压重一点,你们真的乐意?”

“少拿我们当借口!”

屈突仲翔没好气地挥了挥手,皮笑肉不笑地嘲讽道:“分明是你这个家伙嫌那九五之尊的宝座烫屁股,拿我们当由头干吗?不过,若不是你家那几个小子姑娘当初气势汹汹地教训过一通东宫的官员,紧跟着你又大手笔黜落了几个,只怕现在就有人来给你上劝进书了!”

说到劝进这两个字,一旁的周晓忽然露出了有些犹豫的表情。此时恰好别人都在和李贤说笑,他旁边的薛丁山又是个木讷的,因此倒没有什么人注意他。然而,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咋呼呼的嚷嚷。

“什么劝进不劝进的,六郎这储君当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有谁比他更舒心更惬意,干嘛非得求什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要是有罗嗦的人,直接抓了往岭南一扔就好,看还有谁敢罗嗦这些有的没的!那天我还好生赞赏了我那两个小子一通,那些家伙居然连六郎家里的小子都敢挑拨,真是翻了天了!”

对于程伯虎这个大嗓门直性情,李贤一向最觉得投契,当下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忽然,他发现周晓的表情有些不对,遂奇怪地问道:“阿晓,你这愁眉苦脸的干嘛呢?对了,我居然忘了姑姑病了,待会回去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临川大长公主在大唐那些公主中算得上活得最滋润最精神抖擞的,所以乍听说她病了,一群人都没怎么往心里去,想着怎么也是风寒之类的小病。但即便如此,李敬业等人还是立刻调转了话题,围着周晓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周晓的脸色就渐渐沉了下来,最后实在没法,便忽然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太医说,娘要是能熬过冬天就还有机会,否则,否则……”

这个说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一下子惊倒了,尤其是李贤。他霍地站了起来,三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周晓的胳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太医署的人什么时候去看病的,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和我通报一声!还有你,怎么不早说!”

“娘不让我说,太医署的那些太医都被她一个个警告过。”周晓闷闷地回答了一句话,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我实在是忍不住,要是现在不说将来出了什么事,你们肯定说我这个当儿子的没心没肺。其实,娘从一年前身体就不太好了,太医说是因为爹一直在外,她在家中日夜牵挂耗费心力太多的缘故。就是最近,爹也一直忙得脚不沾地……”

对于这种说法,李贤也不由得附和着叹气。虽说临川大长公主和他老爹李治并非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彼此感情一向极好,就连武后这么一个对李治那些姐妹没有好感的,也对临川大长公主很是关切。屡次褒奖之后,他那位姑姑就成了贤孝仁德的典范人物。而驸马都尉周道务也是驸马之中的佼佼者,打仗民政都很在行,只没想到……

“既然事情都做完了,那大家不妨一起去阿晓家里一趟!”

李贤一声令下,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当下收拾好了便一起出了东宫直奔周家。这么浩浩荡荡一大帮人自然是让措手不及的周家上下乱成一团,偏生男主人还没回来,女主人还在病榻上躺着,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周晓带着这么一群尊贵的客人登堂入室,直接进入了临川大长公主的寝室。

“六郎,还有敬业伯虎小薛仲翔,你们怎么都来了?”虽说病着,但临川大长公主的精神却还算不错。一看到这么多人拥了进来,她一惊之后立刻恼火地瞪着自己的儿子,沉声训斥道,“阿晓,你把我的吩咐当作耳边风了是不是?”

见周晓在临川大长公主的犀利目光下习惯性地有些瑟缩,李贤便把他拉到了后头,自己笑吟吟地上去坐在了床榻边上:“姑姑,这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些病痛,既然是病了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我可是你的嫡亲侄儿,这点小事不至于要瞒着我吧?”

“你小子不明白!”临川大长公主一下子恼火了,猛地大力揪住了李贤的领子,厉声斥道,“你知不知道如今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有多少人在等你的一声令下,有多少人在准备抓你的错处?”一连串的问句之后,她忽然疲惫了下来,又懒懒地向后靠去。

“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晓的爹爹这些天不知道接待了几拨人,他虽然不在我面前说,但那种唉声叹气的架势我却能看出来。他虽然是驸马,但毕竟是外臣,要在朝中为官,有些事纵使知道不妥也不敢往外头说。六郎,你得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就可以的,若是有人假借你的身份下达号令,到最后把你推上九五之尊的宝座,那又如何?”

这一句话顿时犹如炸雷一般,把李贤震醒了,他冷不丁甚至想到了赫赫有名的陈桥兵变赵匡胤黄袍加身。虽说那家伙决不是完全不知情地被人拥上黄袍,但若是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猛地又打了个寒颤,暗自在心里算计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临川大长公主见李贤坐在那里愣愣的,便转头看了看其他人。看见李敬业程伯虎几个齐刷刷地傻站在那里,她忍不住拍了拍床板。

“你们和阿晓一样都是六郎的死党,这种事情都帮他看着一点,别火上浇油添乱!太上皇后的性子……我知道,她即便是最信任一个人的时候,也不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总之,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要动,也不能被人推着动,你们明白吗?”

这前头的话兴许有人不以为然,甚至隐隐约约还有一种幸灾乐祸乐见其成的味道,但这后一句话无疑正中李敬业等人心口,于是包括周晓在内,人人都是狠狠点头。

这要是拥立那也得他们拥立,什么时候轮到了别人?

“这东宫卫率和其他那些东宫所属的兵马,我和小薛会看着,羽林军那边仲翔你和老契苾打个招呼,多多注意一些。至于金吾卫那边,交给老盛怎么都能放心。至于文官,我们这些人当中也就是敬业和阿晓是文官,反正文官干不出兵变的事,有你们两个盯着就行了。”

程伯虎这么大大咧咧一分派,李贤立刻回过了神,当下便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哪里还有刚刚的凝重。这就算某些人会生事,他有手有脚有嘴巴有兵权有政权,难道不能把人压下去?在他面前耍大刀的人倒是有几拨,可都有什么好下场?

“姑姑你放心,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这个侄儿还不至于那么窝囊!你好好养病,来年这时候,我可是要请你一起打马球的!”

撂下这句话之后,李贤转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随即便拉着李敬业他们就走。而周晓没弄清怎么回事,还是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母亲出声呼唤,他这才慌忙上前。

“你小子虽说有些小聪明,但还比不上仲翔。你又不会武艺,也帮不上其他的忙,所以只要多多串门就好!记住,多听多看少说,如果有不妥当的,先和你爹爹商量,明白么?”

第七百三十七章 郎才女貌惹人羡

亲王满地走,郡王如牛毛,嗣王遍眼皆是,国公上窜下跳。

现如今的洛阳就是这么一个格局。在见惯了那么多尊贵人之后,洛阳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即便看到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人在路上走过,也不过是稍稍看上一眼,顶多悄悄议论一番哪家亲王有体面,哪家国公不如前,诸如此类。

但凡王爵公爵,在洛阳总少不得有一座高门大宅居住,纵使已经破落下来的家族也是这般。然而,现如今这么一档子事却有了例外。只要是想去拜访那位新鲜出炉的大唐鲁国公的人都会愕然发现,年纪轻轻功劳赫赫的某人,居然在洛阳还没有一座宅第。

对于这一点,慕容复自己也是万般无奈。他并不是没钱,即使当初从吐谷浑来到大唐的他身无分文,但这些年的官当下来,各色俸禄加上赏赐,他少说也积攒了几万贯下来。而且,他这次主持选出了吐谷浑新王,已经心灰意冷的弘化大长公主把积攒下来的大半私房都转赠给了他,所以他怎么也算是个小富翁了,至少买一座宅第还是买得起的。

可是,李贤却一句话就把他百般思量方才想出的委婉说辞给打了回去:“师徒一家亲,你小子没事情花那个钱干什么,反正我这宅子大,别说你就是暂时先住个大半年,就是住上十年八载也不要紧,别给我没事情就大手大脚的!”

慕容复如今倒不用担心他那些师娘们会为他张罗婚事纠缠不休,但是,他要担心的却是那位神出鬼没的太平公主!他就不明白了,这大唐的公主人人都有宅第,为什么太平公主非要住在李贤家里,而且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他那位便宜师傅难道就那么热情好客,把这储君的宅第当成了客栈?

还有,他难道就要在这洛阳当一个安逸的国公?

“慕容,慕容!”

正在书房中翻阅北地资料的慕容复乍听得这嚷嚷,知道今天这一天又废了,忍不住哀叹了一声。这皇帝一家子都跑到骊山去泡温泉了,李贤留在洛阳还可以说是储君要坐镇国都管理政务,为什么这位最受父母和兄长宠爱的小公主没有一起跟过去?

他迅速整理好表情站起身抬起头,却见大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紧跟着一个人影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那模样像煞了男孩子。

“嘿,今天有人给你送帖子了!”

帖子?慕容复原本以为李令月又准备约他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一听到帖子,顿时万分讶异。他虽说如今稍微有了一点名头,但那不是在辽东就是在西域,和普通官员并没有多大联系。他莫名其妙地接过李令月递过来的帖子,翻开一看便愣住了。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同僚抑或其它,上头赫然署名上官。放眼满朝文武,姓氏为上官而又官高爵显的,就只有致仕后进位开府仪同三司的上官仪。可是,他和上官仪顶多就是见过两面,虽听说人家和李贤交情不错,可这和他有什么相干?

见慕容复瞥了一眼便露出了呆若木鸡的表情,李令月不禁好奇了,遂追问道:“喂,究竟是谁送来的帖子?”

慕容复眉头一挑,心中异常奇怪。这帖子又不是信函,外头没有封套,只要一展开便能看见,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素来是最好奇不过的人,居然会不看?

“咦,难道你没有看过?”

李令月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我看过还会问你么?还不是六哥多事,四处都吩咐过只要是你的东西就直接送过来,谁都不能随便拆看,我刚刚从那管事手中接过东西的时候,他还罗罗嗦嗦老半天!快说,究竟是谁给你送的帖子,是不是人家要给你说媳妇?”

“……”

慕容复闻言顿时无语,虽说很想翻白眼,但他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这冲动,直接把帖子递了过去:“是上官家送来的,说是上官相公要请我喝酒。”

“老上官?”李令月一下子怔在了那里,也顾不得看那帖子,忽然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敢情他到现在还不死心,还在操心婉儿的终生大事!婉儿都已经是六品官了,人家不想嫁难道不成么?不行不行,我得帮她,慕容,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对于太平公主这么一个尊贵且甩不掉的跟屁虫,慕容复毫无办法,只得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心中却不以为然。上官婉儿他见过几次,深知那一位满腔相思都寄在了他那个便宜师傅李贤身上,绝对不至于对她另眼相看,李令月这无疑是瞎操心。而上官仪特意送这么一份帖子过来,也绝对不可能是要给他撮合。

他又不是李贤那样的人物,就算如今稍稍有了些身份地位,也不至于上官仪这样的人物另眼看待。

然而,当这一天慕容复和男装打扮的李令月一起莅临上官家的时候,却引起了从上到下的一阵轰动。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一向交好,以往常常突然袭击,别说她今天只是男装,就是化成了灰,那些曾经受惊过度的下人也不会认不出来。在这种小道新闻传遍洛阳街头巷尾的时刻,绯闻男女主角居然还敢这么大大方方地结伴一同登门,这实在是……

至少上官仪看到这一幕,那眼睛就立刻直了,心中除了埋怨李令月的胆大妄为之后,少不得也大骂了李贤一顿——这太上皇夫妇没空管教李令月,你这个兄长就这么教导妹妹的?当然,看这一对的模样,似乎还真是郎才女貌惹人羡幕。

人都来了,上官仪也没有胆量把那么一位金枝玉叶往外头赶,遂只能端着笑脸迎了两人。见李令月兴冲冲地走在前头,他便刻意拖后几步,低声对慕容复提醒道:“鲁国公年少得志,但有些事情上也得注意一些,诸如和公主同行这种事,还是应该谨慎些。”

慕容复听得心中连连叹气,他何尝不知道应该谨慎?可难道他能板着脸对李令月说,你以后别来纠缠我?李贤这个当兄长的都不管那一位,这腿可是长在人家脚上,他怎么管?

“上官相公,我……”

上官仪不等人家把话说完,便摆出长辈的架势轻轻拍了拍慕容复的肩膀:“太平公主素来眼高于顶,能够看得上你,也说明你确实是如今年少俊彦中最最出色的,只怕这事情皇太弟殿下也是乐见其成,我并不是说让你避着他。只是太过张扬毕竟不好,你自己把握分寸也就是了。”

情知此时说什么都是白搭,慕容复只得叹了一口气,心想为何人人都是自以为是。望了一眼前头那个兴高采烈,时时刻刻活力四射的身影,他的目光又柔和了下来。虽然这位公主的性子急,人又冲动,但却没有豪门千金的骄纵,至少他并不讨厌被她拉着四处走。

虽说是主动请喝酒,但上官仪的安排很简单,三张小几上不过是各摆着些家常菜肴,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致仕宰相的派头——上官家虽说比不上那些一等一的豪门世家,人丁也比较单薄,但至少并不穷,这种俭朴的架势让李令月直接皱了皱眉头。

上官仪却仿佛没看到那位公主脸上的表情,在屏退仆从之后就笑呵呵地对慕容复说:“我听说鲁国公在洛阳尚无一座安身的宅第,我这隔壁正好有一位朝官要赴外任,价钱似乎很是公道,不知道你……”

李令月差点没一口酒喷出来,好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她方才气急败坏地说:“老上官,若是要安家,六哥早就禀明五哥直接赐第给慕容了,哪里还用得着让他亲自出钱买?六哥是想着他以后又要去很远的地方上任,所以多留一些时间亲近亲近,你怎么尽添乱!”

上官仪现如今还兼任东宫太弟太师的身份,东宫崇文馆那么多金枝玉叶,看到他吹胡子瞪眼无不规规矩矩,可他就是拿李令月没办法。此时,听到这位公主指斥自己添乱,他心中不禁更郁闷了,然而他更注意的却是另外一句。

慕容复居然还要去远方上任?这李贤也太会支使徒弟了!等等,如果是这样,难道李贤舍得让自己的宝贝妹妹跟着去那些边陲之地吃苦,还是打算让她在洛阳独守空房?

想来想去想不通,他也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直截了当道出了今天的最大目的:“鲁国公,今日我相邀你来,是有一件事需你帮忙。东宫崇文馆如今云集了太多的皇族子弟,虽不敢妄为,但难免良莠不齐,好勇斗狠的也不少。我看你如今暂时赋闲无事,不如去崇文馆兼一个师傅的头衔,也好替皇太弟殿下分忧。当然,这也好帮帮我家婉儿。”

李令月在旁边竖起耳朵倾听,心中立时大骂老上官狡猾,这不是变相牵线么?只顾着想如何替上官婉儿解决这桩麻烦的她完全忘记了,她那位密友已经跟着皇帝一家子前往骊山,这些天和慕容复照面的机会都不会有。

第七百三十八章 一封家书背后的故事

那里的子民并不完全信奉佛祖,但那里的庙宇富丽堂皇让人惊叹。你可以看到无数身穿精美丝绸的达官贵人在街头徜徉,你可以看到身穿粗布衣衫的平民昂着头对贵族说话,你可以看到那壮观的皇宫前,百姓们熟视无睹地走过。支配这个庞大帝国的是李氏家族,但在已经退位的前任皇帝和现任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却是前任皇后和现任皇帝的弟弟。

那是一对站在众人之上的母子,拥有最显赫的地位和最强大的默契。

李贤并不知道,没有达成目的就踏上归途的赤玛伦在离开洛阳城的前夕,在羊皮纸上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他更不知道,即使在自己已经努力提高警惕的情况下,依旧有人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研究着某些事情的可能性。

人都是有野心的,这是被无数人奉为金科玉律的真理。正好比某些人失去了权力之后,就变得无比衰老颓废一样,更多的人则是在失去权力之后竭尽全力地思考着如何把权力夺回来。他们平日用最完美的伪装把自己藏在阴影中,但始终睁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关注着周遭的一切,计算着某些事情可能带给自己的机会。

而这样的老鼠,并非仅仅存在于洛阳的臭水沟中。虽然是阴谋,谋划的地方却往往是在那些深宅大院的华丽书房中,出自花园中看似吟诗作赋的文人集会中,出自酒宴上的高谈阔论中。只要是志同道合之辈,在隐忍了这么多年之后,都已经等不下去了。

“干吧,要是再等下去,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我看还是谨慎一点好,要知道……他们可是至今还是在软禁之中。”

“怕什么,当初太宗皇帝登上皇位之前,还不是危若累卵,可最后还不是一举事成!”

“不好办,羽林军牢牢掌控在李六郎手中,若是没有他的首肯,谁都调动不了一兵一卒。”

“你们傻了不是,这种时候当然得假传圣旨!既然是用他的名头,那些人还会拒绝?这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会收买人心,羽林军一听要拥立他,肯定会群起响应!”

“喂,各位行驱狼吞虎之计,可千万别人家没两败俱伤,我们却先损了!我这安生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可不想没事情连性命都没了!你们干归你们干,可别扯上我,李六郎虽说手段厉害,可对我还是……等等,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你们的亲哥哥……住手!”

翌日,一位闲居洛阳已经有五六年的宗室国公忽然去世。当消息送到宗正寺之后,宗正卿韩王李元嘉只是叹息了一声,命人上门吊唁并制定了一应规程,自己就撂手不管了。这些年,李唐皇族的人口有了相当的增长,死上三两个人也是正常的事。他甚至压根没有觉得,那报丧表上写的那位宗室三十七岁亡故有什么问题,毕竟这年头的医疗水平着实有限。

皇帝一家子去骊山泡温泉,其实还是小小带了那么几个人的,除了刘祎之这个宰相之外,还有一个中书舍人,以及几位中书门下的要紧官员。此外还有几个素来恭顺的皇族宗室,比如算是李治长辈的霍王李元轨,比如说几位比大长公主还要高一辈的女眷。至于其他人哪怕有大把的空闲,也没法与之同行。

按照李治很是大义凛然的话说,能不扰民则不扰民,要充分体现爱民如子的风范。

阔别十几年再次来到骊山,看到那山间修缮完好的殿阁楼台,在温汤中尽情享受那种温柔旖旎的气氛,闲来无事在山间射猎一番,或者干脆把三个同来的儿子召集在一起谈天说地。对于太上皇李治来说,这日子过得惬意舒心,同行的又没有那种唠叨不休的人,还有什么能够比这个更加完美的?

能够来泡泡温泉舒缓一下神经,消解一下疲劳,李弘这个提建议的人当然也感到很愉快。至于李显和李旦两个则更不用说了,要不是太医说温汤不能一天到晚泡着,他们恨不得就在池子里不出来。这三兄弟都是带了妻妾同来,鸳鸯戏水其乐无穷,全都是一幅乐不思蜀的派头。

唯一还算保持着充分冷静头脑的则是武后了。虽说没有什么军国大事需要处置,但她还是每晚在睡觉之前浏览来自洛阳的文书——这些有的是李贤送来的,有的是她在朝中的心腹送来的,有的则是来自于政事堂。然而,每晚她秉烛用功的时候,丈夫却常常在旁边捣乱,几次三番下来她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老小孩么?

“媚娘,都这么晚了,如今东南西北都没有大事,贤儿就算会偷懒,洛阳至少还留着那么些个宰相,你就别那么操心了……”

武后无可奈何地拿簪子拨了拨灯火,放下手中只看了一半的家书,盈盈走到了床前。眼见她脱下外袍亲自将帷帐缓缓放下,外头侍候的两名宫人遂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脸上都带着难以名状的羡慕。帝后和谐这固然是从古至今最难得的,更难得的则是武后保养得宜的身材和肌肤,别说她们,就是满朝文武谁不说太上皇后青春永不老?

不多时,屋子中摇摇晃晃的床榻方才安静了下来,又捱了一会,那床榻上又传来了一阵呼吸均匀的鼾声。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刚刚放下来的帷幕被人掀了开来,一个只披着单衣的人影赤足走到了刚刚的桌案前,见灯火还留着,遂又坐了下来,任由如瀑青丝垂在腰背上。

“如今洛阳看似无事,但内中似暗流汹涌,时有童谣抑或流言传出,其中更有谶纬之言流传。甚至有人说天无二日民无三主,此等大逆不道言语甚至流传于小儿之间,不可不防。臣冒死以奏,皇太弟殿下近来驭羽林极严,兴许是听到了风声预作防范……”

这并不是家书,事实上,刚刚就在前头,武后已经看完了李贤的亲笔信,此时正在看的乃是裴炎命人送来的信。尽管只是最后添加了这么一通话,但她还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这些年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外事内事一把抓了,各种事情的发展也算是遂她心意,所以这回她才会轻易答应了到骊山来。

一是想难得有机会好好放松一下,二是想借着离开看看之前是否有什么忽略的东西。如今仔细想起来,她和李治一同来也就算了,此外李弘这个皇帝也来了,再加上李显李旦兄弟,若是有人调兵直接围了骊山一网打尽……

“不会,贤儿断然不会这么做。他是爱惜羽毛的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怕想都不会想……”

武后把裴炎的那封信仔仔细细地藏好,摇摇头低声喃喃自语了一句,但一瞬间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事情连裴炎都把忌讳抛开在一边给她写了信,李贤为什么只字不提?想到这里,她立刻找出了刚刚看过的那封家信,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而这么细细地看下来,她便察觉到了几分不同,眉头立时蹙了起来。

恰在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她满心奇怪,却并没有站起身来。侧耳倾听,外头似乎有两个人正在压低了嗓门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又是嘎吱一声,大门竟是被人推开了一条缝,一个敏捷的人影忽然窜了进来。

虽然房间中灯火昏暗,但那人还是一眼就瞧见了武后,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半晌才期期艾艾地上前行礼:“我不知道陛下还没睡,所以……”

“若不是看见是婉儿你,我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武后面露嗔色,见上官婉儿俏脸通红,方才问道,“这么晚了,你鬼鬼祟祟跑来做什么?”

上官婉儿小心翼翼地往那边帷幕后头望了一眼,确定那位太上皇肯定睡着了,她方才上前一步压低嗓音说:“今天祖父给我送来了一封家书,我拆开一看,里头却夹带着师傅的亲笔信,说是给陛下的,我觉得蹊跷,所以也没顾得上这是晚上,还请陛下恕罪。”

李贤的亲笔信居然让上官仪送过来?

武后这下子也觉得纳闷了,接过来一看第一行,原本疑惑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她刚刚记得清清楚楚,李贤的家书里头分明只有两张纸,而在这封信一开头,李贤就开门见山说前头写了三张纸,那之后的一张究竟是到哪里去了?

她紧皱眉头看完了这封儿子拐弯抹角送过来的家书,心中原本模模糊糊的轮廓此时变得异常清楚,同时更清楚了李贤这么做的目的。只不过,相较李贤在这后头一封信上提出的建议,她的想法却要深入得多。

所谓引蛇出洞固然值得考虑,但更重要的不仅仅是一网打尽,而是斩草除根!她已经很容忍某些家伙了,但既然是他们不识相主动挑衅,她绝不介意大开杀戒!

第七百三十九章 东宫印鉴的价值

牝鸡司晨这四个字,这十几年来在大唐朝堂上已经绝迹了。相比当初武后初掌政事时,那无数叩头请命痛心疾首的官员,如今看惯了这一幕的官员已经放弃了就这一点大做文章。毕竟,那些因为劝谏而在岭南数星星的前辈是最好的榜样,而偃旗息鼓的人却进入了政事堂,这无疑是最好的征兆。

由于西北安定,原本坐镇凉州的裴行俭便回到了洛阳。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他在进城的时候,竟无巧不巧地碰到了另外一个人——那竟然是刚刚从长安留守的位子上退下来,如今已经白发苍苍的刘仁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