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皇族贵女,她们俩实在是比太平公主凄惨太多了。

尚主需要亲迎,慕容复虽然经过特训,这一路上也差点被那繁琐的规矩给折腾死,几次想要回头看看自己的新娘却又不敢,直到进了自家的门,他才偷偷瞥了一眼。见李令月盛装打扮容颜娇艳,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接下来的所有过程几乎都是晕呼呼的。

而李贤直到连望远镜也几乎看不见东西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把望远镜从眼睛上拿了下来,看见李显和李旦还拿着东西在那里看,他便一手一个抢走了他们的望远镜,不无感慨地叹息道:“可惜了,这大好的日子不能闹洞房!”

李显一听这话,耳朵立马竖了起来:“六哥,什么是闹洞房?”

李贤此时也懒得解释,直接拉着他们下了楼,旋即熟门熟路地从积德坊一个侧门闪了进去。这原本是绝对不符合礼制规矩的事,但既然是他带头,李显和李旦也就忘了这么做的后果,蹑手蹑脚地跟着某人前往后头的婚房。然而很不幸的是,就在三人要摸到地头的时候却撞见了弘化大长公主。

弘化大长公主和李贤早就熟了,却不怎么认识李显和李旦,少不得拉着三人陪着说话。她原本就是极其开朗健谈的人,从西北的地理人情说到盛产的骏马和牧族少女,听得李显这个色中恶鬼心中大动,而李旦则是憧憬起了那些千里马。李贤只得感慨自己半途而废的闹洞房计划,心中想着那两人的新婚之夜是否顺利。

这个问题在第二天终于有了答案。是日明堂大宴,看到李令月笑颜如花地拜谢天子和诸公卿的时候,李贤便知道这一夜新婚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饶是如此,在颁赐等等事宜全部解决之后,他还是少不得抓来了慕容复八卦了一下。

慕容复哪里想得到李贤居然连这种事情也关心,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最后终于憋出了一番比较像样的话:“师傅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我娶她并不因为她是公主,而是因为她确实是我想要的妻子。她虽然脾气大了些,但心地却很好,今早也强拗着和我一起拜见了母亲。”

看来自己这个妹妹还教得不错,至少不像某些公主那样骄横不讲道理不拜公婆。

李贤满意地点了点头,紧跟着便想到了一个严重问题,顿时狠狠瞪了自己曾经的便宜徒弟一眼:“以后记得改口叫六哥,好容易长了辈分居然还记不住,你这记性怎么搞的!”

他正打算再好好敲打一下慕容复,谁知道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咳嗽声。转头看见是某个一脸怒色的小姑奶奶,他立刻放弃了教导一下某些方面技术的打算,而是笑呵呵地抱着双手道:“丫头,这连续这么多天,你也该累了,这些天好好歇歇,争取让我早些抱上外甥!”

李令月原本是担心李贤灌输某些坏东西,谁知道却被人调侃了,脸上立刻飞上了两朵红霞,但紧跟着就挺胸抬头傲然道:“这当然不用你说,以后我的孩子一定比六哥你多!”

听到这样的豪言壮语,慕容复是喜形于色,李贤却一下子瞠目结舌。不是吧,他那十几个儿子女儿好歹是几个娇妻一同努力的结果,这丫头居然准备在这个数量上超过他?

第七百六十一章 你得自己努力去争取

要说长安洛阳最多的两样建筑,那便是佛寺和道观。由于如今武后还用不着靠佛寺来提升自己的影响力,这道观的数量自然都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逢年过节热闹不算,就是平日里,一座座道观也是香火鼎盛,达官贵人的供奉也是络绎不绝。

尽管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就颇为神异,但李贤对于佛道一类的东西仍然是兴趣不大,烧香拜佛求道的事情更是很少有过。然而,这一天他却破天荒地来到了洛阳城中位居第一的上清观,因为就在三天前,他用自己的名义给这上清观送来了贵重的贡品。

先前的骚乱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朝堂和天下都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他的又一个女儿也再次降临人世——对于屈突申若来说,这个女儿竟是比先前的儿子更宝贝些,所以她坚决不肯用乳母而是自己亲自喂养,为此竟是直接把他这个丈夫踢到了一边不予理会,只是吩咐他来观中还愿。结果有了这句话,他的众娇妻们仿佛全都记起了这么一档子事,于是便有了三天前的那一遭。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为了他,为了他的儿女,她们曾经一次次来到这道观中,对着那些泥雕木塑或金身叩拜祈福,甚至许下种种宏愿。望着那巍峨的上清观大殿,他心中忽然想到,倘若自己这些年平安喜乐都是三清道尊庇佑的结果,他是不是应该重修一下道观表示自己的崇高敬意?

“师傅,你怎么呆呆地站在这里不进去?”

听到那个诧异的声音,李贤这才哑然失笑地摇摇头。转过身来,见一身青色男装的上官婉儿正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她,他不由得笑道:“看你这风度翩翩的模样浑然一个美男子,昨天刚刚科考放榜,你就不怕有人把你当成进士拉回去当女婿?”

“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上官婉儿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旋即上前拉着李贤的袖子就气冲冲地往里头走,穿过大门这才傲然笑道,“这要是我去科考,指不定还能考出一个状元来!可惜我爷爷那个老古板硬是不肯给我弄一个证明,否则我非得去考一考不可!”

那不就是大唐版孟丽君了么?

李贤莞尔一笑,心想上官婉儿前几次拉着他去参加那些应考士子参加的诗会,结果不出意料地横扫内外,那幅纵横睥睨的得意劲实在是可爱得紧。幸好他早就借口江郎才尽不再卖弄那些惊世名作,否则被小丫头拉着要比拼一下子那就糟糕透顶了。

“好了好了,都知道你是我大唐赫赫有名的才女,就是当初太宗徐贤妃也不能及,别在那里再埋怨老上官了,他已经够头痛了!”想到上官仪白发白胡子天天叹息的样子,李贤也忍不住可怜他,赶紧打断了小丫头的豪言壮语,当先走进了大殿。

由于他此来乃是微服,并没有惊动什么人,所以道观既没有清场,也没有什么小道童趋前走后地忙碌,就连他唯一带来的霍怀恩亦是知情识趣地远远跟着。大殿中都是焚香叩拜的男女老少,也并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和寻常人一般打扮的人。

由于李唐敬老子为祖先,所以即使是李贤,这太上道君老子总是要拜的——而且对他来说,老子这位古代哲学家至少比孔孟来得可敬,所以他真心实意地上了一炷香,又下拜喃喃自语祷告了一番。而今天硬是跟来的上官婉儿则更是虔诚,毕恭毕敬磕头之后,她便用清亮的声音说道:

“望太上道君保佑我爷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希望他别年纪越大越唠叨。保佑我爹娘和和美美平安喜乐,保佑我那些哥哥弟弟们全家和谐。保佑……”她忽然顿了一顿,偷偷瞟了一眼李贤,这才咬咬牙道,“保佑我喜欢的人也能喜欢我,别让我一直那么等下去!”

李贤起初还觉得有趣,待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只觉得一颗心狠狠颤抖了一下。就在这时候,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笑声。

“小郎君,要求娶心上人不是向太上道君祷告就完事的,你得自己努力去争取才是!看你年轻俊俏的模样,姑娘个个都爱,又怎么会不喜欢你?别怪老婆子我罗嗦,若是那位姑娘对你有意,就让长辈去人家家里好好提亲说媒,要是人家真的对你无意,就用你的真心打动她。”

李贤和上官婉儿同时转头,见旁边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妪,一时间全都愣在了那里。而李贤更没有想到的是,那老妪说了这话之后,径直又走到了他的跟前:“看小哥儿的模样,至少是这位小郎君的长辈或是兄长好友,总也是有妻室的人,这种事情也得好好帮他一个忙才是。婚姻大事马虎不得,看他已经及冠,再拖下去岂不是耽误了自己又耽误了人家姑娘?”

此时此刻,李贤只觉得喉咙口仿佛堵了什么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上官婉儿也是满脸通红一声不吭。那老妪说过这些之后,见两人俱是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禁摇摇头走开了,一面走还一面丢下了一句话。

“我曾经听说当今皇太弟殿下曾经送过一幅字给皇太弟妃,道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小郎君真应该学学皇太弟殿下的果决。”

一席话说得李贤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心中大叹今天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瞥了一眼眉目如画双颊通红的上官婉儿,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按:“婉儿,待会我亲自去你家里见见你爷爷吧。”

上官婉儿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李贤,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在说什么?难道就因为刚刚那老妪的一句话,他……他就真的下决心了?可……可是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还打算在阿韦嫁出去之后,她可以借助公事上的那些机会和他更多地相处,名正言顺地占领他更多的时光,她才不要在后宅眼巴巴等着她回来呢!

“师傅,你……你可别听那个老婆婆胡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上官婉儿急得脸更红了,眉眼间流露出一种娇艳,李贤不禁暗自纳罕。平日她多半是露出刚强的一面,纵使是有什么话也都是直接说,似这种女子的娇羞竟是很少表现出来。足可见刚刚那老妪一番话,确确实实击中了她心中的软处。

“我只是说要去和老上官喝喝酒,你那么紧张干吗?”看见上官婉儿明显如释重负的表情,李贤不禁更起了逗她的心思,眨眨眼睛笑道,“这要是老上官每每看见我就是吹胡子瞪眼的,我日后怎么对他说,我要迎娶他的孙女?”

“师傅,你太可恶了!”

上官婉儿终于体会到了李贤的戏谑之意,气急败坏地上来在李贤的腿上狠狠踢了一脚,旋即转身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直到寒风一阵阵吹在脸上,她方才感到那犹如发烧似的感觉少许消解了一些,心里却泛起了一种酸中带甜的意味。

眼看着上官婉儿跑出去,李贤却并没有紧跟着追上,而是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老子的金身,一颗心忽然飘到了极远的地方。怔怔地又站了一会,他方才摇摇头走了出去。他才刚一离开,他和上官婉儿刚刚用过的蒲团前便被一对年轻男女所占,却是在喃喃自语求子,俱是满脸虔诚。

香火缭绕的大殿一角,两个女子正并肩站在那里望着李贤离开的人影,面色中俱有一种说不出的怔忡和茫然。好一会儿,其中一人方才悠悠叹息了一声:“同是才女,上官姑娘却比我姑姑要幸运多了。太宗皇帝的眼里永远都只有前朝,而六郎却时时刻刻都在看着自己的后院。”

“这就是英雄和凡人的区别,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我们都是凡人,自然更喜欢那些不会给人可望而不可及感觉的凡人。徐真人,有的时候,我真的打算和你一样,这一辈子独自追求漫漫道境。”

李焱娘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也随之落在了太上道君的金身上,暗叹自己平素看来豪爽,在某些事情上却那么看不开。别说她已经不是文君新寡,就算是新寡妇,有几个欢好的情人夜不奇怪,可她竟然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住了。

正思量间,她忽然瞧见徐嫣然朝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小时候就曾经有人说过我太聪明太孤傲,恰好我又遇到了袁真人这样一个明师,所以我才会走这条路,但尉迟夫人你却不同。上官才女走的那条路固然不好仿效,可是,你还有自己的路不是么?”

“自己的路……”

李焱娘微微一笑,心中却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她和上官婉儿不一样,上官婉儿虽然早就过了女子婚龄,但从某种程度来说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她却已经韶华不再了。

与其谋什么不切实际的长相厮守,还不如一晌贪欢来得实际。

第七百六十二章 笑对生死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然而,事到临头,李贤才发现,生老病死的悲哀永远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素来空旷的贞观殿寝殿中,今日却是站得满满当当。从李弘李贤李显李旦李令月这一辈,到李嘉李德李夙等等这一辈,足足二三十号人。往日儿孙们都聚集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少不得欢声笑语满堂彩,但此时此刻,人人的脸上却挂着难言的焦虑,就是最没心没肺的李贤这时候亦是脸色阴沉。

往日喜怒不形于色如武后,此时坐在床头也是眼眶通红。就在三日前,明明已经生龙活虎了好一阵子的李治忽然病倒,太医署最好的大夫轮番诊脉之后,竟是说风眩顽疾再次严重发作,无药可治。怒发冲冠的武后气得几乎想要杀人,却被李治一通话给劝了下来。

如今,躺在床榻上的李治看不出多少病容,只是脸色稍微差了一些。早年他还在帝位上的时候,为了这风眩病的折磨,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药看过多少大夫,甚至还试过针灸头部放血这样危险的法子。后来药石无效,他又转而求之于丹药,不知道折腾出了多少事端。也就是在退位之后真真正正地悠闲度日,这风眩病也常常发作,只是症状稍有减轻,他才算过了些好时光。

算算日子,他退位竟然已经有十年了。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可是,他似乎不觉得这一天天很慢,在闲来无事找儿女聊聊天,然后抱抱孙儿孙女的过程中,岁月就这么从指尖轻轻滑过去了。

尽管一阵阵的头痛猛烈袭来,但他还是露出了欣然微笑,费力地抓住了妻子的手,旋即却将目光转向了儿女们。那是他和自己最爱的女人所生育的子女,个个都生得俊雅优秀,就是孙儿孙女也是一个比一个可爱。往日的一幕幕闪电般地在他脑海中晃过,他渐渐地又把头转了过来,含笑看着自己的妻子。

“媚娘……谢谢你给朕带来了这么多年快乐的日子。只是,以后的日子朕不能陪着你了。好在孩子们都在,你说不定还能看到重孙子和重孙女,只可惜朕再也看不到了……”

“你别说了。”

武后的声音一下子哽咽了。她的生命中一共有过两个男人,对于太宗皇帝,十四年的岁月中,她只是看到了一个光芒四射的身影,那光芒甚至刺得她透不过气来。而如今床榻上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男人却带给了她真正想要的一切。尽管他曾经背叛过她,也曾经猜忌过她,甚至曾经用过种种的大小手段,但她仍然是那个不可取代的人。

李贤忽然感到自己这么一大堆儿孙站在这里很碍事。虽说也是至亲至近的亲人,但似乎比起老爹老妈这将近四十年夫妻情份来,他们还真的得靠边站。于是,他低声拉过旁边的李弘叨咕了几句,随即便朝身后的下一辈们打了个眼色。在李嘉的带头下,一群人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紧跟着,他一手拽住了李旦和李令月,李弘抓起了李显,都暂时避开了去。

这一幕李治都看在眼里,见妻子浑然没注意,他不禁莞尔一笑:“媚娘,都老夫老妻那么多年了,这病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别伤心了。不是朕触你的霉头,你不得也有这一天么?看看我们的儿孙们,一个个都孝顺,一个个都聪明,朕还有什么可以不满足的?媚娘,朕很羡慕你,你看,你到现在还是满头乌丝,似乎永远不会老,可是朕却……”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一只温润丰腴的手就忽然掩住了他的嘴,他的后半截话顿时都吞了进去。忽然,他感到有些温热的东西滴在了脸上脖子里,顿时怔了一怔,旋即从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欣慰。

他一直都知道妻子的强势,一直都知道她的欲望,一直都知道她的目光不单单在于他,而且还在于更高更远的东西。他曾经听儿子李贤开过玩笑,男人仿佛是那只放出去的风筝,而女人则是那个拽着风筝的人,只要稍稍一不留神,风筝线就彻底断了。而在他身上,这种情形似乎调转了过来,他的妻子方才是那只风筝,而他恰恰是那个拽着风筝的人。

里头的气氛会是凄凄惨惨戚戚,还是旖旎温馨数不尽,李贤实在懒得去猜测。此时此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使劲地抽两口烟疏解一下心头的郁闷。然而,而在这个年代,这实在是一个奢望。

“六弟。”

李贤闻声转头,见李弘正用一种异常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立刻用巴掌拍了拍自己的脸,稍微冷静了一下头脑。瞥了一眼那些个虽则年少,却已经懂得不少事的孩子们,看着他们眼眶红红的在那里低声说什么,他忽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还好,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的良好传统已经流传给了下一辈,至少他到现在,也没发现男孩子中间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头,而他们脸上如今挂着的忧伤和焦虑也是真真切切的,绝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悲伤。

“五哥,你都两天没睡好觉了,待会还是先去睡一会吧。”

李贤言不由衷地安慰了一句,见李弘顶着那大大的黑眼圈只是摇头,他不禁感到一种异样的心绪。他这皇帝兄长虽说这些年磕磕碰碰小病不断,但这要是一个不注意小病成了大病,那就真的麻烦了。虽然不愿意承认,虽然他老爹曾经从之前的失明中恢复了过来,但这一次只怕是大限,一个挺不过去就是最糟糕的结果。

正因为如此,李弘绝不能出事。

他正想寻个由头再劝说些什么,袖子却忽然被拉住了。低头看见李令月正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再看看旁边满脸戚色的李旦,他只得轻轻地在妹妹头上摩挲了两下,声音变得有几分沙哑:“人生自古谁无死,无论是谁都有这一天的。记住,待会若是父皇召见,你一定要精神一些。你和慕容成婚不久,肚子里又刚有了孩子,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李令月低低答应了一声,泪水却夺眶而出。眼看没办法,李贤只得朝李旦打了个眼色,见弟弟乖觉地搂着李令月快步出去,他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扫了一眼那些个小的,他发觉竟是人人都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忽然大喝了一声,这下子,刚刚那些垂泪的垂泪,沮丧的沮丧的少男少女全都抬起了头,惊诧地看着板着脸的李贤。虽说李贤平日吊儿郎当没个正经,但在诸如查考课业的某些时候却极其严格,所以不但他的儿女渐渐怕了父亲,其他孩子也是充满了敬畏。

“你们的皇祖父只是病了,这就无精打采像什么样子?太上皇这一辈子完成了太宗皇帝没能完成的心愿,封禅泰山建了明堂平定高句丽安定了西北,如今四海都传颂着我大唐赫赫威名,如此功业足可流芳百世!”

说完最后一句,李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不少人的眼泪被吓了进去,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孝是在心里,而不是在表面。你们平日承欢膝下让太上皇欢喜,平日课业优秀也让太上皇欢喜,逢年过节送上合乎心意的礼物更让他欣喜。就算此次真的不可避免,也要让你们的祖父含笑离开,听明白了吗?”

孩子们中间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答应声。就在这个时候,李贤看见了武后从里头出来。虽说是面色不好看,但他仍然看到母亲朝自己微微颔首,便拽着李弘迎了上去。还不等他开口问什么,武后便苦笑道:“你父皇让你们五个一起进去,他有话交待你们。”

所谓的交待自然有几分交待遗言的味道。由于是太上皇,李治自然不必留下什么足可让无数人打破头的遗诏,所以便从最小的李令月开始一个个地嘱咐。尽管都只是些平常话,但刚刚痛哭过一场的李令月哪里忍得住,竟是一头扑倒在床上痛哭流涕,还是李旦手忙脚乱地劝说方才稍稍缓解了一些。就连最顽劣的李显,在听完了李治的教训之后,那张脸也是涨得通红,眼泪扑通扑通地往下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治标榜仁义,内心深处实质上也是极软的。而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无疑在于和他最心爱的女人有关的一切。所以,他才会在某些事情上显得那样反复无常。等身旁只剩下武后所生育的长子和次子时,他忽然费力地坐了起来,抓起李贤的左手和李弘的右手重重合在了一起。

“你们俩都是朕引以为傲的儿子,一直以来,你们从来都没有让朕失望过,朕很欣慰。朕的日子已经差不多了,能够享了这么多年的悠闲岁月,能够和妻儿孙女一起看日落星沉,朕已经很满足了。大唐的江山交给你们,朕很放心,希望你们能够一直这么和睦下去。”

“父皇……”

李弘一只手抓住了李贤,一只手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一切都要崩塌了一般。七岁出居东宫的寂寞冷清恐慌,年幼监国时的重任在肩,成年打理国事时父亲的殷切希望,年长之后方才渐渐亲密的母子关系……无数旧事犹如走马灯似的晃过心头,让他几乎哽咽失声。

“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负所托!”

李贤没有多说什么,往日他说的做的已经够多了,在李治的目光注视下,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便抽出手轻轻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到外头把那些孩子都叫了进来。经过他刚刚那么一说,果然所有人都打起了一点精神,这也让李治的眼神更加柔和了一些。

自称天皇大帝的皇帝,李大帝大约还是第一人。而在儿孙环绕,妻子陪伴着度过最后一晚上的皇帝虽然很多,但了无遗憾的大约也少有第二人。因此,当清晨得知噩耗上前查看的时候,李贤赫然看到自己老爹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

第七百六十三章 芙蓉花开(大结局)

长安芙蓉园中如今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这本是皇家御苑,不论百姓还是官宦,若不奉旨只能在外头稍稍逗留,抑或是在曲江池上散散心。然而这一次科考放榜之后,朝廷竟是下旨允许长安百姓士绅入芙蓉园中游园,一时间,这禁苑中云集游人无数,甚至有不少拖儿带口的老人。

芙蓉园中绿树成荫殿阁林立,既然名为芙蓉,自然少不得开得满园都是的木芙蓉。虽则人多,但由于满园中有不少金吾卫,而且都是分派号牌入内,所以倒是秩序井然。这第一天大多是百姓来凑热闹,官宦人家还等着后头的恩旨,来的人还不多。

一丛牡丹花下,一个少女牵着一个五旬老者的手,忽然开口问道:“爷爷,你最喜欢什么花?”

“只要是漂亮的花,我都喜欢。”

“爷爷你真狡猾,明明只能选一样的!”

“小家伙,要是你爷爷偏爱这个偏爱那个,这一碗水怎么能没端平?”

笑眯眯地看着孙女那张娇嗔薄怒的脸,李贤又眨了眨眼睛,直到她拽着自己的手满脸不依的模样,他方才拽了拽胡须说:“百花争艳才是春,若是硬要分出个高下来,那还不得打破头?虽则人道是牡丹乃花中之王,但芍药山茶杏花桃花菊花等等无数,都是各有各的艳丽各有各的妖娆,何必一定得分高下?”

见小孙女眨巴着眼睛好似不怎么明白,他也不解释,自顾自地往前走,在一丛姹紫嫣红的木芙蓉之前停下了脚步,渐渐地想起当初在这芙蓉园中小住的情景。有道是岁月如白驹过隙,这一晃过去的时光就是好几十年。遥想当年,他号称容止端雅,她们号称风华绝代,却不料想如今都已经是白头对白头了。

不对,白头的只是他,他的那些娇妻们个个保养得好,都是满头乌丝,只有他最可怜,这白头发不争气地长出来那么多,难道就不能让他不老么?都怪他的老爹和兄长不好,偏偏要走在他前头,偏偏要把诺大的一个国家丢下给了他,还有他那位老妈……那可是史书上改朝换代的一代女皇,如今竟然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乾陵!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看到孙女已经急匆匆追了上来,他忽然转身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子,欣慰地说,“幸好你爹爹争气,知道替你爷爷分忧,否则我哪能在芙蓉园住得那么舒坦?只可惜你爹爹……”

“爷爷,你不是就想把这幅担子撂给爹爹么,这满天下谁不知道?”少女却一口戳穿了祖父的心思,见李贤笑得尴尬,她更是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就知道躲在这芙蓉园享清福,人家还说爷爷你贤德呢,要我说,你就是一个偷懒的老头!”

“哈哈哈哈!”

一阵难以抑制的笑声忽然响了起来,祖孙俩回头一看,却只见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屈突仲翔连带周晓都站在不远处,那个笑得前仰后合最最夸张的正是程伯虎。

某个年轻的时候号称可以搏虎的家伙如今依旧魁梧十分,然而那头发却花白了一半,加上那一丛乱糟糟的胡子,自然显得更加邋遢。某人的儿子娶了李贤的女儿李晨,如今算是货真价实的儿女亲家,因此外头需得一本正经,如今嘲笑嘲笑却也无妨。

“偷懒的老头……这说法还真贴切。”

“小璐儿,敢这么说你爷爷的,你还是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个。”

“是啊是啊,回头我可得告诉他们,以后让你监督你爷爷,让他没法再偷懒。”

七嘴八舌的声音让李贤心头火起,冒火的眼神在五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身上兜了一圈,这才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偷懒又怎么样?我有得力的儿子撑着,就是偷懒那也是我这个当爹爹的福分!再说了,我操劳了大半辈子,享享清福难道不应该?”

“天哪,这个天字第一号大懒虫居然还说操劳了大半辈子!”李敬业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旋即苦笑着把薛丁山拉了过来,“我说老薛,这些年来,我的两个弟弟和你的四个弟弟全都被这家伙压榨得叫苦连天,你我几个天天是被撵得上天入地,你说是他操劳还是我们操劳?想当初悔不该上了贼船,如今就是想下也迟了!”

“废话,你们早就绑在我这条船上,休想逃脱!”

李贤才不接李敬业的话茬,得意洋洋地拽着孙女璐儿往旁边的小路一钻。外头五个人你眼望我眼了一阵,周晓第一个不安地低声问道:“他好歹是天子,今儿个芙蓉园中那么多人,放着他不管行么?”

“当然行……才怪!”屈突仲翔恶狠狠地迸出了几个字,旋即朝后头打了个眼色,几个身穿寻常百姓服色的壮汉顿时跟了上去。这时候,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恼火的表情,“年轻的时候他就喜欢胡搅蛮缠,到现在居然还是如此。这也就罢了,你们说他精神怎么那么旺盛,这年纪居然还能相扑赢过我,力气赢过伯虎,射箭赢过小薛!”

“谁知道,那家伙老来更成精了!”

李贤当然不知道人家附赠了自己一个老来成精的评语,只顾着精神奕奕地看着满园风光。住在这里这些日子,他原本已经有些腻了,结果今儿个人一多反而多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热闹。繁花似锦百花争艳就是应该给人看的,否则这花开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虽然有个小丫头在旁边唠叨,但李贤早就练就了选择性耳聋的本事,全当没听见那些啰里啰唆的抱怨,一面欣赏大自然的无边春色,一边欣赏那些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无边春色。看着那些或娇娇怯怯,或奔放豪爽,或半遮半掩,或清新愉快的笑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中也装填着一种无边无际的愉快。

太平盛世啊……怪不得人人喜欢太平盛世,这种年景实在是太好了!

忽然,他看见不远处有好些个人簇拥着一个老妇,看模样似乎是一大家子后辈,远远的还跟着几个随从。那老妇大约五十出头的年纪,虽然她已经不年轻了,但看上去精神还好,和身旁的儿女们说话时,脸上一直挂着笑意,那笑容中更带着难以掩饰的满足和适意。

李贤最初只是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及至看到另一头有人迎面上去和那老妇打招呼,又认出那是自己的妻妹许瑶,他顿时怔怔地站在了那里,一瞬间生出了一丝明悟。

芙蓉园中芙蓉池,芙蓉花映芙蓉女。时光飞逝之下,昔日那位娉娉婷婷的房氏芙蓉女,如今亦是韶华老去儿孙满堂了。遥想第一次相见时的那种触动,与其说是为了那清秀的容颜,还不如说是想起了自己的宿命。

但现在,宿命早就被打破了,他拥有娇妻美妾、红颜知己、知心兄弟、贤孝儿孙,人生如此夫复何求?那只是一朵芙蓉,而他现在拥有的是一片花园。虽然他老了,她们也老了,但与其采纳那些娇怯含羞的新人,还不如静静地享受那些仿佛亘古不变的温柔。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中,也没有上前一步。

更远的高楼上,几个不再年轻的女人正凭栏远眺望着这繁花似锦的芙蓉园,面上尽是满足欣悦的笑容。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温柔地看着那边的一老一少,一颗心却飘得老远。那一夜温存虽然已经早就是多年前的事了,她终究没有得到梦寐以求的孩子,但是,她仍然拥有一个平安喜乐的晚年。

李贤身边的璐儿仰头看着祖父专注出神的样子,心中不禁觉得异常奇怪。以往只觉得又老又懒又贫嘴的祖父,原来安静的时候是这么不同的。怪不得人家都说祖父年轻的时候容止端雅,原来并不是奉承……

许久,李贤方才舒了一口气,一转头发现孙女在发呆,便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小璐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什么看上眼的人么?”

“爷爷!”璐儿没料到会忽然遇到这么一个问题,顿时使劲一跺脚道,“璐儿还小呢,不想这么早嫁人!再说……”她歪着头瞅了李贤一会,挑衅似的哼了一声,“再说了,璐儿一定要好好挑选,可不能选上爷爷你这么一个好色花心的家伙!我挑选的丈夫,绝对不准再有第二个女人,否则我就阉了他!”

这熟悉的豪言壮语顿时让李贤想起了当初第一个说这话的妹妹太平公主李令月,还有第二个说这话的末儿。李令月如今在北庭都护府陪伴丈夫慕容复,而末儿则是亲自挑选了契苾何力的长孙为婿,含着眼泪和丈夫一起去了辽东。

“没错,你一定要选好将来的丈夫,千万不要选像你爷爷我这样三心二意的人。”他轻轻拍了拍孙女的肩膀,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不远处两个盈盈而立满脸笑容的女子。

两人的手中拿着一本已经褪色的诗集,从李贤站立的方向,依稀还能看到封皮上的几个字。望着那一沉静一狡黠的脸孔,望着那年龄相差十岁的两代才女,他回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自古才女多薄命,今朝一一显峥嵘。才女并不应该仅仅是女官,她们不是妃嫔的附属品,也不是侍奉皇帝的花瓶玩物,她们应该有吟诗作赋之外的才华,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醉卧疏狂高歌,笑看美人红袖。

一时多少英豪,皆入吾之彀中。

五花马,千金裘,但求章台谋一醉,仗剑遥指蓬莱宫。

不曾争霸,他的人生一样很精彩,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