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仲齐吭哧半天,脸都憋红了,实在觉得这件事太可耻了,可是他哥承诺,这事办成,不管他期末英语能不能上一百二,都教他打一套拳。

  少年为了英雄和武侠梦,一咬牙,把脸皮撕下来踩在脚底下:“求你教我英语!”

  甘卿听完十分震惊:“我教你……我是不是忘了自我介绍了?我的学历是高中肄业。”

  “我哥说了,只要有小学毕业的水平,教我足够了。”刘仲齐把这句话说得分外忍辱负重,“要是期末考试英语再不及格,他就把我送美国当‘聋哑人’,梦梦老师,我零用钱快用光了,请不起额外家教,现在也来不及了,你不是说你只会考试吗?让我及格吧,我不想当聋哑人。”

  旁边的韩周小朋友同情地看着他:“哥哥,我还有三年多就小学毕业了,要不你等等我?”

  刘仲齐堂堂一个学霸,在学校也是老师们重点关注的风云人物,为了英雄武侠梦,在这强行伪装学渣就算了,一个数学考四分的小崽子也敢跟着起哄!

  他“喀嚓”一声,差点磨碎后槽牙,表情越发狰狞,像是要给英语折磨得走火入魔了。

  甘卿转向韩周:“你又是什么情况?”

  “我爸妈忙着找我姥爷,我爸说,我要是没地方去,可以来问问姐姐,能不能在你家写作业,睡觉的时候我自己回家,不打扰姐姐。”韩周小朋友说着,摘下脖子上的零钱包,“这是点心和伙食费。”

  甘卿没接,眼神复杂起来:“你爸让你来的?”

  韩东升不是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吗?怎么敢放心把孩子往她手里送,不怕她这魔头的弟子把小崽煮了吃肉吗?

  韩周小朋友一点也不懂大人的刀光剑影,充满向往地点点头:“姐姐,咱们今天吃点什么呀?”

  “……”甘卿无言以对片刻,“进来。”

  韩东升家里,民警们正在一张一张翻看周老先生所有的印刷品——老先生很有条理,减价折扣券全都不舍得扔,整整齐齐地夹在一起,尽管很多已经过期了。保健品和医疗器械分门别类地放,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他收集的这些东西,真正针对老年人的不多,大部分是女性保健品,以及一些降血脂减肥的产品,很多还做了详细笔记。

  林林总总有上百张,每一张他都去听过讲座,详细了解过,看日期,老人家的日程可以说是相当紧张繁忙了。

  可是全家人竟然谁也不知道。

  上百张广告传单,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孤岛,远远地矗立在城市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圈着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

  周蓓蓓无声无息地在旁边掉眼泪。

  就在这时,一个民警突然站起来:“于哥,你看,是不是这个?这几家都有!”

  周蓓蓓连忙擦干眼睛,探头去看,只见那好像是一张健身房宣传单,上面介绍的是瑜伽一类的课程。瑜伽课程很多,在大街上走一圈能收一打传单,谁也不会注意看。

  那张宣传单上写着:“极乐世界”。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老周!”

  周老先生连忙合上了手里的书,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唯一一本读物, 已经给翻卷了边。

  一个老太太向他走过来, 和颜悦色地朝他伸出手:“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

  皱纹让人看起来显得苍老, 但其实有一些皱纹也会让人看起来柔软慈祥。正如有的人每一块脂肪都长得“是地方”一样, 这老太太每一道皱纹也都长得很是地方。岁月大概得斟酌很久,才敢小心地在她脸上落下一刀, 因此每一刀都精雕细刻,她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

  周老先生犹豫了一下, 有几分不好意思,把书交了上去。

  老太太似嗔还喜地看了他一眼,拿在手里一翻, 其中一页自动跳了出来, 因为那上面贴了好几张“大头照”,相当于夹了厚厚的书签。

  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把脑袋塞进各种奇葩的相框里, 呲牙咧嘴地对着镜头做鬼脸。

  “这是你外孙子呀?”老太太在他对面坐下,摆出要促膝长谈的姿势。

  这就是周老先生住的地方,小屋里,什么都是白的, 天花板、床单、地板……连同人们身上穿的衣服。

  墙上画着个不伦不类的神像,姿势可能是从哪个佛像上拓下来的, 身上穿的袍子又好像是个古代西方人的白袍子, 顶一头时髦的“玉米烫”发型, 造型中西合璧, 不知道具体司管什么。

  一个房间里有三张单人床,极少的私人物品都用白布单盖住了,不露出生活痕迹,乍一看,几乎就像个太平间。

  “没关系呀,刚来的人都这样。”老太太慢声细语地说着,很自然地拉起了周老先生的手,“我知道,这些都是让人感觉很美好的东西,所以也是需要戒断的东西。就像毒品,你明知道吸进身体里,对你没有好处、只有害处,可是感觉好啊,所以那些人才会放任自己沉迷其中,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快乐。你仔细想想,和他们勉强生活在一起,你真的能融入他们的家庭吗?真的快乐吗?”

  周老先生被她拉着,有点不自在,但又觉得这么一把年纪了,“不自在”有点矫情,于是讪讪地笑:“毕竟……毕竟是……”

  “毕竟是亲人,但亲人也会带来伤害,”老太太十分理解地说,“要不然你就不会来我们这里寻求帮助了,对吧?”

  周老先生低下头。

  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俗世的亲人都是虚幻,你感觉到了,你跟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好像已经被排除在外了,你们中间隔着一道玻璃墙,看得见、摸不着。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咱们这把年纪,时候到了,俗世的事情开始悟了,但孩子们还在红尘里打滚,你的精神开始渐渐脱离他们,要是还恋恋不舍,想从他们身上寻求安慰,这就是自欺欺人、追逐幻影啊!”

  周老先生小声说:“……这孩子从小就是我带大的。”

  “我知道,”老太太天使似的拍着他的手背,“我知道戒掉这些有多难,要不然你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到我们这里,对不对?来,走吧,活动时间到了。”

  说到这,她就拉着周老先生站起来,屋门一角上装了个定时的铃,像学校的上课铃。下午两点整,那里面响起了舒缓的钢琴曲。和周老先生一样的老人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全体是一身飘飘悠悠的白袍,老远一看,活像个集体诈尸现场。

  这些人脸上个个带着笑,互相打招呼,还把手牵在一起,连成一片,就这么白花花地下了楼。

  他们住的小楼,从外面看,像是个穷乡僻壤里的农家乐,后面是一片废弃的鱼塘,前门是一片野地,要是没有车,步行大概得十多公里,才有个小公交站。

  二楼以上住人,一楼是个大厅,三餐都在这吃,类似于一个集体食堂。

  这会,大圆桌都立起来贴在墙角,椅子摆成一大圈,因为中午炒过青椒,大厅里还飘散着浓郁的饭菜味,熏得人有点恶心。

  老人们很快训练有素地找椅子坐好,周老先生忽然有点想上厕所——老年人的膀胱就这么不讲理,刚才还毫无预兆,一会功夫就能尿意盎然。

  可是这时,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穿着黑袍走进来,在这帮仿佛卫生纸成精的同龄人中,黑袍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卫生纸精”们纷纷朝黑袍打招呼:“导师。”

  周老先生就没好意思动,努力地提起小腹,打算尽量憋一会。

  导师进来以后,先是把每一位老人都关心了一遍,挨个跟他们说话,表情特别丰富,好像这些老人都是他的心肝宝贝,身上发生一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了一圈,完事,导师往那一坐,开始做法。

  “我的兄弟姐妹们,”导师开了腔,滔滔不绝道,“我们中,有些人富裕、有些人贫穷,有些人儿孙满堂,有些人鳏寡孤独,有些人疾病缠身,有些人还算健康,我们是这么的不一样。但不一样的我们之所以能聚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是快要走到时间尽头的人。”

  “这是一条孤独的旅程,早年伙伴成群,父母兄弟俱在,可是越往后走,就越是孤独,跟随你的人越来越少,滚滚烟尘已经被甩在后面,我知道,你们中的一些人非常茫然,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年轻时多么英雄的人,老来连讨好儿女都不知道从哪下手。”

  “没关系。现在请……紧紧握着你身边人的手,好好看看你身边人的眼睛。”

  于是大家就两人一组,依着指导,在充斥着青椒味的大厅里大眼瞪小眼。

  规定对视时间至少一分钟,旁边有人掐时间,眼神要真诚,不能走神。

  这个动作其实又尴尬又搞笑,像神经病,一般人别说一分钟,十秒都坚持不下来就得笑场。

  可是如果身边的搭档执行得特别严肃,像周老先生一样善于看人脸色与自我怀疑的人,就会不好意思笑——非但不好意思笑,还要怀疑自己态度不端,得努力模仿对方才行。

  周老先生旁边的,正好是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眼窝很深,虽然眼皮都垂下去了,但眼球却不知道怎么保养的,竟然一点也不浑浊,周老先生刚开始明显有点不适应,可是老太太一直殷殷地看着他,不知不觉的,让他想起了自己过世的老伴。

  忽然,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么委屈的伤心事,她的嘴角略微往下一沉,眼睛里开始闪烁泪光。

  人老了,往往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别人的眼泪,有时候就像吸铁石,轻易就能把自己压在心里的伤心事都勾起来。

  周老先生看见她的眼泪,想起妻子病重时,在病床上吃力地看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眼神在祈求,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说:不想治了,太受罪了,治不好的。再治下去,连你的棺材本也要花完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一生说过不止一次,将来不想被人扒光衣服、浑身插满管子死在医院,可是到头来,他们还是让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医院咽了气。

  亲人都是这样,只要病人不咽气,就怎么也不愿意放弃抢救,仿佛如果不这样用力地在自己和病人身上施加一场酷刑,就差了个仪式,不能心安似的。

  可他总觉得,妻子是怪他的。

  她一走,他就没有家了,即使在自己的房子里,也时常觉得自己像条寄人篱下的老狗。

  每天只有吃饭的时候,家人才会跟他坐在一起,因此他总是三句不离吃饭,整个人似乎已经退化成了一个乏味的饭袋。

  饭桌上的蓓蓓总在打电话,东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新闻,韩周迷恋手机,他父母偶尔看见,会轮流教训他“放下手机,好好吃饭”,但是自己又把饭吃得像打仗一样。周老先生总是把握不好提起话题的时机,有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个话头,却仿佛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鲜少有人接话茬,有时候他说了蠢话,蓓蓓就会长吁短叹地来一句“爸,您说得不对”,然后来上一段长篇大论纠正,纠得他自惭形秽,这顿饭再不敢出声犯傻,才算作罢。

  他们不想听他说话,他就只好给他们夹菜找存在感,可是夹菜也招人烦。

  韩周会嚷嚷:“姥爷,我不吃那个,您怎么又忘了!”

  蓓蓓会直接盖住碗:“管您自己吃吧!”

  这都是鸡毛蒜皮,不能跟外人说,说了要让人笑话的——怎么,什么时代了,您老还非得享受“太上皇”待遇,一开口训话,全家都得放下碗筷、正襟危坐不可?

  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于是只好统统化作眼泪。

  看似很长的一分钟居然一眨眼就流过去了,周老先生惊醒过来,发现周围眼眶通红的不止他一个。

  有人搂他的肩,有人拍他的手,都仿佛同病相怜,自从老伴去世,周老先生还是头一次在人群中找到归属感,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这时,大厅里进来几个人,用一次性纸杯端水给老人们喝。

  刚流完眼泪的人往往尴尬,会自然而然地借由低头喝水缓解,于是没有人拒绝。

  因为心里不是滋味,嘴里也不是滋味,所以水里那点轻微的异味,就这样被味觉不那么灵敏的老人们忽略了。

  可是周老先生一看见水,更想上厕所了,虽然跟大家一样接过了纸杯,他低头抿了抿,做了个样子,没入口。

  导师看所有人都喝了,就满意地点点头,让大家闭上眼,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讲“死后世界”——思想基本是从各大宗教的教义里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嫁接的,听着玄玄乎乎,仔细一想还有点对。在这个思想的包装下,内容似乎也变得可信了。

  导师演讲的内容大概是:人死以后会进入另一个世界,重新拥有亲人,尘世的亲人都是假的、临时的,属于障眼法,只有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才是真实的。很多老年人晚年即使儿孙绕膝,依然孤独空虚,原因就是这个。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是可以在导师的指导下自己感应的,他们这些人聚在这里,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灵魂栖息所。

  导师培训指导为期十天,费用是每个人四万——当然了,虽然大家每天吃糠咽菜,饭桌上素得连鸡蛋都没有,但这主要是为了“净化身心、回归自然”,据说饭桌上那些其貌不扬的素菜都是精心培育的“有机蔬菜”,四万块远远不够,缺口是导师自掏腰包做公益补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