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去让老板把剩下的几个烧饼打包,老板不干,非得又给她多拿了一打。

  甘卿说:“别介,哪有吃不了还兜着走的?”

  “拿着吧,你们来就是缘分。”老板说,“吃够了算,省得以后惦记没地方吃去。”

  甘卿推辞不得,只好把打包袋挂在喻兰川手上,悄悄把饭钱压在杯子下面。他俩出来的时候碰上两个加班加点的工人,正拎着油漆桶,在旁边那条街上写“拆”字,马上就要一路写过来了。

  甘卿驻足看了片刻,从打包袋里捏走一个烧饼,又朝喻兰川一伸手:“那封信给我。”

  喻兰川犹豫了一下:“你还要看吗?”

  “我没看完。”甘卿单手托着烧饼,手心接着掉下来的芝麻,倒退着走,“不了解清楚,我怎么彻底了结这件事?”

  过去的恩怨,她要全部揭开,即使已经被她亲手打上死结扔进了油锅。

  油锅已经沸腾,但她还是得伸手进去捞,因为对她好和对不起她的故人都没有了,万木春独她一个,怎敢就此支离破碎的苟活?

  还有喻兰川这个放着满世界的白富美不要,非得在她这耽搁大好年华的二百五,做了那么多年风控,准是都做到狗肚子里了,她怎么能让他血本无归呢?

  一瞬间,喻兰川忽然觉得逆光倒退的甘卿和很多年前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踩着风,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

  闫皓把地上的毛扫干净,抬头看了一眼悄悄,她戴着口罩,脸上好像只有一双眼睛,刚做完美容美毛的小狗乖乖地趴在她面前,哼哼唧唧地撒着娇,是个岁月静好的画面。

  闫皓想:坏人们都死了,杨平也入狱了,以后就好了吧。

  悄悄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闫皓就朝她傻笑,殷勤地跑到隔壁,拿来了一兜新买的罐头放下,在悄悄的本子上写道:“以后还接着上学吧,当个宠物医生好不好?”

  悄悄歪着头看他。

  “我有钱,”闫皓一笔一划地写,“可以给你当学费的。”

  悄悄的眼睛忽闪了一下,似乎是笑了,接过笔,她说:“小哥哥,你不要这么好人,好人吃亏,容易挨欺负。”

  闫皓没往心里去,摸了摸小狗光滑的后背,他笑呵呵地跟悄悄告别走了。

  悄悄目送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波光粼粼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透过玻璃窗,阴森森地往一百一十号院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双手捏成了拳。

  方才还在摇尾巴的小狗“呜”地一声从高台上跳了下去,躲进了墙角。

  张美珍在医院陪杨老帮主,甘卿家里没别人。

  喻兰川找来一张八开的白纸:“绑架丐帮长老家人的是行脚帮的人,但卫欢和朱聪没有先去找他们,因为当年朱长老报过仇了,被抓去判刑的那几个都是跟着干活的小弟子,不是主犯,再者他们也坐了牢,所以两清了。最开始,他俩追踪的是放火烧房、还被无罪释放的人。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不对劲。”

  甘卿把卫欢的信纸一张一张的摊开:“唔,他们一开始理所当然地认为,绑架犯和指使我……他们这些人放火的,是同一拨人,但有一个人走投无路求饶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可疑的话,他说‘你们自己人要害自己人,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我就是欠了点钱而已啊’。”

  喻兰川听到这,放下笔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两件事很奇怪。”

  甘卿看了看他。

  “第一,就算当时那几个长老本人都不在家,家里只有老弱妇孺,就算这些人里恰好没一个能打的,叫声救命也来不及吗?有的受害者家里有四五口人,怎么样才能在一瞬间悄无声息地控制住这么多人?”

  外国电影里确实有这样的桥段,但一来,人家那歹徒手里至少得有把枪,二来受害者住的地方也得够偏僻,跟邻居相距比较远,受害者呼救来不及。

  可八十年代初的燕宁不是这样,那会好多人家住小平房里,不知多少户挤在一条小窄胡同,互相都没什么**可言,谁家小两口拌嘴的声音大一点,旁边没准就有好管闲事的邻居隔着墙劝,要是有歹徒突然闯进来,只要哪个吓一跳的孩子叫唤一嗓子,四邻肯定要亮灯。

  “第二,悄悄说她那个自杀的舅舅是无辜的——被杨平骗去报信,借以在东窗事发的时候洗脱自己的嫌疑,你不觉得这个脑回路很清奇吗?报信人跟受害人关系好、人品好,就能说明他无辜吗?再说就算报信人无辜,跟‘杨平无辜’也没有必然联系吧?丐帮不能因为祖上以要饭为主业,就不要逻辑了。”

  甘卿说:“但她舅舅这个报信人已经死了,她妈既然被一起送到了乡下老家,也说明朱长老没有怀疑过报信人吧。”

  “我觉得他们两家人的关系不止是‘不怀疑’。”喻兰川说,“你想,假如有个朋友,被别人利用,害死了你全家,就算这个人完全不知情,而且自杀谢罪了,你会完全心无芥蒂吗?就算朱长老特别宅心仁厚,不忍心看见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没人管,那在燕宁找个人收养就行了,为什么要把她和自己仅剩的独苗放在一起?这太奇怪了吧?”

  甘卿先是一愣,随后猛地抬起头。

  “能彼此托孤的,”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要么是生死之交,要么就是同流合污。”

  老杨帮主和张美珍被爱情冲昏了头,觉得一切干戈都能化为玉帛,然而不但是行脚帮和杨平不满意,朱长老他们这批人也是激烈反对丐帮和行脚帮“联姻”的。

  但老帮主杨清,解放前就是五绝之一,多少年的老帮主,在帮内一手遮天,他打定了主意当“昏君”,长老们再反对,也没有置喙的余地……那么,怎么才能让这件事黄了呢?

  甘卿的手指敲着桌沿:“老杨帮主九十多岁了还拿着打狗棒,他不倒,底下人心不敢活动。三十多年前,他五十出头,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朱长老在武林大会这种场合公开闹事,扫帮主的面子,本身就不像个‘长老’能干出来的事。”

  “他们先是故意挑起矛盾,晚上借故聚众借酒浇愁,跟几个朋友商量好,把家人带到别的地方休息一宿,自导自演一出‘绑架’,逼杨老的宫。”喻兰川说,“朱长老他们、报信人、绑匪、被绑架的受害者、杨平——他们一开始都是知情的同谋,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解释。”

  就在这时,家里的座机突然响了,打断了他们俩这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推测。

  甘卿顺手拎起听筒:“喂?”

  “我,没睡呢吧?”张美珍说,“不知道哪出事了,医院这边突然送来一大帮重病号,病房不够用,楼道都躺满了,乱哄哄的,老杨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跟大夫商量,今天先回家住,明天补出院手续——我们一会就回去了,我没带钥匙,你给我留个门。”

  ☆、第101章 第一百章

  “哦……”甘卿的注意力还没转过来, 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张美珍说了什么,“这……大半夜的, 杨帮主也跟着这么折腾, 行吗?”

  其实她的潜台词是, 现在丐帮和行脚帮不分香臭,一起成了过街老鼠, 以前在一百一周围出没的乞丐几乎绝迹,失踪多年的杨平被隔离调查, 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老爷子病没好利索, 这时候回一百一,面对这么个局面,他能好好养病吗?

  “就是他自己想回去。”张美珍是个敏锐的人,隔着信号也能听出言外之意, 说, “他爱怎样就怎样吧, 这把年纪了,还能过几天顺心日子?又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那我留门, ”甘卿顿了顿,就在这时, 没关好的卧室窗户被风弹开了, 衣架上挂的一个玻璃风铃乱七八糟地响了起来, 甘卿好像突然被神婆“梦梦老师”上身,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她胸口弥漫开, “等等,美珍姐!”

  “嗯?”

  “你路上小心。”

  张美珍“嗐”了一声,嫌她先吃萝卜淡操心,挂了电话。

  甘卿脑子里的线头没来得及理清,直觉却已经遥遥在前,拼命暗示她什么,她皱眉看向喻兰川:“你是说朱长老他们,伙同自己的家人,陪杨平演戏?”

  “那天的绑架案之所以能悄无声息的成功,是因为受害人根本是自己走的,而报信人是来带路的——组织几家人到近郊玩一圈,这边逼迫老帮主给个说法,挑起双方矛盾。”喻兰川说,“但这里头有个问题。”

  “什么?”

  “首先,参与合谋的人太多了,所以在行动过程中,有人会后悔是大概率事件——丐帮弟子心里,对老帮主有感情也有敬畏,用不光彩的手段去撼动老帮主的权威,哪怕在他们心里是为了丐帮好,也很难过得去自己心里这关。一旦有任何一个人犹豫反复泄了密,这件事就成了个彻底的笑话。”喻兰川说,“第二,既然是假装失踪,闹完事,肯定还得回来,到时候这些人全须全尾、一个都不少,以张美珍的手腕,很容易就会把这件事平息翻篇。别说这点小水花,两帮世代宿敌,不也要在她手里化干戈为玉帛了吗?那就白忙了。”

  丐帮和行脚帮之间,缺的不是小矛盾,而是一段板上钉钉的血海深仇。

  在一些人傻了吧唧跟着起哄闹事的时候,另一些人在磨着刀布局。

  “如果杨平勾上了王九胜,以王九胜的狡猾,其实根本不用出面,他俩只要找个恰当的时机把这件事泄露出去,稍微煽风点火,行脚帮里原本的激进分子就会炸锅。”甘卿轻轻地说,“我们捏着鼻子跟你们和平共处,你们当众给我们北舵主没脸,背后还耍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让我们背锅。”

  那不还不如把罪名坐实。

  “预备着‘出门旅游’的人们没想到,他们是自己从羊圈走到狼嘴里的,行脚帮突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帮他们把假戏真做了。”喻兰川说,“这是为什么悄悄舅舅会含恨自杀,朱长老自毁似的报了仇,把孩子们远远送到乡下。”

  惨烈的鱼死网破,其实是仇恨和万死难辞其咎的悔愧交加的结果。

  甘卿敲了敲手里的信纸:“很多年以后,朱长老的遗孤朱聪回燕宁复仇——朱聪知道其中内情吗?”

  喻兰川冷静地反问:“如果你是朱长老,你会对十三岁的儿子说出真相吗?如果你是朱聪,即使你人如其名,聪明绝顶,你会往这方面想吗?且不说会不会这么想,就算有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会信吗?”

  甘卿无言以对。

  假如善恶黑白像油和水一样,泾渭分明、全不相容就好了,这样,世界上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完美无瑕的,所有不好的事都能找到一个负全责的坏人。生活会变得像小学三年级的应用题一样简单明了,当事人和旁观者大概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喻兰川:“然后呢?那两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复仇者去哪了?”

  “从这封信上看,截胡绑架人质的,是行脚帮里的激进分子,唆使放火的,却应该是丐帮自己人。”甘卿说,“他俩蹉跎几年,好不容易把放火的人都揪出来处刑,本以为大仇得报,没想到后面还有这种反转。可是他俩没权没势,找几个隐姓埋名的旧仇人都拼了吃奶的力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内鬼哪那么好查?所以这时有人找上了卫欢,他信里说——”

  “师父,这之前,我还敢说,自己是为情义担刀、替天行道。但这以后,我没脸再见师父了。”

  “我俩一路找人、一路东躲西藏,没别的经济来源,又怕人查,只能用一些粗制滥造的假身份打/黑工,攒点钱也只够路费,最长半年没吃过一口肉……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俩都不用长身体了,谁也不用担心发育不良,最绝望的是,前路茫茫,没有方向。靠我们这么孤立无援地查,要查到猴年马月去?这一辈子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吗?所以‘许家人’找上我的时候,我真的没法拒绝。”

  “当年许昭为了网罗邪功,成立邪教、包庇罪犯,是通缉犯,您和一帮前辈们帮警方围剿许昭的事我还有印象,许昭那老鬼跑了,只抓到一帮邪教信徒。没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没想到‘庖丁解牛’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师父,我把万木春出卖给这种人,我不是人。”

  “可是一步错了、步步都会错,手上沾了血,命里就打了印记,永远也洗不清。”

  “我开始从许家人那里‘接活’,他们介绍买命的人,我接,万一出了意外,他们会派人替我善后,买命的钱对半分,类似个黑中介。我自我感觉不是是非不分的凶手,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只接报仇的活,只杀罪大恶极的人,好像这样就能和良心交代过去了一样。许家人答应帮我们追查当年的事。”

  “我让朱聪回老家等消息,跟他说,等这件事一了百了了,他就回老家跟老婆孩子好好过,在农村种地也好,出来打工也好,过几天好日子吧。”

  “我也没有完全指望许家人,毕竟买卖关系,人家不一定替我尽心尽力,所以自己也在留心丐帮的风吹草动。您应该记得,八年前,丐帮发生了一件大事——丐帮帮主的独生子杨平被逐出门派了。杨清宣布和杨平断绝父子关系,杨平就此失踪。这事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但他那些罪状,我看都立不住脚,杨平早就被您废了武功,多少年了,几乎销声匿迹,他究竟犯什么错,能让一直宽厚和善的杨清把事情做这么绝?还有人传桃色新闻,说是因为张美珍回了燕宁,他不想让亲爹娶后娘,朝张美珍下手——我看更是可笑的无稽之谈,多大年纪了还能搞出这种事?”

  “我当时心里突然浮现了一种可能,当年丐帮的叛徒,会不会就是他?这样,多年以后东窗事发,杨清才会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朱聪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千里迢迢地来找我,我俩一起回了燕宁,但没找到杨平,于是用了笨方法,从当年杨平身边的人查起,这一查,果然查出了问题。”

  “两个曾经在燕宁有正经工作的丐帮弟子,当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跑到了邻省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面粉厂里打工。这件事完全不合常理,怎么会有大城市的人待得好好的,突然跑到偏远农村打工?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但因为他俩从头到尾,跟朱长老家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丐帮四海为家的人又多,所以以前也没人注意过。”

  “而就在这时,许家人带给我一个单子,目标就是面粉厂里那两个可疑的前丐帮弟子。”

  “师父你知道吗,我俩第一反应就是,这是灭口——谁要灭他们的口?如果是杨平本人,要杀早下手了,那么只能是……最近才发现当年真相的人。那位谦谦君子杨清。”

  “杨清这个伪君子根本不是铁面无私,如果他真无私,就应该把他儿子干的事昭告天下,而不是编一堆蹩脚的托词粉饰。”

  “我和朱聪接了这个单子,一起去了小岗村的面粉厂。找到那两个人,逼问威胁,果然,他俩就是杨平派去找人放火的狗腿子,这个面粉厂是行脚帮的产业。”

  “什么都明白了。”

  “师父,如果是正常人,事情到了这里,第一反应肯定是抓他俩去报警,让他们指认凶手,多圆满的结局。可是从我收了朱聪第一个钢镚开始,我们就离这个结局越来越远了——我是‘地下’的人,这辈子不可能再跟公家打交道,朱聪也红了眼,非要血债血偿,所以我动手结果了这两个人。”

  “完事以后,朱聪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不忍心看,把时间留给他,自己先回落脚的招待所了。我也很累,但我觉得总算对得起兄弟了,只差一个杨平,就功德圆满,于是睡了一觉,半夜被噩梦惊醒,才发现朱聪还没回来。我突然一身冷汗,掉回去找他,才知道我刚走,面粉厂就爆炸了,里面十八个人,玉石俱焚。”

  “这不可能是巧合!”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