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最大的愿望,是有人照顾她的老母亲……那个没有独立生活能力,一手把她拖向万劫不复之地的人。

  甘卿记得,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人。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每到春节, 像燕宁这样的城市就会变得空荡荡起来,条条大路宽阔通天,来往的地铁全像专列,热气腾腾的城市热岛也短暂地熄了火,于是大年夜里,一场雪无声飘落。

  一百一十号院不凋的松柏披上雪白的挂霜,停了满院的私家车开走了一多半,小院空旷起来,唯有“针灸花圈”一条龙服务的小电动, 一枝独地戳在进门的地方,后窗上的雪被人用手划开,写了个“升棺(官)发财”几个字。

  这几天星之梦的生意都不太好, 一天不见得能开一回张。

  好多人把元旦和春节都笼统地叫做“过年”, 但其实此年非彼年,是冰火两重天——元旦是星之梦的销售高峰,来买新年福袋的青少年一波接着一波,甘卿忙得水都没时间喝一口;一个月以后的春节则是另一番光景, 那些时髦闹腾的青少年仿佛一夜之间融化了, 混进了各自的大小家庭里, 要不是还能在网上吱一声,他们就像凭空从世界上消失了。

  没什么客人, 甘卿也没在店里费电, 早早关了店门回家。

  孟老板给她封了个红包, 给她放假放到初三, 甘卿无所谓放不放假,反正她这份工作既不劳心也不费力,约等于闲着。翻了翻,红包还挺厚,她就奢侈了一回,去了一家还开业的百货大楼,打包了一盒闪电泡芙回去吃,没预备年货——年货一买就多,她自己过,顶多偶尔加上张美珍半张嘴,东西囤多了吃不动。

  反正现在的超市过年都不打烊,随吃随买就行。

  不过这样一来,这年就跟少了一道工序一样,偷工减料,又缺了不少滋味。

  她到底还是没有辞职搬走,而且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一百一住下来了。

  可能人确实是会变的,甘卿依稀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说走转头就走,一句话都不等别人说完。

  十七岁的她为人处世,像切油的热刀,一刀下去,甭管什么都切得分分明明,丝毫不拖泥带水。现在的她像那块被切的油,黏糊糊软塌塌的一团,得过且过,逮哪黏哪……不过反正刀也好、油也好,倒是都没脱离案板。

  刚要进门,甘卿就迎面撞上了张美珍,张美珍新接了睫毛,眨眼带风,刮得甘卿往后一仰,张美珍不等甘卿说话,就拦腰截住她,回手带上家门,不由分说地推着她往外走:“走走走,楼下过年去,跟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甘卿:“我就不……”

  张美珍一抬手,把家里电闸拉了:“别废话,你不来,谁做年夜饭?你们家练的不就是这门功夫么?”

  甘卿:“……”

  万木春真的不是新东方的分支机构。

  于是她又稀里糊涂地被张美珍搓下了楼。

  老杨家比较大,杨逸凡买下了隔壁,又把两户打通了,显得格外豁亮。

  韩东升一家、喻兰川兄弟俩、闫皓……一干人等全在,热闹得有点吵。

  老杨大爷举着碧绿的打狗棒在门口,一见甘卿,就笑眯眯地打招呼说:“又一年了。”

  甘卿几乎没过脑子,下意识地回了句拜年:“杨帮主过年好。”

  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这还是很小的时候,卫骁教的——卫骁说,长辈聊起过年话题的时候,要懂事,先拜年,不能等人家拿出红包来再补。

  从小训练的东西根深蒂固,总是不经意的时候脱口而出。

  下一刻,还愣着的甘卿就被老杨大爷塞了一个红包。

  “哎,”甘卿连忙把手一缩,“这就不合适了,我都……”

  “主要就是讨个彩头。”老杨大爷说,“里面钱是让你帮着出去买菜的——凡凡订得那堆揍屁的年货,送来的时候都一大箱,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一两二两多的小肉块,根本没法用,我列了个单子,楼底下超市应该还没关门呢,快去!”

  甘卿:“……哦。”

  “杨逸凡!”老杨大爷冲屋里咆哮道,“都赖你,跟着拎东西去!”

  杨逸凡正举着手机自拍,为了亮出新耳环,她把脖子伸出了二里地,大概是因此没听见。

  喻兰川披上衣服站起来:“我去吧。”

  一般人穿外套,都是先伸手套一条袖子,然后后背拱着把衣服卷上,再一通乱蹭,找另一条袖子,这个过程中,外套往往要窝着后脖颈,紧绷着勾勒出又弯又鼓的背,不是十分美观——喻兰川就不,他像个准备走秀的男模似的,把大衣往肩上一搭,亮出衣服架似的平整肩背,一边走,一边表情冷酷地展览,秀够了,再揪着衣领略微往上一提,展开双臂穿进袖里,下摆带着风,非常潇洒。

  甘卿差点让他潇洒的肘子撞个跟头,急忙敬畏地往后退了几步,以防影响他发挥。

  超市里人也很少,平时卖力推销的服务员们都归心似箭、懒得招呼。

  甘卿推着车,脚踩着超市里《恭喜发财》的鼓点,游手好闲地跟在喻兰川后面,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用管。

  小喻爷不光穿衣服有姿势,逛超市也有姿势——甘卿每次自己逛超市,就是“逛”,推着车在货架间无目的地来回走,想起什么拿点什么,至少消磨一个小时。喻兰川就不,他似乎是赶时间赶惯了,什么都要高效,进门前扫了一眼老杨大爷列的单子,然后迅速规划路径,跟秋风扫落叶似的,一路走一路拿,从入口到出口,没一步回头路,单子上的东西正好拿齐了,连结账时间加在一起,前后不到一刻钟。

  甘卿叹为观止:“我来我来,您是主要采购人员,我是拎包的。”

  喻兰川一扬手避开她,拿走了比较沉的那一袋:“你手不行。”

  他说完顿了顿,好像不习惯好声好气似的,又非得补上一句:“只有惹是生非的功能,干活不行。”

  甘卿:“……”

  这货说话真讨人喜欢。

  超市出口处,几家小铺居然还没关门,一个女孩孤零零地守着“某某英语”的摊位,看见人就急忙迎上来塞一张,嘴里跟机关枪似的喷了一串词:“想要从月薪三千涨到三万吗?想要完成职场逆袭和阶级跃迁吗?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差距都是工作八小时之外拉开的!每天回家不要瘫在沙发上看综艺了,你的同龄人都已经在抛弃你了!托福雅思培训、职场英语升级了解一下,春节班初四开班,余位有限,陪伴您度过充实有意义的假期。”

  喻兰川:“……”

  女孩二十出头,可能是刚进社会不久,还没修炼出一双见人下碟的势利眼,跟谁都怼这一套词,喻兰川几乎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这么灵,你怎么还不去升?”他于是没好气地随口甩了个大招,“三千和三万能有多大区别?还不都是穷光蛋?”

  女孩被逼王的气场惊呆了,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句。

  甘卿看她挺可怜,把传单接了过来:“大过年的,你怎么还在这支摊?”

  “今年市场竞争太大了,现在大家都上网课,都不愿意报线下班,好几个月没完成招生任务了。”发传单的女孩可怜巴巴地缩在羽绒服里,“没有奖金,每月拿一点基本工资,回家过年也没钱。小姐姐,帮我登记一下好吗?不一定要来的,也不用交钱,就留个联系方式,以后他们可能要给你打电话推销课程,嫌烦直接拉黑就好——我们看摊的绩效是按登记人数算的。”

  甘卿不嫌手机烦,每次接到推销电话还都能跟人聊几句,于是顺手帮忙登记了一下。

  女孩送了她一包自己掏腰包准备的纸巾以示感谢,小心翼翼地又插了一句:“就算不能涨工资,学学外语也挺好的呀,以后看美剧就不用盯字幕了……哎,好吧,那您慢走。”

  喻兰川还想回头说什么,被甘卿一把拽走了:“行了小喻爷,小女孩天天蹲超市门口发传单,估计成功人士见得少,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您老‘微服私访’有情可原,都不容易,少说两句。”

  “推销就推销,”喻兰川皱着眉说,“我是看不惯他们满大街卖焦虑。”

  “焦虑不是他们卖出来的,”甘卿笑了笑,“煽风点火,也要有火才能煽。”

  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他装作不经意似的提起:“我那缺心眼弟弟期末英语考试比上次强了点,他说是你教的。你读书的时候成绩应该挺好的?”

  “不好。”甘卿说,“叛逆期,觉得上学没劲,经常旷课出去打架。”

  喻兰川:“……”

  雪小了一些,绒毛似的落在人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路灯车灯过处,能扫到一点细密的影子。

  两个人一起走,如果不聊天,就会显得很尴尬,甘卿可能是怕把天聊死,也可能是除夕夜里有魔法,总能引诱人多说几句。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后来遇到了一个……脾气很好的大姐姐,特别琐碎,特别唠叨,每天喋喋不休地给人灌鸡汤——她有好几本心灵鸡汤书,就‘世上只有想不通的人,没有走不通的路’这种调调的,她能把那几本书从都背到尾……我当时其实烦透她了。”

  喻兰川静静地听着。

  “我以前好像跟你说过,我有个被家暴的朋友,就是她。”甘卿说,“她的事我是听别人闲话说的,那会年轻气盛,特别讨厌她。虽然我不动手,但心里觉得一些人会挨打不是没道理的……她就是那种人,顶着一张想讨好全世界的脸,让人觉得自己怎么对待她,她都不会反抗,说出来的话又很蠢,还不知道自己讨人嫌。可她又瘦又小,还生了病,端个沉一点的水杯都哆嗦,我也不好欺负她,每次只能甩个冷脸。她不会看人脸色,单方面地觉得我跟她关系挺好。”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即使是当年那个愤世嫉俗的小女孩,心里依然是很温柔的。

  “她多管闲事地找人要来一套高中教材,每天在我耳边念,但其实自己连初中都没读完,根本看不懂,尤其英语,通篇找不着几个认得出的词。”甘卿笑了一下,“小孩子么,就算是学渣,也控制不住争强好胜心,我有一天没忍住纠正了她一句,从那以后她就跟赖上我一样,天天追着问。”

  喻兰川轻轻地问:“后来呢?”

  ☆、第61章 第六十章

  “当然是……”甘卿停在路口,等着红灯过去, “我变得更讨厌她了。”

  “青少年一般都有慕强心态, ”喻兰川冷静地说, “一个人要是不漂亮也不酷, 不大可能讨十几岁的孩子喜欢, 这个正常。”

  甘卿:“你这是养一只青春期弟弟的切身感受?”

  喻兰川状似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是啊, 只要让他觉得你比他强、比他酷, 他就会自动模仿你,努力满足你的期望, 这比给他讲道理管用多了。这些小崽都没良心,对他们再好也不管用。”

  由于这个小喻爷已经“酷极近冰”,所以甘卿一时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深藏不露的问题青少年专家, 还是问题青少年本人, 只好干巴巴地说:“是哦, 你以后也以同样的原则对待我就好了。”

  喻兰川:“……”

  甘卿:“特别是‘法制进行时’的时候。”

  “我以为……”喻兰川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本想搬出平时颇有威慑力的视线,却正好刮来一阵西北风, 忽地一下把甘卿半长不短的头发掀了起来,千丝万缕地打断了喻总严肃的目光,好像也钻进了他的嗓子,他迫不得已, 干咳了一声, 才说完了自己走调的挖苦, “……你已经是个超龄熊孩子了。”

  “超龄的人也没良心。”甘卿抬腿走上变灯的斑马线,“你看大家都说,努力读书,能考上好大学;努力工作,能升职加薪;有的傻帽可能就觉得付出总有回报吧——其实其他的努力或许还有回报,但‘努力对别人好’可不一定,有时候你越努力,别人就越得寸进尺、越觉得你低人一等……她到哪都是被人欺负的货色,相比起来,我虽然不爱搭理她,也还算是对她比较好的一个,所以给她当过一阵子室友。”

  “那时候我才知道,她白天和晚上是两个人,白天不知道人嫌人待见,谁给她两句,她也好像听不出来,傻得没心没肺的。晚上却连睡都不敢睡熟,因为一做梦就是噩梦。我第一次见她做恶梦时尖叫挣扎的样子,还以为她疯了,就像有个鬼拿钝刀磨她的脖子。惊醒了,她就神志不清地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在床角缩一晚上,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等天亮,然后把眼泪一抹擦,接着当傻白甜。”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就从单纯的烦她,变成怀疑她精神不太正常,反而对她有点好奇了。”

  “她每天雷打不动地读书,看不懂也强行读,逼着自己看,但是半懂不懂的东西不太容易看进去,她为了集中注意力,就必须得念出声音,‘嗡嗡’的,像只大号蚊子,挺烦人的,因为这事还被人打过,可她就是不改。”

  “一般别人欺负她……像推搡几下、扇她几耳光什么的,不关我的事,我看见也当没看见。不过有一次闹得太过分了,有几个人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我看她们下手实在是没轻重,怕要闹出点事来,就管了一回闲事。”

  “她当时应该是有点脑震荡,好半天才爬起来,一边擦鼻血,一边却居然傻笑着问我一个词怎么读。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热爱学习,还是挨打有瘾,就说‘你有病吧’,她说……她其实也不知道学这些有什么用,但是听别人说,她命不好、被家暴,都是因为没有文化,所以迷信这个,有点拜神朝圣的意思。”

  五体投地、连滚再爬,她心里有多虔诚,姿势就有多难看,努力就有多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