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珍想了想:“及时行乐?”

  韩东升说:“惜福、惜福。”

  杨逸凡:“还是要有梦想的,比如一夜暴富,买下连卡佛。”

  闫皓在心里把“新年快乐”反复彩排了好几次,结果到了他这,还是顾此失彼地演砸了,他慌慌张张地碰了酒杯,预演了半天的话到底是忘了说。

  好在没吭声的不止他一个,甘卿也没说话,她只是把酒杯往转盘上轻轻一碰,一口喝完,夹在两根手指间亮出杯底——先干为敬。

  “干杯!”

  窗外响起几声突兀的爆竹声,还是有不自觉的人违反禁放令,警车神出鬼没地循声追了过去。诸事不顺了大半年的于严同志作为单身狗,节假日大概率是要“发扬风格”的,没准就在那辆气急败坏的警车里值夜班。

  长达四个多小时的“聊天背景音”春晚上线,年轻人们的手机开始此起彼伏地震。杨逸凡忙得五指翻飞的同时,还数次力挽狂澜,把饭桌上滑向“催婚催育催二胎”的话题捞回来。

  小飞镖太危险,被周蓓蓓收起来了,甘卿难得大显身手,向熊孩子们演示正确的扎气球方法——她在晾衣杆上绑了根毛衣针,举起来挨个捅,裹着金纸的奶糖下雨似的满地乱滚。

  刘仲齐愤怒地在一片“噼啪”声里说:“所以你们就是不教我功夫!我期末考试离一百二只差十分!”

  屋里的喻兰川和阳台上的甘卿异口同声:“你知道高考的时候一分多少人吗?”

  刘仲齐:“……”

  于是客厅的话题从小孩教育转向毕业找工作,继而滑向国计民生的深渊,先是两个小朋友被公开处刑,期末成绩单给人拿出来分析了一通,紧接着,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大人们也不能幸免——大人的成绩单比较简单,只有两个科目,一个是“结婚成家”,一个是“立业买房”,很不幸的,在座诸位武林后起之秀,没有一个能及格。

  闫皓作为一科也没及格的“后进生”,惨遭众多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教育。甘卿庆幸自己早早躲进阳台,从地上捡了一块奶糖放进嘴里,假装不存在。

  杨逸凡懒洋洋地拎着手机来到阳台,一边也捡了一颗奶糖剥开,跟人发微信语音。

  “……大过年的,不要胡闹。”

  “那天你不是不在吗。”

  “我还给你准备礼物了呢……”

  “哎……什么话,怎么就好聚好散了?”

  甘卿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了几句,只见杨总“啧”了一声,耐心告罄,收起手机不回了。

  甘卿:“男朋友?”

  “‘男’,有的是,‘朋友’,没地方找。”杨逸凡叼出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小奶狗——给我做头发的,送过几回东西,前两天做造型他不在,我懒得再约找了别人,不依不饶上了……下次太奶的不能要,粘人,烦。”

  说着,她伸手在阳台储物柜里扒拉了两下,扒拉出一个袋子:“他不要给你吧,一个钱包,娘唧唧的,男女通用。”

  “不了不了,”甘卿连忙推拒,“我没钱往里放。”

  “不喜欢算了,你喜欢什么告诉我,改天我去找找。”杨逸凡笑着喷了口烟,从善如流地收了起来,打开手机上的一个微信群。群内成员非常活跃,聊天如刷屏,照片闪得让人来不及看,有名牌、珠宝、豪车、烛光晚宴、度假风光……是个丧心病狂的炫富群,杨逸凡随手点开了几个图片给她看,问,“包包喜欢吗?这个好看吗?新款的……好像除了搬家,没见你背过包。”

  甘卿面露难色:“这个……我虽然混吃等死,暂时也没有被包/养的志向。”

  “性别也不合——其实我早想找你聊聊了,”杨逸凡说,“我们家老头跟我说了,你是那个卫骁的徒弟。”

  甘卿一愣。

  “那个卫骁……”杨总弹了弹烟灰,语气一顿之后,罕见地加了敬语,“……前辈,我虽然不认识,但是一直很感激他,可惜没机会见一面。”

  甘卿不明所以,想不通隐居二十多年的卫骁,和杨逸凡能有什么交集。

  “你不知道吧?”杨总说,“卫骁前辈年轻的时候不是跟一些人比武结仇过吗?那些人里有我爸。”

  甘卿:“……”

  杨逸凡站在一片金纸中间,回过头来:“嗯,对,不瞒你说,我爸的武功就是废在他手里的。”

  甘卿干巴巴地说:“不瞒你说,我现在站在这有点尴尬。”

  杨逸凡笑了起来:“不用尴尬,我爸当年以丐帮传人自居,最讨厌别人说他没有练功天分,得不到打狗棒的真传,都快走火入魔了,也没个正经工作,家里穷得还要爷爷补贴,每天逼着我穿打补丁的衣服,吃糠咽菜,美其名曰保持‘传统’。我觉得他被废了挺好的,终于能踏踏实实地当个正常人了。”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Coco’是网名, 这女孩的真名叫王嘉可,二十五岁, 研究生毕业刚一年, 在三十三中当音乐老师。网上的照片和视频,来源是她手机连着的‘云盘’, 最早直接发到了一个叫‘小草原’的app上, 据我们了解,这是个有社交功能的应用软件,图片、视频都可以发。‘小草原’会自动给用户发的图片打水印。然后被人截图保存以后,转发到了其他社交媒体。”

  于严带着两个陌生的警察来到了杨家,点名要找杨逸凡问话。

  说话的男警察三十来岁的样子, 沉着脸, 五官活像在冰箱里冻过, 除了嘴,脸上其他地方纹丝不动。他的眼神黑沉沉的,看人的时候掺着打量和戒备,就像动画片里审问耗子的黑猫警长。

  被当成耗子审的杨逸凡冷漠地吹了吹新做的美甲:“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识她。”

  街坊们平时接触的都是于严他们这些派出所小民警——民警们偶尔过来调节个矛盾、寻找个走失老人什么的,跟院里的大爷大妈们混熟了, 有时还会被热心群众扣住, 强行介绍对象——杨逸凡很不适应这种上来就拿人当嫌疑人查的态度。

  于严连忙在旁边打了句圆场:“这两位都是我们上级领导, 这次的事舆论压力大, 我们压力也大。您说这大过年的, 好好一个大姑娘没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是吧?说话着急了, 或是语气不太好,大家伙体谅一下。”

  黑猫警长冷冷地说:“你俩互相加过微信,还同属于一个活跃的微信群,你说你不认识她?”

  “帅哥,那群里有四百多人,网络社区也是社区——你们家全小区的人你都认识吗?每个跟你问过刚买的黄瓜多少钱一斤的路人甲,你都能背出人家家谱吗?”杨逸凡一耸肩,“行吧,那你还挺牛逼的。”

  黑猫警长差点给她怼出“飞机耳”:“你什么态度!”

  杨逸凡提起胳膊肘,搭在自己身后的沙发背上,翘着二郎腿回答:“你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

  “别别别,”于严分开这二位,又对杨逸凡说,“杨总,我们翻这个失踪女孩用的各种社交媒体,发现她偷偷保存了好多你拍的照片。她刚进大学就关注过你的私人博客,还摘抄很多你说过的话,应该算是你的一位小崇拜者,能不能请你仔细回忆一下……”

  老杨大爷插嘴:“凡凡,你好好跟人家说。这么大的姑娘丢了,家里得多着急?”

  杨逸凡翻了个白眼,还是配合了:“我一个朋友做代购,给她带了一双鞋,约定的收货付尾款,一直没给钱,联系也联系不上,元旦的时候还盗了我的图在朋友圈炫富回留言,一提尾款就装死,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这事的,你们查查她财务情况吧。”

  黑猫警长问:“这个人经常展示不符合她个人收入水平的高消费吗?”

  “我不知道她收入多少,”杨逸凡懒洋洋地说,“也不清楚什么水平算高消费,不过那种花几百块钱买地摊货的,一般也没脸跟我们混。”

  一句话好似万箭齐发,地把周围一帮人都射成了刺猬。

  于严拍了拍胸口,笑呵呵地试图缓和气氛:“幸好国家给我们发制服穿,不然我可能就是每天穿抹布上班的男人了。”

  黑猫警长不为所动,逼视着杨逸凡,他说:“我还有个问题,1月5日那天晚上,你在哪?”

  网上删帖删得沸沸扬扬的“燕宁盛宴”就是1月5日。

  杨逸凡眼神冷了下来。

  于严连忙小声对黑猫警长说:“苗队,还有老人在呢,等会出去说……”

  谁知“老人”杨大爷耳朵一点都不背:“小于,怎么回事?”

  “我们在王嘉可的云盘里找到了大量照片,”黑猫警长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手机,翻出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拍到了一个人,我想杨女士应该认识她?”

  那几张照片拍的是大厅的自助甜品区,灯光闪烁,环绕桌子或立或走的人都是盛装,营造出某种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氛围。

  桌边有个人正在拿果汁,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镜头,露出大半张脸——正是杨逸凡本人。

  黑猫警长:“熟吗?”

  杨逸凡往后一靠,双臂抱在胸前:“这是一个朋友公司成立十周年组织的慈善晚会,当然,慈善只是噱头——但也没什么吧?当晚十点我就走了,至于他们几点散的,散完还有什么活动……他们没邀请我,我也不清楚。怎么,穿着衣服站在餐厅里喝杯果汁也犯法了?难道还有别的照片拍到我了?”

  黑猫警长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该邀请您去尿检了。”

  “啊……”杨逸凡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她捏了捏眉心,一点也不严肃地笑了起来,“啧,有些人真是太不体面了。”

  “这件事还在调查中,将来我们还会来找您,到时候还请您多谅解。”黑猫警长额角跳起了一根小青筋,“刷”地一下站起来,“另外,杨女士,贵司早期为了发迹,编造过很多耸人听闻的故事,当真实事件炒作,借以鼓吹高消费的生活方式,吸引关注,从中赚了巨额的广告费。后来跟风这么干的人很多,您是引领风潮的,我佩服您的市场嗅觉和炒作能力,但是也希望您能对自己造成的不良社会影响有个反思。”

  “苗队慢走,”杨逸凡才不理他那套,笑盈盈地起身送客,“您这个姓真好,跟您特别配。”

  她“咣当”一下关上门,把警察们关在了外面,脸上浑似画上去的笑容还没消失,一回头,就看见老杨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老杨大爷重重地把打狗棒往地板上一戳:“杨逸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躺着也中枪好吧?”杨逸凡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八竿子打不着的网友,就因为去了同一个晚会上玩,还得被警察盘问——我去公司加班了。”

  “加什么班!”老杨帮主脸上挂着寒霜,“刚才人家为什么那么说你?你每天都在忙什么?回来,杨逸凡,你给我说清楚!”

  “哈,”杨逸凡披上外衣,笑了一声,“就这种小破公务员,一个月拿仨瓜俩枣的工资,没本事赚钱,还拿自己当个人物,心里不平衡呗,又仇富,凡是他买不起又配不上的生活,他都看不惯,我哪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说得那叫什么话!”老杨大爷短短的白发茬被她气得集体站直了,“我早跟你说过凡事有度,要知道适可而止!就你那些狐朋狗友每天互相攀比……”

  “靠自己的努力,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不对吗?”杨逸凡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没有教过那些小女孩说‘你要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将来想方设法傍个大款包养你’,我敢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教他们正视自己的野心!喜欢名牌,自己省吃俭用攒;喜欢口红,自己做兼职、打零工赚钱买。这有什么毛病?年轻人不该努力吗?不该奋斗吗?都跟你一样‘淡泊名利’,拿一点退休金在家啃馒头,社会就能好了?”

  老杨大爷:“君子固穷……”

  “是啊,君子固穷,小人才‘穷斯滥’,”杨逸凡毫不吝惜地从衣架上扯下自己鳄鱼皮的包,“所以自己废物就找个墙根好好反省,少探头酸别人贪慕虚荣,丢人现眼!”

  老杨大爷:“咱们家世代在丐帮,没求过富贵,你得凡事无愧于心。”

  “爷爷,”杨逸凡一脚跨出门框,忽然回头说,“照你这么说,我爸就是个不求富贵、又‘固穷’的君子人了吧,那你怎么觉得他心术不正,还跟他断绝关系了呢?”

  老杨无言以对。

  杨逸凡说完,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老杨想追出去,被她气得前胸后背一阵发麻,缓了半天,才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进楼道里,正好看见杨逸凡把自己的小跑车开出来,“嗡”的一声,绝尘而去。

  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尘嚣四起,言语喧天。老人们从年轻时根深蒂固沿袭下来的观念被各种思潮反复冲刷,即便是手握打狗棒的杨帮主,此时也觉出了恐惧。他有时候有很多话想对年轻人说,可是老了,慢得不单单是拳脚,往往他一句话没说完,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们已经机关枪似的怼了他十句,每句话都让他哑口无言,疑心自己是不是真错了。

  他在楼道里站了一会,慢吞吞地回屋,挨个打电话给燕宁的丐帮骨干,让他们帮忙留意找这个叫“王嘉可”的失踪女孩。

  甘卿大年初三就回去开店了,她在家也没什么事做,这个人除了拿小刀片削东西以外,根本没有其他的兴趣爱好,上网玩一会就腻了,没事只好穷折腾——炸了一锅油饼和一锅酥肉,差点累残一个抽油烟机,差不多全楼都送了一遍,还有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