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 我这还有一副手铐。”

  悄悄身边尽是嘈杂, 有人在呵斥, 也有人在温声试图唤醒她的神智, 他们七手八脚地按着她, 像捕捉一只危险的野生动物,自以为是保护她。

  “可我没疯。”女孩想,她的长发散落下来,似乎飘得满世界都是,把她的视野糊成了一片。

  如果这个德高望重的杨老帮主,三十六年前没有为了所谓的‘颜面’对真相视而不见,她的舅舅和爷爷就不会死,她的父母会由亲人照料着在燕宁长大,她的童年就没有乡村逼仄的小路,没有那暗无天日的小屋里刻骨铭心的仇恨。

  如果他十八年前收到确凿证据时没有包庇杨平,这桩旧悬案早就恩怨了了,她父亲不会把前半生都耗在复仇上,不会在面粉厂里死无全尸。

  他说好的,要回家好好过日子。

  他们总是把“你才十七岁”挂在嘴边,就好像她这个十七岁过得多么生在福中不知福,多么前途无量一样。

  可她不是忐忑地挑选专业的高考生,她前面没有条条大路,她长大的家乡早已经没有亲人故旧,漂泊在燕宁也只有宠物店楼上一角聊以容身。家猫可以活十多年,一两岁还是活力十足的年轻猫,可那些睡在纸箱里的流浪猫,一两岁也许是生命的上限了。

  一句“下不了手,对不起”就可以打发她了吗?

  凭什么!

  老杨上前一步,轻轻地说:“姑娘,我已经黄土没顶了,不定哪天,阎王不叫自己就去了,可你还小呢!”

  悄悄的十指狠狠地陷进了草地里。

  是啊,他已经黄土没顶了,可他凭什么能寿终正寝呢?

  这时,有人在她后颈上敲了一下,悄悄眼前一黑,终于垂下头不动了。

  甘卿这才松了口气,抽出了血淋淋的手指,随手在身上一抹,踉跄半步,坐在公园湿润的泥地上,捏着那小小的机关看了看,抛给跑过来的于严:“当心点,里面还有针。”

  于严“哎”了一声:“梦梦老师,你的……”

  “手”还没说完,他就震惊地看见喻兰川跪在地上,一把攥住她受伤的手,紧张地检查了一遍,发现只是皮肉伤,这才从兜里摸出纸巾,一边小心地擦,一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讽刺道:“贵派的功夫叫什么‘庖丁解牛’,改名叫‘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堵抢眼神功’好不好?”

  甘卿轻轻地“嘶”了一声,嘴里狠叨叨的喻兰川立刻放轻了动作,皱起眉,小心得像在故宫修文物。

  于严摸了摸鼻子,没往跟前凑,转头看向人工湖边上的两个老人——老杨和张美珍之间隔着一米远,老杨双手拢着塑料拐杖,静静地低着头。即便说得严重一点,他包庇罪犯,十八年过去,追诉时效也早就过了。

  而人的语言就是那么匮乏,他除了“对不起”,似乎也没什么话可以说了。

  “走吧,我再叫辆车。”于严焦头烂额地抓了一把自己的短毛,“诸位,咱有什么话回去说,别在这坐着了。”

  兵荒马乱的周末终于过去,转眼,又是个更加兵荒马乱的工作日。

  喻兰川有个观察,不知道对不对——每周一早高峰都是最拥堵的时候,他有时候总疑心是不是有些单位一个礼拜只上一天班。

  隐约笼罩在一百一十号院上的恩怨情仇,一下被暴躁的汽车鸣笛惊散了,大家赶公交的赶公交、坐地铁的坐地铁,东西二门的小学和幼儿园门口像雨后池塘,传来一万只蛤/蟆的噪音,风雨无阻的煎饼摊前又排起了一公里的长队。

  “手机给我。”喻兰川一大早去敲了甘卿的门,把俩人的手机共享了位置。

  甘卿咽下一口豆浆,含糊地问:“嘛?”

  “看你在哪,中午等着外卖。”喻兰川飞快地说,“不许碰水,有伤口别去老孟那吃地沟油的路边摊,我走了!”

  喻兰川话音没落在地上,脚下已经溜出了十米——他原来的顶头上司病退了,目前部门由分管其他部门的副总兼职,主要工作则是喻兰川代管,既不影响公司正常运营,还能节约管理成本,喻兰川一开始没应声,有事就接着,额外的活也不推,预备好在关键时刻“篡位”,同时勾搭着几个猎头,做好篡位不成就跳槽的准备。他打算在五六年之内还清贷款,尽量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之前实现财务自由,因为暗搓搓地把隔壁那个没谱没调的人加进了未来计划。

  甘卿那货显然不是过日子的料,人无远虑,就会像他父母一样,早晚遇到柴米油盐的近忧,他不想把野马拴在家里,只能想方设法地挣出一片草原。

  不然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出一句“都交给我”呢?

  甘卿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没了影。

  甘卿:“……孟老板听见,非挠你不可。”

  她若有所思地靠在门口,缓缓地把剩下的几个小包子塞进嘴里,说来也奇怪,她以前天天早晨跟喻兰川“偶遇”,从来没往心里去过,这还是头一次从他的背影里感觉到了都市精英的忙碌。刚出家门,喻兰川已经在电梯间里打起了电话,似乎是嘱咐手下人准备好什么材料,语速飞快,用词精简,标点符号能省就省,就这么被时间和工作追赶着被电梯运下了楼,只留下软底皮鞋敲打地面的余音。

  好像不管什么狗屁倒灶的破事,都占不了他多少内存,他永远有自己的一定之规。虽然有时候也疲惫、也头疼,也丧得一脸冷漠,却仿佛总是有一种冷静的生命力——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

  面对任何事,他的眼神都从不躲闪,包括未来。

  刘仲齐打着哈欠从隔壁出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在这望什么远呢?”

  甘卿:“望尘。”

  刘仲齐服了,这种业余时间都不忘了练习装神弄鬼的大骗子,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代著名神婆。

  甘卿冲他笑了一下,转身回了家。

  张美珍在自己房间里抽了一宿的烟,一开门白烟翻滚,跟南天门特效似的。她对着餐桌上甘卿给她留的早饭发了会呆,见自己的房客跟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上班。

  不同的是,她伤痕累累的胳膊底下夹着一本英汉词典。

  砖头那么厚——敲门的砖。

  张美珍的目光落在那本词典上,在甘卿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她突然开口说:“三十多年前的事,早该了结。”

  甘卿一愣,回头看着她。

  “老杨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呢,自诩清高,当年自以为伤心伤神,比谁都委屈,根本不想承担责任,干脆一走了之,白白的让北舵主落到王九胜这种人手里,”张美珍低声说,“也该是我们这些老混账们给前辈后辈一个交代的时候了,给我们点时间。”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

  燕宁城西的养老院环境还不错, 院里有一条长长的花廊,老远一看,明媚的春光似乎要溢出来,等走近了, 才会发现锦簇花团底下都是昏花老迈的眼, 目光慢半拍地转过来, 眼神里泛着生无可恋的尘埃,总是漫无目的地目送着过往的活物。

  张美珍不愿意在老人堆里待着, 快步穿过花廊, 她来到了一楼大厅旁边的活动室。

  活动室里响着结结巴巴的钢琴伴奏, 来做义工的大学生志愿者可能是临时培训上岗的, 双手掰不开缝, 在键盘上忙碌得不可开交,这小青年知道自己水平欠佳, 面红耳赤, 不敢抬头看人。

  稀稀拉拉的塑料椅子上坐着十几位老人, 一人手里举着一本乐谱, 唱着统一的歌词,走着自己的调。歌声和伴奏南辕北辙, 哪也不挨哪,双线并行, 相当热闹。

  其中嗓门最大的, 是靠门边的一位老大爷, 严严实实的黑衬衫一直系到风纪扣, 胳膊肘上打了块补丁,他坐得笔杆条直,一开口旁若无人,像根定调的神针。

  突然,这穿黑衬衫的老大爷像后脑勺长了眼,扭过头,看向等在后门的张美珍。

  张美珍朝他一点头。

  黑衬衫大爷紧了紧牙关,起身走出来。

  “定调神针”一走,活动室里的歌声立刻成了大风卷过的蒲公英籽——各奔东西去也,伴奏的大学生两耳发蒙,在群驴齐嚎的高歌里怀疑自己聋了。

  黑衬衫的大爷回手带上门,把声音隔在身后,他攥紧了拳头,捏在身后,冷冷地问张美珍:“你?来干什么?”

  张美珍知道对方跟自己没有家常好拉,于是开门见山:“老宋,我是替杨清来的。”

  黑衬衫的大爷就嗤笑一声:“替老帮主来?你算怎么回事!脸倒不小。”

  张美珍说:“杨清让我来跟您聊聊三十多年前的事……”

  黑衬衫的大爷生硬地打断她:“我没什么好聊的。”

  张美珍继续说:“您老娘和媳妇都在那场大火里……”

  黑衬衫的大爷听到这,勃然作色:“滚!滚出去!”

  再次被打断的张美珍抿了抿嘴唇,沉默下来。活动室里的钢琴发出“咚”的一声,互相折磨的歌曲与伴奏同时停了,周遭瞬间安静。

  黑衬衫的大爷掉头就走。

  “杨清说,”张美珍在他身后淡淡地开口,“三十六年了,咱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临走,别再自欺欺人啦,把事儿都清了吧。”

  黑衬衫大爷脚步一顿。

  “堵在心里,黑不提、白不提,你不难受吗?”张美珍说,“要下黄泉,总得干干净净、高高兴兴的吧,憋一肚子事,会沉底的。”

  黑衬衫的大爷缓缓地抬起手,抓住了自己胳膊肘上那块补丁。

  “这个月最后一天,”张美珍拎起自己的坤包,“一百一十号院,您来,杨清有话说。”

  说完,她踩着猫跟的船鞋,“哒哒”地点了点地,要走。

  “哎……人,”黑衬衫的大爷忽然开口叫住她,“人”前似乎有个形容词,但是太含糊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清,“都去吗?”

  张美珍说:“不知道,反正我挨个通知。“

  “……都好吗?”

  “有的还硬朗,有的不行了。”张美珍回答,“现在基本都是自己过,那件事之后,几乎没有再成家的。”

  黑衬衫的大爷喉头轻轻地动了动。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张美珍朝他若有若无地一笑,“谁走到最后,不都是只剩下自己么?我走了,您多保重。”

  楼道口涌进光,张美珍说完,就朝那方向走去,她的边缘模糊在光里,只剩下一道剪影,依稀是年轻时风姿绰约的模样。

  同一时间,燕宁西北近郊的主干道刚刚畅通。

  道北边是一大片密集的住宅区,放眼一望,全是光秃秃的大高楼,白天,居民们集体蹬上各种交通工具,涨潮似的往市里涌,晚上再退潮回来,爬到蚁穴大楼中的某一间屋里睡一觉。因为人多路少,且人们行动方向高度一致,所以主干道常常堵成停车场。

  道南边风物就不一样了,那里据说已经有规划了,但还没来得及拆迁,气质介于村与镇之间,虽不至于是土路,但因为年久失修,路面也是“峰峦起伏”。两边的马路牙子里出外进,街边小店挤出一条只能供一辆小轿车勉强通过的空间。

  小路走到头是一座三层小楼,一楼是超市,上面架着个牌匾斑驳的“棋牌室”,必须得进到超市里面,从一个疑似仓库的小门进去才能上楼,外地人来了根本摸不着门。从超市到棋牌室,都是门庭冷落,一副要黄的样子。

  然而三层就“别有洞天”了。

  三层没有门牌,还拉着窗帘,对外说是工作人员宿舍,楼梯的二三层之间拦着一道铁门,上着密码锁,在楼道里都能听见上面人声鼎沸。走进去一看,黑洞洞的屋里开着灯,昼夜不分、乌烟瘴气,里面有三张麻将桌,一张牌桌,还有个玩骰子的,麻将桌和牌桌都是满座,来晚的只能上前观阵,在赌骰子那搀一脚,或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喝酒聊天。

  这是个地下赌场。